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无为司 > 第一章

飞升的霞光散去后,张寒脚下是温润剔透的白玉地砖。眼前,天庭无为司的巨匾悬在九丈高的殿门上,云气缭绕,金光流转,端的是气象万千。可门内景象却让张寒心头一紧。
殿内空旷得令人心慌。唯有靠墙处,无数张巨大的青玉案几一字排开,每一张都堆积着小山般的玉牒文书。那些玉牒材质各异,有的莹白如雪,是上等昆仑玉;有的色泽黯淡,带着烟火熏燎的痕迹,显然来自凡间。它们杂乱无章地堆叠着,高的几乎要触到绘满星图的殿顶,低的也足有半人高。玉牒表面流转着微弱的各色光芒,是凡间祈愿残留的念力印记,像垂死萤火虫的最后挣扎,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无声明灭。空气里浮动着玉石的冷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是无数被遗忘的愿望在漫长时光里慢慢朽坏的味道。
一个须发皆白、身着宽大灰袍的老仙官,身形佝偻得像一张被岁月压弯的弓,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张寒面前。他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在厚厚的褶皱里几乎看不见光,动作迟缓得如同生锈的机关。
新来的老仙官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枯叶在砂石上摩擦,毫无起伏,我乃无为司司库,掌文牒收发归档之职。你……他枯瘦如柴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殿内深处,负责丙字区,第七百三十二至七百四十五号玉案。每日辰时点卯,酉时下值。无事……勿扰他人。
他递过来一枚巴掌大小的青玉令牌,入手冰凉沉重。令牌正面刻着复杂的云纹和一个古篆丙字,背面是无为二字。张寒接过令牌,指尖传来的寒意顺着血脉蔓延。他抬头望向老仙官所指的方向,那深处一排排青玉案几,如同沉默的墓碑,在幽暗的光线下延伸向不可知的远方,每一座碑下,都埋着无数被尘封的祈望。
丙字区,第七百三十三号玉案。
张寒指尖拂过冰凉的青玉案面,目光落在案几一角。那里斜插着一枚小小的素白玉签,签上刻着几行微不可察的小字:祈雨文书,下界:东胜神洲,大泽郡。时年:天启三百七十二载。
天启三百七十二载张寒心头猛地一跳。他飞升不过月余,如今已是天启六百八十年!这枚薄薄的祈雨玉牒,竟在这冰冷的青玉案上,无声无息躺了整整三百零八年!
他小心翼翼地从那摇摇欲坠的玉牒山底部,抽出属于大泽郡的那一枚。入手微沉,触感温润,但上面流转的灵光早已彻底黯淡,只剩下玉石本身的死寂。指腹拂过玉牒边缘,一层均匀细腻的微尘无声滑落,在案几上留下清晰的痕迹。他轻轻吹去玉牒正面的浮尘,一行行由凡人饱蘸血泪与绝望书写的字迹显露出来:
……郡守周文正泣血上告:大泽郡连旱三载,赤地千里,河枯井竭。饿殍塞道,易子而食者不绝……万民日夜焚香祷祝,涕泪尽血,祈降甘霖,活此残黎……伏望天心垂悯,速遣龙神行雨,解此倒悬……
字字泣血,力透玉背。然而在这泣血文字的末端,却只有一道极淡、极潦草、几乎难以辨认的朱砂印记,形似一个敷衍的圈。旁边一行更小的批注墨字,墨色也已黯淡:查,属地水府有司,转呈。
这枚凝聚着大泽郡最后一线生机的玉牒,被一个冰冷的圈和几个更冰冷的字,从此定格在这张青玉案上,如同被封入琥珀的飞虫,凝固了三百年。
张寒捏着玉牒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抬起头,视线穿透殿内幽暗的光线,落在远处一张巨大的白玉圆案旁。那里,两位仙官正对坐议事。
一位身着玄色水云纹仙袍,气度俨然,正是水部派来轮值的仙官。另一位身着赭石色袍服,袍角绣着象征土地的连绵山峦纹饰,是地祇司的代表。两人中间,悬浮着一枚新到的玉牒,正散发着微弱却急促的赤红色光芒——那是代表旱情十万火急的标记。
水部仙官指尖轻点玉牒,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推脱:此乃下界黎庶祈雨之请。行云布雨,泽被苍生,乃我水部天职,责无旁贷……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地祇司仙官,然,天律森严,行雨必有因由。旱魃为虐,根源在于地脉燥气升腾,阳亢阴竭。此属地祇司梳理山川地气、调和阴阳之本职。根源不除,纵降甘霖,亦如扬汤止沸,徒耗神力耳。依本官之见,当先由地祇司详查旱魃根源,厘清地气异动之责,出具勘验文书,再由我水部依律酌情行雨,方合天道法度。
