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来实习,不是来演戏
林锐第一次踏入脉动科技的玻璃大门时,感觉自己像一颗蓄满能量的顶级芯片,每一个晶体管都准备好用代码构建一个更优雅、更高效的世界。作为华清大学计算机系的顶尖毕业生,他手握三家一线大厂的录用信,却最终选择了这家看似小而美的创业公司。只因创始人梁建那句我们要做能定义用户习惯的产品,让他热血沸腾。
入职培训被安排在三十六楼那间能俯瞰城市天际线的会议室里。阳光穿透玻璃幕墙,将HRBP陈默的身影勾勒得有些不真实。他正站在巨幅投影前,用一种沉稳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布道般地阐释着公司的价值观。PPT上,狼性文化、主人翁精神、为奋斗者搭台这些大字闪烁着金属光泽。林锐听得血脉偾张,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他相信,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能让他燃烧才华的战场。
培训结束时,已近中午。陈默领着他,穿过挂满公司光荣榜和创始人语录的圣殿走廊,最终抵达了技术部所在的洞穴区。这里的灯光骤然暗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服务器散热风扇混合着廉价速溶咖啡的独特气味,与前厅精致的香氛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林锐的心跳有些加速,他即将见到自己的导师——一位被陈默反复提及的技术大牛。
他被带到一个被技术文档和外卖餐盒包围的工位。他的导师,资深工程师张建国,正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三联屏前奋战。陈默轻轻敲了敲桌子,张建国才从代码的深渊中抬起头,下巴朝旁边的空位点了点,对林锐说:坐。文档都在系统里,自己先看,看不懂的……尽量自己研究明白。
林锐没有丝毫被冷落的感觉,反而觉得这才是高手该有的姿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每一秒都在为改变世界而燃烧。他甚至有些崇敬地想,这才是真正的工程师。
然而,这颗高速运转的芯片,在几天后,就听到了第一声系统报错的蜂鸣。
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分析上季度产品的用户留存数据。他像一名数字侦探,把自己埋在数据后台里整整两天,通宵达旦,写出了一份三十页的深度分析报告。他用翔实的数据和严谨的逻辑,指出了一个由缓存机制导致的,隐藏极深的功能缺陷,并给出了具体的优化方案。他怀着一丝忐忑和九分激动,将报告发给了张建国。
张建国快速翻了几页,眉头却越皱越紧。林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专家的审判。终于,张建国开口了,手指却轻蔑地敲了敲PPT的封面:内容先放一边。你这个PPT,太业余了。
啊
你看你这个字体,微软雅黑,一股学生气。还有这个配色,蓝配白,太刺眼了。张建国语重心长地摇摇头,仿佛在教一个完全不懂事的孩子,记住,小林。在咱们公司,给领导看的东西,首先要‘好看’。老板的审美,是第一生产力。他喜欢那种……高级灰,你懂吗要沉稳,要大气。
林锐看着自己报告里那些闪烁着逻辑光芒的数据和图表,第一次感到一阵强烈的荒诞。它们就像一具构造精密的骨骼,却被嫌弃皮肤不够好看。他想争辩,但看着张建国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他花了一整个下午,被迫将自己的三十页思想,整容成了一份赏心悦目的皮囊。
第二声蜂鸣,在一个月后的转正答辩前夜响起。
张建国把他叫到楼下的咖啡馆,一脸我为你着想的诚恳:小林,这三个月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但是转正答辩是门艺术,是场表演,你懂吗
他推过来一份制作精美的PPT:你做的那些数据分析的杂活就别提了,没分量。写上去,领导会觉得你没干正经事儿。这是咱们组上季度那个可视化大屏项目,你就说你是核心成员,深度参与了前端架构设计。
林锐惊得差点打翻咖啡:可是……我只是给那个项目跑过数据脚本……
这不重要!你还是太年轻。张建国打断他,食指在桌上笃定地敲击着,重要的是,要让领导觉得你很重要。还有,你那份留存报告的数据,稍微‘优化’一下,把那个-5%改成+15%,显得我们工作卓有成效。记住,多用数据说话,但要用‘漂亮’的数据。工作要量化,姿态要自信。演好了,你就上岸了。
那一夜,林锐通宵未眠。他面前放着两份PPT,一份是他自己写的,真实的,但数据丑陋的蓝白报告;另一份是张建国给他的,华丽的,但充满谎言的高级灰剧本。是戴上假面,还是做我自己这个问题像一个死循环,在他的脑海里不停运转。
答辩那天,林锐站在台上,台下坐着一众高管,包括那位传说中喜欢高级灰的大老板。他深吸一口气,没有打开张建国给他的PPT,而是调出了自己那个最原始的蓝白配色版本。
他诚实地讲述了自己的所有发现,包括那个-5%的刺眼数据,并清晰地阐述了背后的技术原因和改进建议。在他讲完后,全场一片死寂。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导师张建国的脸,已经气成了猪肝色。
林锐觉得自己完蛋了。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面无表情的大老板,突然鼓起了掌。他站起来,看着林锐,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有意思。很久没人敢在我面前,把问题剖得这么清楚了。后生可畏啊。
他转向脸色惨白、不知所措的张建国,语气瞬间冷了下来:一个实习生都能发现的根源问题,你们这些‘资深’工程师是没看见,还是看见了不敢说
最终,林锐被当场宣布转正。而他的导师张建国,因带教不力,思想僵化,存在汇报浮夸问题,被点名批评并扣除季度奖金。
走出会议室,林锐感觉像做了一场梦。他赢了,但赢得如此荒诞。他凭借诚实,在一家似乎推崇谎言的公司里,得到了一张长期饭票。这究竟是他的胜利,还是这家公司最大的讽刺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人告诉他职场如戏,要靠演技。而他刚刚用一场笨拙的真诚,意外地拿到了入场券。但这第一课就让他明白,这张票的代价,远比他想象的要沉重。
