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快死了。
我躺在医院走廊冰冷的加床上,听着VIP病房里我弟弟顾曜的呻吟,还有护士站电视机里传来的,感动寰宇年度人物颁奖典礼。
获奖人,是我奶奶,柳玉兰。
主持人用激昂的声音赞美她：
柳玉兰女士,以一己之力,撑起了破碎的家。照顾残疾的儿子顾秉舟,照顾心智不全的儿媳苏稚年,更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孙女顾霜和体弱多病的孙子顾曜……
电视里的奶奶,穿着一身定制的暗红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悲天悯人的慈爱。
她说：这一切都不苦,只要我的曜曜能好起来,只要我的小霜将来能有出息,我做什么都值得。
屏幕上切出我的照片,是我宣布放弃高考,决定留在家照顾家人的那一张。
照片上的我,笑得温顺又懂事。
我看着天花板,胃里像有把刀在搅。
我想起几天前,我妈犯病,医生说她情况不好,我想去见她最后一面。是柳玉兰,拦在病房门口,用最恶毒的声音贴着我耳朵说：
你妈就是个傻子,死了干净！你弟弟能活,就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报,别不知好歹。
是啊,我的存在,就是为了给我那天使般的弟弟当垫脚石,当输血袋,当美化他们伟大亲情的背景板。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在心里发下一个毒誓：如果能重来,我一定把你们这群伪善的圣人捧得更高,更高。
然后,在我亲手搭建的神坛之巅,再把你们狠狠地、一个不剩地,全都踹进地狱。
再睁眼,我回到了八岁。
刺鼻的樟脑丸味,逼仄的黑暗,我正躲在爸妈房间的大衣柜里。
外面,传来了我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声音。
是我奶奶柳玉兰。
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哄,又像是在命令,对我那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的妈妈说：
小稚,听话,秉舟过来了,你们得生个儿子,咱们家得有后。
紧接着,是我爸那条残废的腿在地上拖行的声音,还有他含混不清的嘟囔。
奶奶推着我爸的轮椅,到了床边。她俯下身,在我妈耳边,一字一句地指导着,如何完成一套繁琐又屈辱的程序。
对,就这样……小稚,别怕,这是为了我们家好……
衣柜的缝隙里,我看到了妈妈惊恐圆睁的眼睛,那里面满是泪水,却没有半分情欲,只有动物般的恐惧。
而我,这个刚刚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我没有笑,我只是在无声地流泪。
为我妈,也为上一世那个愚蠢的自己。
眼泪流干后,我的嘴角才缓缓翘起。
好啊。
既然你们这么喜欢演戏,那这一次,我来给你们当导演。
我不仅要让你们生出那个宝贝儿子,我还要让你们的故事,成为一出感动全中国的年度大戏。
戏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我和我的怪物家人们》。
2
重生后的第一件事,我找到了班主任,用一种怯生生的语气告诉她,我想参加市里的小学生演讲比赛。
班主任有些惊讶,她知道我家的情况,也知道我的性格一向内向。
顾霜,这是好事,但你的演讲稿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早就写好的稿子,题目是《我的奶奶是超人》。
班主任看完稿子,眼圈红了。
她摸着我的头,声音哽咽：
好孩子,你写的……太感人了。老师支持你,一定帮你把稿子改到最好。
几天后,我站在了市里比赛的舞台上。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裙子,面对着下面黑压压的脑袋和几台摄像机,心里是复仇前的平静。
前世,为了配合家庭的人设,我早就习惯了镜头。
我的家,和别的小朋友不太一样。我一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精心练习过的颤抖和怯弱,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的爸爸,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行走的自由。我的妈妈,她的心里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我没有哭,只是红着眼圈,用一种孩子的、懵懂的视角,去讲述这个家的不幸。
然后,话锋一转。
但是,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因为,我有一个超人奶奶。
我开始声情并茂地描述,奶奶是如何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给我爸擦身、喂饭,又是如何耐心地教我妈认识数字,给她唱歌。
全是我编的。
