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古宅灯烬 > 第一章

我跪在祠堂冰凉的青砖地上,看着长明灯的火苗在夜风里挣扎,第七个年头的最后一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
祠堂里供奉着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密密麻麻排满整面墙,檀香混着尘埃的味道浸了我七年。指尖抚过供桌边缘的裂痕,这道疤还是三年前暴雨夜,我为了护灯盏摔破的,如今摸起来依旧硌手。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时,我正往灯芯里添香油。屏幕亮起的瞬间,祠堂的阴影好像活了过来,顺着梁柱往上爬,牌位上的字迹在昏暗中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苏家古宅将于三日内拆除,所有人员即刻撤离。
第1章
通知短信后面跟着一串冰冷的数字,像判官笔下的勾魂符。我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半分钟,直到长明灯的光在瞳孔里烧成一片模糊的暖黄,才缓缓站起身。
膝盖早已麻得失去知觉,踉跄着后退时撞到供桌,香炉里的香灰簌簌落在肩头。我抬手拍掉那些灰白色的粉末,动作机械得像个提线木偶。
要走了
熟悉的低语擦过耳廓,带着古宅特有的潮湿气息,像浸了水的棉絮裹住脖颈。我后背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却没像过去七年那样转身。
香炉里最后三炷香还在明明灭灭地燃着,烟气缭绕中,我能看到他就站在牌位前的阴影里。青灰色的长衫,乌发用玉簪束着,还是七年前我初见他时的模样——如果忽略他那双永远没有焦点的眼睛。
苏珩,我声音冷得像祠堂里的青石,你该清楚我的身份。
镇魂司的守宅女,签过生死契的那种。当年苏家古宅频出怪事,风水先生说宅中困着百年前枉死的少爷魂魄,怨气太重恐伤人性命,必须找个八字够硬的女子守满七年,用活人阳气镇住阴煞。
我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八字够硬的女子。
他的气息在我身后凝滞了片刻,长明灯的火苗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祠堂里的温度骤降,牌位间传来细碎的摩擦声,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眨动。
七年……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每日寅时点灯,亥时添油,从未间断。你说你只是来镇魂的
我终于转过身,目光直直撞进他虚无的眼窝。七年了,我还是看不透这双眼睛里藏着什么。是怨,是恨,还是……别的什么
不然呢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算不上笑的表情,难道苏少爷觉得,我守着这栋鬼宅七年,是为了和你谈情说爱
他的身影在灯光下晃了晃,青灰色的长衫边缘泛起淡淡的黑雾。我知道他动怒了,就像三年前我打碎他生前常用的那只青花盏时一样,整座祠堂的门窗都在咯吱作响,牌位上的漆字渗出血一样的红痕。
可这次,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消散在阴影里,才听见他说:明日……你还会来点灯吗
我没回答。
转身走出祠堂时,身后的长明灯突然噗地一声灭了。浓重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空间,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积攒了百年的怨气像潮水般涌来,却在触及我后背时,被贴身符咒发出的微光挡了回去。
回到西厢房收拾东西时,窗外的月光正斜斜地照在桌角。那里放着个陈旧的木盒,是我刚来时在床底发现的。打开盒子的瞬间,一股腐朽的脂粉味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件红嫁衣。
金线绣的凤穿牡丹早已褪色,领口的盘扣掉了两颗,下摆沾着深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我知道这是谁的,苏家最后一位少爷苏珩,百年前在新婚夜暴毙,穿着的就是这件嫁衣。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镇魂司的催离电话。我把木盒塞进背包最底层,指尖触到嫁衣冰凉的绸缎时,突然想起七年前刚来时,司里的老人再三叮嘱:守满七年即可,切莫动真情,那东西……不是人。
当时我只当是句玩笑,如今摸着嫁衣上粗糙的针脚,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密密麻麻地疼。
第二天清晨,我没去祠堂点灯。
站在黑漆大门前,看着门环上铜绿斑驳的狮子头,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下雪,我扫雪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回头就看见门槛上放着副棉布手套,针脚歪歪扭扭的,显然不是出自人手。
那时我以为是哪个邻居送来的,现在想来,这栋除了我再无活人的古宅里,还能有谁