准时下班你就是异类
在脉动科技,准时下班的吴曼,是一个行走的都市传说。
对于林锐这样的新人而言,她每天下午六点整准时响起的闹钟,和在一片键盘敲击声中从容离去的背影,是这家公司众多怪象中最令人费解的一幕。但在吴曼自己看来,这再正常不过——就像口渴了要喝水,天黑了要回家,是写在人生出厂设置里的程序。
她之所以能如此特立独行,并非背景深厚,而是因为她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双面人生。下班后的吴曼,会脱下办公室那身沉闷的职业装,换上皮衣和马丁靴,走进城中最喧闹的Live
House。当她拿起那把伤痕累累的贝斯,成为一支小有名气的独立乐队里那个最酷的女主唱时,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办公室里的勾心斗角、虚伪表演,在她看来,就像一场乏味的哑剧。因为她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舞台,所以她不屑于在公司的草台班子上演戏。这份底气,让她面对所有无形的压力时,都能安之若素。
而那张名为团队精神的无形压力网,很快就具象化了。
在一次部门周会上,吴曼的直属领导,市场总监张立,一个发际线已经退守到马奇诺防线的男人,在总结时笑呵呵地清了清嗓子:最后,我要特别表扬一下吴曼。工作效率极高,从不加班,每天都能把生活和工作平衡得很好。不像我们其他人,还得留下来给自己充充电,多学习一下。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尴尬而稀疏的附和声。林锐坐在角落,听得后背发凉。他看得很清楚,那句所谓的表扬,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了吴曼和整个团队之间,把她彻底划成了非我族类。
一场无声的战争,就此打响。
首先是信息上的隔离。重要的项目讨论,总是在下班后,由张立在企业微信群里一句大家还在吗我们临时拉个会碰一下开始。等吴曼第二天上班,打开电脑,发现很多事情已经定了案,而她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拼图,被完美地绕了过去。
接着是情感上的孤立。团队建设的聚餐,永远定在晚上八点。当吴曼以家里有事为由再次拒绝后,第二天茶水间里便会飘出风言风语:她就是不合群,太傲了,瞧不起我们呗。
终于,张立把他的不满捅到了HR那里。HRBP陈默只好出面,在那个林锐曾经接受过入职培训的会议室里,约谈吴曼。
陈默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疲惫,说着他自己都不信的官话:曼曼,公司绝对没有强制加班的意思,但是……你也知道,团队氛围很重要,希望你能……更‘融入’一些。
吴曼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手里转着一支笔,轻轻反问了两个问题:我的KPI完成了吗我负责的工作交付有任何疏漏吗
陈默哑口无言。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不愤怒,也不委屈,只是纯粹地就事论事,用专业的盾,挡回了所有不专业的话术。
战争的高潮,在一个核心产品出现重大线上事故的夜晚来临。用户投诉铺天盖地,技术和产品团队焦头烂额,连续熬了两天两夜,也没找到问题的根源。张立在公司大群里慷慨陈词,号召大家发扬奋斗者精神,共克时艰,气氛渲染得如同要去炸碉堡。
而吴曼,在第二天正常上班后,只花了三个小时,就通过数据分析和用户行为追溯,定位到了问题的症结——一个由市场部的新人在后台进行营销配置时,犯下的极其隐蔽的低级错误。
下午五点,她把详细的问题根源分析、解决方案和操作手册,写成一封条理清晰的邮件,发送给了张立和所有相关项目负责人。然后,和往常一样,收拾东西,六点整,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准时下班。她没有在任何群里声张,仿佛只是解决了一个寻常的bug。
当天深夜十一点半,公司大群突然响起一连串@所有人的提示音。张立兴奋地宣布:兄弟们辛苦了!经过我们团队连续48小时的奋战,问题已经彻底解决!
他还附上了一张团队成员在办公室围着外卖盒饭的奋斗照,照片里每个人都带着疲惫而自豪的笑容。他洋洋洒洒地表扬了每一个人,唯独对吴曼的贡献,只字未提。
赤裸裸的功劳窃取。林锐在群里看到这一幕,气得差点把手机摔了。他觉得吴曼这次一定会爆发。
然而,吴曼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上班,她既没有在群里对线,也没有找张立理论。她只是默默地将几样东西整理成了一封新邮件:
她昨天下午五点发出的那封解决方案邮件的截图。
深夜十一点半张立在大群邀功的截图。
以及系统后台清晰记录着bug修复时间和操作人(是她本人)的日志记录。
然后,她按下了发送键。但收件人,并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大老板而是公司的CFO(首席财务官)。邮件标题是:《关于昨晚线上事故处理过程及人力成本的几点思考》。
她在正文里一句话也没多说,只是在邮件末尾写道:随附相关材料,供领导参考。
她将那把锋利的刀,用最优雅、最安静的方式,亲手递了出去。在办公室这个不讲道理的舞台上,她从不用声嘶力竭的呐喊去博取同情,而是选择用不容置疑的证据,去影响那些真正能决定胜负、且只关心投入产出比的人。
这,才是她从不加班的真正底气。
KPI是朋友圈的点赞数
赵立是和林锐同期入职的市场部新人,但他仿佛天生就比林锐更懂得脉动科技的生存法则。他出身普通,渴望通过996的奋斗,在大城市那钢筋水泥的丛林里,为自己劈开一小片天空。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马屁精,他甚至很真诚——他真诚地相信领导说的每一个字,并会以200%的执行力,去完成那些在林锐看来匪夷所思的指令。
这出大戏的开场,源于市场部总监王贺一次灵光乍现。为了迎合那位喜欢看感觉的大老板,王总监在周会上提出了一个全新的KPI考核维度——企业文化朋友圈渗透率。
同志们!王总监激情澎湃地挥舞着手臂,从今天起,我们每个人都是公司的品牌大使。我要求每个人,每周至少发三条积极、正面、能体现我们奋斗精神的朋友圈,点赞数、评论互动,都将纳入绩效考核!
