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珠帘为证 > 第一章

我苦追靖王萧彻十年,世人皆笑我痴傻。
他总说:知微,你太吵。
直到宫宴上太后说漏嘴:这丫头眉眼,倒像极了早逝的颜姑娘。
我才知自己是替身。
那夜暴雨倾盆,我咳着血问他:十年真心,可曾有一刻动心
他立在珠帘后,声音比雨还冷:替身而已,也配谈真心
后来我远走边关,嫁与铁血将军。
花轿出城那日,萧彻当街拦马,双目赤红。
跟我回去。他哑声道。
我掀开轿帘,笑如初见时明媚:王爷,您挡路了。
他身后朱门内,那副我亲手串的珊瑚珠帘,在风中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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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外白玉阶的寒意,隔着厚实的裙裾,依旧能一丝丝钻进骨头缝里。天光有些晃眼,泼洒在殿顶明黄的琉璃瓦上,刺得人微微眯起眼。我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绣着缠枝莲纹的裙裾边沿,看着它每一次拂过冰冷的玉阶,都带起一阵细微而无声的尘埃。空气里有沉水香和一种更凛冽、更疏远的味道混杂着,那是属于帝王之家的威严,沉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臣女沈知微,恭请圣安。声音出口,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在空旷的殿前石坪上显得格外单薄。膝盖落在冰凉坚硬的地面时,轻微的撞击感顺着骨骼蔓延上来。头顶是浩瀚的天宇,远处是巍峨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殿宇,人跪在这里,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我依着礼数,将额头轻轻贴在手背上,伏下身去。鬓边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动作,在额角轻轻晃荡,发出几不可闻的细碎碰撞声。伏低的瞬间,视线却不受控制地、飞快地向上掠了一眼。
正前方,几位重臣簇拥着明黄的身影缓缓步下高阶。而在那一片令人不敢直视的明黄色泽稍后的位置,一抹深沉的玄色身影,如同静默的山岳。
是萧彻。
靖王萧彻。
他的朝服是极深极重的玄色,领口袖缘滚着暗金的螭龙纹,腰束玉带,身形挺拔如松。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那份属于他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气息,也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他并未看我,侧脸对着这边,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薄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日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另一半脸隐在殿檐投下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深潭似的,幽暗得看不出任何情绪流转的痕迹。
心口那点微弱的热意,被这冰封般的一瞥,瞬间冻结了。十年了。从豆蔻梢头初遇,到如今双十将过,京城里人人皆知,镇国公府的嫡女沈知微,是个追着靖王萧彻跑的傻子。这十年,我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飞蛾,固执地扑向他这座终年不化的冰山。送他亲手熬的参汤,汤罐在王府门房放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最后原封不动地退回;为他搜罗珍奇孤本,托人辗转递进去,如同石沉大海,连个水花都不曾溅起;在他必经的宫道上偶遇,鼓足勇气上前搭话,得到的永远只是他脚步不停,丢下一句冰碴子似的:沈小姐,自重。
最多的,便是那句:知微,你太吵。
每每想起,都像有一根细小的针,在心尖上轻轻扎了一下,不致命,却疼得绵长而清晰。我收回目光,重新将额头抵在手背,指尖用力地掐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微末的痛楚,压住心口翻涌上来的酸涩。十年光阴,竟只换得他眼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和一句太吵。
礼毕起身时,裙裾拂过地面,带起一阵微凉的风。膝盖有些发僵,我轻轻吸了口气,努力挺直背脊。目光终究还是忍不住,再次投向那个方向。萧彻已转过身,正与身旁一位身着绯袍的大臣低声交谈着什么,侧脸依旧冷硬。他今日似乎格外不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着。我下意识地拢了拢袖中那只小巧的紫铜手炉——炉壁暖意融融,是我出门前特意塞进去的。记得有一年冬猎,天寒地冻,他独自在营帐外看雪,肩头落了一层白霜。那时我远远瞧着,只觉得他孤高清寂得让人心疼,便记下了他畏寒。
可此刻,初春的阳光分明已经有了暖意。这手炉,终究是多余了。我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指尖蜷了蜷,终究没有拿出来。那点残存的、想要靠近的念头,在触及他周身无形的寒冰时,彻底熄灭了。
宫宴设在太液池畔的琼华阁。
华灯初上时,阁内早已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水晶帘幕低垂,折射着烛火与夜明珠的光辉,流光溢彩,几乎晃花人眼。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混着脂粉的甜香和酒肴的热气,织成一张浮华喧嚣的网。