地祇司仙官闻言,原本平和的面容瞬间绷紧,如同风干的橘皮。他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声音带着被冒犯的愠怒:水部此言差矣!旱魃之说,虚无缥缈。大旱之象,显系天时不正,水泽失润,此乃天象水文之失!我地祇司只掌山川脉络稳固、地气平和,此乃固本。疏导水汽,润泽万物,乃水部之枝节!岂有枝节未动,反责根本之理他手指重重敲在白玉案上,发出沉闷回响,此玉牒,当由水部先行,探明水脉枯竭之因,再……
荒谬!水部仙官声音陡然拔高,地气蒸腾,吸尽水汽,此为旱之始!地祇司推诿塞责,是何道理
分明是你水部渎职,致水脉枯竭,反污我地祇司调理不善!地祇司仙官须发皆张,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
两位仙官面红耳赤,唇枪舌剑,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方脸上。他们引经据典,搬出天庭律条,字字句句都在证明此事该由对方负责,自己只需等待对方处理妥当后的结果。那枚闪烁着紧急红光的玉牒,孤零零地悬浮在两人之间,像一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争论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钻进张寒的耳朵,却只带来一片刺骨的冰凉。他默默地将手中那枚沉寂了三百零八年的祈雨玉牒,轻轻放回它原本的位置,那厚厚的尘埃之上。
日子在无为司如同凝固的寒冰。张寒每日重复着接收、登记、归档的枯燥流程,指尖翻动的是无数陈年玉牒。触目惊心的祈愿在冰冷的玉石上无声呐喊:
一枚来自西海之滨的玉牒,字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海啸连月……渔村尽毁……尸骸蔽海……祈镇海神针稳固……
一枚来自南疆瘴疠之地的玉牒,边缘已生出细小的霉点:瘟魔复起,十室九空……幼童啼哭昼夜不绝……祈赐仙方……
一枚来自北境边关的玉牒,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硝烟味:胡骑叩关,烽火连天……老弱妇孺困守孤城……祈天兵显圣……
每一枚玉牒背后,都是绝望的深渊。然而它们的归宿,无一例外,是那张冰冷的青玉案几,被盖上各种推诿的印鉴:转呈雷部核查天象、移交药王殿研议、请兵部酌处,最终被堆积在玉牒山的深处,蒙尘、黯淡、直至彻底死寂。
无为司的空气,冷得能冻结灵魂。张寒的目光扫过殿内那些忙碌而麻木的身影。仙官们动作娴熟优雅,指尖灵光闪烁,将一枚枚带着人间血泪的玉牒快速分拣、盖上印章、精准地投送到对应案几的山巅,动作行云流水,如同演练了千万遍。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专注于玉牒流转的路径是否正确,印章是否清晰,归档位置是否一丝不差。至于那玉牒承载的是什么,是灭顶之灾还是切肤之痛,似乎与他们毫无干系。大殿里只有玉牒碰撞的清脆声响和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死寂得如同坟墓。偶尔有仙官低声交谈,内容也仅限于某个流程细节的优化或是某处归档位置是否合规。
张寒感到一种窒息。他像一尾被抛进冰窟的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彻骨的寒意。他强迫自己低下头,拿起一枚新的、还带着人间烟火余温的玉牒,上面是某个村落祈求解散妖雾的哭诉。他拿起那枚沉甸甸的待转印章——一枚雕刻着云纹回旋图案的冰冷玉印——悬在玉牒上方。只要落下,这枚玉牒的命运就注定是下一个三百年的尘封。那印章的冰冷仿佛顺着指尖一直冻到心里。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如同细微的毒虫,钻入他的耳膜。
听说了吗司命星君殿前值守的鹤童,昨夜被贬下凡了!
