我和沈聿在一起的第三年,他妹妹沈月病危。
尿毒症,每周三次的透析几乎抽干了她全部的生命力,也榨干了沈聿家所有的积蓄。
我爱沈聿,爱到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我辞掉了前途大好的设计师工作,用我们原本为婚房攒下的积蓄,为沈月在网上发起筹款。
我每天守在电脑前,对着成千上万的陌生人一遍遍讲述沈月的不幸,一遍遍恳求他们的善意。
谩骂和质疑像雪片一样砸来。
炒作吧现在卖惨的剧本都这么写。
照片P得不错,就是看着不像病人。
又是这种套路,骗钱的。
我把沈聿和他的家人护在身后,独自承受着这一切。
我跟人对骂,熬夜写澄清文案,打印一张张病历和缴费单,拍成照片发到网上。
沈聿抱着我,声音沙哑:晚晚,辛苦你了。等小月好了,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值得。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脏正在发出抗议。
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件事,我瞒着所有人,包括沈聿。
这几年病情一直很稳定,但连日的操劳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那些久违的症状又找上了我。
心悸、眩晕、胸口尖锐的刺痛。
我不敢告诉沈聿。
他已经为了妹妹焦头烂额,我怎么能再给他添麻烦
我只是悄悄加大了药量,把药瓶藏在床头柜最深的角落。
每次吞下那几颗白色药片时,我都会对自己说,没事的,温晚,再撑一撑就好了。
奇迹,或者说,我命运的转折点,来得猝不及及。
那天,医院传来消息,沈月的配型库里始终没有合适的肾源,但医生在对我进行一次常规检查时,意外发现,我的肾,和她奇迹般地匹配。
完美匹配!这简直是医学奇迹!医生拿着报告,语气里满是惊叹。
沈聿的母亲刘芳,第一个反应过来。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指甲掐进我的肉里,眼神狂热得吓人:晚晚!你听到了吗你能救小月!你就是我们家的活菩萨啊!
沈聿也死死盯着我,他的眼睛里翻涌着狂喜、震惊,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沉甸甸的期待。
他说:晚晚,这是天意。这是老天爷在帮我们。
只有病床上的沈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她怯生生地叫我:温晚姐姐……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陷入了死寂。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心脏疯狂的擂鼓声,一下,又一下,像在敲响丧钟。
他们欣喜若狂,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们不知道,这根稻草,是用我的命搓成的。
我找了个借口,独自去见了我的主治医生,林医生。
他是我病情的唯一知情者。
林医生听完我的话,脸色铁青,他几乎是把病历摔在我面前。
温晚,你是不是疯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进我耳朵里。
活体器官移植是大型手术,对捐赠者的身体素质要求极高。以你的心脏状况,你知不知道你上手术台的死亡率有多高
他指着我心脏的CT片,线条冷静又残酷:你这颗心脏,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任何一次大型手术,都可能直接引爆它。
你不是在救人,你是在自杀。
我攥着那张薄薄的报告单,指尖冰凉。
外面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却驱不散我心底的寒意。
从医院出来,我像是踩在棉花上,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回到沈聿为照顾妹妹租下的公寓,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扑面而来。
刘芳系着围裙,满面红光地在厨房里忙碌,看到我,立刻堆起一脸慈爱的笑。
晚晚回来啦快坐快坐,妈今天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乌鸡汤,好好给你补补。
她把我按在沙发上,端来切好的水果,热情得让我无所适从。
这三年来,她对我一直不冷不热,从未像今天这样亲密过。
晚晚啊,她坐在我身边,亲昵地拍着我的手背,你真是我们沈家的福星。妈跟你保证,只要你肯捐肾救小月,等她一康复,我马上让沈聿娶你过门!彩礼、房子、车子,我们家就算砸锅卖铁,也一样都不会少你的!
她许诺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未来,每一个字眼,都像一把温柔的刀,凌迟着我的神经。
她把这看作一场交易。
用我的一颗肾,换一个沈太太的名分。
我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晚上,我终于等到和沈聿独处的机会。
他刚给沈月擦完身子,眉宇间带着疲惫。
我鼓起全部的勇气,攥着那份被我揉得皱巴巴的病历报告,轻声开口:沈聿,关于手术……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他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探究。
怎么了是不是医院那边有什么问题
不是……是我的问题。我深吸一口气,把报告递过去,你看一下这个。
他没接,只是盯着我的眼睛,眉头越皱越紧。
温晚,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心脏……一直有病。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医生说,我不能做大型手术,会有生命危险。
空气,瞬间凝固了。
沈聿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一种冰冷的、难以置信的愤怒。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充满了嘲讽。
心脏病
他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温晚,我们在一起三年,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心脏病
你现在跟我说你有心脏病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配型成功之后说
我的心,一寸寸沉下去。
我不是……我试图解释,我只是怕你担心……
怕我担心他猛地站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我看你是怕了!你后悔了!你不想救小月了是不是!
