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订婚宴的背叛
水晶吊灯把订婚宴现场照得像个虚假的舞台,每一道光都刺得人眼睛发酸。空气里甜腻的蛋糕香气混合着香槟气泡碎裂的微响,嗡嗡的人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陈默,今天这场戏的男主角,穿着剪裁精良却感觉浑身扎人的西装,像个被精心打扮好摆上货架的商品。
苏晚站在我身边,一身珍珠白的礼服,灯光打在她脸上,勾勒出精致的轮廓。她嘴角噙着笑,但那笑意没抵达眼底,像一幅精心临摹却失了魂的赝品画。我能感觉到她挽着我手臂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疏离。
恭喜啊陈默!终于抱得美人归!大学死党老张端着酒杯过来,挤眉弄眼,嗓门大得盖过背景音乐。他重重拍在我肩上,力道带着点兄弟间的粗鲁祝福。
我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个营业笑容,举起手里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谢了兄弟。
余光瞥向苏晚,她正微微侧头,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另一位亲戚的寒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屏幕暗着,却仿佛随时会亮起,牵动她所有神经。那部手机,此刻安静得像个炸弹。
果然,就在司仪拿起话筒,准备宣布仪式开始的瞬间,一阵突兀又尖锐的震动声猛地刺破了喜庆的薄纱。嗡——嗡——嗡——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像被无形的线骤然拉扯。她飞快地低头,目光触及屏幕的刹那,我清晰地捕捉到她眼中所有伪装的笑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惶又掺杂着巨大期盼的光芒。那光芒,在过去的五年里,从未为我亮起过半分。
她甚至没看我一眼,只是极其迅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从我的手肘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臂。那力道带得我微微踉跄了一下。
喂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因为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卑微的颤抖,……阿言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沉到了胃里。周围的喧嚣、灯光、宾客的笑容,瞬间褪色、失真,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那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鼓膜上。
阿言两个字,是她心尖上供奉的神祇——顾言,那个传说中的白月光。
苏晚背过身去,用手拢着话筒,肩膀微微缩着,形成一个小小的、隔绝外界的茧。她断断续续的、压抑又急促的低语,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过来:
……真的吗……你…你终于…太好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痛苦……别怕,有我在……
现在……现在不行,我……她顿住了,似乎终于想起身处何地,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巨大的敷衍,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我只是个路边的指示牌。随即,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决和…解脱
他需要我!他现在特别需要我!陈默,对不起!我必须去!
话音未落,她像一只终于挣脱牢笼的鸟,捏着手机,踩着细高跟,头也不回地朝着宴会厅大门的方向冲去。珍珠白的裙摆慌乱地扫过铺着红毯的地面,像一道仓惶逃离的流光。
哗——!
整个宴会厅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哗然。无数道目光,惊愕的、同情的、看好戏的、探究的,像聚光灯一样唰地打在我身上。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舞台中央供人评头论足的小丑,脸上还残留着刚刚那点强撑出来的、僵硬的笑容。
司仪尴尬地举着话筒,张着嘴,像个卡壳的劣质机器人。香槟塔在灯光下折射着冰冷的光,映着我惨白的脸。
老张冲了过来,一把扶住我有些发晃的身体,他脸上全是震惊和怒火:我操!陈默!苏晚她疯了吗!这他妈是订婚宴!
我摆了摆手,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火烧火燎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厚重宴会厅大门,看着苏晚消失的方向。胃里翻江倒海,刚才强咽下去的食物此刻都成了冰冷的石块。
他需要我。
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心口反复切割。五年时光,无数个日夜的陪伴、规划的未来、这场耗费心力的订婚宴……在她心里,抵不过顾言此刻一个带着哭腔的电话。
需要谁不需要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股灭顶的眩晕和喉咙口的腥甜。再睁开时,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翳。我推开老张的手,挺直了背脊,对着台上手足无措的司仪,对着台下那些神色各异的面孔,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或者自嘲的笑。
但最终,只听到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在死寂的宴会厅里响起,空洞得吓人:
……仪式取消。各位……吃好喝好,账……算我的。
说完这句,我再也无法停留,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也似的冲向了侧门。身后,那些压抑的议论声、同情的目光,像粘稠的泥沼,几乎要将我吞没。推开沉重的侧门,外面走廊冰冷的风猛地灌进来,吹得我浑身一激灵,却也吹散了眼前那层模糊的水汽。
世界只剩下一种尖锐的耳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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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心碎的纪念日
日子像掺了沙子的劣质糖浆,粘稠、磨人,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自那场被当众放鸽子的世纪订婚宴后,我和苏晚的关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低温状态。她没提分手,但比分手更糟。她的人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一半麻木地留在我身边这个名为未婚妻的空壳里,另一半的灵魂,则早已飞到了顾言身边,成了他二十四小时待命的救火队员兼精神保姆。