所为何事
啧啧,据说是星君批阅奏报时,那鹤童多嘴问了一句‘下界瘟疫奏报已积压三百年,是否太过……’,话未说完,就被斥为‘妄议天机,扰乱法度’,当场褫夺仙籍,打下凡尘受苦去了……
嘘!噤声!慎言!慎言!另一个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星君明察秋毫,自有决断。吾等只需谨守本职,循规蹈矩便是。是非曲直,岂是我等微末小仙可置喙
议论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那两个仙官迅速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整理着面前的玉牒山,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寒悬在空中的印章,终究没有落下。他默默地将那枚新到的祈愿玉牒,放在自己案几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没有盖章。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玉牒山峦,望向大殿最幽暗的深处。那里,是无为司真正的禁地——存放待转玉牒的终极库房。据说那里堆积着万年来所有悬而未决、被层层转交最终却无部可转的祈愿。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念头,如同深埋地底的毒藤,在他心底疯狂滋长。他要知道真相。他要看看,那些被层层推诿最终石沉大海的祈愿尽头,究竟写着什么。
夜,死寂如墨。
无为司大殿深处,丙字区尽头,一扇布满古老禁制符文的巨大玄铁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张寒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闪入门内。指尖一枚偷拓来的司库副印,流转着微弱而短暂的灵光,勉强骗过了第一重门禁。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空间广阔得超乎想象,仿佛掏空了整座仙山的腹地。这里没有案几,只有山!一座座纯粹由堆积如山的玉牒文书构成的山峦,巍峨耸立,直插向看不见顶的黑暗穹隆!这些玉牒大多色泽灰败,灵气尽失,如同风干了亿万年的骨骸。它们以各种扭曲的姿态挤压在一起,形成陡峭嶙峋、摇摇欲坠的山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是纸张、玉石、墨迹、以及无数绝望意念在漫长时光中共同发酵出的死亡味道。死寂,是这里唯一的声音,沉重得如同实质,压迫着耳膜和心脏。
张寒如同行走在巨兽的尸骸坟场。他攀爬,在松动的玉牒山岩间艰难寻找落脚点,不时有失去支撑的玉牒轰然滑落,激起漫天尘埃。他深入,沿着山谷的缝隙向下,那里的腐朽气味更加刺鼻。不知攀爬、跋涉了多久,终于抵达这片终极库房的最底层,一个连尘埃似乎都已沉淀凝固的角落。
这里堆积的玉牒,年代最为久远,朽坏也最为严重。许多已经粘连在一起,字迹漫漶难辨。张寒屏住呼吸,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的探查灵光,小心翼翼地拂去覆盖在最底层一堆巨大玉牒上的厚重灰垢。
灵光扫过,一枚枚被深埋的玉牒显露出真容。它们大多刻着十万火急、泣血上告、万民倒悬等刺目的字样。张寒的心跳越来越快,指尖的灵光也因过度凝聚而微微颤抖。他不断向下探查,拂开一层又一层如同棺盖般的陈年玉牒。
突然,他的指尖顿住了。
灵光停留在一枚异常宽大、材质也更为特殊的暗金色玉牒上。这枚玉牒被压在最底层,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如同黑色沥青般的粘稠污垢。灵光艰难地穿透污垢,照亮了上面的字迹。那并非凡人手书,而是以强大的神念直接烙印其上,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焦灼与绝望:
北俱芦洲,九幽瘟源爆发!其势滔天,非寻常疫病可比!瘟毒侵染地脉,凡触者立毙,血肉化泥!三日内已蔓延三郡之地,生灵涂炭,亡者逾百万!瘟部神官入界探查,十去九归,仅余残魂示警:此瘟源乃上古魔神怨念所化,非大罗金仙合力布下‘净世神光’不可镇压!十万火急!十万火急!恳请司命星君速禀天帝,调集诸天星力,迟则三界危矣!!!