他的质问,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利刃,狠狠扎进我的胸膛。
我没有!沈聿,你相信我!我哭着去拉他的手,却被他一把甩开。
相信你我怎么相信你!他赤红着双眼,指着我的鼻子,我妹妹就躺在隔壁的房间里等死!她每天都在问我她是不是快死了!你现在跟我说你不能做手术你让我怎么跟她说
温晚,我一直以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我以为我们的爱可以战胜一切!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以为你的爱是无价的,没想到也要用生命来衡量!
你的命是命,我妹妹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最后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穿了我最后的防线。
原来是这样。
在他心里,我的犹豫,我的恐惧,我那颗真正有病的心脏,都只是一个自私的、临阵脱逃的借口。
我的爱,需要用敢不敢为他妹妹去死来衡量。
我们的争吵声惊动了刘芳。
她冲进来,看到我们剑拔弩张的样子,立刻明白了什么。
当她从沈聿口中得知我不愿意捐肾时,那张前一秒还对我慈爱有加的脸,瞬间变得狰狞可怖。
我就知道你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指着我,声音尖利得刺耳。
我们沈家好吃好喝供着你,沈聿什么都依着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眼睁睁看着小月去死
你这个女人心怎么这么狠!石头做的是不是!
你不捐,可以!你给我们滚出去!我告诉你温晚,你这种铁石心肠的人,早晚会遭报应的!
那些恶毒的诅咒,像脏水一样劈头盖脸地泼向我。
我看着眼前这对面目全非的母子,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就是我爱了三年的人。
这就是我曾幻想过要融入的家庭。
在他们眼里,我不是温晚,我不是沈聿的女朋友,我只是一个行走的、匹配的肾源。
当这个肾源有了自己的思想,不愿意被摘取时,我就成了一个罪人。
我的爱,一文不值。
我的命,也无人在意。
巨大的绝望和悲伤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胸口那熟悉的绞痛猛然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我眼前一黑,几乎站不稳。
我踉跄着逃出了那个让我窒息的房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那间空荡荡的公寓,许久没有住人,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像我的心一样。
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手机在旁边疯狂震动,是沈聿打来的。
我没有接。
还能说什么呢
解释吗他不会信。
哀求吗只会让他更看轻我。
过了一会儿,手机安静了。一条短信弹了出来。
是沈聿发的。
温晚,我对你很失望。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失望。
原来,不肯为他妹妹去死,就是让他失望。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得更凶。
我从床头柜最深的角落里,摸出了我的日记本。
那是我唯一的树洞。
里面记录了我对心脏病的恐惧,我对沈聿满满的爱意,以及我决定隐瞒病情、独自承受一切的痛苦挣扎。
我翻到崭新的一页,颤抖着手,写下最后一句话。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我生命流逝的声音。
如果我的命能换他的安心,或许也值得。
但我现在才明白,他要的不是我的命,是我无条件的顺从。
原来我的爱,在他心里这么轻。
写完最后一个字,胸口的剧痛瞬间攀升到顶点,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然后猛力一捏。
无法呼吸。
天旋地转。
我手里的笔滚落在地,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视野陷入黑暗前,我仿佛又看到了沈聿的脸。
不是三年前初见时,他对我微笑的样子。
而是几小时前,他指着我,满眼失望和愤怒的样子。
真难看啊。
……
沈聿是在第二天下午接到林医生电话的。
他和母亲吵了一架,心情烦躁地在医院走廊抽烟。
手机铃声响起时,他看都没看就划开接听,语气很冲:谁啊
电话那头,是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男声。
请问是沈聿先生吗我是市一院心内科的林医生。温晚小姐的家属。
沈聿愣了一下。
温晚林医生
我找她有事,但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沈聿皱着眉,她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那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林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字一句,清晰又残忍。
沈聿先生,很遗憾地通知您。
温晚小姐于昨夜在家中突发急性心力衰竭,抢救无效,已经去世了。
请您尽快来医院,处理一下她的后事。
轰——
沈聿的脑子,炸了。
他手里的烟掉在地上,火星烫到了他的手,他却毫无知觉。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你说什么谁去世了
温晚。
怎么可能。
昨天他们才吵过架。
她还好好的。
她只是……只是不愿意捐肾而已。
她怎么会死呢
沈聿疯了一样冲向医院大门,冲向林医生说的那个地方。
太平间。
冰冷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
他看到了那张被白布覆盖的担架床。
林医生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沈聿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不敢上前,又控制不住地走过去。
他伸出手,一点一点,掀开了那层白布。
是温晚的脸。