顾言离婚了。这个消息如同瘟疫般在苏晚的小圈子里传开,成了她所有行为最正当的注解。她开始频繁地加班,手机永远处于神秘兮兮的震动模式。微信置顶的那个名字,毫无悬念地从默默换成了阿言,后面还跟着一颗刺眼的红色爱心。
我开始像个被迫上线的侦探,从她生活里那些蛛丝马迹的疏忽中,拼凑着他们世界的轮廓。
那天,我下班回家,习惯性地想打开冰箱找点东西垫垫肚子。手刚碰到冰箱门,视线却被旁边料理台上一个突兀的保温桶吸引了。那是一个很精致的日式保温桶,绝不是苏晚以前会用的那种。盖子没盖严,一股浓郁的、带着强烈姜味的鸡汤香气霸道地钻了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苏晚根本不吃姜,闻到味就皱眉。这汤,熬给谁的,答案不言而喻。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掀开了盖子。滚烫的蒸汽扑面而来,带着姜片的辛辣和鸡肉的醇厚。汤熬得很用心,撇得干干净净,金黄的油珠漂浮着,几粒红枸杞点缀其间。旁边还散落着几片切得极薄的、昂贵的松茸干片包装袋。
为了顾言的口味,她竟然能克服对姜的厌恶,还费心搞来这种食材。一股冰冷的酸涩感从胃里直冲喉咙口。
晚上十点多,苏晚才带着一身疲惫回来,身上还沾着淡淡的鸡汤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男士须后水味。
回来了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本书,目光却没落在字上。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踢掉高跟鞋,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向卧室,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累死了,今天陪阿言去看画廊选址,又帮他联系了几个策展人……他刚经历那么大的打击,情绪很不稳定,我得盯着点。
哦。我合上书,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鸡汤好喝吗
她换衣服的动作猛地顿住,背影僵硬了一瞬,随即用一种混合着心虚和理所当然的语气快速道:什么鸡汤哦…那个啊,阿言胃不舒服,医生说喝点暖胃的好。我就随便给他熬了点。她顿了顿,似乎想缓和气氛,又补充道,冰箱里还有剩的,你想喝自己热热。
说完,她一头扎进了浴室,哗啦啦的水声很快响起,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我坐在沙发上,盯着紧闭的浴室门,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她哼着歌的声音——一首我从未听过的、陌生的调子,大概是顾言喜欢的歌吧。冰箱里剩下的鸡汤那不过是他挑拣剩下的残羹冷炙罢了。
我站起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那个保温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我把它拿出来,拧开盖子。里面果然还有小半桶汤,已经凉透了,表面凝结着一层淡黄色的油脂。我面无表情地端起它,走到水槽边,拧开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流冲进保温桶里,把那些凝结的油脂、枸杞、姜片冲散、冲走,打着旋儿流入下水道。就像我心中那点可笑的、名为期待的残渣,被现实冲刷得干干净净。
这只是一个开始。
纪念日这种东西,在顾言的光环面前,显得尤其可笑和多余。我们恋爱五周年的日子,我提前半个月就订好了那家需要预定的高空旋转餐厅,靠窗的位置,能俯瞰整个城市的璀璨夜景。为了这一天,我甚至推掉了一个重要的项目会议。
当天下午,我特意提早下班回家,想换身衣服。推开家门,却发现苏晚已经在家了,正对着穿衣镜,有些焦躁地试穿一条我从未见过的、剪裁极为大胆的露背黑色小礼裙。那裙子衬得她肌肤胜雪,腰肢纤细,美得惊心动魄。
我心里刚升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却听到她对着手机,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带着点撒娇和炫耀的甜腻语气说:……嗯,刚拿到,D家的新款!好看吧阿言你的眼光最好了……放心,今晚的画廊开幕酒会,我肯定不给你丢脸……哎呀,知道啦,我会早点到的,帮你招呼那些重要客户嘛!
她挂了电话,一转身看到我站在门口,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被一层薄薄的尴尬覆盖。
你……你怎么回来了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裙摆,似乎想遮掩什么。
今天,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是我们五周年纪念日。我订了顶楼餐厅。
苏晚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即浮起一丝真实的、巨大的懊恼和烦躁:天!陈默,我……我完全忘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快步走过来,试图抓住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恳求,但是今晚真的不行!阿言他画廊第一次开幕,对他太重要了!他刚起步,圈子里人脉还不稳,好多重要的藏家和评论家都会来,他一个人应付不来的!我必须去帮他撑场子!你……你能理解我的,对吧我们改天再补,好不好改天我一定……
撑场子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目光扫过她身上那条刺眼的黑色礼裙,穿这条他‘眼光最好’的裙子去撑场子
苏晚的脸瞬间涨红,带着被戳破心思的羞恼:陈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帮朋友一个忙而已!你怎么变得这么小心眼阿言他现在需要支持!你……
朋友我扯了扯嘴角,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行,你去吧。好好‘撑’。
我没再看她,转身走进卧室,用力关上了门,隔绝了她后面那些苍白无力的解释和抱怨。
那天晚上,我独自坐在那家预订好的、能俯瞰全城夜景的旋转餐厅里。巨大的落地窗外,万家灯火如同流动的星河,璀璨得让人心碎。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前,精致的餐点早已冷透。服务生几次过来,欲言又止,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我点开了苏晚的朋友圈。最新一条发布于十分钟前。
九宫格照片。衣香鬓影的酒会现场。顾言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端着香槟,被一群人或真或假地恭维着,脸上带着艺术家式的忧郁和矜持。苏晚就站在他身边,穿着那条该死的黑色露背裙,笑容灿烂明媚,身体微微倾向顾言,姿态亲昵。其中一张,顾言正低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微微侧脸,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脸颊上泛着动人的红晕。配文只有一行字,却像淬了毒的箭射穿我的屏幕:
