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眼,我成了侯府弃子沈砚,恶奴欺主,兄弟相残。
>我步步为营,靠现代知识翻盘,终于成为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庆功宴上,我醉醺醺对着铜镜自语:真正的沈砚早死了,我是穿越者。
>镜面突然扭曲,冰冷的机械音响起:实验体009号,人格融合完成度98%。
>沈砚先生,欢迎回到现实——
>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车祸、实验室、还有这张我从小看到大的脸。
>原来我,就是沈砚。
---
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仿佛宿醉未醒,又似被硬木棒狠狠敲过。一股子浓重的霉味混着劣质熏香的残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呛得人喉咙发痒。眼皮沉甸甸的,像坠了铅块,每抬一下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
好不容易,一丝微光挤进眼帘。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头顶是褪了色、辨不出花样的旧帐子,边角还挂着几缕蛛网,在穿堂风的撩拨下,幽灵似的晃悠。身下硬邦邦的,硌得骨头生疼,勉强能觉出铺着一层薄薄的粗布。我费力地侧过头,脖子僵得咔咔响。目光所及,是张歪歪斜斜、脏兮兮还布满刻痕的破木桌,桌腿短了一截,用碎瓦片垫着。桌上搁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底剩了点浑浊发黑的汤水,分不清是药渣还是昨夜的冷汤。墙角堆着些蒙了厚灰、辨不出颜色的破烂,一只肥硕的老鼠正大摇大摆地溜过,窸窸窣窣的声响,衬得这屋子愈发死寂。
这不是我的地方。
这个念头带着冰碴儿似的恐慌,瞬间刺穿了我混沌的脑子。昨晚……昨晚的记忆碎片般涌来:刺眼的车灯撕裂雨幕,尖锐的刹车声扎进耳朵,然后是猛烈的撞击带来的无边黑暗和失重感……
我猛地坐起,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袭来。与此同时,无数陌生的画面、声音、情感,像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脑海,几乎要把我的脑袋撑破!
沈砚。宣武侯府。庶出。弃子。
冰冷的字眼儿伴随着屈辱不堪的场景炸开:小时候被嫡兄推进结冰的池塘,那刺骨的冷、呛水的窒息感,真真切切;送到嘴边的饭食带着馊味儿;管事那轻蔑的嘴脸和毫不留情的鞭子;生母早逝后灵堂上的冷清和下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有那次被诬陷偷东西,当众挨了二十鞭子的奇耻大辱……每一幕都带着刻骨铭心的痛和恨。
这不是梦,也不是别人的故事。这些冰冷、污浊、绝望的感受,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地摁在了我的灵魂深处。我,一个996熬到油尽灯枯的现代社畜,魂儿就这么硬生生塞进了这个叫沈砚的、大胤朝宣武侯府庶子的躯壳里。
成了这深宅大院里最卑微、最不受待见、连奴才都敢踩上一脚的……弃子。
嗬……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浊气从我喉咙里挤出来。我下意识抬手去擦额头的冷汗。手指碰到冰凉粗糙的皮肤,指节却异常修长有力。目光落在摊开的手掌上,掌心布满薄茧,几道未愈的旧疤狰狞地爬着,像无声的控诉。
这就是沈砚的手。一个顶着侯府公子名头,活得却不如野草的可怜虫的手。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尖锐的饥饿感烧灼着五脏庙。这身子显然亏空得太久了。我强撑着发软的双腿,踉跄着下床,冰冷的泥地透过薄薄的鞋底窜上来,激得我一哆嗦。
屋外隐约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我扶着冰冷的土墙,挪到那扇糊着破窗纸的木门边,耳朵贴了上去。声音断断续续,却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人生疼。
……呸!真当自己还是什么金贵主子一个尖酸刻薄的女声,鄙夷毫不掩饰,不过是条没人要的野狗!大公子发话了,他那份例钱,这个月甭给了,横竖他也用不着,省得糟践东西!
张妈妈说的是。另一个油滑的男声谄媚应和,您看,这饭食……是不是也照旧
照旧!女声拔高,喂猪都嫌糙的东西,给他正好!省得吃饱了撑的惹事!哦,对了,前儿他屋里那小丫头片子,叫什么……小蝶的手脚不干净,偷了二夫人房里的玉簪,打发到庄子上做苦力去了。回头你去告诉那废物一声,以后他那狗窝,自己拾掇!甭指望再有人伺候!
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远了,留下冰冷的余音在破院子里打转。
我背靠着粗糙冰凉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地上。身体里属于沈砚的那股子愤怒和屈辱,像烧开的滚水,咕嘟咕嘟冒着泡,眼看就要冲开锅盖。大公子沈珏……二夫人王氏……还有这些狗仗人势的刁奴!