安静,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就像睡着了一样。
只是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笑着叫他沈聿,再也不会在他疲惫的时候,为他端上一杯热水。
沈聿的腿一软,跪倒在地。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悲鸣般的哭嚎,从他喉咙里冲了出来。
林医生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冰冷的愤怒。
他将一个文件夹和一本粉色的日记本,扔到沈聿面前。
这是她一直瞒着你的东西。
先天性心脏病,病史二十六年。她的心脏,根本承受不了任何大型手术。
她不是不想救你妹妹,她是不能。
我警告过她,也想找机会告诉你,但她不让。她说你压力已经够大了,她不想让你分心。
林医生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聿的心上,将他砸得血肉模糊。
还有这个。他指了指那本日记,她最后的遗物。
沈聿,你知道吗压垮她的不是病,是你。
是你,亲手杀死了她。
沈聿颤抖着手,捡起那本日记。
熟悉的粉色封面,是三年前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他一页一页地翻开。
娟秀的字迹,记录着一个女孩全部的爱恋、恐惧和挣扎。
今天又心悸了,偷偷吃了药,不敢让沈聿发现。他工作那么忙,我不能让他为我担心。
沈聿说最喜欢我懂事,其实我只是害怕。我怕他知道我的病,会觉得我是个累赘。
小月病重,沈聿好难过。如果可以,我愿意替她生病。我好想抱抱他。
配型成功了。他们都好高兴。只有我知道,这是我的死刑判决书。我该怎么办告诉沈聿吗他会相信我吗
我们吵架了。他说我自私,说我的爱很廉价。原来,不为他去死,就是不爱他。
……
一页页翻过去,就像在温晚的人生最后一段路上,重新走了一遍。
每走一步,都是刀山火海。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行字,像是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墨迹都有些涣散。
如果我的命能换他的安心,或许也值得。
但我现在才明白,他要的不是我的命,是我无条件的顺从。
原来我的爱,在他心里这么轻。
沈聿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抱着那本日记,像个迷路的孩子,在空无一人的太平间里,放声痛哭。
他哭得撕心裂肺,肝胆俱裂。
可是,那个他想求得原谅的人,再也听不到了。
温晚死后不久,沈家通过其他渠道,找到了合适的肾源。
沈月的手术非常成功。
三个月后,沈月康复出院,刘芳在家里办了一场热闹的庆祝宴,亲朋好友都来了。
席间,大家都在称赞沈聿。
小聿真是个好哥哥,为了妹妹什么都愿意做。
是啊,有这样的哥哥,小月真有福气。
沈聿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他瘦了很多,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刘芳给沈聿夹了一筷子菜,笑着说:小聿,多吃点。现在小月好了,你也可以放心了。妈过几天就托人给你介绍个好姑娘,比那个姓温的强一百倍!
啪——
沈聿手里的酒杯,猛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在满座宾客惊愕的目光中,他缓缓站起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行滚烫的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滑落。
他看着健康的妹妹,看着喜气洋洋的母亲,看着这一屋子的热闹。
然后,他张开嘴,发出一声绝望到极致的、不似人声的嘶吼。
他得到了妹妹的生命。
却永远地,失去了那个曾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爱人。
而杀死她的,是他自己。
他的人生,将在此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被永无止境的悔恨与自我谴责,彻底吞噬。那一声嘶吼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像一头被困在笼中、濒死的野兽。
世界骤然安静。
满座宾客的喧哗、觥筹交错的脆响、喜气洋洋的音乐……所有声音都在瞬间被抽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几十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钉在我身上。惊愕、不解、探寻、怜悯。
我母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尊劣质的蜡像,随时都会融化、龟裂。
小聿,你……你喝多了她试探着开口,声音干涩。
我没有看她。
我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了沈月身上。
她坐在那儿,穿着一身崭新的连衣裙,脸色红润,眼眸明亮。那是我无数次在梦里祈求的健康模样。
可现在,她脸上的每一丝血色,都像从温晚身上抽走的生命力,化作最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哥她怯生生地喊我,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吓坏的颤抖。
我看着她,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满玻璃碴的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只是看着她,然后,视线开始模糊。
我看见的不再是沈月,而是温晚。
是她在我加班的深夜,端来一碗热汤,轻声说别太累了。
是她在沈月病危时,握着我的手,坚定地说别怕,我陪你。
是她在我为了筹钱焦头烂额时,默默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也是她,在我逼她捐肾时,脸色惨白,嘴唇颤抖,问我:沈聿,如果我说我不能,你……会怪我吗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哦,我想起来了。
我说:温晚,我以为你的爱是无价的,没想到也需要用生命来衡量!