落款是:瘟部正神,玄冥,泣血急奏于天启纪元初年,甲子月,癸亥日。
天启初年!那是天庭纪元开启之时,距今已逾万载!张寒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这枚记载着足以毁灭三界灾劫的玉牒,竟被埋在这万载尘埃之下!
更令他浑身冰凉的是,在这枚染血玉牒的末端,在那触目惊心的十万火急之下,清晰地印着一枚小小的、却带着无上威严的朱红色印鉴——司命星君印!
印鉴旁边,是一行笔锋圆润、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丝飘逸闲适的朱砂批语:
事涉瘟源根本,干系重大。着按既定流程,转交瘟部酌处详查,妥为办理。勿误。
转交瘟部酌处!
那枚小小的朱红印鉴,那行飘逸却冰冷彻骨的批语,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寒的视网膜上,也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万年前那场被湮灭的浩劫,那百万生灵的哀嚎,那瘟部正神玄冥泣血的警讯,最终竟被轻飘飘的按流程转交瘟部酌处七个字,彻底打入这万劫不复的死寂深渊!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意,从脚底瞬间冲上头顶,让他四肢百骸都为之僵硬。无为司的真相,天庭运转的基石,原来并非什么高深莫测的天道,而是这层层叠叠、环环相扣、最终指向虚无的推诿!这堆积如山的玉牒,不是文书,是无数被牺牲的生灵垒砌的祭坛!那无为二字,是浸泡在血海中的虚伪牌匾!
他踉跄后退一步,脚下踩碎了一块腐朽的玉牒,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在这死寂的库房里,这声响如同惊雷。他猛地抬头,望向那无边无际、高耸入黑暗的玉牒群山。每一枚黯淡的玉牒,此刻在他眼中都仿佛化作一张张扭曲、痛苦、无声呐喊的凡间面孔。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刹那,他脚下腐朽的地面——那是由无数万年玉牒粉末粘合压实的硬壳——承受不住重量,骤然坍塌!
轰——!
张寒猝不及防,整个人随着无数朽坏的玉牒碎片,向下急坠!失重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坠落!穿过弥漫的腐臭尘埃,穿过崩塌的玉牒洪流!
噗通!
他重重地摔在一片松软的地面上,激起了漫天呛人的灰黑色粉末。万幸,这最底层的堆积物早已朽坏成灰,并未造成严重的伤害。他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撑起身体,抹去糊住眼睛的灰尘。
当视线恢复清晰,他发现自己跌落在库房真正的最底部。这里几乎被厚厚的、如同灰烬般的玉牒粉末所覆盖,只在中央,露出一截巨大的、非金非玉的暗沉柱基。柱基上布满了极其古老、繁复玄奥的纹路,大部分已被厚厚的尘埃掩埋。
吸引他目光的,是柱基靠近地面的一侧,似乎有一片区域被人为地清理过,露出了光滑的表面。上面刻着几行字迹,并非神文仙篆,而是最古老的凡间象形文字!那字迹刻痕极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与警示意味:
天地柱,撑四维,系八荒。其力之源,非金石,非仙法,乃苍生愿力,源源不绝,方可维系。若愿力枯竭,怨念充塞,则柱朽基崩,天倾地覆。切记!切记!