该走了。我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内轻声说,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自我安慰。
第2章
撕毁符咒的瞬间,手腕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那是镇魂司种下的契约印记,随着符咒碎裂而渐渐淡化。香炉里的灰烬被穿堂风吹起,打着旋儿飘向祠堂的方向,像是在为谁送行。
走出巷口时,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老城区的石板路坑坑洼洼,我踢到块松动的石子,石子滚出去的瞬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笃,笃,笃。
不快不慢,像是有人穿着布鞋,踩在积水的青石板上。
我的呼吸猛地顿住,血液好像在刹那间冻住了。这七年里,古宅除了我,从没有过活人的脚步声。
七年来,那道熟悉的声音贴在我后颈,带着湿冷的气息,每天为我点灯续魂,到头来,连个名分都不肯给
我猛地转身,手里的背包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木盒摔了出来,红嫁衣的一角从盒缝里露出来,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站在我面前的,是苏珩。
可又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苏珩。
月光恰好落在他脸上,左边眉清目秀,鼻梁挺直,正是我每日在祠堂见到的模样;右边却像是被强酸腐蚀过,腐烂的皮肉挂在骨头上,黑洞洞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往下淌,滴在青灰色的长衫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
而他手里,正攥着那件红嫁衣的另一半。
我盯着他手里的嫁衣,突然想起七年前刚进古宅时,司里给的卷宗里写着:苏珩,光绪年间生人,二十二岁大婚当日暴毙,死状凄惨,尸身七日未腐,后随古宅封存。
名分我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某个被忽略了七年的细节突然浮出水面,苏珩,你知道我是谁
镇魂司的守宅女,从来只用代号,没人知道我的真名。
他腐烂的嘴角往上扯了扯,像是在笑,露出森白的牙齿:你以为,当年为何偏偏选了你
长明灯的火光、契约的灼热、红嫁衣的污渍、还有每年生辰时,窗台上总会出现的、早已失传的玉露糕……无数被我刻意忽略的细节,在这一刻像潮水般涌进脑海。
镇魂司说,我八字够硬……
他们没告诉你,他往前逼近一步,腐烂的那半张脸散发出浓重的腥气,你的八字,是百年前就定好的,与我相配的命
我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背包里的木盒被月光照亮,盒盖上刻着的花纹在这一刻清晰无比——那不是普通的缠枝莲,而是镇魂司特有的锁魂纹。
你守的不是古宅,是我。他举起手里的红嫁衣,腐烂的手指抚过金线绣的凤凰,你点的不是长明灯,是我的魂。
长明灯灭,魂魄离体。符咒碎,契约消。
这些都是镇魂司教我的,可他们没教我,当镇魂女亲手毁掉镇魂阵,会唤醒什么样的存在。
百年前,我死在新婚夜,不是意外。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苏家欠了阴司的债,要用我这一脉的魂魄偿还。他们选了我做祭品,却没想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腐烂的半边身子,像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我在临死前,用自己的魂魄跟阴司做了交易。
交易我猛地想起卷宗里的另一句话:苏珩死后,苏家血脉三年内尽数暴毙,无一幸免。
我要苏家断子绝孙,他抬起头,那双虚无的眼睛像是能穿透我的皮肉,看到骨头里去,更要那个害我枉死的人,世世为我守魂,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害他枉死的人
我看着他手里的红嫁衣,突然想起奶奶去世前,攥着我的手说的那句话:我们欠苏家的,总要还的……
奶奶的本姓,是苏。
是了,是了。当年设计害死苏珩的,就是他那位贪慕权势的堂兄,而那位堂兄的后人,正是我。
镇魂司……我声音干涩,他们早就知道
他们需要有人镇住我这半人半鬼的东西,他笑了起来,腐烂的脸颊掉下来一块皮肉,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而你,是最好的人选。既为赎罪,也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胸口的位置,那里正是心脏跳动的地方。
也为给我当新娘啊。
红嫁衣被他猛地展开,月光下,金线绣的凤凰像是活了过来,翅膀上的纹路在我眼前游走,渐渐与我手腕上淡化的契约印记重合。
七年来,我每天点灯续魂,不是在镇他,是在养他。
七年来,我贴身佩戴的符咒,不是在护我,是在锁我。
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守宅女的名分,他要的是我这条命,是我这世世代代欠着他的、用来抵债的命。
你以为你能走吗他一步步逼近,青灰色的长衫拖在地上,留下一串暗红色的血痕,契约已破,锁魂纹解,现在的你,就是我的人了。
巷口的风突然变得阴冷刺骨,我看着他腐烂的半张脸,看着那件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红嫁衣,突然笑了出来。