属于现代的灵魂,在最初的惊骇过后,迅速被一股冰凉的、求生的本能攫住。光生气没用,只会死得更快。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宅里,一个被所有人嫌弃的庶子,想活下去,甚至……想讨回点公道……
需要绝对的冷静,还有……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家伙事儿。
胃里的绞痛又来了,提醒着我眼下最要紧的事。我扶着墙站起身,目光落在桌上那个豁口的粗陶碗上。碗底那点浑浊发黑的东西,味儿实在不敢恭维。
吃不吃在活命面前,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脆得像张薄纸。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石头般的冷硬。我端起碗,把那点子让人反胃的玩意儿灌了下去。粗糙的颗粒刮过喉咙,一股子难以形容的馊败味儿直冲脑门。
**活下去。**
这是我,也是沈砚,此刻心里唯一的念头。
宣武侯府这潭死水,注定要因为我这个意外,搅起风浪了。
---
日子在刻意的隐忍和无声的观察里,像蜗牛爬一样慢腾腾地挪。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块沉进深潭的石头,收起了沈砚残魂里最后那点无谓的棱角,任由那些白眼和刻薄话砸在身上。张妈妈那刻薄脸和油滑管事谄媚的样儿,成了我这破院子最勤快的访客。克扣的月钱、馊冷的饭食、没完没了的杂活儿……我闷声不响地扛下来,只在没人瞧见的犄角旮旯,用那双被记忆磨得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细细描画着这座大宅子的每一道阴影。
我的活动地盘,被死死钉在这偏僻得鸟不拉屎的角落。通往前院和内宅主院的路,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但这难不倒一个被现代信息轰炸过的灵魂。府里人多嘴杂,等级森严,可小道消息总在那些粗使婆子、扫地小厮的闲磕牙里悄悄流窜。我倚在院门后,耳朵支棱着捕捉墙外路过的只言片语;去后厨搬柴火时,留心听着灶下婆子们的牢骚;连去马厩帮忙铲粪,也能从喂马老仆醉醺醺的嘟囔里,拼出点有用的碎片。
沈珏,我那尊贵的嫡兄,侯府未来的当家人。他最近愁啥是户部侍郎那位眼睛长在头顶的公子对他爱答不理还是他名下京郊那个田庄,因河道堵成了肠梗阻,年年歉收,成了他急于甩掉的烫手山芋
还有二夫人王氏,那个表面吃斋念佛、背地里心肠比蛇蝎还毒的女人。她最宠的小儿子沈琮,好像正为开春后抢国子监一个金贵的入学名额,四处烧香拜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信息,就是武器。而我,正在暗地里悄悄打磨它们。
蛰伏不等于躺平。这身子本就因长期吃不饱穿不暖和挨打受骂虚弱得很。每天天蒙蒙亮,整个侯府还沉浸在梦乡里,我就在这巴掌大的冷院子里活动筋骨。记忆深处属于沈砚小时候学过、后来荒废的几招庄稼把式,被我重新捡起来,掺和进现代锻炼的法子,一点点打磨这身子骨。每一次挥拳,每一次深蹲,每一次累趴下又咬着牙爬起来,都伴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自虐的痛快。
力气,哪怕只有一丁点,也是活下去的本钱。
机会,终于在初冬第一场薄雪飘落时,裹着寒气,撞到了我面前。
那天,我被管事打发去清扫侯府藏书楼前那条长长的青石路。寒风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生疼。我闷头挥着沉甸甸的竹扫帚,把积雪和枯叶往路边赶。路尽头,通向前厅的方向,传来一阵喧哗。
一群人簇拥着一位身穿绯色官袍、面容清瘦的老者走了出来。老者脸色铁青,眉头拧成疙瘩,步子带着压不住的火气。正是户部尚书,李崇文大人。宣武侯沈威和世子沈珏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脸上堆着尴尬又讨好的笑,嘴里不停说着什么,可李尚书只是偶尔冷淡地应个一两声,显然没啥兴趣。
……李大人留步!犬子沈珏仰慕大人学识风骨已久,府里刚巧新得一幅前朝柳公权的真迹,不知大人可否拨冗指点一二宣武侯的声音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急切。
李崇文脚步不停,语气淡淡:侯爷美意,老夫心领。只是今日户部还有堆积如山的河工钱粮账目等着核,实在分身乏术。改日吧。他摆摆手,径直走向停在府门外的官轿。
沈威和沈珏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旁边侍立的仆人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我低着头,继续扫着路边的积雪,动作呆板又卑微,仿佛周遭一切都与我无关。可刚才李尚书那句河工钱粮账目待核,像颗石子儿投入死水,在我脑子里荡开了涟漪。
河工……钱粮……核算……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黑夜里的闪电,唰地照亮了我沉寂的心海。
---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着了魔。扫完路,干完管事额外塞的杂活,我所有的时间都泡进了那间偏僻、阴冷、积满灰尘的藏书楼。这里堆着侯府历代攒下的书,里头不乏些落满蛛网、没人要的杂书、地方志,甚至前朝的邸报抄本。看门的老仆早就老眼昏花,对我视而不见。
我发疯似的翻找。目标明确:所有关于河道治理、钱粮转运、地方税赋核算的记载。拗口的古文、模糊的字迹、被虫啃过的书页……我仗着现代灵魂强大的信息搜索本事和逻辑分析能力,在故纸堆里艰难地扒拉、印证、拼凑。手指被粗糙的书页磨破,冻得通红发僵,眼睛因长时间在昏暗里看东西布满血丝。饿了,啃一口硬得像石头的冷窝头;渴了,灌一口屋檐滴下的雪水。
我像个疯子,更像一个在绝境里抓住救命稻草的赌徒。
终于,在一本落满灰、边角都烂了的《前朝工部河渠纪要》夹页里,我找到了一份字迹潦草的批注。批注的人显然是个懂行的河工老把式,寥寥数语,却点出了几样关键工料(比如特定规格的石料、固堤用的藤条)在核算时最容易被人虚报、偷工减料的地方,还有怎么通过核对地方上报的物料运输损耗和邻近府郡同期采购价,快速比照验算的法子。思路简单、狠辣,直戳要害!这法子,搁在大胤朝现行的河工核算体系里,简直是降维打击!