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沉默中,赵立第一个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总监,我坚决支持。我一定能做好!
从那天起,赵立的工作重心发生了一次精准的漂移。他不再是市场专员,而是一位朋友圈的战地记者。他开始研究,哪个角度拍办公室深夜的灯火,能显得自己形单影只又坚毅卓绝;哪个滤镜,能让熬夜的脸色显得憔悴,但眼神里依旧有光;哪一段文案,能不动声色地提到老板的某句名言,并体现出自己思考到深夜,格局打开。
他成了林锐眼中最熟悉的陌生人。有一次,赵立在晚上十点扭捏地蹭到他身边,递过来一杯奶茶:林哥,帮个忙呗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摆好姿势,甚至还把眼镜摘下来,用手揉着太阳穴,做出疲惫又坚毅的表情,帮我拍张照,就拍我对着电脑苦思冥想的样子,最好能把我桌上那几本英文原版书也拍进去。
林锐举着手机,看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和眼前这位影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魔幻。赵立小声解释:我们部门的宣传任务,每周都要发朋友圈,展示团队的拼搏精神。
这场表演的顶峰,在公司一款重要产品上线时,华丽地演砸了。
这是赵立负责的第一个大项目。在产品上线的前一夜,本该是检查最终宣发物料和渠道数据的关键时刻,赵立却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营造团队通宵奋战的氛围上。
他的朋友圈变成了一部史诗级战争纪录片:
晚上九点:兄弟们,第一箱红牛已经就位。今夜,不打赢不下线。为梦想奋斗的夜
凌晨一点:又一个bug。产品和技术的兄弟们顶住,我们市场部是你们最坚实的后盾!@大老板
凌晨四点:看到老板在群里的鼓励,一切都值了。为脉动奋斗的夜,最美!
每一条都配着精心拍摄的照片,引来公司内部无数点赞和加油。他成功营造出一种史诗级会战的悲壮氛围,仿佛整个公司的命运,都系于此役。
第二天,产品正式上线。市场反应,一片死寂。
由于最核心的宣传文案里,产品名称都出现了错别字,且投放的目标用户渠道完全错误,这场史诗级会战的成果约等于零。
在项目复盘会上,气氛本该是凝重的。林锐作为数据支持也列席参加,他准备的报告里,每一个数字都指向了这场营销的彻底失败。
然而,市场总监王贺一开口,就扭转了整个会议的基调。他没有谈数据,而是先播放了一段由赵立朋友圈截图制作的短视频,配上了激昂的音乐。
老板,各位同事,王贺痛心疾首地说,这次推广,从结果看,我们是失败了。但我想请大家看看过程。看看我们市场部的兄弟们,流了多少汗,熬了多少夜。他们已经拼尽了全力!
他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技术和产品部门:但是,我们的产品准备好了吗临上线还在改bug。我们的功能真的能打动用户吗我的兵,他们可以为了胜利流血牺牲,但我们不能让他们打一场注定会输的仗啊!
这番话,偷换概念,却又极富煽动性。
那位大老板的脸色,果然变得凝重起来。他沉默了片刻,清了清嗓子,总结道:这次的数据确实不好看。但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我们市场部的激情和态度。我看到了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拼尽全力的样子。
他把目光投向了产品和技术部的负责人,语气变得严厉:你们要反思,为什么你们的东西,对不起市场部兄弟们流下的汗水
最后,大老板的目光落在了赵立身上,眼神里满是赞许:尤其是赵立,非常有主人翁精神。这种激情,就是我们公司最宝贵的财富。
会议的最终结果是:产品和技术部门被勒令整改,而作为激情代表的赵立,因为他那出色的战地报道,被评为当季度的最佳新人。
林锐坐在台下,全程一言未发。他手中的那份冰冷的数据报告,在会议室里热血沸腾的氛围中,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领奖那天,赵立捧着奖杯,眼含热泪。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和真诚,终于得到了公司的认可。他并不知道,他用一场完美的失败,换来了一次荒诞的奖赏。
而林锐,这位清醒的旁观者,第一次深刻地理解了这家公司的另一条生存法则:在这里,事实是什么不重要,会讲故事,比事实本身重要一万倍。
那天,他撕了那份PPT
周逸是脉动科技的产品总监,三十五六岁,是公司的007号员工,也是一头真正的老黄牛。他头发微卷,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人的眼神里总有种挥之不去的疲惫。他信仰数据,敬畏用户。过去几年,他忍受了无数次外行指导内行,扑灭了无数个由领导灵光一闪而引发的烂摊子。他曾坚信,只要产品本身过硬,一切虚华最终都会被击碎。
直到他发现,在这里,产品本身,恰恰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那场产品战略评审会,成了他信仰崩塌的开始。他和团队花了数周时间,做了详尽的用户调研和竞品分析,拿出了一个数据详实、逻辑严谨的新版本方案。这是他职业生涯中最满意、也最有信心的一个方案。