我坐在女宾席靠后的位置,目光却像生了根,穿过重重人影,牢牢地钉在对面主位下首的那道身影上。萧彻一身玄色亲王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白。他端坐如钟,并未参与周围的谈笑,只偶尔执起玉杯浅啜一口,修长的手指搭在杯沿,骨节分明,透着一种疏离的力道。几个宗室子弟端着酒杯过去敬酒,他也不过是略略颔首,薄唇微动,吐出几个字,便再无下文。那几人碰了个软钉子,脸上讪讪的,又不敢表露不满,只得悻悻退开。
啧,靖王爷还是老样子,跟块冰雕似的。旁边传来低低的议论声,是几个相熟的贵女。
可不是么,也就知微妹妹有这耐性,十年如一日地……另一个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话未说尽,目光却意有所指地瞟向我这边。
嘘!先前那人赶紧打断,声音压得更低,少说两句,知微听见了该伤心了。
伤心我握着面前温热的青玉酒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细腻的纹理。杯中的琥珀色琼浆微微晃动,映出我模糊的倒影。十年间,这样的议论、这样的目光,早已听得太多,看得麻木。起初还会脸红心跳,羞愤难当,到后来,竟也生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厚茧。只要他还在那里,只要我还能这样远远地看着他,旁人的言语,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刺耳了。
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酒液辛辣,顺着喉咙滑下,却在胃里烧起一团暖意,奇异地驱散了心头的几分寒凉。视线依旧贪恋地落在萧彻身上。他正抬手,似乎是不经意地拂了一下衣袖。那动作极其细微,却让我的心猛地一跳。那袖口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几片竹叶,是我上月托人送进去的,说是给他新制的春衫添点雅致。他……竟穿上了
一股微弱的、几乎不敢置信的暖流,悄悄漫过心田。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回应,如同在漫漫长夜里跋涉的旅人,忽然瞥见了遥远天际一丝微不可查的曙光。哪怕那曙光渺茫如萤火,也足以让疲惫不堪的心,重新生出一丝卑微的希冀。他是不是……终有一日,也能被捂热一点点
正心神摇曳间,席间忽然安静了一瞬。只见太后由宫人搀扶着,缓缓行至主位。她老人家今日心情似乎极好,凤目含笑,环视了一圈席间众人。目光掠过女宾席时,在我脸上停顿了片刻。
我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
太后的笑容慈和,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了然。她朝着我的方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席间的丝竹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感叹:这孩子……哀家瞧着,这眉眼,倒像极了颜家那丫头。
颜家那丫头几个字,如同几颗冰冷的石子,毫无预兆地投入我刚刚泛起涟漪的心湖,瞬间冻结了所有刚刚升腾起的、脆弱不堪的暖意。
席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探究、同情、甚至看好戏的意味,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脸上。那些目光如有实质,刺得我脸颊发烫,又瞬间褪尽血色。我僵硬地坐着,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太后的目光下,急速地冷却、倒流回四肢百骸,冻得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颜家哪个颜家颜……阿颜
一个模糊而久远的名字,伴随着一些零碎不堪的宫廷秘闻,电光火石般撞入脑海。忠烈侯颜家……十年前因牵涉一桩大案而获罪,满门凋零……据说那位才情绝艳、名动京城的颜大小姐颜若初,便是那时香消玉殒……传闻中,她与靖王萧彻……
我猛地转头,视线如同濒死的蝶,带着最后一丝绝望的力气,扑向对面的萧彻。
他依旧端坐着,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仿佛那惊雷般的话语并未入耳。然而,他握着玉杯的手指,指节却在一瞬间绷得死紧,根根泛白,几乎要捏碎那温润的玉石。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让人看不清里面翻涌的究竟是惊涛骇浪,还是死寂一片。
但那紧绷的下颌线,那周身骤然降下的、几乎能冻结空气的寒气,已经说明了一切。
太后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在萧彻身上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向别处,开始询问另一位王妃的家常。
丝竹声重新响起,席间的谈笑也渐渐恢复。
可我的世界,在太后那句话出口的瞬间,已然彻底崩塌。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萧彻那绷紧的指节和他周身散发的、足以将人冻毙的寒气。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十年追逐,十年痴心,十年里他所有的不耐、所有的冷漠、所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那些让我辗转反侧、痛彻心扉又百思不得其解的冰冷,此刻都找到了一个最残忍、最荒谬的答案。
我沈知微,镇国公府的嫡女,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眉眼酷似另一个女子的……拙劣赝品。
那个他放在心尖上、早已化作黄土一缕的颜若初!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到窒息的剧痛。喉咙深处涌起一股浓重的腥甜气息,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翻涌的气血压制下去。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掐破了皮肉,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灭顶的、彻骨的寒冷,从脚底直冲头顶,将我整个人都冻僵在喧闹浮华的琼华阁中。