七年了,原来我守的从来不是古宅,是我的坟墓。
而他,这个半人半鬼的东西,是来带我入葬的新郎。
好啊,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娶我。
他愣住了,连腐烂的那半边脸都像是凝固了。
既然是命,我弯腰捡起地上的木盒,把里面的另一半嫁衣拿出来,对着月光展开,那便认了。
第3章
两半嫁衣在我手中完美地拼合在一起,金线凤凰的眼睛处,赫然是两颗暗红色的宝石,此刻正发出幽幽的光,像极了他腐烂眼眶里的液体。
不过,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要娶我,总得有个完整的样子吧
话音刚落,他腐烂的半边脸上突然燃起幽蓝色的火焰,皮肉在火光中滋滋作响,却没有化为灰烬,反而渐渐重塑,露出和左边一样清秀的眉眼。
月光下,他穿着青灰色的长衫,乌发玉簪,眉眼温柔,像极了画里走出来的古代公子。
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没有焦点,却在看向我时,盛满了百年未散的执念。
如你所愿。
他伸出手,掌心温热,不再是往日的冰冷。
我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红嫁衣在我们身后无风自动,金线凤凰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是在跳一支跨越百年的婚礼舞曲。
古宅的方向传来轰然巨响,是推土机开始作业的声音。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有些债,躲不掉。
有些人,等了百年,总要等到的。
而我,守了七年的灯,燃尽了自己的命,终究还是成了他的新娘。
巷口的月光渐渐被乌云遮住,青石板上的血迹和红嫁衣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像一道永远解不开的结。
手掌相触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窜上来,却在抵达心口时骤然转暖,像有团温吞的火苗在五脏六腑间缓缓烧起来。我低头看他的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指尖甚至带着点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才会有的痕迹,卷宗里说他生前最擅书画。
去哪我问。古宅已经开始拆除,轰鸣声透过窄巷传过来,震得脚下的石板都在发颤。
他没说话,只是牵着我往巷尾走。那里停着辆老式的乌木马车,黑布遮着车厢,车轮上裹着厚厚的棉絮,走起来悄无声息。车辕旁站着个面无表情的老仆,穿着藏青色的短打,看见我们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光。
苏福我脱口而出。卷宗里提过,苏珩生前有个贴身仆人,在他死后第三日就悬梁自尽了。
老仆没应声,只是弯腰掀开了车帘。车厢里铺着厚厚的锦垫,角落里燃着只小巧的银炭炉,暖烘烘的气息混着淡淡的龙涎香,驱散了夜露的寒气。
苏珩扶我上车时,我瞥见他长衫下摆沾着的红痕——不是刚才的血渍,是嫁衣上的金线蹭上去的。红嫁衣被他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对面的座位上,凤头恰好对着我,宝石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这嫁衣……我指尖划过冰凉的绸缎,当年没来得及穿上
他坐在我对面,炭火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穿上了。
我猛地抬头。
拜堂时穿的,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入洞房后,他们就来了。
他们
我那位好堂兄,带着几个道士。他笑了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没到眼底,说我被恶鬼附身,要用桃木钉穿心,才能保苏家平安。
桃木钉穿心……我喉咙发紧。卷宗里只写了暴毙,没提这些。
他们按住我的手脚,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像是在回忆当时的触感,桃木钉钉进去的时候,我看见他手里拿着这嫁衣的一角,说要烧了给我‘引路’。
车厢外传来重物倒塌的声音,应该是古宅的门楼被推倒了。我突然想起祠堂里那些牌位,不知道此刻是不是也随着断壁残垣碎成了齑粉。
那你……
我没死透。他打断我,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我看着他们把我扔进后院的枯井,听着我那位堂兄跟道士说,要让我永世不得超生,苏家的家产才能稳稳当当落到他手里。
炭火噼啪响了一声,爆出个火星。我看着他平静叙述的侧脸,突然明白那半张腐烂的脸是怎么回事——枯井里的阴水浸泡百年,怨气蚀骨,能保留下半张完好的皮肉,已是他用魂魄与阴司交易的代价。
你跟阴司做了什么交易我追问。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我手腕上。那里的契约印记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只留下道浅浅的白痕,像道旧伤疤。用苏家满门的魂魄,换我不散。他顿了顿,补充道,再加你。
我心猛地一沉。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是交易的一部分。