**【重要的时刻,重要的你。@顾言
新起点,光芒万丈!】**后面跟着一颗硕大的红心。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麻木的脸。我切到订餐APP,默默支付了那份昂贵得毫无意义的双人餐账单。然后,将手机屏幕向下,扣在冰冷的桌面上。
窗外的灯火依旧璀璨,却再也照不进我心底那片已经冰封的荒原。那颗曾经炽热跳动的心,在这一次次的凌迟中,终于彻底冷却、凝固,变成了一块坚硬的、不再为苏晚跳动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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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致命的海鲜羹
伤害如同跗骨之蛆,一旦开了头,便会变本加厉地啃噬。苏晚的心不在焉,最终演变成了物理意义上的致命一击。
那是个周末,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苏晚难得没有一大早就跑出去拯救她的白月光艺术家,而是破天荒地提出要在家做饭。她说顾言最近灵感枯竭,心情低落,她看了个美食博主的视频,学了一道据说能让人心情愉悦的翡翠海鲜羹,想先在我这里练练手,好做给顾言吃。
练手我当时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邮件,闻言只是掀了掀眼皮,语气平淡无波,行,你随意。
心里那点微弱的讽刺像气泡一样浮起又破灭。我这块试验田,还真是物尽其用。
厨房里很快传来叮叮当当的忙碌声。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表数据上,试图屏蔽那些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浓郁的、带着强烈海腥气的鲜香霸道地钻进了书房。
陈默!快出来尝尝!苏晚的声音带着一种实验成功的兴奋,从厨房传来。
我合上电脑,走到餐厅。餐桌上摆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羹汤,碧绿的蔬菜碎末点缀在浓稠的奶白色汤羹里,里面翻滚着大块的虾仁、洁白的扇贝肉、切成花刀的鱿鱼卷,还有几颗饱满的蛤蜊。卖相确实不错。
苏晚系着围裙,脸上沾了点面粉,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带着一种急于得到认可的期待:快尝尝!我按教程做的,熬了好久呢!阿言肯定喜欢!
阿言肯定喜欢。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我拿起勺子,看着碗里那些对我来说无异于毒药的海鲜。从小,严重的海鲜过敏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别说吃了,闻久了都会觉得喉咙发紧。这件事,苏晚是知道的。我们刚在一起时,她还曾仔细地记下我所有过敏源,像个尽职的护士。
怎么了快尝尝呀!她催促着,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的迟疑。
我看着她脸上纯粹的、为另一个人付出后等待验收成果的期待,心底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或许,她真的忘了。或许,顾言的喜好早已覆盖了关于我的一切。也好。
我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鲜,确实很鲜。虾肉的Q弹,扇贝的滑嫩,汤汁的浓郁……在味蕾炸开的同时,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麻痒感也瞬间从喉咙深处蔓延开来,像无数细小的针在疯狂攒刺。
我强忍着咽了下去,放下勺子,声音已经有些发紧:嗯,挺好。
真的太好了!苏晚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立刻转身去拿手机,那我赶紧给阿言拍个照发过去,告诉他成功了!他晚上就有口福了!她兴致勃勃地对着那碗羹汤找角度,完全没注意到我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和额角渗出的冷汗。
喉咙里的麻痒迅速升级为灼烧般的剧痛和肿胀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呼吸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鸣。眼前开始阵阵发黑,视野边缘泛起不祥的雪花点。
呃……我试图发出声音提醒她,却只挤出破碎的气音。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撞到了旁边的餐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哎呀你小心点!苏晚终于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目光,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看过来。当她的视线落在我脸上时,那点不耐烦瞬间被惊愕和一丝茫然取代,陈默你……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
我指着自己的喉咙,又指向桌上那碗海鲜羹,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喘息。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肺部火烧火燎地疼。
苏晚脸上的茫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迟来的、巨大的惊恐。她猛地丢开手机,扑过来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海鲜!陈默!你海鲜过敏!天啊!我……我忘了!我真的忘了!对不起!对不起!药!你的药呢!她手忙脚乱地在我口袋里摸索,语无伦次,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她翻遍了我身上所有的口袋,一无所获。巨大的恐慌让她彻底乱了方寸。她扶着我,我的身体越来越沉,意识像退潮般迅速远离。视野彻底黑下去之前,最后的画面是她煞白的脸,和她对着手机嘶喊的声音,但那声音却飘渺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
……120!快!地址是……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了。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再次恢复意识,是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和心电监护仪单调规律的嘀嘀声。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色天花板。
醒了!医生!他醒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苏晚。
视线聚焦,我看到她红肿着眼睛守在床边,脸上是真实的、劫后余生的恐惧和愧疚。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指尖冰凉。