苍生愿力!维系天地柱的力量,竟是凡人的祈愿和信念!
。张寒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无为司万年来所无为的,所推诿阻塞的,所任其尘封腐朽的,竟正是支撑这天庭、这方世界的根本力量之源!他们用冰冷的流程和印章,亲手扼杀了维系自身存在的根基!这巨大的讽刺和荒谬,如同最沉重的冰山,轰然压在他的心头。
他缓缓抬起沾满黑灰的手,颤抖着抚上那冰冷柱基上苍生愿力四个古老的象形文字。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粗糙,却带着一种穿透万古的悲凉。
三百年的光阴,在无为司这潭死水中,无声滑过。张寒案几上的玉牒山,又高了几分。他的面容依旧年轻,那是仙灵之气的维系,但眼神深处,那簇三百年前在库房底层被点燃的冰冷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日复一日的死寂中,淬炼得更加幽深、更加沉静,如同深埋地底的寒铁。
殿外,无声的变化早已开始。透过无为司那永远蒙着一层薄尘的巨大琉璃窗望出去,原本澄澈如洗、霞光万道的九霄云海,不知何时起,渐渐被一种粘稠的、令人不安的灰黑色所浸染。起初只是天边几缕不起眼的阴影,如同美人脸上的污迹。渐渐地,那灰黑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不断扩散、加深、凝聚。云霞的金边被吞噬,仙鹤的清唳被隔绝,整个天庭的光线都变得压抑而晦暗。
那灰黑色的云团并非静止,它们在翻涌,在低吼,如同亿万只愤怒的虫豸在云层深处攒动。一种无形的、令人灵魂深处都感到悸动不安的低沉嗡鸣,开始日夜不停地透过琉璃窗,渗透进无为司这死寂的殿堂。那声音并非雷霆,更像是无数绝望的、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哭泣、诅咒和呐喊,汇聚成的、足以撕裂苍穹的怨念洪流!
仙官们依旧在案几间穿梭,整理玉牒,加盖印章,动作依旧一丝不苟。但他们的眼神里,开始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一丝惊惶。脚步变得匆忙,交谈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当那低沉的怨念嗡鸣陡然增强,如同巨锤敲击天穹时,总有人会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惊恐地望向窗外那片越来越近、越来越沉的黑云。
那……那是什么东西
下界的浊气吧越来越重了……
司里……司里是不是该向上禀报一下
禀报往哪里报按流程,天象异常该归雷部管,可雷部又说浊气上升属地祇司梳理地脉……无凭无据,如何报一个老仙官烦躁地挥挥手,将一枚新到的、闪烁着微弱红光的求援玉牒重重盖上了转呈的印章,做好分内事!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
张寒冷眼看着这一切。他案头也新到了一枚玉牒,来自南瞻部洲一个叫黑石堡的地方。玉牒通体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焦黑色,入手滚烫,仿佛刚从熔炉里取出。上面没有字,只有无数道杂乱、深刻、如同野兽爪痕般的刻印,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怨毒、诅咒和毁灭的气息。这不再是祈愿,是绝望的控诉!是复仇的檄文!
他甚至懒得拿起那枚滚烫的玉牒,只是指尖微动,将它推到了案几边缘,任由那毁灭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一小片空间。
就在此时——
轰!!!!!!
一声无法形容其恐怖的巨响,猛然炸裂!整个天庭,不,是整个三界的空间,都在这巨响中剧烈地、疯狂地震颤起来!
张寒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玉牒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推,轰然倒塌!无数玉牒碎裂、飞溅!殿顶镶嵌的夜明珠发出刺耳的哀鸣,光芒疯狂闪烁,随即一颗接一颗地爆裂开来!巨大的琉璃窗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啊——!
天塌了!天塌了!
南天门!是南天门!