那晚宫宴是如何结束的,我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回到镇国公府那间熟悉的闺房,记忆已然模糊成一片混沌。只记得那夜无星无月,浓稠的黑暗像冰冷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窗棂上,也沉沉地压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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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值夜的丫鬟早已被我屏退,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死寂。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弥漫开来,连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都显得格外惊心。
我蜷缩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寒意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带着宫宴上那惊心动魄的真相所带来的剧毒,在四肢百骸疯狂流窜。
眼前反复闪回着琼华阁里的画面:太后含笑却残忍的话语,席间骤然聚焦的、形形色色的目光,还有……还有萧彻那绷紧的、泛白的指节,和他周身骤然冰封的气息。
这孩子……哀家瞧着,这眉眼,倒像极了颜家那丫头……
像极了颜家那丫头……
像极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在心上反复地割锯。十年。整整十年。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捧着一颗滚烫的心,亦步亦趋地追逐着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背影。我以为那是他天性冷情,我以为只要我足够执着,足够炽热,总能融化那层坚冰。却原来,那坚冰并非天性,而是为另一个人所铸!我只是……只是一个眉眼与他心上人相似的影子!一个连替代品都算不上的、可悲的替代品!
呵……一声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低笑从喉咙里逸出,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眼泪早已流干了,眼眶干涩得发疼,只剩下心口那片被彻底碾碎的废墟,在无声地哀嚎。
一股剧烈的痒意猛地从喉咙深处窜起,带着撕裂般的灼痛。我猝不及防,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蜷缩,五脏六腑都像是要被这疯狂的咳嗽震碎。慌忙用手捂住嘴,掌心却感到一阵温热粘稠的湿意。
摊开手,借着昏黄的烛光,只见掌心赫然一片刺目的猩红!那血珠在掌心蜿蜒,如同一条条绝望的毒蛇,嘲笑着我十年荒唐的付出。
替身……连替身都不如……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不甘心!十年心血,十年青春,十年里耗尽的每一分情意,难道在他眼中,就真的如此不值一提难道这十年间,他萧彻的心,当真就从未为我沈知微,哪怕仅仅是一瞬,有过一丝一毫的触动
一股近乎疯狂的执拗猛地攫住了我。我要去问他!当面问他!我要亲耳听他说!哪怕答案依旧是淬毒的冰刃,我也要把它剜出来,看得清清楚楚!死,也要死个明白!
这个念头一起,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我猛地掀开锦被,踉跄着下榻。寒意瞬间包裹了单薄的寝衣,激得我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喉间腥甜更甚。但我顾不得了,跌跌撞撞地扑向妆台,胡乱抓起一件厚实的银狐斗篷裹在身上,连头发都来不及梳理,便赤着脚冲向房门。
小姐!外间守夜的丫鬟被惊醒,惊惶地想要阻拦。
滚开!我嘶声喊道,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从未有过的戾气。那丫鬟被我狰狞的神色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退开了。
推开沉重的房门,一股裹挟着雨腥气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不知何时,外面已是暴雨倾盆。
漆黑的夜幕被粗大的、白亮亮的雨柱撕裂,狂风卷着雨水,如同无数条疯狂的鞭子,狠狠抽打着庭院中的一切。花木在狂风中凄厉地摇摆,瓦片上爆豆般的雨声震耳欲聋。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狂暴的风雨,要将一切吞没。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斗篷的边角,寒意刺骨。我却像感觉不到冷,一头扎进了这无边的雨幕之中。赤脚踏在冰冷湿滑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刺骨的寒冷和疼痛从脚底直冲头顶,反而让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诡异的清醒。斗篷很快就被雨水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冰冷的布料摩擦着皮肤。雨水顺着发梢、脸颊疯狂地流淌,模糊了视线,呛入口鼻。我不管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府门的方向狂奔,心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燃烧——靖王府!去找他!问个明白!