狂喜像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又被更深的寒意压了下去。这发现价值连城,可也是把悬在头顶的双刃剑。怎么让它安安稳稳、准准当当地落到李崇文手里,最后变成我需要的回报直接献上去跟找死没两样。沈珏和王氏碾死我比碾死蚂蚁还容易。
得弄个天衣无缝的巧合,一个滴水不漏的意外。
---
几天后,一个寒风刺骨的傍晚。我抱着几卷从藏书楼借出来(或者说看门老头压根懒得记)的无关紧要的闲书,低着头,匆匆穿过侯府后花园那条偏僻的、通向我那狗窝的碎石小路。这条路,也是去侯府西角门、府里采买下人常走的路。
我故意放慢了脚步,心神却绷得紧紧的,像拉满的弓弦。远处,隐约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是几个府里负责采买的下人,正低声嘀咕着什么。
时候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加快脚步,装作急着赶路,却不小心被一块冻硬的凸起石头绊了一下。
哎哟!一声短促的惊呼。
身子失了平衡,向前踉跄扑倒。怀里的书卷哗啦啦散了一地。其中一卷书页散开,几张夹在里头的、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粗糙草纸,像被惊飞的蝴蝶,被凛冽的寒风呼地卷起,打着旋儿朝小路前面飘去。
我的纸!我惊慌地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和懊恼,挣扎着想伸手去抓。
那几张草纸,被风裹挟着,不偏不倚,正正飘向了小路另一头刚拐过来的几个人脚边。
为首一人,绯色官袍的下摆映入眼帘。
正是李崇文!他显然刚从侯府正堂议完事出来,由侯府管家引着,正要离开。身后,跟着两名同样穿着官服、看着像户部属官的中年人。
寒风卷着草纸,打着旋儿,有几张甚至调皮地擦过了李崇文官靴的靴面。他脚步一顿,眉头微皱,目光下意识地落到脚边那几张被风压住的、写满字的纸上。
管家脸一白,急忙弯腰要去捡,嘴里呵斥: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惊扰了李大人……
且慢。李崇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管家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李崇文微微弯下腰,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了其中一张恰好落在他脚边的草纸。他原本只是随意一扫,目光却骤然定住!那纸上不是什么风花雪月,也非寻常账本,而是用炭笔画的、极其清晰简明的河工物料核算图样,旁边标着蝇头小楷,正是那批注里提到的核心验算法子!
他脸上的淡漠瞬间没了影儿,眼中爆出难以置信的锐利光芒,像沉睡的狮子骤然睁眼。他飞快又捡起另外两张飘在附近的草纸,目光如电地扫视着上面同样石破天惊的验算思路和比对要点。
data-fanqie-type=pay_tag>
这……他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还狼狈地半跪在地上、正手忙脚乱收拾其他散落书卷的我——一个穿着粗布旧衣、冻得脸色发青、看着比下人还低贱的年轻人。
这是你写的李崇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目光紧紧钉在我脸上,像是要穿透我卑微的壳子,看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
寒风卷着碎雪,刀子似的刮过脸颊。我半跪在冰冷的碎石地上,手指僵硬地拢着散落的书卷,心在腔子里擂鼓似的狂跳,几乎要撞碎骨头。李崇文的目光,带着户部尚书的威严和一种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灼热,死死钉在我脸上。那几张被风吹跑的草纸,此刻在他手里仿佛重如千钧。
管家早吓得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想解释,又不敢开口。李崇文身后的两名户部官员也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地看着地上这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
空气像冻住了,只有风雪在耳边呼啸。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属于沈砚的那部分在巨大的官威面前本能地缩成一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咆哮:站起来!机会就这一次!
我猛地低下头,避开那几乎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和惶恐:回……回大人话,是……是小人胡乱画的……我故意把声音压得极低,显得懦弱不安,小人在藏书楼整理旧书,偶尔……偶尔翻到些前朝河工旧档,觉得……觉得有趣,就……就瞎记下些想法,实在……实在污了大人的眼……一边说,一边慌乱地伸出手,像是想把自己那些瞎画的草纸抢回来毁掉,动作笨拙又惶恐。
涂鸦李崇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发现璞玉般的激动。他扬了扬手中的草纸,炭笔勾勒的图样和清晰简明的验算要点在寒风里微微颤抖,这‘涂鸦’能顶户部半个清吏司!这思路,这比对法子……妙!妙极!直戳痛处,省时省力!你管这叫涂鸦!