我杀了她。
用最伤人的话,用我自以为是的爱,亲手将她推下了悬崖。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推开椅子,踉跄着冲向洗手间。
身后的喧闹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我趴在冰冷的洗手台上,剧烈地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我的食道。
镜子里的人,面色灰败,双眼布满血丝,瘦得两颊凹陷,陌生得让我自己都感到恐惧。
这是我吗
这个杀人凶手。
这个用爱人的命换来心安理得的怪物。
宴会不欢而散。
宾客们带着探究和同情的目光,匆匆告辞。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刚才的热闹仿佛一场幻梦,此刻的冷寂才是真实的人间。
沈聿!母亲终于爆发了,她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肉里,你今天到底发什么疯!你妹妹才刚好,你想吓死她吗你想让所有人都看我们沈家的笑话吗
她的声音尖利,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哥,你是不是太累了沈月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想拉我的手,为了我的病,你辛苦了……
别碰我!
我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猛地甩开她的手。
空气瞬间凝固。
沈月愣在原地,眼眶迅速泛红,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哥……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她没错。
她只是病了。
错的是我。
错的是我,把她生病的责任,强加在了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不就是死了个女人吗!那个姓温的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人都死了还阴魂不散!我看她就是个扫把星!克星!
闭嘴!
我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两个字。
我双眼赤红,死死地瞪着她,那个生我养我的母亲。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她!
我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了刘芳被我的态度激怒,声音更高了八度,她要真有那么好,那么爱你,她为什么不肯救小月眼睁睁看着小月等死!这是人干的事吗她就是自私!冷血!
自私
冷血
我胸腔里那头绝望的野兽在疯狂咆哮,几乎要冲破我的理智。
我踉跄着冲回房间,从抽屉最深处,拿出那本粉色的日记。
它的边角已经被我摩挲得起了毛边。
我冲回客厅,将那本日记狠狠摔在茶几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你看看!你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指着日记,声音嘶哑,这就是你们嘴里那个自私、冷血的女人的真心!
刘芳愣了一下,随即一把抓过日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她飞快地翻着,嘴里不屑地念叨:写几句酸不溜秋的话就想骗谁装可怜谁不会我要是信了她的鬼话……
我的目光死死锁着她,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那句我一直不敢触碰的真相。
她有病。
她有先天性心脏病!
医生说,她要是做活体捐献手术,死亡率极高!她会死!她真的会死!
我说出最后一个字时,已经彻底失声。
刘芳翻动书页的手,停住了。
客厅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沈月站在一旁,脸色惨白如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哥……温晚姐姐她……真的……
刘芳的沉默只持续了三秒。
随即,她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刻薄的冷笑。
心脏病沈聿,我看你是被那个女人骗傻了!这种鬼话你也信
她把日记扔回桌上,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她就是为了不捐肾,编出来的借口!她要是真有病,早干嘛去了偏偏在要她救小月的时候就有病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你别听你哥胡说!刘芳转头,厉声对沈月说,小月,你给妈记住,就是那个女人见死不救!要不是后来运气好,找到了合适的肾源,你现在……你现在早就没命了!是她想让你死!