真实情况是,奶奶只会把冷饭冷菜往我爸面前一推,然后不耐烦地骂一句废物。
对我妈,更是非打即骂,嫌她吃饭掉得到处都是。
可是在我的故事里,这些都成了伟大的牺牲和无私的奉献。
高潮部分,我讲了那个衣柜里的秘密。
当然,是艺术加工后的版本。
我记得有一个晚上,我半夜醒来,看到奶奶的房间还亮着灯。我悄悄走过去,看到奶奶……她在扶着我爸爸,一步一步地,艰难地走向妈妈的房间。
我听到奶奶小声对爸爸说,‘秉舟,你不要怕,小稚需要你,我们这个家,也需要你。你们的爱,会创造奇迹的。’
我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这不是演戏,我想起了妈妈那双恐惧的眼睛,眼泪便不受控制。
这恰到好处的真情流露,比任何技巧都更能打动人心。
那个时候,我还不太懂什么是爱。我只知道,奶奶的背影,就像一座山,替我们撑起了一片天。她不仅是爸爸的腿,妈妈的脑,还是我们全家人的光。
演讲结束,台下鸦雀无声。
几秒后,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
3
评委老师们个个眼眶通红,带头鼓掌。
坐在第一排的教育局领导,频频点头。
我下了台,扑进在后台等我的奶奶怀里。
柳玉兰搂着我,脸上笑开了花,手却在我后背狠狠拧了一把,压低声音警告：
死丫头,谁让你自作主张的编排起老娘来了
我疼得一哆嗦,脸上却笑得更甜了,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旁边路过的评委听到：
奶奶,我说的都是真的呀,你就是我的超人。我拿了第一名,奖金有五百块钱呢！可以给爸爸买新轮椅了！
柳玉兰的眼睛瞬间亮了,掐着我的手也松开了。
她看着周围人投来的赞许目光,第一次尝到了名誉的甜头。
那次演讲,我拿了第一名。
我的演讲视频被放到了市电视台的晚间新闻里,报纸上也刊登了我的照片和那篇《我的奶奶是超人》。
柳玉兰,这个名字,第一次和伟大、坚韧、无私这些词联系在了一起。
她很受用。
那几天,她走路都带风,对我的态度也好了那么一点点,晚饭时会往我碗里夹一筷子肥肉。
我知道,神坛的第一块基石,已经稳稳地砌下了。
演讲比赛的风头过去后,我趁热打铁,写了篇作文叫《我的奶奶是超人（续）》。
我把演讲稿里没说的细节全都补充了进去。
比如奶奶为了给我爸补身体,跑遍全城的菜市场买最新鲜的骨头；为了让我妈开心,笨拙地学跳舞逗她笑。
这些细节,当然也都是我凭空捏造的。
我把作文悄悄夹在作业本里,交给语文老师。
果不其然,语文老师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朗读了我的作文,还把它推荐给了市里的晚报。
文章发表那天,柳玉兰拿着报纸,手都是抖的。
好,好啊,小霜,你真是奶奶的好孙女！她激动地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真切的、带着温度的笑意。
我知道,鱼上钩了。
4
那个年代,互联网刚刚兴起。
我偷偷攒下早饭钱,跑到镇上唯一一家烟雾缭绕的网吧。
网吧里,坐着一个染着黄毛的瘦高个,是我们学校附近有名的小混混,据说电脑技术很好。
我走到他面前,把钱拍在桌上。
强哥,帮我个忙。
黄毛斜睨了我一眼,吐了个烟圈：小屁孩,找我干嘛
我把报纸的电子版链接给他看,又递过去一张纸,上面写着十几个我编好的,煽动性极强的标题。
《寒门再难出贵子看看这位伟大的奶奶！》
《什么样的家庭,能培养出这么懂事的孩子》
《泪目！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一个破碎的家！》
强哥,把这些帖子,发到猫扑、天涯,所有你能想到的论坛。然后,用不同的账号顶帖、回复,把热度炒起来。事成之后,还有钱。
黄毛愣住了,他看着我这个八岁小女孩,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和探究。
他大概没见过这么干大事的小学生。
有意思。他收了钱,这活我接了。
效果是惊人的。
在那个网络信息相对匮乏的年代,这样一个充满正能量和戏剧性的故事,迅速在各大论坛发酵。
柳玉兰成了本地的第一个网红奶奶。
走在街上,开始有人认出她,对她竖起大拇指。
柳阿姨,您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菜市场的摊贩会多送她一把葱。
您家不容易,拿着！
居委会的大妈们拉着她的手,说要推荐她参评市十大感动人物。
名誉带来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
柳玉兰彻底飘了。
她开始有意识地在我爸妈面前表演,尤其是在有邻居来串门的时候。
她会耐心地给我爸喂一口汤,然后笑着对邻居说：秉舟这辈子苦,我不多疼他,谁疼他
她会拉着我妈的手,在院子里晒太阳,嘴里哼着我作文里写的那首歌。虽然五音不全,但姿态十足。
我们家,成了一个对外开放的模范家庭展览馆。
而我,是这个展览馆最优秀的解说员和公关经理。
我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卫生。
手上长满了冻疮,冬天连一双新棉鞋都舍不得买。
邻居看到了,心疼地问我：小霜啊,怎么不让你奶奶给你买双手套