他上前一步,绯红的官袍下摆几乎扫到我的膝盖。那股子久居上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我身体一僵,缓缓抬起头。脸上混杂着冻出的青白、刻意装出的惊恐和一丝掩藏不住的、属于真正沈砚的屈辱与倔强。风雪吹乱了我额前枯黄的碎发,露出光洁却透着病态苍白的额头。
李崇文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扫视,像在鉴定一件稀世古玩。他看到了卑微,看到了惶恐,但也看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深处,在恐惧之下,似乎还藏着一点被强行摁下去的、属于聪明人的冷静微光。
你是何人在府中担任何职李崇文的语气缓和了些,但探究之意更浓。
小……小人沈砚,我垂下眼睑,声音依旧带着颤音,艰难地吐出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是……是府里的……庶子。并无……并无职司,平日……在藏书楼打打下手。
庶子二字出口,带着血淋淋的卑微,也像一记闷棍,狠狠敲在在场每一个知情者的心上。
管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惊骇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侯府的透明人。那两名户部官员也露出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宣武侯府的嫡庶之争、庶子处境艰难,在京城权贵圈里不是秘密。
李崇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深深的复杂。他看了看手中那几张价值千金的草纸,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在风雪中冻得瑟瑟发抖、自称胡乱涂鸦的庶子,沉默了片刻。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
沈……砚。李崇文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着什么。他不再看我,而是转向面如死灰的管家,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回去告诉宣武侯,户部河工司尚缺一名精通核算的书吏。老夫看此子心思尚算灵巧,于算学一道或有几分歪才。让他准备一下,三日后到户部衙门报到,领个差事,总好过在府中……虚度光阴。
是……是!谨遵大人吩咐!管家如蒙大赦,连连躬身,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
李崇文不再多言,将手中的草纸仔细叠好,收入袖中,仿佛那是什么稀世孤本。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不再锐利逼人,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期许。然后,他转身,绯色的官袍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决然的弧线,大步离去。
两名属官紧随其后。
小径上,只剩下我和呆若木鸡的管家,以及一地狼藉的书卷和呼啸的寒风。
管家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惊疑、忌惮,还有一丝深深的恐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是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仿佛在看一个突然从泥里钻出来、浑身沾满不祥的怪物,然后猛地一甩袖子,脚步虚浮地匆匆溜了。
风雪更大了。
我慢慢地、慢慢地从冰冷的地上站起身,拍打着粗布棉袄上的雪泥。手指冻得麻木,心口却像揣了一团烧红的炭火,烫得生疼。
第一步,成了。
---
我成了户部河工司一名最低等的书吏。这消息像在宣武侯府这潭死水里砸了块大石头,激起了滔天浪花。
嫡兄沈珏那张总是倨傲的脸,在我意外撞见时,第一次扭曲得不成样子,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化成毒箭把我射穿。二夫人王氏的佛堂里,据说当夜就传出了茶盏摔碎的脆响。那些曾经对我吆五喝六的刁奴,如今远远看见我,眼神里只剩下惊惶和闪躲,连张妈妈那标志性的尖酸嗓门都收敛了不少。
侯府,这个曾经压得沈砚喘不过气的笼子,第一次因为我这个意外,裂开了一道缝。
户部衙门,那是另一个更庞大、更森严也更凶险的斗兽场。一个顶着侯府庶子名头、靠着尚书大人一时垂青才挤进去的微末书吏,在这儿的地位,并不比在侯府时高多少。同僚们表面的客气下,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排挤。派给我的,永远是最繁琐、最吃力不讨好、堆积如山的陈年旧账。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散发着陈腐的霉味,如同择人而噬的泥沼,足以让任何雄心壮志消磨殆尽。
但我求之不得。
那些在旁人眼中如同天书的复杂账目,那些充斥着各种隐语、暗扣和粉饰的旧档,在我眼中,却是洞悉大胤朝财政肌理、寻找权力缝隙的绝佳地图。现代财务审计的逻辑思维、统计分析的眼光,如同无形的利刃,轻易地剖开那些被刻意粉饰的迷雾。
我沉默着,如同最精密的器械,日复一日地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卷宗之中。手指翻动发黄脆弱的纸页,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飞速记录、验算、勾连。渐渐地,一些隐秘的脉络开始浮现:工部采买的石料价格为何总是高于市价三成漕运损耗的核定标准为何屡次被人为修改某些富庶州府的税银押解,为何总在途中遭遇意外而延误
这些疑问,连同其背后可能牵连的蛛丝马迹,被我悄然记录、整理、提炼。我没有立刻呈报,只是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将每一份疑点、每一条线索,都分门别类,用只有我自己能完全理解的、融合了现代速记符号和古文的密语,记录在几本最普通的蓝皮册子里。
这些册子,成了我手中无形的筹码,一把把悬在暗处的、尚未出鞘的利刃。
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
一次户部内部关于漕粮转运损耗的激烈争论中,几位主事各执一词,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最终却陷入僵局。李崇文端坐上首,眉头紧锁,显然对双方那套陈腐的、只知推诿的论调深感不满。堂下气氛凝滞。
我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捧着一摞待归档的卷宗,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就在争论声稍歇、众人目光投向李尚书等待他裁决的微妙间隙,我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沉寂:
大……大人,卑职斗胆……可否……可否参照去年江南道清江浦转运仓的……实收实耗记录其……其损耗核定之法,似有不同……
堂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惊愕,有鄙夷,有探究。李崇文的目光也转向我,带着一丝审视。
哦有何不同说来听听。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被这阵仗吓住,语速极快却又条理清晰地开口:清江浦仓去年转运漕粮十万石,途中遇风浪,损粮千石。按常例,此损耗当由押运官员及漕丁分摊赔偿。然该仓主簿于事后三日内,即调阅沿途各驿气象录档,证实风浪之大,远超寻常漕船可抗之限,并寻得邻郡同期三艘商船倾覆之佐证。据此,该主簿力陈损耗非人力可避,最终呈报户部,核准为‘天灾损耗’,免于追赔。其核定之据,一为官档气象录,二为邻郡同期灾损实情,三为本地商船行会证词。三者互证,逻辑清晰,故得上峰首肯……
我一边说,一边从怀中迅速掏出那本随身携带的蓝皮册子,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用密语标注的摘要和几个关键数字:卑职……卑职核对过往卷宗时,偶然记下此例,其……其核定思路,似乎……似乎与诸位大人方才所论,有……有可借鉴之处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僭越小吏的惶恐不安。
堂内一片寂静。
那几位方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主事,脸上表情精彩纷呈。李崇文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册子上,又缓缓移到我脸上。他眼中那丝审视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激赏和深思的光芒。
清江浦仓……去年……他低声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击了几下,似乎在回忆什么。片刻,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电:取清江浦仓去年转运档来!
