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名乌骓,产於朔漠,性烈难驯。
初遇项氏子,年方二十有四,身长八尺馀,目有重瞳,按剑立于沛泽之畔。
时他方斩会稽守,提首示众,血滴青石板,溅成点点红梅。
见吾奔突挣缰,竟徒手擒吾,指节扣吾颌下,朗声道:此马骨相奇绝,当随吾踏平天下。
声如洪钟,震得吾耳鼓嗡嗡作响。
遂从之。
每战,他必披玄甲,执长戟,策吾为前驱。
吾知其勇,亦奋力驰骋。
尝攻襄城,城破之日,他戟挑守将,血溅吾鬃,却抚吾颈笑道:乌骓,今日又助吾立一功。
言罢,复驱吾踏过尸骸累累的街巷,楚旗在城头猎猎作响。
巨鹿之战,他令士卒沉船破釜,持三日粮。
夜闻帐中击节声,他对诸将曰:秦兵虽众,吾必破之。
及旦,他跃上马背,长戟指处,楚军皆呼杀,声动天地。
吾四蹄翻飞,踏碎秦军壁垒,他戟法如狂涛,所过之处,甲胄碎裂,人马俱仆。
日中时,九战九捷,秦军哭嚎震野。
他勒马坡上,望秦军降卒,目露冷光,吾知其杀意,亦昂首嘶鸣,声中带戾。
入咸阳,他杀子婴,烧阿房,火三月不灭。
有儒生前谏,言关中可都。
他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
遂携珍宝美女东归,还都彭城。
吾随他入宫,见殿宇巍峨,却觉不及战场风沙畅快。
他常于月下试剑,剑风霍霍,割裂空气,口中吟哦:剑兮剑兮,何时再饮敌人血
吾侧耳听之,蹄刨金砖,似盼再战。
汉楚相争,已历四载。
刘邦数败,却屡败屡起。
韩信屯兵齐地,彭越扰吾粮道,楚军渐困。
他怒欲亲征彭越,嘱大司马守成皋。
临行前,他拍吾背曰:待吾破彭越,归来与汝再踏汉营。
吾昂首应之,声震宫阙。
未几,成皋失守,大司马降汉。
他闻报,掷杯于地,骂曰:竖子不足与谋!
遂星夜回师,欲复成皋。
途遇汉兵,他怒不可遏,单骑冲阵,吾亦奋蹄,踏毙汉骑十数人。
然汉兵如潮水,杀退复涌,他战至日暮,甲上血凝结如紫,却仍不肯稍歇,厉声喝杀,声透暮色。
归营时,他解甲坐帐中,虞姬进酒。
他饮罢,抚剑长叹:韩信小儿,诡计多端。
虞姬鼓瑟,他随乐而歌,歌声中虽有怒意,却藏一丝倦色。
吾立于帐外,听帐内瑟声剑影,知前路渐艰,遂低首啃食草料,耳却始终留意帐中动静。
是夜,他忽起,出帐观望,见星月无光,汉营方向隐隐有歌声传来。
初时甚微,渐而清晰,竟是楚地乡音。
他面色骤变,握剑的手微微收紧,吾亦竖起耳朵,听那四面楚歌,如泣如诉,心中莫名一紧。
帐外楚卒,已有低泣声传来。
他返身入帐,虞姬迎问:大王何事烦忧
他不语,拔剑击柱,火星四溅。柱上雕龙,似被他怒气压得低首。
良久,他抬头,目光扫过帐内,最终落于吾帐外的影上,眼中情绪复杂,似有不甘,似有悲怆。
帐内静极,唯闻剑击柱的余音嗡嗡作响。
虞姬瑟声再起,调子却比先时凄婉,如寒蛩泣露。
霸王按剑而立,重瞳中翻涌着惊涛,忽而对曰:姬,今夜楚歌四起,莫非楚地已尽归汉乎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骚动。
一骑校踉跄入帐,甲胄歪斜,泣曰:大王,楚卒闻乡音,皆溃逃矣!营中已不足千人……
霸王猛转身,长戟顿地,声震帐顶:竖子休慌!尚有我在!