国公府到靖王府的路,平日乘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今夜在这狂风暴雨中奔跑,却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街道上空无一人,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在脚下汹涌。几次摔倒,膝盖和手肘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钻心的疼。但每一次,我都咬着牙,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向前。
终于,那熟悉的、气派森严的靖王府朱漆大门出现在眼前。门前两只巨大的石狮子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狰狞。檐下悬着的灯笼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投下明明灭灭、鬼魅般的光影。
开门!开门!我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厚重的门板,手掌拍得生疼,声音在风雨中破碎不堪,萧彻!萧彻你出来!你出来见我!
雨水模糊了视线,但我依旧能清晰地看到门廊下守卫惊愕又为难的脸。他们似乎认出了我,面面相觑,却不敢擅自开门。
王爷!萧彻!我嘶喊着,指甲几乎要嵌进门板的缝隙里,声音因为极致的嘶喊和冰冷的雨水而扭曲变形,你出来!你出来把话说清楚!
拍门声在狂暴的雨声中显得那么微弱,那么徒劳。就在我几乎绝望,力气快要耗尽的时候,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
门后,站着萧彻。
他依旧穿着玄色的常服,外面只松松披了一件墨色的外氅,显然也是刚从内室出来。他站在门内高高的门槛之后,身后是王府内幽深的长廊,廊下悬着的防风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他挺拔而冰冷的身影。
他就那样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门外狼狈不堪的我。
雨水顺着我湿透的额发,不断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我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努力想看清他此刻的表情。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隐在廊檐的阴影中。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照出门外风雨肆虐的景象,映照出我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如同落水鬼般的狼狈模样。可那眸子里,除了惯有的冰冷,似乎还多了一丝……一丝被惊扰的、毫不掩饰的厌烦。
那厌烦,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我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扑到他身前,却被那高高的门槛和冰冷的距离感死死拦住。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疯狂地从脸上滑落。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十年……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我弓着腰,咳得撕心裂肺,身体因剧烈的痉挛而颤抖。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喉间的腥甜几乎要喷涌而出,我死死咽下,抬起被雨水和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死死盯住他那张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冷酷的脸:
十年真心……萧彻……你可曾……可曾有一刻……为我动过心
声音嘶哑、颤抖,如同杜鹃啼血,在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中,显得那么绝望,那么卑微。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一刹。只有檐外的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大地,发出永不停歇的轰鸣。
萧彻依旧站在门内,一动不动。廊下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他沉默地看着我,那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极其陌生、极其碍眼的物品。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比这倾盆的暴雨更加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向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替身而已,
他薄唇微启,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得令人心胆俱裂,也配谈真心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空,紧随而来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响,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他脸上那冰封般的冷漠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替身而已……也配谈真心……
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如同最锋利的判决。
那八个字,如同八道裹挟着万载玄冰的惊雷,狠狠地劈落下来。没有劈在天灵盖上,却精准无比地劈在了心口那片早已被碾成齑粉的废墟上。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狂风的嘶吼,暴雨的喧嚣,檐角水流的哗啦……统统归于一片死寂。耳中只剩下尖锐的、持续的嗡鸣。眼前萧彻那张冷漠到极致、带着毫不掩饰轻蔑的脸,在闪电惨白的光晕下,扭曲着,模糊着,最后只剩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一个狼狈如鬼、可笑至极的身影——那就是我沈知微。
替身而已……也配谈真心……
原来,十年的追逐,在他眼中,连痴心妄想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影子对原主的亵渎,一种不自量力的僭越。
一股浓烈到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头,这一次,我再也没能忍住。身体剧烈地一颤,一口温热的鲜血直接喷溅出来,落在脚下冰冷的、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上。
刺目的红,在浑浊的水流中迅速洇开、变淡,然后被更多的雨水无情地冲刷殆尽,不留一丝痕迹。就像我这十年的痴心妄想,被这冰冷的八个字,彻底冲刷得干干净净。
身体里支撑着我的最后一丝力气,随着那口喷出的心血,瞬间抽离。双腿一软,我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直地向后倒去。
冰冷的雨水,混杂着地面的泥泞,瞬间包裹了全身。意识沉入无边黑暗之前,我似乎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小姐——!