很快,卷宗送到。李崇文迅速翻查,当看到那份关于风浪损耗的核定报告以及后面附着的几份关键佐证时,他眼中精光爆射!
好!好一个‘天灾损耗’!好一个互证之法!李崇文猛地一拍案几,声若洪钟,震得堂内嗡嗡作响。他看向我的目光,已再无半分怀疑,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思路清晰,举证有力,于法于情于理皆通!沈砚!
卑职在!我立刻躬身。
即日起,你升任河工司主事房行走,专司疑难账目复核与条陈优化之法!你手中这本册子……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怀里的蓝皮册,所录之法,颇有见地。细细整理,三日后,本官要看到一份详尽的条陈!
卑职遵命!我深深一揖,掩下眼底一闪而过的锋芒。
堂内众人看向我的目光彻底变了。惊愕、难以置信、嫉妒……最终都化为复杂的沉默。那个角落里的、卑微的侯府庶子,只用了几句话,一本册子,便在这等级森严的户部衙门里,撕开了一道口子,踏出了坚实的一步。
权力的阶梯,终于在我脚下,铺开了第一级冰冷的石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属于沈砚的,不,属于我的棋局,正缓缓展开。那些蓝皮册子里沉睡的刀锋,终将一一出鞘,饮血封喉。
---
权力之路一旦开启,便如同滚落的巨石,再无回头可能。主事房行走的腰牌系在腰间,冰冷而沉重,却也带来了一丝可笑的体面。在户部衙门,那些曾经斜眼看我的同僚,眼神里开始掺杂忌惮与审慎;回到那座依旧冰冷压抑的宣武侯府,刁奴们的欺辱虽未断绝,却已蒙上了一层小心翼翼的试探。沈珏的怨毒目光如影随形,王氏佛堂里的木鱼声敲得又急又重,仿佛在压抑着滔天的恨意。
我毫不在意。我的目光,早已越过这方寸之地的蝇营狗苟,投向更广阔也更凶险的棋局。手中的蓝皮册子,记录着越来越多的隐秘:某位侍郎公子在京城豪赌欠下巨债,其父暗中挪用库银填补的痕迹;某位封疆大吏虚报军需,层层盘剥的链条;甚至……牵扯到东宫某位属官在江南盐税上的手脚……
这些信息,不再是冰冷的记录,而是淬了剧毒的匕首,是通往更高处的敲门砖。
我谨慎地选择着时机和对象。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献计,每一次恰到好处的提醒,都精准地投喂给那些在权力漩涡中挣扎、又对李崇文(或者说他代表的清流势力)心存亲近或依赖的官员。如同在平静的湖面精准地投下石子,涟漪扩散,最终引动的是惊涛骇浪。
我助一位被世家打压的寒门御史,用确凿的账目证据扳倒了盘踞工部多年的蛀虫;我为一位因漕运损耗被问责的耿直督粮官洗脱冤屈,使其重获重用,并顺藤摸瓜,将幕后推手——一个与沈珏关系匪浅的勋贵子弟——拉下了马;甚至,在江南盐税大案初露端倪、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之际,我通过梳理庞杂的盐引账目和运输记录,将几处关键的破绽和矛头指向,不动声色地泄露给了东宫那位急于立功、又对太子妃母族(恰好与王氏有隙)心存不满的詹事府少詹事……
每一次出手,都如同在悬崖峭壁上行走,惊心动魄。我利用着各方势力的矛盾,将自己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拨动着棋盘的棋子。收获的是盟友的感激(或忌惮),是政敌的恐惧和疯狂反扑,更是自身权柄的悄然增长。从主事房行走,到河工司员外郎,再到户部侍郎……官袍的颜色越来越深,腰间的玉带越来越沉。宣武侯沈威,我那位名义上的父亲,看我的眼神早已从漠视变成了复杂难言的敬畏。沈珏他依旧恨我入骨,但在我面前,他已连挺直脊梁的勇气都快要丧失殆尽。
王氏的佛堂,成了她最后的堡垒。她的小儿子沈琮,那个被娇惯坏的纨绔,因在国子监与人争风吃醋、失手打死了人,证据确凿。我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只需让那位曾受过我恩惠的刑部郎中秉公执法,就足以让沈琮身陷囹圄。王氏跪在佛前哭求侯爷,沈威最终只能长叹一声,闭门不出。二房,彻底垮了。
十年。
血与火,阴谋与算计,背叛与结盟……十年的光阴,将那个在风雪中挣扎求生的卑微庶子,淬炼成了大胤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先帝驾崩,幼主登基,太后垂帘。而我,沈砚,以从龙之功,加封太子太傅,晋位摄政王,总揽朝纲。
金銮殿上,那把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紫檀木雕螭纹太师椅,成了我的位置。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摄政王府张灯结彩,盛况空前。陛下和太后的赏赐流水般送入府中,满朝朱紫,京城勋贵,齐聚一堂。丝竹管弦之声绕梁不绝,珍馐美馔香气四溢,恭维谄媚之语如同暖风,熏得人飘飘欲仙。
我穿着簇新的、绣着四爪金蟒的亲王蟒袍,端坐在主位之上,接受着所有人的朝拜。觥筹交错间,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在我面前晃动,带着最谦卑的笑容,说着最动听的颂词。
王爷运筹帷幄,平定西南,实乃社稷柱石!