默默……你吓死我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混蛋!是我蠢!我怎么能忘了……她泣不成声,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的手背上。
我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喉咙里插着管,火辣辣地疼,发不出声音。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泪,她的悔恨。很奇怪,心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和一种彻骨的、荒谬的冰凉。
原来,死亡边缘走一遭,真的能让人大彻大悟。她的眼泪是真的,她的害怕是真的,她的愧疚也是真的。但这些真,只在她亲手把我推向鬼门关之后才姗姗来迟。在顾言的需要面前,我的性命,不过是一个可以被轻易遗忘的背景设定。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把自己的手,从她冰冷颤抖的掌心里,一点点抽了出来。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苏晚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惊愕地看着我抽回的手,又抬头看我平静无波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爱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疲惫和一片望不到底的荒芜。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被我眼中的那片死寂冻结了。
我闭上眼,不再看她。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和她压抑的、绝望的抽泣。
这场差点要了我命的海鲜羹,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彻底浇熄了我心底最后一点残存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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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真相的漩涡
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日子,空气里都带着消毒水味的清醒。出院那天,阳光刺眼得有些不真实。苏晚执意要开车送我回去,一路上沉默得可怕,只有车载空调发出单调的嗡鸣。她几次欲言又止,眼神小心翼翼地瞟过来,带着浓重的讨好和尚未消散的恐慌。
默默……医生说还要静养一段时间,我请了假,在家照顾你……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干涩。
不用。我靠在副驾驶椅背上,闭着眼,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我回自己公寓。
那间我们共同生活了几年的家,早已失去了意义。
苏晚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调转了方向。车子最终停在我婚前买的那套小公寓楼下。她帮我提下简单的行李,站在单元门口,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
默默……我们……她声音哽咽。
钥匙给我吧。我打断她,伸出手,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我累了,想休息。
她看着我摊开的掌心,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还是从包里掏出那串曾经象征着家的钥匙,慢慢地、极其不情愿地放在我手上。金属的冰凉触感传来。
好好休息……我……我晚点再来看你。她低声说。
我没回应,转身刷开单元门禁,走了进去。厚重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她哀伤的目光,也隔绝了那段充斥着谎言、忽视和致命遗忘的过去。电梯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前所未有的平静笼罩着我,像风暴过后的死寂海面。
回到冷清的小公寓,积了一层薄灰。我挽起袖子,开始了一场沉默而彻底的断舍离。所有与她有关的物品——她留下的护肤品、几件忘拿的衣服、情侣马克杯、合影相框……统统被收进一个大纸箱。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留恋。当最后一件物品被塞进箱子,我用宽胶带刺啦一声封好口,感觉像是亲手合上了一本写满错误答案的书。
做完这一切,我坐在空荡了许多的客厅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还有些虚弱,但头脑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我需要做点什么,不是为了报复谁,而是为了找回那个被苏晚、被顾言、被那段糟糕关系彻底淹没的陈默。
目光落在角落蒙尘的书架上。那里放着一台老式的单反相机和一个便携三脚架,是我大学时痴迷摄影买的,后来工作忙碌就束之高阁了。一个极其微小却清晰的火花在死寂的心湖里噗地亮了一下。
我站起身,走过去,拂去相机包上的灰尘。打开,机身和镜头依旧保养得不错。指尖拂过冰凉的金属机身,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掌控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当晚,我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着我还略显苍白的脸。我在一个主流视频平台注册了一个新账号。光标在昵称栏闪烁,我几乎没有犹豫,敲下了三个字:
**默不语**
沉默是金,但沉默之后,未必是消亡。或许,是另一种更有力量的发声。
起步异常艰难。没有团队,没有经验,只有一腔孤勇和那台老伙计相机。最初的选题杂乱无章,拍过城市角落的流浪猫,拍过深夜便利店的打工小哥,也试着剪辑过几个冷门电影的深度解析。效果平平,播放量惨淡,评论寥寥无几,偶尔有几个也是什么玩意儿、浪费时间。
我对着后台惨淡的数据,没有气馁。失败是常态,但我有的是时间,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我开始疯狂地学习,研究爆款视频的节奏、结构、选题切入点,分析那些头部博主的镜头语言和叙事技巧。深夜的台灯下,堆满了关于剪辑、视听语言、传播学的书籍和笔记。
第一个小爆款来得有些意外。那是一个关于写字楼深夜保安的纪实短片。没有煽情,没有摆拍,只有真实的镜头:老保安对着监控屏幕打哈欠,泡一碗没油水的泡面,深夜独自巡视空荡楼道时被自己影子吓一跳的窘迫,以及清晨交接班时,和早班保安用浓重乡音互相打趣的温暖。我把镜头放得很低,色调调成偏冷的蓝灰,配乐只用了一段极其简单、带着空旷感的钢琴单音旋律。
视频标题也很朴素:《夜巡者》。
发布后,数据起初依旧低迷。但几天后,不知被哪个大V无意中点了个赞,流量忽然像开了闸的洪水涌了进来。评论区炸了:
泪目了,我爸以前就是干这个的,太真实了!
镜头好有质感!UP主有点东西啊!
这才是真实的生活,没有滤镜,没有剧本,牛逼!