他大步出帐,玄甲在月下泛着冷光。
营中楚卒东倒西歪,或坐或卧,见霸王出,皆垂首不敢视。
他环视一周,忽扬声大笑:诸君随我征战数年,未尝见我退缩!今虽困厄,尚有乌骓与二十八骑在,何惧汉兵百万
言毕,他翻身上吾背,长戟直指汉营方向:随我杀出去,让刘邦见识楚人的骨气!
二十八骑齐声应和,声虽寡,却如惊雷裂空。
吾知他意,四蹄刨地,鬃毛倒竖,只待一声令下。
虞姬追出帐外,素手秉烛,泪落如雨:大王保重!妾在此候大王归!
霸王回首,目光在她脸上一凝,随即调转马头,怒喝一声:杀!
吾应声奔出,蹄声敲碎营中死寂,二十八骑紧随其后,如一道黑风冲破汉兵外围。
汉营猝不及防,被撕开一道缺口。
霸王戟影翻飞,左挑右刺,汉兵纷纷坠马。
吾亦奋蹄,踏断兵刃无数,将拦路者撞得筋折骨断。
奔出数里,身后汉骑才如梦初醒,呐喊着追来,火把连成火龙,映红半边天。
至黎明,已杀透三重围。
霸王勒马坡上,回望追兵,笑曰:乌骓,汝看,汉兵虽多,能奈我何
言未毕,林中忽射出箭矢,正中一骑楚卒咽喉。
霸王怒喝,拍吾冲林,长戟横扫,将弓箭手连人带弓劈为两半。
然前路愈窄,两侧山势渐陡,正是韩信预设的口袋阵。
汉骑从四方涌来,为首者乃灌婴,厉声喝道:项羽,速速降之!
霸王怒极反笑,挥戟直冲其阵:吾生为楚将,死为楚鬼,岂肯降汉!
吾随他冲入敌群,只觉马蹄下尽是尸骸,空气中弥漫着血腥。
霸王甲上已添数处新伤,却越战越勇,长戟所及,无人敢挡。
战至日中,二十八骑只剩十数人,吾亦喘息不止,蹄下带血,却仍死死托住他的身躯。
霸王忽然勒住吾,环视残部,朗声道:诸君且看,我为你们斩将夺旗,证非战之罪!
言罢,俯身摘吾颈间红缨,系于戟尖,拍吾直冲汉将阵中。
吾知此去九死一生,却毫无惧色,四蹄腾起,载着他如一道黑色闪电,撞向那片晃动的汉旗……
吾载霸王冲入汉阵,耳中尽是金铁交鸣、人马嘶吼。
霸王长戟舞动如轮,戟尖红缨翻飞,所过之处,汉将或坠马,或断首,甲胄碎片与鲜血混作一团。
有裨将挺枪来刺,霸王不闪不避,左手一探,竟生生夺过枪杆,反手一拧,那裨将惨叫一声,被掷出数丈之外。
十数骑楚卒紧随其后,皆以死相护。
然汉兵如蚁附膻,前仆后继。
忽有一箭自斜刺来,直奔霸王面门,他头一偏,箭擦耳而过,钉入山壁,箭羽犹自颤动。
霸王怒极,拍吾转向,长戟直指放箭者——乃汉将杨喜。
匹夫敢尔!
他声如惊雷,吾应声加速,转瞬已至杨喜马前。
杨喜惊惶失措,举刀便砍,霸王戟尖一挑,磕飞其刀,顺势横扫,竟将杨喜半边头盔削落,发丝与血混在一起,吓得他伏鞍而逃。
哈哈哈!
霸王大笑,声震山谷,此等鼠辈,也敢拦我!
复勒吾转身,见十数楚卒已被汉骑围在核心,正浴血死战。
他怒喝一声,再次冲入,戟出如电,连斩三骑,硬生生劈开一条血路,喝曰:随我走!