太傅大人提携后进,门生故旧遍天下,清流之望,莫不归心!
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酒,一杯接着一杯灌下喉咙。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带来一种虚幻的暖意和麻痹感。十年紧绷的神经,十年步步惊心的算计,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松弛。权力顶峰的风光,确实令人迷醉。
可在这喧嚣到极致的繁华深处,一丝冰冷的、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悄然滋生。看着眼前这些谄媚的嘴脸,听着那些言不由衷的颂扬,属于沈砚的屈辱记忆,属于我的孤魂野鬼般的漂泊感,竟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真累啊。
宴会渐入高潮,气氛热烈到了顶点。我借口更衣,挥退了想要跟随的内侍,独自一人,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向后宅深处那间最安静的书房。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前厅的喧嚣,只余下满室清冷和窗外呼啸的北风。
书房内没有点太多灯烛,只有书案上一盏精巧的琉璃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我走到书案后,身体沉重地跌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长长地、带着浓郁酒气地吁出一口浊气。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案一侧,那里立着一面磨得极为光亮的黄铜菱花镜。
镜中映出一张脸。
一张属于大胤摄政王沈砚的脸。眉峰如刀,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出冷硬的弧度。金冠玉带,蟒袍加身,威仪棣棣,眼神深邃如寒潭,沉淀着十年权海沉浮的沧桑与……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这张脸,早已褪尽了当年侯府弃子的卑微与青涩,只剩下位极人臣的深沉与不可逼视的威严。
可这真的是我吗
我死死地盯着镜中的影像,那被酒精蒸腾得有些模糊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在破败小院里啃着冷硬窝头、在风雪中挣扎求生的少年。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积压了十年的、近乎崩溃的孤独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呵……呵呵……低沉而嘶哑的笑声从我喉咙里滚出,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我伸出手指,带着醉意的颤抖,用力地点着镜中那个威严的影像,声音含混不清,却字字如同淬了血的冰锥:
沈砚哈!……好一个摄政王!好一个权倾朝野的沈砚!威风……真威风啊!
可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宣泄,你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一个占了死人躯壳、窃了他十年光阴的窃贼!
我猛地凑近冰冷的铜镜,鼻尖几乎要碰到镜面,滚烫的呼吸在镜面上呵出一小片白雾。镜中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充满了猩红的血丝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真正的沈砚……那个可怜虫……那个被踩在泥里的侯府弃子……他早就死了!死在他那破院子冰冷的土炕上了!是我!是我这个异世来的孤魂,占了他的身子!用他的身份,一步步爬到了这里!
什么步步为营什么翻云覆雨都是偷来的!抢来的!我用力拍打着坚硬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状若疯魔,这泼天的富贵,这无上的权柄……都该是他的!是他的!可他在哪儿嗯他在哪儿!
积压了十年的秘密,十年的伪装,十年的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在这极致的权力巅峰和酒精的催化下,终于撕裂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暴露出来。我对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影像,嘶吼着,质问着,像一个终于被自己逼疯的囚徒。
我……只是个……可悲的小偷……
最后一句,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颓然地瘫回椅背,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浓烈的酒意和巨大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书房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
那面被我唾骂、被我指证的黄铜菱花镜,镜面毫无征兆地、如同水波般剧烈地荡漾、扭曲起来!平滑的镜面瞬间变得如同破碎的湖面,光影疯狂地跳跃、变形!
紧接着,一个冰冷、僵硬、毫无人类情感的机械合成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宣判,毫无预兆地、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空气,直接在我混乱的脑海中响起:
【警告:实验体009号,核心人格融合进程出现剧烈波动。当前融合完成度:98%。精神阈值逼近临界点。启动紧急稳定协议。】
【记忆屏障强制解除中……】
嗡——!
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钢钎,猛地捅进了我的太阳穴!然后狠狠搅动!
呃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身体从椅子上滚落在地,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起来。
不是头痛。是无数混乱、破碎、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强行撕开闸门的洪水,以毁灭一切的姿态,疯狂地、蛮横地冲撞进我的意识深处!