我就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是我自己不小心,干活毛手毛脚的。奶奶对我可好了,她说女孩子要富养呢,钱都给我攒着交学费呢。
话传出去,就变成了：柳玉兰家的小孙女,不仅懂事,还知道维护奶奶的形象,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柳玉兰教得真好。
于是,柳玉兰的圣母光环,又亮了一圈。
而我,在深夜里,用冷水洗着全家的衣服时,冻得浑身发抖,心里却是一片火热。
别急。这才哪到哪。
我要的,是把你们高高地捧起来,让所有人都看见你们的光芒。
这样,当你们坠落时,才能摔得粉身碎骨,永世不得翻身。
5
没过多久,我妈怀孕了。
柳玉兰欣喜若狂。
她烧香拜佛,求神赐给她一个大孙子。
十个月后,顾曜出生了,是个男孩。
柳玉兰抱着他,笑得合不拢嘴,当场就在产房里宣布：
这是我们家的麒麟儿,是来报恩的！
从那天起,顾曜就成了这个家的绝对中心,成了柳玉兰的命根子。
牛奶要喝进口的,尿不湿要用最贵的。
我沾都不能沾一下。
柳玉兰说我身上有穷酸气,会冲了她的宝贝孙子。
我乐得清闲。
智能手机开始普及的时候,我用柳玉兰的旧手机,注册了一个社交账号,名字就叫天使弟弟顾曜和我们一家。
我开始每天更新我们家的感人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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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曜霸道地抢走我碗里唯一的鸡腿,我拍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配文：
【弟弟真是个小馋猫,看姐姐吃什么都香,分享是福气呀。[可爱]】
顾曜把我辛苦完成的暑假作业撕得粉碎,我把碎片拼成一个爱心的形状,配文：
【我们家曜曜的艺术天分初显！虽然姐姐的作业要重做了,但看到他的笑脸,一切都值得。[奋斗]】
顾曜故意把牛奶泼在我新买的练习册上,我拍下狼藉的桌面,配文：
【小淘气包又闯祸啦！奶奶说,孩子的天性就是探索世界,不能扼杀。姐姐这就去把本子擦干净,曜曜开心最重要。】
在我的镜头下,顾曜不是一个被宠坏的熊孩子,而是一个在苦难家庭里长大的,被爱包围的,天真烂漫的小天使。
我的账号,粉丝飞速增长。
无数网友在评论区留言：
姐姐太懂事了,看得我好想哭。
有这样的奶奶和姐姐,弟弟真幸福。
这才是真正的亲情,伟大！平凡中的伟大！
看哭了,关注了,希望你们一家越来越好！
柳玉兰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捧着手机,看我念那些赞美她的评论。
她的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她看我的眼神,也从一个工具,变成了一件值得骄傲的展品。
当然,该打的还是要打,该骂的也一句不少。
有一次,我因为发烧,晚饭做得晚了点。
她当着我爸的面,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死丫头,越来越懒了！是不是觉得网上有人夸你几句,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告诉你,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我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个字都不反驳。
角落里,坐在轮椅上的我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他的懦弱,和前世一模一样。
我对此毫不在意。
6
白天的完美表演,夜晚的默默承受,这种极致的反差,让我感到一种病态的快感。
很快,我初中毕业了。
我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最好的省重点高中。
录取通知书寄到家的那天,本地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就来了,要做一期专访。
柳玉兰激动地把我拉到镜头前,骄傲地宣布：
我们家小霜,从小就聪明,像我！
记者把话筒递给我,笑着问我有什么梦想。
我看着镜头,酝酿了三秒钟的感情。
然后,我哭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说：我……我不去读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为什么啊记者追问。
我擦了擦眼泪,说出了一句足以引爆全市舆论的话：
省重点离家太远了,我要留下来,在家附近的普通高中上学。这样,我就能每天回家,帮奶奶照顾爸爸妈妈,还有弟弟。
我抬起头,脸上挂着泪,却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我的梦想是什么不重要。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弟弟能健健康康长大,才是我最大的梦想。