是追来的国公府丫鬟。
还有……似乎……还有门内传来一声极细微的、短促的、像是某种硬物被骤然捏紧的咔声是错觉吗是这濒死幻觉里,我为自己编织的最后一点、可怜的自欺欺人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
再次睁开眼,已是半个月后。
入眼是熟悉的藕荷色承尘,上面绣着缠枝莲纹,是我闺房的床帐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苦涩得让人舌根发麻。浑身像是被碾碎重组过一般,酸软无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隐的钝痛。
小姐!您醒了!
守在床边的贴身丫鬟春桃惊喜地叫出声,眼圈瞬间红了,慌忙去倒水。
我转动干涩的眼珠,喉咙火烧火燎,发不出声音。春桃小心地扶我半坐起来,用温热的参汤一点点润湿我的唇舌。
小姐,您吓死奴婢了!那晚您淋着大雨跑出去,回来就高烧不退,昏睡了整整半个月!太医说……说您是急怒攻心,又受了极重的风寒,险些……春桃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
急怒攻心……风寒……险些……死掉么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肺部,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春桃吓得赶紧为我拍背顺气。
半个月。原来,我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也好。那个为萧彻痴狂了十年的沈知微,就让她死在那场冰冷的暴雨里吧。
目光缓缓扫过房间。窗明几净,一切都收拾得妥妥当当。只是……视线落在床榻正对着的那扇雕花窗上。
窗棂依旧,只是那垂挂了整整十年的、由颗颗殷红珊瑚珠精心串成的珠帘……不见了。
那是我十五岁及笄那年,用了整整一年时间,一颗颗挑选,一颗颗打磨,再一颗颗亲手串起来的。每一颗珊瑚珠都圆润饱满,色泽鲜亮如心头热血。我固执地认为,这样热烈纯粹的颜色,或许能映亮他眼中哪怕一丝的暖意十年间,无论春夏秋冬,这串珠帘一直挂在那里,风吹过,便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像是我心中永不熄灭的期盼。
如今,帘去窗空。只留下光秃秃的窗棂,像一个被剜去了眼珠的空洞,冷冷地对着我。
那帘子……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春桃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心疼,低声道:那晚……那晚小姐您回来时,浑身湿透,还……还吐了血,手里却死死攥着几颗珠子,都抠进肉里了……后来老爷夫人来看您,见那珠帘……夫人说看着伤心,就让人……让人拆了收起来了。
拆了……收起来了……
也好。本就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梦,早该醒了。
收起来……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重的药味呛入肺腑,竟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楚,那就……烧了吧。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春桃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小姐!
我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我说,烧了。
语气斩钉截铁,再无半分过去的柔软与迟疑。
从那天起,镇国公府里那个曾经追着靖王跑的沈知微,仿佛真的死了。我异常安静地养病,按时喝下苦得钻心的汤药,沉默地接受着父母兄长小心翼翼的探视和欲言又止的担忧。关于那晚宫宴的流言,关于靖王府门前的风雨,关于我为何突然病倒,府里上下都讳莫如深,无人敢在我面前提起半句。只有春桃偶尔红着眼眶,看着我用完药后怔怔望着空荡窗棂的样子。
心口那片被冰锥刺穿的废墟,在汤药和死寂的滋养下,并未愈合,反而结成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痂。不再流血,却也彻底失去了感知温度的能力。
就在我以为余生都将在这冰封的死寂中度过时,一道意想不到的圣旨,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打破了国公府的平静。
传旨的内监声音尖细,在正厅里回荡:……镇国公嫡女沈知微,淑慎性成,柔嘉维则……特赐婚于镇守西疆之抚远大将军裴铮,择吉日完婚,钦此——
抚远大将军裴铮那个传闻中战功赫赫,却也以铁血冷硬、不近人情著称的边关杀神赐婚
父亲和母亲接旨时,脸色都白了。母亲更是惊得几乎站不稳,被父亲死死扶住。他们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惊惶、忧虑,还有深深的心疼。这门亲事,无异于将我流放至苦寒边关,嫁给一个可能比萧彻更加冷酷无情的陌生人。
然而,当内监将那道明黄的卷轴递到我面前时,我竟异常平静地伸出手,稳稳地接了过来。
臣女沈知微,谢主隆恩。
声音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
没有抗拒,没有哀伤,更没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心湖深处,那层厚厚的冰痂之下,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西疆也好,铁血将军也罢,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更远、更陌生的牢笼。至少,那里没有萧彻,没有颜若初的阴影,没有十年痴傻的耻辱。