保安大叔最后那个憨笑,破防了……
粉丝数开始缓慢而坚定地爬升。几千,一万,五万……默不语这个名字,开始在平台的某个小圈子里有了点微弱的回响。我依旧保持低调,不露脸,声音也做处理,只让作品说话。这种神秘感反而吸引了一些人。
我开始尝试更多社会观察类的选题。选题的雷达,有意无意地,总会扫过艺术圈——那个顾言赖以生存、镀金的圈子。我像一个冷静的猎人,潜伏在暗处,用镜头和思考编织着无形的网。
契机出现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我为了找一个老书店的素材,钻进了城市边缘一条布满涂鸦的老巷子。巷子深处,藏着一家不起眼的独立小画廊,门脸破旧,橱窗里挂着几幅色彩浓烈、笔触狂放的油画。画廊的名字很有意思——拾荒画语。
鬼使神差地,我推门走了进去。里面空间不大,光线昏暗,只靠几盏射灯照亮墙上的画作。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工装裤的老人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正对着画架发呆,脚边散落着颜料管和画笔。他面前的画架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画:扭曲的星空下,一个巨大的、眼睛形状的漩涡,漩涡中心,隐约可见一个破碎的婴儿轮廓。画风极其独特,带着一种原始的冲击力和绝望感。
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被那画中的情绪攫住了。老人似乎察觉到有人,回过头,眼神浑浊,带着艺术家的敏感和一丝警惕。
随便看。他声音沙哑。
这幅……很特别。我指了指那幅未完成的作品。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自嘲地笑了笑:特别呵,没人看得懂。画了半辈子,也就这样了。他指了指墙角堆着的一卷卷蒙尘的画布,都是些没人要的垃圾。
我们聊了起来。老人姓林,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后来因为性格孤僻,不懂钻营,加上画风过于不讨喜,渐渐被主流艺术圈边缘化,只能守着这个小破画廊勉强度日。聊到兴起,他翻出一些旧作的照片给我看。大多是些大幅的人物或风景,笔触粗粝,色彩浓烈到近乎痛苦,充满了对生命本质的尖锐拷问。
当我翻到一张照片时,手指猛地顿住了。
照片拍的是林老一幅名为《茧蚀》的画。画面主体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扭曲人体构成的灰白色虫茧,虫茧表面布满裂痕,裂痕中渗出暗红粘稠的液体。构图、色调、那种压抑窒息的氛围……一种强烈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熟悉感瞬间击中了我!
我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顾言!顾言三年前那幅一举成名、斩获新锐艺术大奖的作品——《新生》!那幅画被无数艺术评论家吹捧为破茧成蝶的生命礼赞、当代艺术的惊世之作,拍卖出了令人咋舌的高价,也彻底奠定了他在圈内的地位!
我立刻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某种激动而微微颤抖,迅速搜索顾言的《新生》高清图。两张图片并排放在一起。
窒息感再次袭来,但这次不是因为过敏。
**太像了!**
不,不是简单的像。是核心创意、核心构图、核心意象的惊人雷同!顾言的《新生》,主体同样是一个巨大的、由人体构成的茧,只是色调更明亮些,裂痕中透出的不是暗红粘液,而是象征希望的、金绿色的光芒。他巧妙地转换了色彩基调,将林老画中那种令人绝望的茧蚀感,偷换成了破茧的积极概念,再辅以精致的笔触和当时极为新颖的混合材料运用(据说用了某种特殊荧光颜料),便堂而皇之地据为己有,成了他天才灵感的证明!
林老看着我手机上的《新生》,浑浊的眼睛先是茫然,随即猛地瞪大,布满皱纹的脸瞬间涨红,嘴唇哆嗦着,枯枝般的手指指着屏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愤怒到极致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沾满颜料的地板上。
这……这……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这是我的……我的《茧蚀》啊!三年前……三年前有个年轻人,说是学画的,特别崇拜我,在我这儿打杂学了小半年……他……他翻拍了我好多画的照片……后来就再没来过……
一切豁然开朗!顾言所谓的灵感来源,所谓的艺术天赋,竟然是建立在对一个潦倒老画家的无耻剽窃之上!用别人的心血和苦难,粉饰成自己头顶的光环!
一股冰冷的火焰在我胸腔里燃烧起来,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混杂着恶心、鄙夷和某种笃定的兴奋。我看着眼前这个悲愤欲绝、几乎站不稳的老人,一个计划如同淬火的利刃,在我心中逐渐成形,清晰,冰冷,且致命。
林老,我扶住他颤抖的身体,声音低沉而坚定,您信我吗
老人抬起泪眼,看着我镜片后冷静锐利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像抓住最后的浮木。
好。我拿出手机,点开录音功能,请您把刚才的话,把关于《茧蚀》的创作过程,把那个‘学画的年轻人’的事情,原原本本,详细地说一遍。一个字都不要漏。
我架起那台老单反,镜头对准了这位被时代和剽窃者双重抛弃的老人。昏暗的画廊里,只有射灯的光束,照亮他脸上每一道刻着苦难的皱纹,照亮他眼中燃烧的悲愤和屈辱。他的声音沙哑、颤抖,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一字一句,控诉着那场发生在艺术圣殿阴影下的肮脏盗窃。
证据链,在这一刻,开始环环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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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艺术的剽窃者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台精密而冷酷的机器高速运转。
林老的采访视频是核心炸弹,但仅此不够。我需要更硬的锤,把顾言彻底钉死在抄袭的耻辱柱上,让他连狡辩的缝隙都没有。
我成了拾荒画语的常客。不再以拍摄者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个沉默的学徒或听众。林老最初的情绪宣泄后,陷入了更深的颓丧和绝望。我陪他整理那些蒙尘几十年的画作,听他断断续续讲述每一幅画背后的故事——那些被生活碾压的疼痛、无人理解的孤独、对艺术近乎偏执的坚守。他的画室角落里,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
都是些没用的老物件了……林老摆摆手,不以为意。
我征得他同意,开始耐心地清理。灰尘呛人,蛛网缠绕。在其中一个箱子的最底层,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硬的、被旧报纸层层包裹的物体。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剥开泛黄的报纸,里面是一个老旧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棕色皮质速写本。
翻开扉页,一行褪色的钢笔字映入眼帘:1987年
林振华
习作稿。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页页翻看。速写、构图草稿、色彩小稿……线条狂放不羁,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当翻到中间某一页时,我的动作彻底僵住!