刺耳的刹车声!橡胶轮胎在湿滑路面上绝望的摩擦尖叫!挡风玻璃碎裂成蛛网!巨大的冲击力!温热的液体模糊了视线……那是血!我的血!
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天花板!刺目的无影灯光!身上插满了各种导管和感应贴片!耳边是单调而规律的电子仪器蜂鸣声!视野里晃动着模糊的白色人影……
一个穿着无菌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的人影俯下身,声音隔着防护装备显得有些沉闷:沈砚先生,坚持住!‘黄昏计划’进入最终阶段,记忆同步即将开始……
目标人格模板载入:大胤朝宣武侯庶子,沈砚……原生记忆数据流注入……模拟人生轨迹参数设定完成……
警告:实验体009号出现强烈排异反应!脑电波异常!人格融合进程受阻!建议暂停……
不!继续!这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加大镇静剂剂量!强行压制主体意识!
……
碎片!更多的碎片!如同被高速旋转的离心机甩出来,狠狠砸在我的灵魂上!
幼年时被推入结冰池塘的窒息与寒冷……馊冷饭食入口的恶心感……鞭子抽在背上火辣辣的剧痛……生母灵堂前无人理会的孤寂……还有那面铜镜!侯府破院里,那面模糊的铜镜!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
那张脸!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因极致的恐惧和认知的崩塌而睁大到极限,死死地、死死地盯住眼前那面依旧在诡异扭曲波动的铜镜!
镜面如同沸腾的银色水银,光影疯狂地扭曲、拉伸、重组……
渐渐地,一张脸在混乱的光影中浮现出来。
不再是那个威严深沉、蟒袍玉带的摄政王。
那是一张年轻、苍白、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瘦削、眉眼间刻印着深深屈辱与不甘的脸。
侯府弃子,沈砚!
那张脸……那张脸……分明……分明就是我车祸前,在汽车后视镜里看到的……那张属于现代社畜我的、二十岁出头的脸!
一模一样!
镜子内外,两张跨越了时空、本应毫无交集的脸孔,在这一刻,在扭曲的光影中,诡异地、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尖锐的警报和彻底的否定!
然而,那冰冷、无情、如同最终审判的机械音,再次精准地、清晰地切入我混乱崩溃的意识流,带着一种程序执行到终点的漠然:
【记忆屏障解除完毕。核心认知校正启动。】
【沈砚先生,黄昏计划最终阶段完成。欢迎回到现实——】
轰!
最后三个字,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如同在灵魂深处引爆了一颗精神炸弹!
现实
什么是现实!
大胤朝宣武侯府十年权海沉浮还是……那场车祸冰冷的实验室这该死的黄昏计划
我是谁
那个被鞭打的弃子那个窃取人生的孤魂那个996的社畜还是……镜子里这个苍白屈辱的少年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在死寂的书房里疯狂回荡。我双手死死抠住自己的头颅,指甲深陷皮肉,仿佛要将那颗混乱到即将爆炸的脑袋活生生撕开!身体在地上剧烈地翻滚、扭曲、痉挛,撞翻了椅子,带倒了书案上的宫灯。
琉璃灯罩碎裂,烛火摇曳着熄灭。
书房彻底陷入一片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那面铜镜,依旧散发着幽微的、水银般不断扭曲流淌的诡异光泽,映照着我在地狱边缘挣扎翻滚的身影。
无数被强行灌入的记忆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在意识深处疯狂地碰撞、撕扯、融合。
冰冷的实验室。无影灯刺眼的白光。身上束缚带的紧勒感。耳边是单调而规律的电子仪器蜂鸣,滴滴答答,如同催命的符咒。
沈先生,请放松。黄昏计划旨在探索人类意识在极端模拟环境下的韧性与可塑性。您签署了协议,这是为了科学,为了人类认知边界的突破……白大褂的声音隔着防护面罩,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平静。
记忆同步开始。目标人格:大胤朝宣武侯庶子沈砚……原生记忆数据流注入百分之十……三十……五十……
实验体009号脑电波出现剧烈波动!警告!主体人格有苏醒迹象!排异反应强烈!
加大镇静剂剂量!压制!必须压制!这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融合!沈砚先生,坚持住!想想协议里的补偿金!想想你植物人的母亲!想想你签下的名字!
母亲……植物人……天价的医疗账单……那个走投无路、在深夜的出租屋里颤抖着签下那份《高风险意识实验自愿协议》的、绝望的自己……
碎片!
侯府破院的风雪夜。馊冷的窝头。张妈妈刻薄的嘴脸。鞭子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痛!那深入骨髓的恨意!那想要活下去、想要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的疯狂执念!
我要活下去……我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我是沈砚!我就是沈砚!
两种声音,两种意志,在破碎的意识深渊里疯狂地咆哮、对撞!实验室冰冷的白与侯府破院的灰暗,现代仪器冰冷的电子音与恶奴嚣张的叱骂,母亲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的脸与镜中少年屈辱不甘的眼神……无数光影、声音、情感,如同破碎的万花筒,旋转、混合、撕裂!