残部紧随其后,奔至一处山坳。
霸王点数人数,只剩八骑。
他喘息稍定,抚吾汗湿的颈背,叹曰:自起兵以来,未尝见此等困局。
忽又抬头,目露精光,然今日必让汉兵知我勇武!
遂分八骑为四队,令各向一方突围,约定于山东面会合。
汉骑不知虚实,分兵追逐。
霸王与吾独走一路,遇汉骑百馀,他毫不畏惧,挺戟再战。
吾亦抖擞精神,左冲右突,蹄下踏毙者又添十数。
战至山巅,竟与另外三队残骑重逢,只损二人。
霸王抚掌曰:天不亡我!
正欲下山,却见山下汉骑漫山遍野,为首者正是韩信,立马高坡,麾盖飘扬。
项羽,不降何待
韩信扬声喊道,声音透过兵甲缝隙传来,带着几分得意。
霸王怒目而视,戟指韩信:胯夫敢辱我!
欲策马冲下,却被残骑拉住缰绳:大王,山下乃死地!
他顿住,回望乌江方向,又看了看身边仅存的六骑,重瞳中闪过一丝复杂。
山风猎猎,吹得他玄甲上的血痂簌簌剥落,吾亦昂首嘶鸣,似在呼应他胸中未平的豪气。
忽有探骑来报:大王,东南方有小径可通乌江,汉兵尚未合围!
霸王眼神一动,复按戟道:好!便往乌江去!
言罢,拍吾转向,六骑紧随,沿着陡峭的山径,向那片熟悉的江水奔去。
身后,韩信的追兵声隐约传来,如附骨之疽,步步紧逼。
山径崎岖,碎石嶙峋,吾四蹄虽磨出血痕,亦不敢稍缓。
霸王伏身贴吾背,玄甲与山石摩擦,发出刺耳声响,他却浑然不觉,只频频回望追兵,重瞳中怒火未熄。
奔至半山,忽闻前方林中有弓弦响。
霸王急呼:小心!
话音未落,数箭已至。
吾本能人立而起,避开要害,一箭却擦过霸王左臂,血珠顿时沁出甲缝。
他不察伤痛,反手拔箭掷回,林中应声坠下一汉兵。
区区小计,也敢献丑!
霸王怒喝,策吾冲入林中。
林间汉兵早有埋伏,刀斧并举,拦住去路。
霸王长戟横扫,断木裂石,将为首者连人带刀劈作两段。
余兵骇散,吾趁机踏开血路,载他冲出密林。
前方渐见水光,乌江已在眼底。
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咸腥。
霸王勒住吾,喘息稍定,六骑残卒亦陆续赶到,皆甲胄破碎,血染征袍。
江畔泊一小舟,亭长立于船头,见霸王至,叩首曰:大王,臣已备船,江东虽小,尚有千里之地,数十万民,足以卷土重来!
霸王默然,目光掠过江面,对岸隐约可见楚地山峦,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
卷土重来
他低声重复,忽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苍凉,吾率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使父老怜我,拥我为王,我又何面目见之
正言间,身后尘烟大起,汉骑已至,黑压压一片,将江岸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者乃吕马童,扬声喊道:项羽,降者不杀!
霸王转身,戟指吕马童:汝乃吾旧部,也敢来逼我
吕马童不敢直视,垂首道:上命难违。
霸王冷笑,环视残骑:诸君随我多年,今日当与我共死!