轰——
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我看着母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妹妹那张因恐惧和困惑而苍白的脸。
我终于明白了。
没用的。
一切都太晚了。
就算我把温晚的心掏出来给她们看,她们也不会信。
在她们心里,温晚已经是一个为了逃避责任而谎话连篇的自私女人。
这个烙印,是我亲手打上去的。
而她们,不过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因为只有这样,她们才能毫无愧疚地,享受着用温晚的绝望换来的新生。
原来……我的爱,在他心里这么轻。
日记里的那句话,像一个幽灵,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满脸。
我没有再和她们争辩一个字。
我只是弯下腰,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本日记。
然后,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回我的房间。
我关上门,落了锁。
将自己和那个充满欢声笑语,庆祝着新生的世界,彻底隔绝。
从那天起,我成了一个活着的幽灵。
我辞了职,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我就在这一片黑暗里,抱着那本日记,一遍一遍地看。
看她记录下第一次对我心动时的雀跃。
看她为我准备生日惊喜时的期待。
看她偷偷吃下心脏病的药,喃喃自语不能让他担心。
看她得知自己配型成功时,写下的那句这是我的死刑判决书。
看她被我指责后,那句原来,不为他去死,就是不爱他。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在我心上来回切割。
凌迟。
原来这世上最残酷的刑罚,不是死亡,而是清醒地看着自己犯下的罪,永世不得超生。
我开始出现幻觉。
我总能看见她。
在我睁开眼时,她就坐在床边,像以前一样,安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化不开的悲伤。
晚晚……我伸手想去触摸她,却只抓到一团冰冷的空气。
在我吃饭时——如果刘芳强行塞进来的那点东西能算作吃饭的话——她会坐在我对面,托着腮,轻声问我:今天的菜好吃吗
我吃不下。
每一口食物都像沙子,磨得我喉咙生疼。
我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耸立,眼窝深陷。
刘芳从一开始的咒骂、摔打,到后来的哀求、哭泣,想让我振作起来。
小聿,妈求你了,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小月好了,你应该高兴啊!
高兴
我该怎么告诉她。
我人生中所有的快乐,都随着温晚的死,一起被埋葬了。
沈月也来找过我几次。
她隔着门板,用微弱的声音说:哥,对不起……如果我知道温晚姐姐……我不会让你那么做的……
她的道歉,对我来说,是更残忍的鞭笞。
她在提醒我,她的健康,是我用多卑劣的手段换来的。
后来,我不再回应任何人。
门外的世界,与我无关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和温晚。
一个活着的罪人,和一个死去的爱人。
我开始和她说话。
晚晚,今天外面好像下雨了,你带伞了吗
晚晚,我想你了。
晚晚,你回来好不好你打我,骂我,怎么样都行,求你回来……
回答我的,永远是死寂。
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们回到了我们租的那个小公寓。
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进来,空气里有她刚洗完的衣服上,阳光和洗衣液混合的清香。
她穿着我送她的那条白色连衣裙,正在厨房里忙碌。
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
干嘛呀,她笑着嗔怪,一身烟味。
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晚晚,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
不回哪里去她转过头,不解地看着我。
不回我爸妈家了。小月的事……我们不管了,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轻轻地推开我,摇了摇头。
沈聿,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我的心上,太晚了。
我从梦中惊醒。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
我的脸上,一片冰凉。
我摸了摸,满手都是泪水。
太晚了。
是啊,太晚了。
我像个疯子一样冲出房门,不顾身后刘芳和沈月的惊呼,冲出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家。
我开着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
最后,车停在了那栋熟悉的公寓楼下。
我下了车,用颤抖的手,摸出那把一直贴身放着的钥匙。
咔哒。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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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
沙发上,还放着她没看完的书。
餐桌上,她最喜欢的那个马克杯倒扣着。
阳台上,她养的那盆绿萝,因为缺水,已经枯萎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告诉我:她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缓缓地走到卧室,坐在那张我们相拥而眠了三年的床上。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
照片里,我们笑得灿烂。
那是在海边,她靠在我的肩上,海风吹起她的长发。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她的脸。
冰冷的玻璃,隔开了一个生,一个死。
如果我的命能换他的安心,或许也值得。
但我现在才明白,他要的不是我的命,是我无条件的顺从。
原来我的爱,在他心里这么轻。
日记里的字句,再次在我脑海中浮现。
不,不是的。
晚晚,你的爱不是轻。
是我的整个世界。
是我亲手摧毁的,我的整个世界。
我蜷缩在床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抱着那个相框,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放声痛哭。
哭得撕心裂肺,肝胆俱裂。
妹妹的生命被挽回了。
我作为儿子,作为哥哥的责任,完成了。
可是,那个曾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的爱人,永远地,被我弄丢了。
不。
不是弄丢了。
是被我杀死了。
我的人生,将在此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被这无边无际的悔恨与自我谴责,彻底吞噬。
我的刑期,是无期。
永不赦免。我妈抓着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混杂着狂喜和一种不敢置信的颤栗。
儿子,你听见没医生说……说有肾源了!有匹配的了!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反手握住我妈,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真的妈!真的吗
真的!医生亲口说的!