方案刚讲了不到十分钟,就被打断了。
我个人感觉,市场总监王贺摸着下巴,这个主色调不够年轻化,我们能不能参考一下隔壁‘小红书’的风格
这个功能,运营总监皱着眉,逻辑太复杂了,我老婆肯定不喜欢用。
最后,那位喜欢看感觉的大老板一锤定音:你们这个方案,没有抓住年轻人的心。我周末去爬山,跟一位‘大师’聊了聊,他给了我一个全新的启发。我觉得我们产品的方向,应该全面转向‘国风元宇宙’。
会议室,瞬间变成了领导喜好许愿池。周逸看着自己团队数周的心血,被几个外行人用我感觉、我老婆觉得、我听大师说这些词,当场肢解得七零八落。他内心升起一股寒意,这股寒意顺着脊椎,一路冻结了他的大脑。
接下来的日子,变成了地狱级的精神折磨。
A领导要求界面要大道至简,B领导要求功能要包罗万象。大老板更是对产品设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会在半夜三点,直接在群里@设计师,要求把按钮从方形改成圆形,理由是圆形在玄学里,代表着圆满和福报。整个团队的核心工作,不再是服务用户,而是去实现这些神谕般的心血来潮。
为了赶上最终的战略决策会,周逸带着团队连续熬了三个通宵。他手下的几个年轻人,眼睛里的光,被一天天磨灭,变成了麻木和空洞。他们最终将这些互相矛盾的指示强行捏合在一起,做出了一份近200页的、连周逸自己都不认识的四不像PPT。
最终决策会那天,所有高管悉数到场,气氛严肃。周逸打开PPT,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职业生涯中最屈辱的一场讲解。
他刚讲到第二页,那位大老板突然摆了摆手,再次打断他:等一下,周逸。我说的‘国风元宇宙’,是星辰大海,你这个方案,格局还是小了。
周逸愣住了。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扭曲、臃肿、毫无逻辑的产品怪物,又回头看了看台下,他那几个熬出了浓重黑眼圈、眼神已经麻木的年轻组员。他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
他拿起桌上那本厚厚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PPT,在所有高管震惊的目光中,一言不发,一页一页,缓慢而用力地,把它撕得粉碎。
纸屑如雪花般落满了桌面。
他抬起头,看着目瞪口呆的大老板,平静、清晰地说出三个字:不玩了。
然后,他解下胸口的工牌,轻轻放在桌上,转身走出了会议室。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却像一场无声的核爆,炸毁了这家公司最后一点关于专业的体面。
结局,是早已注定的杀鸡儆猴。
周逸当天就被辞退,HRBP陈默奉命办理手续,整个过程效率高得令人心寒。公司很快发布内部通告,严厉批评周逸缺乏职业精神、行为过激。
但是,他撕掉PPT的那个瞬间,被某个角落里的手机悄悄录了下来。这段没有声音的视频,当晚就在员工的私下小群里疯传。
林锐是在一个小群里看到这段视频的。他反复播放着那段无声的影像,只觉得一股寒流从脚底升起。他想起了自己因为坚持-5%的数据而侥幸转正,想起了吴曼因为高效专业而赢得尊重。他曾一度以为,这家公司虽然荒诞,但能力和价值依然是硬通货。
而周逸,这个公司里公认的产品专家,用他职业生涯的终结,给了林锐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终于明白,他的胜利,吴曼的胜利,都只是特例。而周逸的离开,才是这家公司里,老实人最真实的宿命。周逸这头老黄牛,在他离开公司的最后一天,成了所有人心中那个敢于反抗的英雄,也成了一座无声的、警告所有人的墓碑。
三个领导一台戏
周逸的离开,在脉动科技内部引发了一场无声的地震。技术部人心惶惶,那个被撕碎的PPT像一地无人敢去清扫的狼藉,时刻提醒着人们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刘波,是公司的一名高级程序员。三十出头,发际线在常年累月的代码侵蚀下,已经退守到了一个微妙的位置。格子衫是他的战袍,也是他的保护色。他不对公司文化抱任何幻想,只想安安稳稳写代码,拿工资,供房贷。他的人生哲学是:领导们负责创造Bug,我们负责修复Bug,无论是代码里的,还是他们脑子里的。
周逸离开后的第二天,项目群龙无首。高层为了迅速稳定军心,连夜开会,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成立一个跨部门联合项目组,以体现敏捷开发和高效协同的互联网精神。
会上,三位来自不同部门、互不统属的领导,被任命为这个项目的三驾马车:一位是周逸走后新提拔的、以听话著称的产品经理,他唯一的指令就是像素级复刻竞品;一位是市场总监王贺,他高喊着唯快不破,要求这周必须上线一个能发朋友圈的demo;还有一位是强调底层稳定的技术经理,他坚持必须重构底层,保证未来三年的扩展性。
高层美其名曰:三方赋能,资源拉通,高效协同。
刘波坐在台下,面无表情地扶了扶眼镜,然后在心里的代码编辑器里,默默注释了一行代码:
//Error:
Too
many
pointers.
Program
will
crash.