惊恐欲绝的尖叫彻底撕碎了无为司维持了万年的死寂!仙官们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乱作一团,有的抱头鼠窜,有的瘫软在地,有的徒劳地想要扶住倾倒的玉牒山。
张寒在剧烈的摇晃中稳住身形,目光穿透布满裂痕的琉璃窗,望向那巨响传来的方向——南方。
只见天庭那巍峨雄壮、金光万道的南天门所在之处,此刻已被一片无边无际、粘稠如实质的漆黑彻底吞噬!那不是云,是高度凝结的、沸腾翻滚的怨念!是万年来所有被漠视、被推诿、被牺牲的绝望、痛苦、仇恨和诅咒,汇聚成的复仇之潮!
漆黑的怨念洪流,如同亿万个愤怒的黑色太阳同时爆炸,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狠狠地、持续不断地撞击在南天门那号称万劫不磨的仙阵禁制之上!每一次撞击,都爆发出撕裂寰宇的巨响和刺破苍穹的惨白闪光!仙阵的金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崩解!构成天门主体的巨大玉石柱体上,蔓延开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
咔嚓——轰隆!
终于,在一声震耳欲聋的断裂声中,一根支撑着南天门穹顶的巨柱,在怨念洪流最狂暴的一击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从中轰然折断!巨大的玉石柱体裹挟着无数碎裂的仙阵符文,如同陨星般砸向下方的云海!象征着天庭威严与秩序的门户,被硬生生撞开了一个巨大的、流淌着不祥黑气的豁口!
挡不住!挡不住了!
快跑啊!
星君!司命星君何在!
天兵!天兵溃散了!
尖叫声、崩塌声、仙阵破碎的哀鸣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天庭末日的序曲。黑色的怨念洪流如同决堤的冥河,从那巨大的豁口处汹涌灌入!所过之处,仙云被染黑,琼楼玉宇被侵蚀,发出滋滋的腐朽之声!无数低阶仙吏、力士、仙禽灵兽,被那黑潮席卷,连惨叫都未能发出,瞬间便化为飞灰!
整个天庭彻底陷入了末日般的混乱和恐慌。祥云变成了逃亡的路径,仙乐被绝望的哭嚎取代。神将们丢盔弃甲,仙官们狼奔豕突,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面孔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混乱的狂潮不可避免地席卷到了无为司这最后的净土。
殿门被狂暴的气流猛地冲开!几个平日里道貌岸然、此刻却披头散发、仙袍破损的司命殿高阶仙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末日降临的惊惶。他们身后,是翻涌着逼近的黑色怨念洪流,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
司库!无为司主事何在!为首一个紫袍仙官,往日颐指气使的威严荡然无存,声音嘶哑尖利,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南天门已破!怨念浊流侵入三十三重天!诸部溃散!星君法驾已移!快!快启动‘非常规事态紧急处置流程’!拿出章程!定夺应对之策啊!
他几乎是扑到那白发苍苍、此刻也吓得瘫坐在玉牒堆旁的司库老仙官面前,抓住对方枯瘦的肩膀疯狂摇晃。
流……流程司库老仙官浑浊的眼睛里一片茫然和极致的恐惧,舌头像是打了结,紧急处置流程……在……在癸字库……乙……乙字号玉柜……第……第三层……他语无伦次,下意识地指向大殿深处某个方向,仿佛那个虚无缥缈的流程是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废物!都什么时候了还找流程!另一个仙官歇斯底里地吼道,他环顾着这堆积如山、此刻在震动中不断崩塌的玉牒,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扭曲的光芒,猛地指向一直静立角落、冷眼旁观的张寒,你!那个新来的!快!快去找!把‘非常规事态紧急处置流程’找出来!按流程!必须按流程!只有流程才能定夺!快去啊!