纸上,赫然是用炭笔勾勒出的《茧蚀》原始构图!虽然粗糙,但那个由扭曲人体构成的巨大虫茧、布满裂痕的表面、裂痕中流淌的粘稠液体……核心元素清晰无比!旁边还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创作时的思考和色彩设想!
而在另一页,则是几幅眼睛形状漩涡的草图,旁边标注着:凝视深渊母体之痛——这分明就是林老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漩涡之眼》的雏形!而顾言最新系列作品的核心意象,就是各种变体的眼睛漩涡,被评论家吹捧为对生命本源的深邃凝视!
铁证!无可辩驳的铁证!
我强压着内心的狂潮,不动声色地将速写本收好。这还不够。我需要时间戳,证明林老的创作远早于顾言。
我利用做视频博主积累的信息检索能力,开始大海捞针。目标:林老年轻时可能留下过痕迹的任何公开记录。图书馆的旧报刊库、尘封的地方艺术年鉴、甚至是一些早已停刊的地下艺术小报的缩微胶片……我像考古一样在故纸堆里挖掘。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本发黄发脆的、1990年出版的地方性《青年艺术年鉴》不起眼的角落,我找到了一篇豆腐块大小的展览简讯,配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简讯标题:《边缘的呐喊——林振华个人习作展》。照片里,年轻的林老站在几幅画前,其中一幅虽然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正是《茧蚀》那极具冲击力的构图轮廓!而展览时间,清清楚楚印着:1990年6月!
时间,比顾言那幅《新生》早了整整二十多年!一个还在娘胎里,另一个的作品已经公开展出!
最后一块拼图,来自网络深处。我尝试用各种关键词组合搜索顾言和林老的名字。在某个早已废弃的艺术论坛考古贴里,一个十几年前的老帖子被挖了出来。发帖人ID已注销,但帖子内容还在。楼主贴了几张翻拍得极其模糊的画作照片,抱怨着:XX美院附近有个怪老头画家,画得贼阴间!这画叫《茧蚀》,看得我晚上做噩梦!下面有人跟帖:这构图有点意思,就是太压抑了。发帖时间:2008年。照片虽然模糊,但《茧蚀》的核心元素依旧可辨。
铁证如山!速写本、年鉴、网络遗迹……一条清晰无比的时间线,彻底锁死了顾言的剽窃行径!
与此同时,默不语账号的粉丝量悄然突破了五十万大关。我发布的作品开始有了稳定的受众和影响力,选题也越发犀利,直指社会现象和行业痛点。我的剪辑手法愈发纯熟,叙事节奏精准,总能抓住痛点,引发共鸣。账号的评论区,已经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有思考力的粉丝群体。
时机,快要成熟了。
我精心剪辑着最终的视频。林老沧桑面孔上的悲愤控诉、那本泛黄的速写本上清晰的草稿、黑白年鉴上的展览记录、网络遗迹的截图……证据链环环相扣,逻辑严密如铁桶。视频的标题,我反复斟酌,最终定下:
**【当新生的荣光,来自茧蚀的血泪——一场跨越二十年的艺术盗窃】**
视频的结尾,我没有用任何煽情的音乐或字幕。画面停留在林老那幅未完成的《漩涡之眼》上,镜头缓缓推近那个巨大的、仿佛在无声呐喊的眼睛漩涡。然后,屏幕一黑。只有一行冰冷的、白色的小字,在黑暗中无声显现:
**真相,永不沉默。**
我将这个最终命名为裁决的视频文件,加密保存。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揭露视频,而是一柄已经淬火完成、只待出鞘饮血的复仇之剑。目标,直指顾言艺术生涯的巅峰时刻——他即将在市中心最高端的云顶艺术中心举办的个人大型回顾展暨新锐艺术成就颁奖典礼。
那将是他人生最闪耀的舞台。
也将是他身败名裂的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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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荣耀的崩塌
云顶艺术中心今夜星光璀璨,衣香鬓影。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大厅照射得如同白昼,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盛装男女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槟、香水以及……金钱与虚名混合的浮华气息。顾言个人艺术回顾展暨年度杰出新锐艺术家颁奖典礼,俨然成了这座城市艺术圈最顶级的社交盛宴。
顾言无疑是今晚绝对的主角。他穿着一身昂贵的定制丝绒礼服,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艺术家式的忧郁与矜持,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周旋。接受着此起彼伏的恭维、祝贺和闪光灯的追逐。他身边,苏晚如影随形。她穿着一身裸粉色的曳地长裙,妆容精致,笑容温婉得体,挽着顾言的手臂,像一件精心搭配的艺术品。她的目光几乎黏在顾言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与爱意,仿佛他是照亮她整个宇宙的太阳。
我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西装,像个误入宴会的服务生或者小记者,混在靠近角落的人群里。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苏打水,冷眼旁观着这场华丽的大戏。没有人注意到我。在他们光鲜亮丽的世界里,陈默这个名字,连同那个被遗忘在订婚宴上的小丑,早已被扫进了记忆的垃圾堆。
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顾言的艺术生涯高光时刻,其中他那幅获奖作品《新生》的特写镜头,赢得了现场一片天才、震撼、生命礼赞的低声赞叹。顾言微微扬起下巴,享受着这属于他的荣光。
苏晚依偎在他身边,侧头在他耳边低语着什么,顾言嘴角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那画面,恩爱得刺眼。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指在西装裤口袋里,无声地摩挲着一个冰冷的金属U盘。那里面,装着名为裁决的终章。
颁奖环节开始。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德高望重的评委会主席走上台,开始宣读颁奖词。冗长的溢美之词回荡在华丽的大厅里:
……顾言先生,以其无与伦比的创造力、深邃的思想和极具冲击力的视觉语言,为我们这个时代贡献了震撼灵魂的艺术作品……他的《新生》,更是以破茧成蝶的壮美意象,诠释了生命最崇高的力量……实至名归!让我们有请,年度杰出新锐艺术家——顾言先生!