我看见我妈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如此明亮的光。那是绝处逢生的光。
小月,我的妹妹,有救了。
这个念头让我几乎想要跪下来感谢上苍。
我冲到医生办公室,一把推开门,连最基本的礼貌都忘了。
医生!我妹妹的肾源,是谁那个人在哪儿我们要好好谢谢他,多少钱我们都愿意出!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抬起头,扶了扶眼镜,表情有些复杂。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跟在我身后的我妈。
捐献者你们认识。
是温晚,你的女朋友。
温晚。
这两个字像是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入我的心脏,然后炸开。
炸开的不是疼痛,而是铺天盖地的狂喜与感动。
是她。
竟然是她。
我早就该想到的。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会这样为我付出
我妈更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晚晚,晚晚真是我们沈家的贵人,是活菩萨!
我冲出办公室,在医院拥挤的走廊里疯狂寻找温晚的身影。
终于,在缴费处的角落里,我看见了她。
她正低着头,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这段时间,她辞了工作,陪着我,陪着我们家,耗尽了心力。
而现在,她还要为我,为我的家人,献出她身体的一部分。
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将她紧紧圈在怀里。
晚晚。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我都知道了。
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声音很低,知道什么
肾源的事。我把脸埋在她的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全是她身上那股让我安心的味道,谢谢你,晚晚。谢谢你愿意救小月。你放心,我这辈子,下辈子,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
我妈也跟了过来,拉着温晚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好孩子,好孩子啊!阿姨以前要是哪里对你不好,你千万别往心里去!等你俩结了婚,我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疼!
我以为温晚会笑,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温柔地靠着我,说一句为你做什么都值得。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沉默着,沉默得像一座冰冷的雕像。
我感觉到了不对劲。
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面对我。
晚晚,你怎么了是不是……太激动了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盛满爱意的眼睛里,此刻一片空洞。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沈聿,她终于开口,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我们……我们谈谈吧。
回到我们租住的公寓,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妈借口去医院照顾小月,给我们留下了空间。她走之前,还特意拉着我的手,叮嘱我:晚晚可能是有点害怕,你好好劝劝她,她最听你的话了。
是啊,她最听我的话了。
可现在,我看着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交握的她,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陌生的恐慌。
晚晚,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压着心里的烦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
沈聿,她抬眼看我,眼神里是我读不懂的脆弱与挣扎,那台手术……我可能做不了。
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的身体,她垂下眼,不敢看我,我的身体状况,可能不允许我做这么大的手术。
身体状况我重复着这几个字,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直冲上头顶,你有什么身体状况你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温晚,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
你是在……临阵退缩吗
她的身体狠狠一颤,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没有!沈聿,你听我解释,我……
解释什么!我再也无法忍受,胸口积压的焦虑、恐惧、还有此刻被背叛的愤怒,一同爆发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现在就差这临门一脚了!我妹妹躺在病床上,每天靠透析维持生命,你知道她有多痛苦吗温晚,那是我的亲妹妹!她的命就攥在你手里!
我知道!可是我的身体真的……
你的身体怎么了我看你不是好好的吗!我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口不择言地咆哮,温晚,我以为你是爱我的!我以为我们的爱是无价的!难道你的爱,也要用我妹妹的命来衡量吗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不捐,我们全家就得跪下来求你!
她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看着我,眼神从震惊,到痛苦,最后,慢慢地,一点点地,变成了绝望。
就像一盏灯,在我面前,被我亲手吹灭。
她什么都没再说。
只是站起身,沉默地拿起她的包,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我愣在原地,被自己刚才说出的话惊到。
我……我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晚晚!我追上去,想拉住她。
她躲开了。
她打开门,没有回头。
只留下了一句轻得像叹息的话。
沈聿,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门,在我面前,轻轻地关上了。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耳边还回响着她那句话。
心里却莫名地升起一股被戳穿的恼怒。
难道我说错了吗
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身体不行,不是借口是什么
我狠狠一拳砸在墙上。
对,一定是这样。
她只是害怕了,过两天,她想通了,就会回来的。
她那么爱我,怎么可能真的不管小月的死活。
她会回来的。
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