他的预言,很快就成了现实。开发日常,变成了一场地狱级的真人秀。
每天早上的站会,都像一场斗地主。三个领导,三套指令,谁也说服不了谁。90%的时间都耗费在了永无休止的开会上。会议内容不是讨论产品,而是三国杀——三位领导互相推诿、争抢资源、辩论谁的方案更好的任务秀。
刘波和他的同事们,只能坐在角落里,默默打开笔记本电脑,趁着他们争吵的间隙,修复两个昨天遗留的Bug。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写的清爽架构,被一点点塞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代码屎山。他每天的工作,就像一个裱糊匠,在这座垃圾山上,用胶带和木板,勉强糊住那些随时可能塌方的地方。
这场灾难,在项目的一次内部演示会时,迎来了最高潮。
大老板亲临现场。三驾马车轮流上台,争相介绍自己负责的那部分创新功能。当他们试图把所有功能串联起来进行最终演示时,刘波预言中的crash发生了。
页面崩溃、数据错乱、后台疯狂报出500错误……整个系统在所有高管面前,死得透透的,像一具被劣质胶水粘起来的玩具,稍微一碰就散了架。
三个领导当场反目,互相指责是对方的模块导致了问题。最后,他们默契地找到了共同的敌人,把矛头指向了台下目瞪口呆的技术团队:是他们的执行力不行!
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为了平息事端,公司高层迅速做出了裁决:项目失败,归咎于技术团队能力不足。刘波和几名核心程序员,成了这场管理闹剧最终的祭品,被列入了裁员名单。
HRBP陈默约谈刘波时,连官话都懒得说了,只是一脸疲惫地递上N+1的离职协议。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刘波这个聪明的程序员,在三驾马车成立的第一周,就预见了这个结局。他一边在公司糊屎山,一边在外面悄悄面试,早已拿到了一个薪资翻倍的offer。
他看着那份离职协议,表面上眉头紧锁,露出一副我很失望,我很受伤,公司对不起我这老黄牛的表情,心里却早已笑开了花。
他表面mmp,心里笑嘻嘻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拿着N+1的赔偿,转身离开了这个乌烟瘴气的戏台。
林锐后来从别的同事口中,听说了刘波的故事。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但这一次,寒意中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佩服。
他看着身边一个个倒下的或离开的背影——侥幸获胜的自己,智取成功的吴曼,荒诞获奖的赵立,悲壮离开的周逸,以及最后这个闷声发财的刘波。他感觉自己仿佛在看一出光怪陆离的舞台剧,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在这家公司里的生存之道。
而他,只是一个坐在观众席上,随时可能被叫上台的实习生。他不知道,下一个剧本,会是什么。
你只会做事,不会做人
季度复盘会的会议室里,空气沉闷得像一块湿透了的毛巾。轮到张建国汇报时,他打开了一个公司统一的朴素模板PPT,上面没有一句废话,全是数据、图表和代码架构的截图。他用十五分钟,清晰地阐述了自己团队过去三个月如何将服务器的响应延迟降低了30%,为公司节省了数百万的硬件成本。
讲完后,他鞠了一躬,坐下了,感觉自己做得还不错。至少,他交出的是一份实实在在的成绩单。
紧接着上台的是隔壁创新业务部的李经理。李经理的PPT是他花钱从外面买的,动画效果酷炫得像一场电影发布会。他一开口,就是一连串张建国听不太懂的词汇。
各位领导,上个季度,我们部门的核心打法,是围绕‘用户心智’,通过一系列‘组合拳’,完成了对目标客群的‘深度赋能’。我们构建了‘流量抓手’,形成了‘生态闭环’……
张建国坐在台下,努力地想听懂这个烧掉了公司几百万预算、但用户数据几乎为零的项目,究竟取得了什么成果。他听了半天,只听懂了李经理的结论:虽然我们短期看是亏损的,但我们打出了‘品牌声量’,抢占了‘用户心智’,这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价值。
最后,大老板站起来总结。他看都没看张建国一眼,却用力地拍着李经理的肩膀,满面红光:说得好,有格局。这才是我们需要的创新精神。
年度创新奖的奖杯,被颁给了李经理。张建国坐在台下,用力地鼓着掌,手心拍得通红,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空落落的。他想起了几个月前,自己教那个实习生林锐如何优化数据,如何把PPT做得好看。原来,自己那点三脚猫的演技,在这种真正的大师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几天后,HRBP陈默在楼下抽烟区截住了他。
老张,陈默递过来一支烟,帮他点上,表情有些复杂,现在风向变了。光做是不行的,你得……多‘表现’一下,让老板们‘看见’你的价值。好酒也怕巷子深啊。
张建国猛吸了一口烟,呛得咳了两声。他皱着眉,很不理解:我带的团队是公司最稳定的技术基石,我每天都在干活,领导看不见吗
陈默看着他那张写满了耿直和困惑的脸,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化为一声叹息。他知道,跟张建国这样的人解释向上管理和职场表演,就像跟一个一辈子用锄头的老农解释什么是期货。
真正的凌迟,从那封关于数字中台项目负责人的任命邮件开始。项目总负责人是李经理,而他张建国,作为技术核心,需要向李经理汇报。那一刻,张建国感觉自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却被命令向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监军下跪。
而最致命的一刀,是在那封技术总监的任命邮件上。
他看到了邮件标题,关于技术总监任命的通知。那一刻,说不期待是假的。他毕竟是公司的015号员工,这家公司的每一行底层代码,都渗透着他的心血。他甚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才郑重地点开了邮件。
发件人:行政部。
收件人:全员。
标题:关于任命李哲为公司技术总监的决定。
张建国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一瞬间就凉透了。他盯着那个名字,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而更致命的羞辱,是邮件正文里,那段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话:
……同时,感谢张建国同志多年来的辛勤付出。他将继续发挥‘压舱石’作用,担任底层技术保障部经理,向新任总监李哲汇报工作。
压舱石
这个词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插进了他的心脏。他明白了,压舱石的意思,就是你很重要,但你永远只能待在船底最黑暗、最见不到光的地方,为上面的人保驾护航,直到你生锈、被淘汰。
老大,这他妈的不干了。什么玩意儿。他手下最器重的几个年轻组员,涨红着脸冲进了他的办公室,我们跟你。!