很好。
接下来的日子,国公府陷入一种既忙碌又压抑的气氛中。母亲强忍着泪水,亲自为我打点嫁妆,一箱箱绫罗绸缎、金银玉器被搬出来清点。父亲沉默地增加了府中护卫,似乎在防备着什么。府中上下都小心翼翼地侍奉着,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我。
我像一个局外人,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试穿大红嫁衣时,看着铜镜中那个被华服包裹、脸色却依旧苍白如纸的女子,只觉得陌生。那刺目的红,像极了当年我串珠帘时用的珊瑚珠子,也像极了那晚喷溅在靖王府门前石阶上的血。
终于到了吉日。
天蒙蒙亮,我便被扶起来梳妆。开脸、绞面、上妆、绾发……繁复的礼节一项项进行。喜娘嘴里说着吉利话,声音却有些发飘。凤冠霞帔加身,沉重的金饰压得脖子有些酸痛。铜镜里,厚重的脂粉终于掩盖了病容,只留下一双眼睛,平静得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映不出半点新嫁娘该有的羞涩与喜气。
唢呐和锣鼓声在府门外喧天响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闹。我被盖上大红销金的盖头,眼前只剩下一片朦胧的红色。在喜娘和春桃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出住了二十年的闺阁,走出镇国公府威严的大门。
门外,迎亲的队伍排开。为首的高头大马上,坐着我的新郎官,抚远大将军裴铮。隔着盖头的红纱和眼前朦胧的光影,只能看到一个极其高大挺拔的轮廓,一身同样暗沉的绛红喜服,也压不住那股扑面而来的、属于军旅的冷硬肃杀之气。他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目光沉凝,没有任何表示。
鞭炮噼啪作响,硝烟味弥漫。我被搀扶着坐进那顶华丽而沉重的八抬花轿。轿帘放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目光。轿子被稳稳抬起,轻微的晃动感传来。
起轿——!
礼官拖长了调子。
鼓乐声陡然拔高,轿子开始移动。摇摇晃晃中,我闭上眼,任由身体随着轿子的节奏轻轻摆动。心口那片冰痂,依旧坚硬而冰冷。此一去,万里关山,前路茫茫。也好,总好过留在这座埋葬了沈知微所有痴念的京城。
花轿平稳地行在京城宽阔的御街上。唢呐和锣鼓声喧天震耳,盖过了街市两旁百姓的议论纷纷。隔着厚重的轿帘和红盖头,外面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而遥远。我靠在轿壁上,感受着轿身有节奏的晃动,思绪放空,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这具穿着华服的空壳,被抬向一个未知的归宿。
突然!
轿身猛地一顿!
巨大的惯性让我猝不及防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撞在轿厢内壁上,一阵眩晕。外面喧天的鼓乐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死寂中,是无数倒抽冷气的声音和压抑的惊呼!
紧接着,一个嘶哑得变了调、带着某种孤注一掷般疯狂的声音,穿透了轿帘,清晰地刺入耳膜:
停下!
那声音……那声音!
心口那片冰封的痂,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狠狠撞击了一下,瞬间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渗出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痛楚!
我猛地坐直身体,手指不受控制地攥紧了嫁衣宽大的袖口,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隔着朦胧的红纱,我能感觉到花轿停下了,外面是死一般的寂静,无数道目光似乎都聚焦在了前方。
是他!是萧彻!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想做什么
外面传来护卫首领低沉而警惕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靖王爷!此乃圣上亲赐、抚远大将军迎亲仪仗!还请王爷速速让开,莫要误了吉时!
短暂的沉默。
死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连风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然后,那个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更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艰难地磨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疲惫和……一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近乎恳求的意味:
知微……
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声音抖得厉害,跟我……回去。
跟我回去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惊雷,狠狠劈在我刚刚裂开一道缝隙的心防上!