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追光灯瞬间锁定顾言。他脸上绽放出激动而克制的笑容,在苏晚充满爱意和骄傲的目光注视下,在无数镜头的聚焦下,迈着自信的步伐,走向舞台中央那光芒万丈的领奖台。
他站定,接过那座沉甸甸的、象征着艺术界至高荣誉之一的水晶奖杯。台下掌声如潮,苏晚激动得眼圈泛红,拼命鼓掌。
顾言清了清嗓子,准备发表他的获奖感言,脸上是志得意满的巅峰笑容。
就是现在!
我如同一个潜伏在暗影中的刺客,眼神锐利如刀。手指在口袋里,按下了手机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关联着默不语账号后台的发送键!同时,另一只手,将那个冰冷的U盘,悄无声息地塞进了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连接着现场备用投影线路的接口坞中——这是我提前几天,以设备维护检查的名义潜入会场,利用曾经在科技公司兼职学到的皮毛,做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技术准备。
感谢评委会,感谢所有支持我的人……顾言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带着胜利者的磁性。
突然!
他身后那块巨大的、原本播放着他辉煌履历的投影屏幕,画面猛地一闪,瞬间黑屏!
全场掌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是一愣。
下一秒,刺眼的白光重新亮起!屏幕上出现的,不再是顾言的荣耀,而是一张放大的、苍老悲愤的脸——林老!他那双浑浊却燃烧着怒火的眼睛,透过屏幕,直直地刺向全场!
一个经过处理的、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响起(那是我剪辑的林老原声):
顾言!你偷了我的画!偷了我一辈子的心血!你的《新生》,剽窃了我的《茧蚀》!你这个艺术窃贼!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鸦雀无声的大厅里!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屏幕。
画面切换!泛黄的速写本特写!《茧蚀》的原始草稿清晰无比!时间标注:1987年!
紧接着,1990年那份发黄的年鉴内页照片!《茧蚀》的展览记录!
然后,2008年网络论坛的截图!网友吐槽《茧蚀》阴间、做噩梦的帖子!
最后,是顾言那幅《新生》的高清图,与林老《茧蚀》的高清图并排对比!核心构图、意象的惊人雷同,在专业的标注红线箭头下,赤裸裸地呈现!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不——!关掉!快关掉!这是污蔑!是假的!顾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志得意满的笑容扭曲成极致的惊恐和狰狞。他像一头被戳破画皮的野兽,失态地对着后台方向嘶吼,手中的水晶奖杯哐当一声砸在光洁的舞台上,碎裂成无数片!
台下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哗然!
天啊!抄袭!
那草稿……那年鉴……时间对不上啊!
我的妈!实锤!这锤也太硬了!
顾言……他……他竟然是这种人!
闪光灯疯了!不再是仰慕的聚焦,而是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对准了台上那个失魂落魄、脸色惨白如鬼的身影!咔嚓咔嚓的快门声连成一片刺耳的噪音。
苏晚脸上的血色也瞬间褪尽。她站在台下最前排,像个被雷劈中的木偶,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住极度的震惊和茫然。她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铁一般的证据,又看看台上那个惊慌失措、风度尽失的顾言,再看看屏幕上林老那张悲愤屈辱的脸……她眼中曾经炽热的、名为崇拜的光芒,像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晃,然后,一寸寸地碎裂、熄灭。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身边这个男人的本质。
就在这时,屏幕上画面再次切换!巨大的投影上,赫然是顾言惊恐扭曲的脸部特写!而画中画的小窗口,是默不语账号后台的直播界面——此刻,观看人数正以恐怖的速度飙升,弹幕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刷屏:
卧槽卧槽!年度大瓜!
抄袭狗!实锤了!锤得死死的!
心疼老画家!一辈子心血被偷!
顾言滚出艺术圈!
求锤得锤!爽!
默不语牛逼!干得漂亮!
现场彻底失控了!记者们冲破保安的阻拦,话筒像长枪短炮般怼到顾言面前:
顾先生!请问您对抄袭指控作何解释
您认识这位林振华老先生吗
您的‘天才灵感’是否来源于剽窃
您是否考虑归还奖项和拍卖所得
顾言被围在中央,如同困兽。他眼神涣散,语无伦次:不……不是我……是诬陷……是AI合成的……他们陷害我……他试图推开记者,却被堵得寸步难行,昂贵的丝绒礼服被扯得皱巴巴。巨大的精神冲击和身败名裂的恐惧彻底击垮了他。
扑通!
在无数镜头和全场哗然的目光聚焦下,在直播画面百万观众的注视下,这位刚刚还站在艺术之巅的新锐天才,竟然双腿一软,直挺挺地朝着屏幕的方向——尽管那里只有冰冷的投影——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对着那播放着林老照片的屏幕语无伦次地哭喊:
林老!林老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您原谅我!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年轻不懂事!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吧!我把钱都还给您!我把名声都还给您!求您了!放过我吧!