那篇名为《天才少女为爱折翼,她的梦想是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报道,在第二天,登上了所有本地媒体的头版头条。
我们家彻底火了。
柳玉兰的圣母光环,也在这场献祭式的表演中,达到了顶峰,闪耀得让人无法直视。
她走在路上,所有人都在对她行注目礼。
她成了这座城市的道德标杆。
她很享受这种感觉,甚至开始对我发号施令,让我做什么之前,都要先考虑一下,会不会影响我们家的形象。
我当然是百依百顺。
我乖巧地去那所普通高中报了到,每天按时回家,继续扮演着我那完美姐姐和孝顺孙女的角色。
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直到顾曜五岁那年,那个我等待已久的转折点,终于来了。
7
就像前世一样,顾曜的腿,开始出问题了。
一开始只是走路有点跛,后来,右腿渐渐变得无力、萎缩。
去医院一查,诊断结果是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
这个诊断,把柳玉兰一生的心血和期望,劈得粉碎。
她抱着顾曜,在医院的走廊里嚎啕大哭。
回到家,她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我的身上。
那天晚上下着大雨,电闪雷鸣。
柳玉兰把我拖到院子里,用一根竹条,狠狠地抽打我的后背和双腿。
雨水混着血水,从我单薄的衣衫下流淌。
都是你！你这个丧门星！克完你爸克你妈,现在又来克我孙子！
她一边打,一边歇斯底里地咒骂。
我就不该让你出生！你就是个讨债鬼！我们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疼,很疼。
但我的心里,却在狂笑。
打吧,骂吧。你们越是痛苦,越是绝望,我的计划就越是完美。
打累了,她把我像拖死狗一样,拖进杂物间,然后砰的一声,从外面锁上了门。
从明天起,你休想再去上学！给我滚出去打工,给你弟赚医药费！
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杂物间里,一片漆黑,又冷又潮。
我蜷缩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怕。
是兴奋。
我能听到客厅里,柳玉兰抱着顾曜,还在压抑地痛哭。
我透过门缝,看着外面那昏黄的灯光下,那个几近癫狂的老妇人。
我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一个期待已久的笑容。
我对着门缝,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
终于来了……
奶奶,这可不是灾难啊。
这是我们家,通往‘神坛’的,最后一张门票。
我在杂物间里被关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外面就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是记者和我们家的粉丝。
我们家门口早就成了网红打卡地,有点风吹草动,消息就传得飞快。
柳玉兰慌了,她没想到这些人会找上门来。
她打开杂物间的门,想把我藏起来。
但我没给她这个机会。
我用尽全身力气,冲了出去,扑到那群人的面前。
我浑身湿透,衣服上还带着血迹,脸上挂着泪,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叔叔阿姨,你们怎么来了我哽咽着问。
记者们的闪光灯立刻对准了我。
小霜,我们听说你弟弟病了,你还好吗一个和我家关系最好的女记者,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哭着说：我没事,都是我不好,弟弟生病了,我太伤心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奶奶怕我想不开,才在外面锁了门,想让我冷静一下的。
一句话,就把柳玉兰的囚禁,变成了爱护。
柳玉兰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顺着我的话往下演：
是啊是啊,这孩子实诚,跟她弟弟感情好,我这不是怕她做傻事吗
粉丝们一听,更感动了。
看这姐姐,多疼弟弟啊！
一家人就要这样,同舟共济！
我看着这群被我玩弄于股掌之的人,心里冷笑,脸上却哭得更厉害了。
8
都是我没用,我不能替弟弟分担痛苦。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能治好他的病,就算要我的命,我也愿意！
我这番真情告白,彻底点燃了现场的气氛。
那个女记者当场就说：
小霜,你别怕,有困难大家一起想办法！我们会帮你！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少年音：顾霜,你还好吗
我循声望去,是林子轩。
我们学校校长的儿子,一个公认的富二代学霸。
他一直对我很好,但我始终和他保持距离。
今天,他却是我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他挤进人群,看到我身上的伤痕,眉头紧锁。