回去回到哪里回到那个挂着珊瑚珠帘、永远等着他垂怜的牢笼回到那个被当作另一个女人影子的、卑微如尘的过去回到那场冰冷刺骨的暴雨里,再听一次他那句替身而已,也配谈真心
荒谬!可笑!无耻!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被彻底羞辱后的剧痛,如同火山熔岩,猛地从心口那道裂缝中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的麻木与死寂!烧得我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小姐……旁边的春桃吓得声音都变了,下意识地想按住我。
我猛地抬手,用力挥开了她。动作之大,甚至掀动了头上的红盖头。
在春桃的惊呼声中,我毫不犹豫地,一把掀开了那遮住视线的大红盖头!
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晃得我眯了一下眼。但下一刻,我便清晰地看到了轿外的一切。
花轿正停在御街中央。前方,我的夫君裴铮,端坐在高大的骏马上,一身绛红喜服,身形挺拔如山岳。他微微侧着头,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冷硬如铁铸,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正沉沉地盯着花轿前方拦路的人影。
而在他目光的落点——
正是靖王萧彻!
他穿着一身深紫色的亲王常服,显然来得极其匆忙,衣襟甚至有些微的凌乱。他孤身一人,就那样直直地站在花轿正前方几步远的地方,拦住了整个迎亲队伍的去路。
雨水冲刷过的天空格外澄澈,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身上。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曾让我魂牵梦萦、十年仰望的俊美脸庞,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狼狈。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眼底是浓重的、化不开的乌青,嘴唇干裂,下巴上甚至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残过后的玉树,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从内里散发出来的、摇摇欲坠的颓败。
最刺目的,是他那双眼睛。那双曾深如寒潭、永远只有冰冷疏离的眸子,此刻竟布满了骇人的血丝!赤红一片!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我掀开轿帘露出的脸!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复杂到极致的东西——是难以置信的惊痛是疯狂燃烧的执拗是深深的懊悔还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
这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神情,这双赤红如血、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的眼睛……曾几何时,哪怕只在他眼中看到一丝这样的波澜,都足以让我欣喜若狂,甘愿付出一切。
可如今……
我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
靖王爷。
我开口了。声音清亮,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如同初见时的明媚笑意。那笑容绽放在精心描绘过的唇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微微歪着头,目光坦然地迎上他那双赤红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眼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吐出,如同珠落玉盘,敲碎了御街上死一般的寂静:
您挡路了。
笑容明媚依旧,眼神却冷若冰霜,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萧彻的身体猛地一晃!像是被这轻飘飘的、带着笑的五个字狠狠抽了一鞭子!他眼中的赤红瞬间凝固,随即是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痛楚翻涌上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却只发出了一声破碎的气音。
就在这时!
一阵猛烈的狂风毫无预兆地席卷过御街!
哐当——!噼里啪啦——!
一阵急促刺耳、如同珠玉碎裂般的巨大声响,猛地从萧彻身后、靖王府那扇洞开的朱漆大门方向传来!
那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惊心动魄!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抬起眼,越过萧彻瞬间变得惨白僵硬的脸,望向那洞开的王府大门。
只见门内回廊下,那副悬挂了整整十年、由我亲手一颗颗串起、曾寄托了我所有少女痴念的珊瑚珠帘……此刻,正被这阵狂风无情地撕扯着!
串着珠子的金线似乎早已腐朽不堪,在狂风的巨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崩裂声!无数颗殷红如血的珊瑚珠,如同断了线的血色泪滴,挣脱了束缚,疯狂地迸溅开来!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珠子砸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砸在朱红的门柱上,发出清脆又绝望的碎裂声!更多的红珠如同失控的血色洪流,滚落台阶,四散奔逃,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又凄凉的光晕。不过眨眼之间,那副曾垂挂了十年、见证了我所有卑微爱恋的珠帘,彻底分崩离析,化为满地狼藉的碎玉残红!
风卷着珠帘最后的悲鸣,呼啸着穿过洞开的府门,穿过死寂的御街,也狠狠刮过萧彻瞬间褪尽血色的脸。
他僵立在原地,背对着那满地狼藉的碎红,身体绷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石头。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一点点转过头,看向王府门内那一片刺目的狼藉。
阳光惨烈地照着他失魂落魄的侧脸,和他身后那扇洞开的、如同巨大伤口的朱门,以及门内台阶上、散落一地的、如同凝固血泪般的珊瑚碎片。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满地碎珠,在阳光下无声地控诉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