奶奶知道吗我想起奶奶临终前浑浊的眼睛,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被送到这里来,送到他身边。
她应该知道。苏珩拿起那件红嫁衣,手指拂过领口掉了的盘扣,当年她是苏家旁支,亲眼看着我被扔进枯井的。
车厢里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偶尔的声响和远处隐约的拆房声。我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老城区的灯笼一盏盏往后退,像被遗弃的星辰。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停在一栋老式洋楼前。红砖墙爬满了爬山虎,铁门上缠着生锈的锁链,门楣上的石雕已经模糊不清,但我还是认出了上面刻着的苏府二字。
这是……
我生前住的地方。苏珩扶我下车,古宅是苏家祠堂,这里才是我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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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仆苏福已经打开了门锁,推开铁门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得墙头上的夜猫噌地窜了出去。院子里杂草丛生,石板路上布满青苔,只有正屋门口的石阶干干净净,像是常有人打扫。
进来吧。他牵着我往里走。
正屋里的摆设和古宅截然不同,没有阴森的牌位,没有呛人的檀香,取而代之的是西式的沙发,墙上挂着油画,角落里放着架老式留声机。最显眼的是靠窗的书桌,上面摆着砚台和几支毛笔,砚台里的墨似乎还是湿的。
这些年……我看着桌上摊开的宣纸,上面写着半首诗,字迹清隽,墨迹未干,你一直在这里
偶尔回来看看。他拿起宣纸,轻轻一抖,纸张发出清脆的响声,等你。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等我还是等一个用来抵债的祭品
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把红嫁衣放在沙发上,转身从书柜里拿出个小小的锦盒。打开的瞬间,里面的东西让我呼吸一滞——是两颗珍珠盘扣,圆润饱满,和嫁衣领口缺失的那两颗一模一样。
当年没来得及缝上去。他拿起一颗,指尖轻轻摩挲,本想等婚后亲手补上。
我盯着那两颗盘扣,突然想起七年前在古宅床底发现嫁衣时,领口确实是空的。当时只当是年代久远弄丢了,没想到……
苏珩,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你到底想要什么
是要我的命,还是要一场迟到了百年的婚礼
他没回答,只是拿起针线,示意我过去。帮个忙。
我走过去,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盘扣缝在嫁衣上。他的动作很生涩,针脚歪歪扭扭,好几次差点扎到手指。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认真的侧脸,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人不是那个半人半鬼的怨魂,只是个……没能完成婚礼的新郎。
好了。他放下针线,举起嫁衣对着灯光看了看,嘴角终于有了点真实的笑意,这样就完整了。
话音刚落,留声机突然自己转了起来,咿咿呀呀的女声唱着不知名的小调,旋律婉转,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这是……
第4章
你奶奶当年最喜欢的曲子。他走到留声机旁,轻轻拨了下唱针,她说,等她的孙女嫁过来,一定要在婚礼上放。
我猛地抬头看他。奶奶的孙女……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
你以为镇魂司选人的时候,真的是看八字他笑了笑,眼神复杂,是你奶奶亲自找的他们,把你的生辰八字送过去的。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沙发。脑子里乱成一团,奶奶临终前的话,苏珩的交易,镇魂司的安排……原来这一切不是巧合,是一场跨越了百年的预谋。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声音发颤,她明知道你……
因为愧疚。他关掉留声机,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她亲眼看着我被害死,看着苏家其他人包庇凶手,这百年里,她活得并不安稳。
我想起奶奶床头那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个梳着发髻的老太太,抱着个婴儿,背景就是这栋洋楼。小时候问起,奶奶总说那是她的远房亲戚,现在想来,那分明就是年轻时的她,抱着的……或许就是我的母亲。
所以她用我来还债我笑了,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用我的一辈子,来还你们苏家上百年的恩怨
他没说话,只是走过来,轻轻擦掉我的眼泪。他的指尖还是有点凉,触到皮肤时却并不难受。不是还债。
那是什么
是履行承诺。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当年我跟阴司交易时说的是,要害我之人的后人,世世为我守魂。可你奶奶找到我时说,她愿意用自己的孙女,换苏家剩下的人安宁。