呃啊——!身体在地上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汗水、泪水、还有不知何时咬破嘴唇渗出的血,混合着淌下,浸湿了冰冷的地砖。
我是谁
那个在实验室里被当作小白鼠的社畜还是那个在泥泞里挣扎求生的侯府弃子
沈砚先生,人格融合进程98%。请稳定你的意识。冰冷的机械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在混乱的脑海中响起,带着程序化的指令,认知冲突是融合的必经阶段。接受它。你是沈砚。你一直都是沈砚。
接受
不……不!我是穿越者!我不是他!我不是那个可怜虫!属于穿越者的灵魂在绝望地嘶吼,抗拒着被吞噬的命运。
可怜虫你占据他的人生,享用他的痛苦磨砺出的权柄,现在却想否认他另一个冰冷、怨毒、带着无尽恨意的声音在意识深处响起,那是属于沈砚的残魂,在融合的漩涡中发出了最后的尖啸,小偷!窃贼!把我的命还给我!
两种截然不同的自我认知,如同两条毒蛇,在灵魂的战场上进行着最惨烈的厮杀。每一次碰撞都带来撕裂灵魂般的剧痛。
混乱中,一幅画面如同定格的胶片,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是在侯府破院的某个黄昏,我(或者是他)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高烧不退,意识模糊。窗外是张妈妈尖利的咒骂。就在濒死的边缘,少年艰难地挪到墙角那面布满灰尘的破铜镜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盯着镜中那张苍白、绝望、写满不甘的脸,用尽生命的力量,对着镜子无声地嘶吼:活下去……记住……我是沈砚!我……一定要活下去!
那眼神里的火焰,与实验室里签下协议时,那个为救母亲而孤注一掷的、绝望的社畜眼中的决绝,在记忆的碎片里,诡异地重合了!
求生的意志……那不顾一切、哪怕出卖灵魂也要活下去的疯狂执念……
原来……从来都是同一种东西。
翻滚的动作渐渐停止了。剧烈的抽搐也平息下来。我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眼神空洞地望着书房高高的、被黑暗吞噬的藻井。
实验室的冰冷白光……侯府破院的灰暗阴冷……
996的加班深夜……被鞭笞后蜷缩在柴房的角落……
母亲病床边心电监护仪的曲线……生母灵堂前摇曳的惨白烛火……
现代社畜疲惫麻木的脸……铜镜中少年屈辱不甘的眼……
无数截然不同却又隐隐呼应的画面,如同两股纠缠的麻绳,在灵魂的熔炉中,被那名为生存的烈火疯狂地煅烧、捶打、强行……融合。
一种难以言喻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存在感,如同宇宙初开般轰然降临!
我不是占据者。
我也不是被占据者。
那些鞭痕下的恨意,是我亲历的痛楚!那些实验室里的恐惧,是我切身的绝望!那些权谋算计的冷血,是我求生的本能!那些对母亲的愧疚与对生母的模糊思念……都是烙印在我灵魂深处的伤痕!
百种人生,千般滋味,万般算计……都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碎铁,在极致的痛苦与认知的崩塌中,疯狂地旋转、碰撞、消融……最终,归于一种死寂般的、沉重的……完整。
我是沈砚。
那个被鞭打的弃子,是我。
那个签下卖身契的社畜,是我。
那个在权海中沉浮的摄政王,是我。
那个躺在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也是我。
冰冷的铜镜镜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水银般的波动缓缓平息,最终恢复成一面光洁、普通、只倒映着书房黑暗轮廓的镜子。
黑暗中,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冰冷的地上坐了起来。
动作有些滞涩,仿佛这具身体还未能完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沉重到无法想象的完整。我抬起手,指尖触碰到脸颊。皮肤冰凉,上面还残留着泪痕、汗渍和干涸的血迹。
没有立刻去擦拭。
我只是静静地坐着,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书房外隐约传来的丝竹宴乐之声,此刻听起来遥远得如同隔世。
许久。
黑暗中,响起一声极轻、极缓、仿佛承载了万钧之重的叹息。
呵……
那声音里,再无半分醉意,也无半分疯狂,只剩下一种穿越了无尽时空、历经了万般劫难后的……疲惫与苍凉。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缓慢地、一步一顿地站起身。身体里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那是属于摄政王的权柄带来的,也是属于沈砚十年隐忍磨砺出的。但更深处,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了一切的清醒,如同寒潭深渊。
走到那面恢复平静的铜镜前。黑暗中,镜面只映出一个模糊的、挺拔的轮廓。
手指抚过冰凉的镜面。
沈砚……一个低沉、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房中响起,像是在确认一个久远的名字,又像是在宣告一个既定的结局。
该回去了。
书房厚重的门,被无声地拉开。门外走廊悬挂的宫灯,将橘黄色的、温暖的光线投射进来,照亮了我半边身体。蟒袍金冠,威仪依旧,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沉淀着亘古寒冰般的沉寂,仿佛刚刚从一场千年大梦中苏醒。
前厅宴会的喧嚣声浪瞬间涌来,夹杂着恭维、欢笑、丝竹管弦……那是属于摄政王沈砚的世界。
我抬步,毫不犹豫地踏入那片光明与喧嚣之中。
身后,书房的门缓缓合拢,将那片吞噬了无数秘密、也见证了灵魂重塑的黑暗,彻底隔绝。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雪花,在王府檐角悬挂的红色灯笼映照下,无声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