张建国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想说好,想说我们自己出去干。但眼前浮现的,却是女儿的学费单,和他手机上那个每月25号准时提醒他还款的房贷App。他被那串冰冷的数字,牢牢地钉死在了座位上。
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都回去工作吧。
第二天,新官上任的李总监把他叫进办公室,指着一份架构图,用他那惯有的、空洞的语气说:建国啊,你这个底层架构,虽然稳定,但颗粒度太粗,缺乏顶层设计的前瞻性。你要多思考,打开思路,用用微服务架构,也可以考虑考虑怎么放点AI进去,懂我意思吗
张建国看着这个连数据库三种范式都说不清楚的人,在对自己指点江山。他没有反驳,也没有争辩,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说:好的,李总。
从那天起,张建国就死了。他肉眼可见地迅速衰老下去。他成了一个在公司里游荡的活死人,一个关于老实人没有好下场的活体标本,无声地提醒着每一个看见他的人。他教给别人的生存法则,最终以更残酷的方式,报应在了自己身上。
当老实人拿起刀
林惠,大家都叫她林姐,是测试部的定心丸。她能从一行报错代码里,嗅出三年前某个已经离职程序员留下的历史遗留问题。她的工位是新人们的活字典和求助站。
她带的最后一个新人是小李。小李最大的特点是活儿干得不怎么样,但嘴上抹的蜜能甜到齁死人。
这天下午,林姐花了一个小时,唾沫横飞地给小李讲清楚了一个由数据缓存引起的致命bug。小李听得小鸡啄米般点头,满脸崇拜:林姐,您太厉害了!这么复杂的问题,被您一讲,简直是深入浅出,比大学教授讲得好多了。
一个小时后,林姐端着杯子去茶水间,路过小会议室,正好听见小李在里面给别的部门做分享,声音洪亮而自信:……关于这个问题,我昨天思考到深夜,终于找到了根源。我认为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技术bug,其背后反映的是我们产品在‘用户无感刷新’这个核心体验上的‘认知缺失’。我的解决方案是……
他把林姐刚才说的原话,用一堆从新任技术总监那里学来的时髦词汇重新包装了一遍,变成了自己的深度思考。
林姐站在门口,端着杯子,感觉自己喝进嘴里的一口温水,瞬间变成了冰碴。
从那天起,她开始默默观察这个职场新物种。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游走于各个领导的办公室,汇报他发现的问题和他构思的方案。他从不写一行测试代码,但他写的PPT,永远是最好看的。
那天中午,林姐在食堂吃饭,远远看见了张建国。
那个曾经在年会上因为攻克了一个技术难题,就敢抱着酒瓶子又哭又笑、声如洪钟的技术顶梁柱,此刻正一个人缩在最角落的单人桌上,默默地扒拉着餐盘里的饭。他的背佝偻着,像一座被风蚀的山。当有认识的同事端着餐盘从他身边走过,他会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仿佛多在食堂待一秒都是煎熬。
林姐看着他,忽然就没了胃口。那股凉意,从胃里升起,沿着脊椎一路爬到天灵盖。她看到的,仿佛是所有老实人在这家公司的最终归宿。她开始觉得,这家公司的人和事,正变得陌生,甚至有点可怕。
就在这种不安的情绪中,团队要竞聘小组长的消息传来了。
所有人都跑到林姐的工位旁,七嘴八舌地为她打气:林姐,肯定是您。这要是您都选不上,那这家公司就真没救了。
林姐笑着应和,心里却第一次没了底。张建国的那个背影,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就当是拿自己的前途,做一块试金石,最后再验一次这家公司的成色。如果她——一个兢兢业业、不善言辞、只懂做事的元老级员工——还能得到公正的对待,那就说明这个家的根基还没坏。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她走进了宣布结果的会议室。她甚至看到小李在会前还假惺惺地对她挤眉弄眼:林姐,以后我可就全靠您罩着了。
研发总监清了清嗓子,开始念稿子。当林姐听到……经过我们慎重考虑,决定由李明(小李)担任测试一组的新任组长时,她感觉耳朵里嗡的一声,后面总监说的那些有大局观、善于沟通的鬼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只是看着台上那个满面红光、努力表现出谦虚和惊喜的小李,心里那块试金石,碎了。碎得无声无息,却彻彻底底。
散会后,小李新官上任,春风得意地召集组员开第一个短会。他的第一项指令,就是微笑着对林姐说:林姐,您经验足,以后咱们组的日报、周报、月报,还有给大老板的汇报PPT,就都辛苦您多把关了。我呢,主要负责去跟各位领导‘向上对齐’,打通信息渠道。
他用最客气的语气,说着最羞辱人的话。他把林姐变成了自己的枪手和保姆。
林姐看着他,看着那张年轻、光滑、写满了聪明的脸。她没有愤怒,也没有争辩。她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说:好的。
从那天起,林姐变了。她依然准时上班,依然高效地工作。但她不再对新人倾囊相授,也不再主动指出项目里的隐患。她像一台精密但没有感情的机器,完美地执行着小李交办的所有文书工作。
有一次,她发现小李给出的一个新功能测试方案里,有一个致命的逻辑漏洞,足以导致整个系统在上线后崩溃。她把指出问题的邮件写好了,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悬了整整一分钟。
最后,她选中了邮件草稿,按下了Delete键。
她端起水杯,看着窗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近乎看好戏的微笑。她决定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这位聪明的新领导,如何开着一辆方向盘和刹车都由她掌控的汽车,一路向着悬崖,高歌猛进。
你亲手打造的绞肉机
华清大学的礼堂里,灯火通明。陈默站在台上,背后是巨大的蓝色投影,上面写着脉动科技——为你的梦想搭台。他穿着一身熨帖的定制西装,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礼堂,沉稳、专业,且富有煽动性。
……在这里,我们不看资历,只看能力。他说出这句话时,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张建国那张迅速苍老、失去了所有光泽的脸。