我问她,想换什么安宁。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她说,想让我放下执念,也想让你……活得像个正常人。
活得像个正常人守在古宅七年,与鬼为伴,这叫活得像个正常人
她骗了你,也骗了我。我甩开他的手,后退到门口,现在古宅没了,契约也破了,你的仇报了,苏家的债也还了,我们两清了。
说完,我转身就往外跑。院子里的杂草绊了我好几下,跑到铁门口时,却发现门不知何时又锁上了。苏福站在门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像尊没有生气的石像。
放开我!我用力拽着锁链,指尖被磨得生疼。
你要去哪苏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早就陌生了。
陌生也比跟你这个鬼待在一起强!我转过身,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你以为缝好嫁衣,放首曲子,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杀了苏家满门,你用我的命做交易,你……
我从未想过要你的命。他打断我,眼神里的痛楚几乎要溢出来,若要你死,七年前你刚进古宅的第一个晚上,就活不成了。
我愣住了。
长明灯不是续魂,是养魂没错。他走到我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但养的不是我的魂,是你的。
我的魂
你八字虽硬,却命薄,天生带着早夭的命格。他抬手抚过我的头顶,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那七年的长明灯,是用我的怨气为引,帮你续命。
我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镇魂司的符咒,确实是锁魂用的。他继续说,但锁的不是你,是我。怕我控制不住怨气伤了你。
留声机里的旋律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古宅的长明灯在记忆里明明灭灭,奶奶临终前的眼神,苏珩半腐烂的脸,红嫁衣上的金线……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突然拼凑完整。
原来我守的不是他的魂,是他在护我的命。
原来他攥着红嫁衣问我要名分,不是要一个抵债的祭品,是要一个迟到了百年的新娘。
那你说……要娶的是我的命……我的声音哽咽,几乎不成调。
傻瓜。他笑了,伸手把我揽进怀里,对我来说,你的命,就是我的命。娶你,自然是要你的命,完完整整地,一辈子陪着我。
怀里的温度很暖,驱散了所有的寒意。远处的拆房声不知何时停了,院子里的杂草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头顶的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洒下一地清辉。
苏福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铁门上的锁链静静垂着,却不再显得冰冷。
那现在……我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我们去哪
这里不好吗他低头看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焦点,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有我,有你的家。
我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脸上,清秀的眉眼温柔得不像话。百年的怨,七年的守,原来都只是为了此刻的相拥。
嫁衣还没穿呢。我轻声说。
他笑起来,牵起我的手往正屋走。那我们现在就穿。
留声机再次响起,咿咿呀呀的女声唱着百年前的调子。红嫁衣穿在身上,意外地合身,盘扣硌着胸口,却不难受。苏珩站在我面前,穿着一身崭新的大红喜袍,乌发上系着红绸带,眉眼含笑。
苏少爷,我学着卷宗里看到的古礼,屈膝福了福,余生请多指教。
他握住我的手,指尖的薄茧蹭过我的掌心,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苏夫人,他低头,在我额头印下一个轻吻,不止余生。
是生生世世。
窗外的月光正好,照亮了书桌上那半首没写完的诗。我走近一看,墨迹已干,最后一句赫然是:
灯烬不灭,等你七年,候你百年。
洋楼外的世界或许早已天翻地覆,但楼内的时光,好像永远停在了这个夜晚。红烛摇曳,喜袍合身,迟到了百年的婚礼,终究还是来了。
而我和他,一个守了七年的灯,一个等了百年的魂,终于在时光的尽头,找到了属于我们的归宿。
喜烛燃到第三日时,苏福来报,说古宅那边已经拆平了,地基都被推土机翻了个底朝天,连祠堂地砖的纹路都看不清了。
我正坐在梳妆台前,看苏珩笨拙地给我插一支赤金点翠的簪子。他的手指总在发间打滑,金簪的尾端好几次戳到我的头皮,我忍不住笑出声:苏少爷,您这手艺,还不如苏福呢。
他停下手,从镜子里瞪我一眼,眼底却漾着笑意:百年前的男子,哪有给女子簪花的道理。
那百年前的男子,也不会半夜偷偷给女子做玉露糕啊。我伸手从妆匣里拿出块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这味道和每年生辰窗台上摆的一模一样,软糯清甜,带着股淡淡的桂花味。