他脱下自己的名牌外套,披在我身上,然后不经意间,把我藏在口袋里的一张旧手机,碰落在了地上。
那是我升高中的时候,他送我的。
前世我没要,这辈子我收下了。
女记者捡起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是我搜索的页面：
【小儿麻痹症后遗症最佳治疗方案】
【国内最好的骨科医院】
【骨髓移植费用】……
所有人都看到了。
这孩子……女记者看着我,眼眶都红了。
我抓住这个机会,对着镜头,对着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求求你们,帮帮我弟弟吧！
那一天,我的求助,成了全市最热的新闻。
紧接着,在那个女记者的帮助下,我们家以我的名义,在网上发起了一场全国性的募捐。
募捐的主题就叫——《用爱,为天使弟弟的翅膀插上希望》。
这场家庭悲剧,在我的精心策划下,变成了一场收割全国同情心的流量狂欢。
钱,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涌来。
短短一个月,我们就募集到了上百万的善款。
柳玉兰看着存折上那一长串的零,眼睛都直了。
她对我,第一次露出了近乎讨好的笑容。
她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小霜,以前是奶奶不对,奶奶脾气不好。以后,咱们家,你说了算。
我笑了。
我说：奶奶,说什么呢,这个家永远是您说了算。我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我们家,为了弟弟吗
我把存折,亲手交到了她的手里。
我知道,当一个人被贪婪和虚荣彻底腐蚀后,她就不再是人了。
她会变成一个,为了维持假象,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疯子。
而我,就是要让她在这条疯狂的路上,越走越远,直到万劫不复。
有了钱,柳玉兰的腰杆更硬了。
9
她带着顾曜,去了全国最好的医院。
我则以照顾家庭和处理捐款事宜为由,留了下来。
我找到了林子轩。
我想成立一个公司,用我爸的名字。把这些捐款和后续的收入,都放进公司账户里,方便管理。
我直截了当地说。
林子轩推了推眼镜,看着我：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是非法集资,是诈骗。
我知道。我平静地回视他。
但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而且,我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人,帮我处理财务。我需要把大部分钱,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聪明,有资源,而且……我顿了顿,你喜欢刺激。
林子轩笑了,他眼里的欣赏和兴奋,是掩饰不住的。
你猜对了。这个游戏,我加入。
在林子轩的帮助下,秉舟记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成立了。法人是我爸顾秉舟。
公司的业务很简单,就是运营我们家的IP,接一些软广告,做一些慈善活动,维持我们家的热度和正面形象。
林子轩动用他家的关系,找来专业的律师和会计,做了几套天衣无缝的账。
一套是给柳玉兰和外界看的,上面是我们家赚得盆满钵满,并且每一笔捐款都用在了刀刃上。
另一套,是真实的资金流向。
大部分钱,通过复杂的、合法的商业操作,被转移到了林子轩在海外帮我设立的信托账户里。
做完这一切,我开始分化我们家的铁三角。
柳玉兰尝到了名利的甜头后,控制欲变得更加病态。
而我爸顾秉舟,在媒体长年累月的吹捧下,也渐渐产生了自己是一家之主、精神领袖的错觉。
他开始对我奶奶的独断专行感到不满。
我成了他们之间最好的传声筒和调解员。
一天,我爸坐在轮椅上,看着报纸上对他的赞美,颇为得意地说：
小霜,你看,大家都说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觉得,秉舟记的下一个项目,应该多听听我的意见。
我立刻点头,满脸崇拜：
爸,您说得对！其实奶奶最近挺累的,有些事她可能考虑得不周全。上次那个奶粉广告,您的想法就比她好,您觉得应该强调‘父爱如山’,多有深度啊！奶奶非要说‘奶奶的爱最无私’,太俗气了。
我爸听了,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腰杆都挺直了。
转头,我又去对刚从北安回来的柳玉兰说：
奶奶,您辛苦了。爸爸他就是自尊心强,您多让着他点。他今天还跟我说,外面都夸他是顶梁柱,他压力很大,怕辜负大家的期望。其实啊,我们都知道,您才是这个家真正的顶梁柱。
柳玉兰冷哼一声：他顶梁柱他要不是瘫了,能有今天一个废物,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我像一个最耐心的园丁,在我家这片看似繁花似锦的土壤下,悄悄地埋下了一颗颗猜忌和分裂的种子。