……我们这里没有天花板,梦想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他说出这句话时,眼前浮现的是周逸撕碎PPT时,那决绝的、被定义为缺乏职业精神的背影。
……我们为每一位奋斗者,提供最广阔的平台。他说出这句话时,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刘波签下离职协议时,那一声如释重负的轻笑。
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握着话筒的手心渗出了一层冷汗。他的上司,HR总监,昨天刚给他下了本季度的核心KPI:裁员指标50人,校招指标100人。用两个低成本的新人,去替换掉一个高成本的老人。这被总监称之为优化组织结构,提升团队活力。
……加入我们,你将与最优秀的人同行。陈默用一句激昂的口号,结束了宣讲,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他微笑着鞠躬,感觉自己像一个在葬礼上高歌的疯子。
回到公司,那股熟悉的、混合着中央空调循环风与速溶咖啡酸腐味的空气,将他瞬间拉回现实。他从自己的玻璃办公室走向茶水间,短短三十米的距离,却像在巡视一座由他亲手搭建的活坟场。
他迎面撞见了张建国。那个曾经挺拔、爽朗的男人,如今佝偻着背,看到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眼神慌乱地躲开,几乎是贴着墙根溜了过去,仿佛陈默身上带着瘟疫。
他路过测试部,那个新上任的小李,正翘着二郎腿,指着屏幕对林姐说:林姐,这个汇报PPT的逻辑还是不够『抓手』,你再『打磨』一下,争取让老板『一键get』到我们的『价值』。而林姐面无表情地敲着键盘,屏幕的光映在她镜片上,看不清眼神。
墙上,还贴着赵立那个成功项目后留下的宣传海报,上面的标语是激情!激情!还是TMD激情!。海报的边角已经微微卷起,像一个被遗忘的冷笑话。
所有他亲手处理过的人事,都变成了纠缠他的心事。
他端着一杯滚烫的咖啡回到办公室,上司的内线电话就打了进来,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阿默,来一下。
总监办公室的真皮沙发很软,但陈默坐上去,却如坐针毡。
关于老张那个事,总监一边用小银勺搅动着咖啡,一边不看他,上次项目失败,总得有个说法。不能老是让管理层背锅嘛。你去整理一份材料,把他过去的一些问题……嗯,‘梳理’一下。比如他思想僵化,阻碍创新,跟不上公司的发展节奏……你懂的。把这个逻辑做扎实,让他之前被降职和这次项目失败,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
陈默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不再是简单的执行命令。这是主动地、创造性地去构陷一个为公司奉献了多年青春的老人。这是往一个已经倒下的人身上,再补上最阴狠的一刀。
……总监,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张建国的技术能力……
能力总监笑了,他终于抬起头看着陈默,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阿默,我们是HR。我们不谈能力,我们只谈‘风险’和‘成本’。老员工就是公司最大的风险和成本。
那天下午,陈默坐在自己的电脑前,打开了一个空白的Word文档。光标在文档的开头,孤独地闪烁着,像他的心跳。他要把一个人的功劳,扭曲成罪证;把一个人的正直,描绘成愚蠢。他只要敲下键盘,就能彻底交出自己的灵魂,换来更稳固的位子和总监赞许的目光。
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却重若千斤,不住地颤抖。
就在这时,桌上的内线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轻松的语气。
阿默,再来一下。
他走进总监办公室。总监依旧在笑着,甚至比刚才更和蔼。
陈默啊,总监站起来,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谢你这几年的贡献。但是公司最近在战略转型,需要更有‘狼性’的血液。你的位子,我已经从对手公司请来了一个更年轻、更专业的HRD,他更懂怎么‘处理’问题。
总监递给他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离职协议,补充道:你亲手维护的这部机器,效率很高。你看,连流程都不用我教你。
陈默愣在那里,像一尊瞬间凝固的雕像。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从来都不是那个操刀的屠夫,自己也只是流水线上一个零件。当他这把刀不够快、不够狠的时候,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替换掉。
他亲手打造的这台冰冷的绞肉机,最后,把他自己也绞了进去。
风眼:如何管好我们的资产
data-fanqie-type=pay_tag>
脉动科技总部大楼,顶层,三十九楼。
这间不对外挂牌的会议室,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风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傍晚时分被霓虹灯火点亮的城市,车流像发光的血液,在城市的血管里无声涌动。窗内,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古巴雪茄和现磨咖啡豆混合的味道,冰冷而肃穆。
长条形的黑檀木会议桌旁,只坐了四个人。
坐在主位的是董事长老李,他正用一根银质的雪茄剪,专注地处理着手里的雪茄,仿佛那是什么精密的艺术品。他左手边是掌管公司钱袋子的CFO,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永远面无表情的男人。他对面是新上任的HRD,一个从竞争对手那里高薪挖来的年轻人,他的微笑和他的西装一样,标准,但没有温度。
第四个人,是刚刚被提拔的、会讲故事的技术总监李哲。此刻,他正襟危坐,像一个来朝圣的学生,笔记本摊开,不敢落下半个字。
周逸那个事,复盘一下。董事长老李终于开口,他没有点燃雪茄,只是把它放在唇边,轻轻地嗅了一下。