他的耳尖微微发红,转身去翻书桌上的古籍,假装没听见。阳光透过雕花木窗落在他身上,给青灰色的长衫镀上一层金边,那些关于腐烂皮肉、怨毒诅咒的记忆,突然变得像上辈子的事。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会真的消失。
第5章
就像苏珩偶尔会对着空处出神,指尖泛起淡淡的黑雾;就像我夜里总会梦见枯井里的寒气,醒来时发现他正握着我的手,掌心沁出冷汗;就像苏福永远沉默寡言,却总在月圆之夜,往院角的老槐树下埋些黄纸。
在想什么他突然回头,手里拿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画着幅仕女图。画中女子穿着件水绿色的旗袍,眉眼间竟与我有七分相似。
在想……我们算不算得上是阴缘。我接过画,指尖抚过女子鬓边的海棠花,笔触细腻,颜料却有些褪色了。
他走到我身后,下巴抵在我的发顶:你若觉得是,便是。
可阴缘哪有这么安稳的。我放下画,转身看他,书上说,人鬼殊途,强行在一起,总会付出代价。
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掀开我的衣袖。我手腕内侧不知何时多了道淡红色的印记,像朵含苞待放的海棠,正是画中女子鬓边的花。这是……
阴司的印记。他指尖轻轻按在印记上,那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热感,我用剩下的半魂,换了你我一世安稳。
我的心猛地一揪:半魂
我本就只剩残魂,他笑了笑,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分出一半,换你阳寿无伤,换我能陪你到老,很划算。
谁要你换!我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苏珩,你明知道……
我知道。他打断我,眼神温柔得让人心头发酸,我知道你宁愿守着古宅再过七年,也不愿我魂飞魄散。可我等了百年,不是为了再看你先走。
窗外的风吹进来,卷起桌上的宣纸,画中仕女的衣袂仿佛在风中飘动。我突然想起奶奶那张泛黄的照片,想起古宅祠堂里密密麻麻的牌位,想起红嫁衣上干涸的血迹——原来所有的亏欠与偿还,执念与等待,早就写好了结局。
那我们约好,我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这一世,你不许先走。
他愣了一下,随即紧紧抱住我,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里。好。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苏珩教我临摹他当年的字画,我教他用智能手机看新闻;他会在雨天找出百年前的油纸伞,陪我在院子里踩水玩;我会在他对着古籍发呆时,悄悄在他背后贴张黄色的便利贴,画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苏福依旧沉默,但偶尔会在我咳嗽时,端来一碗温热的姜汤;会在苏珩研究微波炉用法差点炸了厨房时,不动声色地收拾残局。有一次我半夜起夜,看见他站在老槐树下烧纸,火光里映出他年轻时候的样子——穿着干净的短打,眉眼清秀,正给个穿长衫的少年递书卷。
那少年,分明就是年轻时的苏珩。
原来有些陪伴,也能跨越生死。
秋末的时候,我整理旧物,翻出了镇魂司当年给的卷宗。最后一页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几行字,是苏珩的笔迹:
光绪二十七年,遇桃木钉穿心,魂锁枯井。
民国三年,见故人之孙,立阴契。
共和七十四年,逢君点灯,守我七年。
今,得偿所愿。
字迹末尾画着朵小小的海棠花,和我手腕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我拿着卷宗去找苏珩时,他正坐在廊下晒太阳,膝头放着本《现代家电使用大全》。阳光落在他脸上,竟晒出了淡淡的红晕,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见不得光的怨魂。
这是什么我把卷宗递给他。
他接过去,翻到最后一页时,嘴角的笑意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给你的聘礼。
哪有人用自己的死亡笔记当聘礼的我抢过卷宗,假装要撕,却被他按住手。
这不是死亡笔记,他低头,在我手腕的海棠印记上轻轻吻了一下,这是我们的姻缘簿。
风穿过回廊,带来院子里桂花的甜香。远处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声音,在播放早间新闻,主持人说老城区的重建工程已经开始,要建一个新的公园。
我想起那栋消失的古宅,想起祠堂里的长明灯,想起巷口月光下那件红嫁衣。那些阴冷的、恐怖的、令人窒息的记忆,此刻都被阳光晒得暖暖的,变成了心口最柔软的存在。
苏珩,我靠在他肩上,看着院子里纷飞的落叶,等公园建好了,我们去散步吧。
他握住我的手,指尖的温度刚刚好:好。
还要去吃街角那家新开的冰淇淋,他们说巧克力味的最好吃。
好。
还要……我顿了顿,抬头看他,眼睛里一定闪着光,还要一起过很多很多个七年。
他低头吻我,带着桂花和阳光的味道。不止七年,他说,是往后余生,岁岁年年。
喜烛的灰烬早已被苏福扫去,红嫁衣妥帖地收在樟木箱里,长明灯的灯盏被我做成了笔筒,放在书桌上。古宅消失了,但那些关于等待与守护的故事,住进了这栋洋楼里,住进了我和他的余生里。
手腕上的海棠花印记,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红光,像一个永不褪色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