他磕头如捣蒜,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舞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水晶奖杯的碎片就在他手边,映着他此刻狼狈如丧家之犬的模样。
整个云顶艺术中心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只剩下顾言绝望的哭嚎、额骨撞击地面的闷响,以及直播弹幕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疯狂刷屏。
艺术的神坛,在这一刻,伴随着水晶奖杯的碎裂和顾言的跪地求饶,轰然崩塌,只剩下一地狼藉的碎片和弥漫开来的、令人作呕的虚伪恶臭。
我看着台上那场荒诞至极的闹剧,看着顾言涕泪横流的丑态,看着苏晚那张失魂落魄、信仰崩塌的脸。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没有掀起狂喜的波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一丝淡淡的、对人性之恶的厌倦。
目的达到了。
我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像一滴水融入大海,穿过那些震惊、议论纷纷的人群,离开了这片喧嚣的废墟。身后,是顾言崩溃的哭嚎和苏晚失魂落魄的身影,以及一个被彻底碾碎的艺术神话。
复仇的火焰已经燃尽,留下的,是冰冷的余烬和一片需要重新开垦的寂静之地。
走出云顶艺术中心那扇沉重的旋转玻璃门,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瞬间卷走了大厅里残留的浮华喧嚣与令人窒息的热度。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像是给灼热的灵魂降了温。身后那片华丽废墟里的崩溃哭喊、信仰崩塌的静默,都与我无关了。
口袋里的手机还在持续不断地疯狂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默不语账号的后台信息爆炸了。今夜之后,默不语这个名字将彻底引爆舆论,连同顾言身败名裂的丑闻一起,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焦点。
但这股喧嚣,此刻却奇异地无法侵入我内心分毫。我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地址。车窗外的霓虹飞速掠过,光影在脸上明明灭灭。我看着这座熟悉的城市,第一次感到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带着凉意的轻松。
7
迟来的醒悟
车子停在我新搬的、位于创意园区的工作室兼公寓楼下。这里更安静,也更适合现在的我。刚走到单元门口,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花坛边冰冷的水泥台阶上。
是苏晚。
她身上还穿着那条裸粉色的昂贵礼服,只是此刻皱巴巴的,沾了些灰尘。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彻底冲刷开,眼线晕染成一片乌青,头发也凌乱地散着。她抱着双臂,在夜风里微微发抖,像一只被遗弃在寒风中的、羽毛凌乱的鸟。
看到我走近,她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巨大光亮和……卑微的乞求。
默默!她几乎是扑了过来,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冰凉的手指死死抓住我的衣袖,力道大得惊人,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前所未有的卑微,默默!你听我说!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在她狼狈的脸上冲出新的沟壑。
我被骗了!我被他骗得好惨!什么天才,什么艺术家,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小偷!我瞎了眼!我真的瞎了眼!她语无伦次,情绪激动,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默默……只有你才是真的!只有你对我是真心的!以前是我混蛋!是我不知好歹!是我被猪油蒙了心!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们结婚!我们马上结婚好不好
她仰着脸,泪水混合着晕开的眼妆,那张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脸,此刻只剩下狼狈不堪的悔恨和孤注一掷的哀求。她试图靠近我,试图像过去那样依偎进我怀里寻求温暖和原谅。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在绝望中徒劳地挣扎。心湖一片平静,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那些曾经撕心裂肺的痛楚、那些卑微的等待、那些差点致命的伤害,此刻都像褪色的旧照片,遥远得如同隔世。
苏晚,我的声音很平静,在这寂静的夜里清晰地响起,没有愤怒,没有嘲讽,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淡漠,太晚了。
她抓着我衣袖的手指猛地一僵,眼中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恐惧覆盖:不!不晚!默默!我们还有时间的!我们……
就在这时,单元门禁滴的一声轻响,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一个穿着舒适家居服、扎着清爽丸子头的女孩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印着可爱猫咪图案的保温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是夏晓,我的邻居兼现在的合作伙伴,一个才华横溢的插画师,也是默不语账号新内容的视觉担当。她刚结束工作准备回家。
陈默哥,你回来啦东西给你放桌上了。夏晓把保温杯递给我,声音清脆,带着自然的熟稔,看你晚上没怎么喝水,给你泡了点枸杞菊花。
她的目光自然地落到我身边的苏晚身上,看到她狼狈的模样和死死抓着我衣袖的手,微微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礼貌,对苏晚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没有任何探究或多余的情绪。
谢了晓晓。我接过还带着温热的保温杯,很自然地朝她笑了笑。然后,在苏晚呆滞的目光注视下,我极其自然地、轻轻握住了夏晓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一小步。
这个动作细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归属感。
我转过头,重新看向脸色煞白、眼神彻底陷入绝望空洞的苏晚,晃了晃和夏晓交握的手,语气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抱歉啊,苏晚。
夜风吹动额前的碎发,我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这次,换我赶时间了。
说完,我握着夏晓手腕的手微微紧了紧,示意她一起。夏晓会意,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站在我身边。
我没有再看苏晚一眼,仿佛她只是路边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子。拉着夏晓,刷开单元门禁,并肩走了进去。厚重的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门外那个凝固在冰冷夜风里的、失魂落魄的身影,也隔绝了那段早已腐烂发霉的、名为过去的时光。
门内,是温暖的光,崭新的路,和身边人掌心传来的、真实而熨帖的温度。
有些晚,不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