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它们就会破土而出,长成足以掀翻一切的参天大树。
10
很快,我高中毕业了。
高考成绩出来,我毫无悬念,又是全市第一。
北安一所顶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很快就寄到了家里。
这成了引爆我们家内部矛盾的导火索。
我爸顾秉舟,坚持要让我去上大学。
他认为,家里出了个名牌大学生,是他这个精神领袖教育有方的最好证明,能让他的面子更好看。
柳玉兰却坚决反对。
上什么大学！她走了,秉舟记怎么办谁来更新微博谁来应付那些记者谁来给我赚钱
她在客厅里大吼,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
我爸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指着柳玉兰的鼻子骂：
你这个老糊涂！目光短浅！小霜上了名校,我们家的名声才能更上一层楼！你懂不懂什么叫长线投资！
我呸！你个废物懂什么！要不是我,你们父女俩早就饿死了！
柳玉兰气得浑身发抖,骂我爸是没良心的白眼狼。
我坐在他们中间,默默地看着这场狗咬狗的大戏,心里乐开了花。
最后,还是我出来打圆场。
我又一次当着闻讯赶来的媒体的面,声泪俱下地宣布：
我决定了,放弃学业,留下来,继续经营‘秉舟记’,为更多的困难家庭带去希望。
我的伟大牺牲,再次感动了全国。
我们家的声望,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
我也因此,接到了全国最火的访谈节目——《星尘下的面孔》的直播邀约。
我知道,我的收网时刻,到了。
去北安录节目的前一天晚上,我去了我妈苏稚年的房间。
她正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坐在床头发呆。
我走过去,轻轻地抱了抱她。
妈,你想离开这里吗我小声问她。
她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她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录音笔,和一个U盘。
妈,明天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我把东西塞到她的枕头底下。
如果有人来找你,你就把这个交给他们。他们会带你走的,去一个没有人会再欺负你的地方。
录音笔里,是我偷偷录下的,柳玉兰对她打骂和威胁的录音。
U盘里,是这些年来,我收集的所有证据。
包括柳玉兰如何强迫她和我爸同房,她又是如何在清醒时,表现出极度的抗拒和恐惧的视频。
我还把这些证据的备份,匿名寄给了北安一家专门做纪实片的独立导演,还有一家社会福利机构。
做完这一切,我走出房间。
11
柳玉兰和我爸顾秉舟,正坐在客厅里,商量着明天上节目要穿的衣服。
他们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期待的光芒。
看到我,柳玉兰立刻朝我招手：小霜,快来,帮奶奶看看,这件旗袍怎么样够不够庄重
我走过去,看着她手里的那件暗红色的旗袍,和我前世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件,一模一样。
我笑了。
好看,奶奶。您穿这件,就像天上的圣母玛利亚。
她被我哄得心花怒放。
那一晚,我睡得格外香甜。
我梦见前世的我,那个躺在病床上,在不甘和怨恨中死去的女孩。
我告诉她,别怕,天快亮了。
明天,我会为你,也为我自己,讨回所有公道。
抵达北安的电视台,我们一家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
节目组的制片人、导演,都围着我们嘘寒问暖。
柳玉兰穿着那件暗红色的旗袍,仪态端庄,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
我爸顾秉舟坐在轮椅上,特地打理过的头发,让他看起来精神焕发,他正和主持人高谈阔论,分享自己的育儿经。
我弟顾曜,穿着一身小西装,像个真正的小王子,被工作人员抱着,喂他吃昂贵的进口零食。
而我,依然是那副温顺乖巧的样子,白色连衣裙,长发披肩。
在化妆间,节目组一个年轻的编导小李,悄悄把我拉到一边。
他是我之前通过微博私信,特意深交的朋友。
小霜,我跟你说,今晚是全国直播,收视率肯定爆表。你之前说的那个‘从未公开的童年秘密’,准备好了吗这可是我们今晚最大的爆点！
他兴奋地搓着手。
我点点头,脸上露出羞涩又为难的表情：
准备好了,李哥。就是……就是那个秘密有点……我怕我说出来,奶奶和爸爸会不高兴。
嗨！怕什么！小李拍着胸脯保证。
这是为了节目效果！是为了让全国观众更深刻地理解你们家的伟大！你放心,到时候我会给主持人打手势,让她引导你,你大胆说就行！出了问题我担着！
我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李哥,你真好。
看着他那被功利心冲昏的头脑,我心中冷笑。
担着你担不起。
12
今晚,谁都担不起。
《星尘下的面孔》直播现场。
演播厅里灯火通明,座无虚席。
我们一家人,坐在舞台中央柔软的沙发上。