张寒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平静得可怕,越过眼前这几个惊惶失措、如同溺水者般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流程浮木的高阶仙官,望向殿门外。翻涌的黑色怨念洪流已经吞噬了门前的玉阶,正带着吞噬一切的冰冷意志,缓缓漫过门槛,向着殿内蔓延而来。那洪流之中,仿佛有无数张痛苦扭曲的凡间面孔在无声地咆哮。
他忽然动了。不是冲向所谓的癸字库,而是转身,走向自己那张丙字区第七百三十三号青玉案几。案几早已倾倒,无数玉牒散落在地,覆盖着厚厚的尘埃和新的碎屑。
他在散落的玉牒中,准确地捡起了两样东西。
左手,是那枚三百年前来自大泽郡、沉寂了三百零八年的祈雨玉牒。它依旧黯淡,冰冷。
右手,是那枚不久前来自黑石堡、滚烫如炭、散发着毁灭诅咒的黑色玉牒。
他双手各持一枚玉牒,一冷一热,一沉寂一沸腾,如同托着这万年来天庭无为所造就的两个极端。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荒谬期待的目光中,张寒平静地走到那象征着待办、象征着推诿、象征着万载死寂的玉牒山前。他缓缓蹲下身,将左手那枚冰冷沉寂的祈雨玉牒,轻轻放在散落玉牒的最底层。
然后,他将右手那枚滚烫的、燃烧着毁灭之火的黑色玉牒,如同点燃引信的火种,稳稳地压在了上面。
嗤——!
一声微弱的灼响。接触的刹那,那枚沉寂了三百年的祈雨玉牒上,最后一点残留的、被绝望浸透的枯槁愿力,如同被点燃的火绒,瞬间引燃了黑色玉牒中积郁万载、沸腾如岩浆的怨念怒火!
一点赤红的光芒,猛地从两枚玉牒接触点上爆发出来!紧接着,赤红转化为幽蓝,幽蓝又瞬间化作焚尽一切的纯白!
轰!!!
纯白色的火焰,带着净世的酷烈与毁灭的欢歌,以那两枚玉牒为中心,如同被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轰然爆发!火舌狂猛地舔舐而上,贪婪地、疯狂地吞噬着周围散落的玉牒!那些承载着祈愿、推诿、绝望和诅咒的冰冷玉石,在这突如其来的烈焰中发出噼啪的爆裂脆响,瞬间被点燃,化作更多跳跃的火苗!
火焰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一座座由玉牒文书堆积而成的山峦,顷刻间变成了巨大的火炬!万年尘埃被点燃,化作漫天飞舞的火星!腐朽的气息被焚烧,代之以一种玉石熔化的奇异焦糊味和……纸张书籍燃烧时特有的、带着一丝暖意的烟味。
你……你干什么!
疯了!他疯了!
快阻止他!那是……那是待办玉牒啊!是流程!是根本啊!
司库老仙官和那几个司命殿的仙官发出撕心裂肺的、如同被挖去心肝般的惨叫和咒骂,想要扑上来,却被那陡然升腾的、带着净化一切污秽力量的炽热火焰逼得连连后退,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手臂。
张寒站在冲天而起的烈焰前,火舌狂舞,映亮了他年轻却冰冷如石刻的脸庞。热浪扭曲了空气,也扭曲了那些仙官们惊恐绝望的扭曲面容。他无视身后的咒骂与混乱,目光穿透熊熊烈焰,投向那被点燃的玉牒山基座深处。
在烈焰的舔舐下,覆盖在古老柱基上的万年尘埃和朽坏的玉牒粉末被迅速焚尽。那刻着古老象形文字的柱基表面,在跳跃的火光中清晰地显露出来。火焰的光芒流转,最终定格在最后那两行带着无尽悲怆与警示的刻痕之上:……若愿力枯竭,怨念充塞,则柱朽基崩,天倾地覆。
火光熊熊,照亮了那天倾地覆四个字,也照亮了张寒眼中最后一点冰冷的、了然的平静。他仿佛听到了大地深处传来的、亿万生灵被压抑了万年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