技术总监李哲立刻欠了欠身子,语气里充满了对前同事的惋惜:老板,周逸这个人,技术能力是有的,但就是……太‘轴’了。典型的工程师思维,只看脚下,看不到公司的星辰大海。那天他当众撕PPT,对团队士气的打击很大。
不,新来的HRD微笑着,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一颗冰凉的石子,这不叫‘轴’。从我们人力资源管理的角度看,这是一个典型的‘高压岗位员工情绪韧性管理失效’案例。说明我们之前的管理者,在对高价值员工的心理疏导和情绪管控上存在短板。我已经让下面的人出方案了,下个季度,要对所有P8级别以上的员工,进行‘抗压能力与情绪韧性’的强制培训和考核。
他把一场个人的悲壮反抗,轻描淡写地定义成了一个管理流程的优化点。
CFO推了推眼镜,冷冷地补充了一句:核心问题,是他的性价比已经不高了。同等价位,我们可以请到两个更听话、更有冲劲儿的年轻人。这次他主动离职,倒是帮我们省了一笔不菲的‘人员结构优化’成本。
会议桌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张建国呢董事长老李转向CFO。
已经处理好了。CFO回答,像在说一件已经归档的物品,按照李总监(李哲)的组织架构调整方案,他被平移到了底层技术保障部,职级和薪资不变。这是目前处理这类‘老旧资产’最稳妥的方案。既保证了系统的稳定性,也避免了因直接裁员可能引发的劳动风险。
老旧资产这个词,让新任技术总监李哲的眼皮跳了一下,但他没敢作声。
很好。老李似乎很满意这个词,我们的公司,不能变成养老院。
说到这个,老板,新来的HRD再次露出他那标准的微笑,市场部赵立那个‘最佳新人奖’,就起到了非常好的‘鲶鱼效应’。虽然他负责的那个项目,从业务数据上看是失败的,但从组织行为学的角度看,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正向激励’。它向所有新人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号:在这家公司,你的态度,比你的能力更重要;你的激情,比你的产出更容易被看见。这对激活整个团队的活力,非常有帮助。
至于那个陈默……HRD顿了顿,拿起桌上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他还是太软了,有妇人之仁。让他去处理张建国,他能拖一个星期。刀不够快,心不够狠,留着只会增加我们未来变革的阻力。把他裁掉,是必然的。
董事长老李终于点燃了那支雪茄,深吸了一口,在缭绕的烟雾中,缓缓吐出几个字:我只要结果。
您放心,老板。新HRD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已经把所有风险点都盘查了一遍。接下来,我们会有一套组合拳,从绩效、从文化、从价值观入手,彻底解决‘员工忠诚度’和‘执行力’的问题。保证公司这部机器,未来会运转得更高效,更安静,也……更便宜。
窗外,夜色已深。三十九楼的风眼之中,一片安静。这里没有争吵,没有愤怒,只有冷静的计算和冰冷的决策。他们用自己发明的那些词汇,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报表上的数据、管理学的案例和需要被优化掉的成本。
他们正在亲手为自己创造一个完美的、绝对服从的、没有任何杂音的——坟墓。
它只是脉动,不再有心跳
梁建坐在街角的咖啡馆里,隔着一层厚厚的隔音玻璃,凝视着对面那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脉动科技总部大楼。大楼的玻璃幕墙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镜子,映不出任何表情。他已经很久没有进去过了。自从三年前被资本体面地请出局,换了一大笔钱和永久荣誉创始人的虚名后,这里就成了他最熟悉的陌生地方。
咖啡已经凉了,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他无意识地滑动着手机屏幕,指尖停留在一张加密相册的老照片上。
照片拍摄于十二年前一个夏夜,地点是城中村一间租来的民房,那也是脉动科技梦想开始的地方。照片里,一个比现在年轻二十岁、头发也浓密得多的自己,正和几个小伙子围着一箱啤酒和几桶泡面开怀大笑。那个笑得最憨、手里还举着一根鸡腿的,是当时刚毕业的张建国,他说他的梦想是写出最牛的底层架构;他旁边,那个瘦得像根竹竿,正比划着V字手势的,是意气风发的周逸,他整天把用户体验挂在嘴边,发誓要做出改变世界的产品。
照片的背景,是写着让科技有人性的白板,和墙上挂着的一件格子衫——那是刘波的,他当时说要通宵改bug,让大家先吃。
梁建记得那晚泡面的味道,也记得大家眼睛里的光。那种光,又穷,又累,却滚烫得能灼伤人。
他关掉手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也带着陈年的味道,五味杂陈。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座冰冷的大厦。
就在这时,大厦的旋转门里,走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是陈默,那个他当年亲手招进来的HR。他记得那时的陈默,还是个有点理想主义的年轻人,说想帮公司建立最好的雇主品牌。而此刻,陈默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背却微微塌着,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脸上是一种被掏空了的茫然。他抬手想打车,却又放下,只是失魂落魄地汇入了茫茫人海,像一滴水消失在水中。
紧接着,旋转门再次转动。
一个穿着剪裁更凌厉、笑容更自信的年轻人,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梁建不认识他,但能猜到他的身份。那是一种新一代职业经理人特有的、精明而强悍的气场,像一把淬了火的、随时准备切割一切的快刀。
一出一进,悄无声息,完成了这家公司又一次冰冷的新陈代谢。
梁建坐在那里,很久没有动。他想起自己当年给公司取名脉动,是希望它能像生命的脉搏一样,充满活力,也充满温度。
而现在,他看着街对面那座巨大的、安静的、高效运转的商业机器,忽然觉得,它的脉搏,或许依然强劲,但早已没有了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