主持人是一位知性的中年女性,她用一种极其煽情的语调,开始讲述我们家的传奇故事。
从我爸的残疾,到我妈的特殊,再到顾曜的病,和我两次为家庭放弃学业的壮举。
每一个故事,都讲得荡气回肠,催人泪下。
台下的观众,听得如痴如醉,不时响起感动的掌声。
我看到柳玉兰的眼角,泛起了激动的泪光。
我爸的胸膛,也挺得更高了。
他们沉浸在这种万众瞩目的,被当成圣人一样崇拜的感觉里,无法自拔。
主持人把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她收到了耳机里小李的提示,于是,她把目光转向了我。
小霜,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非常懂事,非常孝顺的孩子。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今天,当着全国观众的面,我们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顿了顿,用一种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在你的记忆里,有没有哪一个画面,最能体现你们家这种超越一切的,伟大的爱
来了。就是这个问题。
我看到柳玉兰,用一种鼓励和期许的目光看着我。
她大概以为我会像以前一样,讲一些她教我背过无数遍的,关于她如何无私奉献的感人故事。
我深吸一口气,酝酿了一下情绪。
然后,我抬起头,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无比纯真,又无比残忍的微笑。
有啊。我说。那个画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演播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那一年,我八岁。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回忆和天真,透过话筒,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演播厅,也传到了千家万户的电视机前。
我记得是一个晚上,很黑,我因为害怕,就躲在了爸爸妈妈房间的大衣柜里。
柳玉兰的脸色,在听到大衣柜三个字时,微微变了一下。
但她没多想,依然微笑着,以为这只是我某个新故事的开头。
然后,我听到了脚步声。是奶奶,她推着爸爸的轮椅,来到了妈妈的床边。
我的语速不快,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
我当时很好奇,就透过衣柜的缝隙往外看。
我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柳玉兰和我爸那已经开始变得僵硬的脸。
我看到,奶奶……她俯下身,在对我那个像小孩子一样,什么都不懂的妈妈说,‘小稚,听话,秉舟过来了,你们得生个儿子,咱们家得有后’。
我还看到,奶奶她……她亲手帮我爸爸脱掉裤子,然后,把他扶到我妈妈的身上。我妈妈当时很害怕,她在哭,在发抖,可是奶奶按住了她的手。
轰！
我的话在死寂的演播厅里,轰然炸响。
主持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导播室里,传来了导演撕心裂肺的吼声：
掐断！快切断信号！疯了！这是直播事故！
但晚了,小李为了所谓的爆点,已经提前关掉了快速切换通道。
台下的观众,一片哗然。
他们脸上的感动,变成了震惊、错愕,和难以置信。
柳玉兰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她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爸顾秉舟,则像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羞耻和愤怒让他面目狰狞,他挥舞着手臂,歇斯底里地大吼：
你胡说！你这个畜生！你胡说八道！
而我,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我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脸上带着那种天真的,不解的,又带着一点点崇拜的表情。
我看着镜头,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调子,继续我的分享。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那是在做什么。我只是觉得,我的奶奶,好伟大啊。
她为了我们家能有后代,为了让爸爸妈妈的‘爱’能够延续,竟然可以亲力亲为,做到这个地步。
我想这应该就是主持人说的,那种超越一切的,最伟大的爱了吧
我微笑着,反问那个已经完全石化了的主持人。
然后,我透过镜头,仿佛看到了屏幕前,那亿万张惊掉的下巴,和即将掀起的,足以将我们这个模范家庭彻底淹没的,滔天巨浪。
成了。
我亲手为他们搭建的神坛,在这一刻,在全国人民的注视下,轰然倒塌。
而我,就是那个,点燃引线的人。
13
直播信号最终被掐断了。
但已经晚了。
年度第一恶心丑闻
圣母奶奶竟是老鸨
强迫残疾儿子与智障儿媳生子
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话题,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引爆了整个互联网。
舆论,从感动寰宇,瞬间反转成了人神共愤。
演播厅里,一片混乱。
柳玉兰颤抖地指着我,她想骂我,想扑过来撕碎我。
但她刚站起来,就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当场中风。
我爸顾秉舟,在极度的羞愤和刺激下,精神彻底崩溃。
他从轮椅上摔下来,在地上打滚,又哭又笑,嘴里不停地喊着不是我,我没有。
顾曜被这阵仗吓得哇哇大哭。
工作人员冲上台,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抬了下去。
整个过程,我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冷眼旁观。
警察来了,把我带走问话。
我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长期洗脑,认知出现偏差,以至于把丑恶当成伟大的,可怜的受害者。
我说我一直以为,奶奶做的是对的,是伟大的。
我还把那支录音笔和那个U盘,交给了他们。里面是我妈苏稚年这些年来,遭受虐待和性剥削的,最直接的证据。
很快,我之前联系的社会福利机构和那位独立导演也介入了。
在确凿的证据面前,真相大白。
我妈被鉴定为长期遭受监护人严重虐待和性侵,被带走,送到了专业的机构进行看护和心理治疗。
她走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光。
而我,在配合完所有调查后,以需要平静生活为由,博取了大众最后一波同情。
然后,在林子轩的安排下,彻底消失在了公众的视野里。
我们家的闹剧,也渐渐平息。
只是,结局和人们想象的不太一样。
柳玉兰中风后,瘫痪在床,口不能言。
她被送回了老家,由远房亲戚照料。
我听说,那些亲戚拿走了秉舟记账上仅剩的一点钱后,就把她扔在床上,自生自灭。
她从一个万众敬仰的圣母,成了一个浑身恶臭,连狗都嫌弃的废人。
她将在无尽的唾骂和屈辱中,度过她那漫长的,生不如死的余生。
我爸顾秉舟,被确诊为精神分裂,送进了精神病院。
他将在那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他那句不是我。
我弟顾曜,成了恶魔之子的代名词。
他在学校被霸凌,在网络上被人肉,他的一生,都将背负着这个家庭的罪孽,活在阴影里。
秉舟记自然是倒闭了。
而他们以为早已被掏空的账户和我那高达数百万的,由全国人民的爱心汇聚而成的募捐款,都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海外的信托账户里。
我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名誉,换来了他们最看重的利益。
再用这些利益,为我自己,买了一张通往新生的船票。
很公平,不是吗
14
五年后。
瑞士,苏黎世湖畔。
我叫Stella,是一家小型但极其成功的风投公司的合伙人。
我没有改容换貌,只是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和伪装,学会了用精致的妆容和昂贵的时装,将自己武装成一个冷漠而优雅的成年人。
我没有去当什么心理医生。
我救不了任何人,也不想救。
我只信奉一件事：实力。足以掌控自己命运,也能决定别人命运的实力。
林子轩是我的合伙人。
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只有一种近乎变态的默契和共生关系。
我们都享受这种在刀尖上行走,将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
傍晚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喝着威士忌,俯瞰着脚下这座被金钱和欲望包裹的城市。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子轩发来的邮件。
标题是：【新项目：一个靠卖惨和女儿的肾活下来的‘伟大父亲’】。
邮件里是一个男人的资料,他靠着在网上直播女儿给自己捐肾后的康复日常,博取了大量同情和捐款,成了新的网红。
但私下里,他却拿着这些钱,在外面养着情人,过着奢靡的生活。
我看着资料里,那个躺在病床上,因为失去一个肾而脸色苍白,却依然对着镜头微笑的女孩。
那笑容和当年的我,何其相似。
我端起酒杯,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我回复邮件,只打了两个字。
接了。
神坛倒塌的声音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而我恰好是个乐此不疲的指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