六骑齐声应诺,皆拔剑出鞘,寒光映着江涛。
他复看向吾,伸手抚吾鬃毛,指尖带着血温:乌骓,汝随我五年,转战千里,未尝败绩。今我将死,不忍见汝同葬刀下。亭长,烦请将此马渡至江东,留它一命。
亭长含泪应诺,上前解吾缰绳。
吾知霸王心意,却不肯移步,只顾回头望着他。
他眉头一皱,似要发怒,终究化作一声叹息,轻轻推吾:去吧。
吾被推至舟前,仍反顾悲鸣。
忽闻身后金铁交鸣骤起,霸王已提戟冲入汉阵。
六骑紧随,如火星坠入油锅,瞬间被汉骑吞没。
吾见他戟影翻飞,杀得汉兵人仰马翻,却终是寡不敌众,身上新伤叠旧伤,动作渐缓。
一汉将瞅准空隙,挺枪刺中他右肩。
霸王怒吼一声,回身一戟,将那汉将连人带枪挑飞,自己却踉跄数步,倚在一块巨石上。汉兵不敢近前,只远远围定。
他喘息着,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舟上的吾身上,嘴角忽然牵起一丝笑意。
那笑意里,有不甘,有决绝,亦有一丝释然。
随即,他抬手按住腰间佩剑,似要做什么……
吾见状,悲嘶欲裂,猛地挣开亭长的手,竟要冲回江岸。
亭长死死拉住吾缰绳,泣曰:骓兮,莫负大王意!
吾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望着那抹玄色身影,在汉骑的簇拥中,渐渐没入刀光剑影里……
江风更急,卷着血腥味,灌入吾的喉咙,似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开来。
吾奋力挣缰,铁索勒入皮肉,血珠渗于鞍鞯。
亭长死死按住吾首,泪落吾背:骓莫狂!大王以生望托汝,若再挣,是负他临终意!
吾闻此语,忽止悲鸣。
抬首望岸,见霸王已拔剑横颈。
汉骑皆屏息,天地间唯余江涛拍岸之声。
他最后望一眼江东,又似透过人群望向吾,重瞳中星火渐灭。
随即,白光一闪,玄甲坠地,血染青石。
汉兵哄然上前,竟相争夺其尸。
吕马童抢得半臂,杨喜夺其足,皆欢呼雀跃。
吾见此景,目眦欲裂,猛地发力,将亭长掀翻于舟。
缰绳崩断,吾纵身跃回江岸,四蹄踏碎滩头卵石,直扑那片混乱的人群。
汉兵猝不及防,被吾踏倒十数人。
吾直奔霸王尸身,却见其已被分割,残肢散落于地。
吾低头拱舐,血污沾满唇齿,那熟悉的气息中,混着汉兵的喧嚣与江风的腥咸。
忽有一汉将举矛刺来,吾扬蹄踢断其矛,复张口咬住其肩,将人甩入江中。
灌婴怒喝:此马疯矣!射杀之!
箭矢如蝗飞来,吾中数箭,剧痛彻骨,却仍不肯退。
盘旋于尸身周围,凡靠近者,必遭吾蹄踏齿撕。汉兵虽众,竟一时不敢近前。
亭长驾舟赶来,持桨击吾背:骓归矣!再留此地,必与残躯同碎!
吾不睬,只顾用首轻蹭霸王散落的甲片,似要将其拢于一处。
血与泪混作一处,模糊了吾的视线。
忽闻远处传来楚歌,竟是江边渔人自发而唱,调子苍凉,如泣如诉。
吾闻声昂首,长嘶数声,声震四野。
汉兵闻之,竟有不忍者垂首。
灌婴见状,咬牙道:霸王已死,留此马何用焚之!
火把掷来,落在吾身侧枯草上,烈焰腾起。
吾觉灼热燎毛,却仍不肯移足。
火光中,似又见霸王初遇时模样,玄甲鲜衣,执戟笑道:乌骓,随我踏平天下!
火舌舔舐吾身,痛彻骨髓。
吾最后望一眼那滩血迹,缓缓屈膝,伏于霸王坠甲之处。
烈焰吞噬吾体,耳边似仍闻他击节而歌:时不利兮骓不逝……
江风卷火,将吾与那片染血的青石,一同裹入浓烟。
对岸楚山隐现,似有无数江东子弟,隔江望此火光,垂首而泣。
而乌江之水,依旧东流,载着血,载着泪,载着那声未绝的骓鸣,流向不知尽头的远方。
吾魂离体,随江风飘荡,忽坠入一片混沌。
耳畔似有鼓琴之声,清越如冰泉漱石。
睁目,见一老者席地而坐,葛巾布袍,膝上横琴,正是庄生。
汝乃项籍之马
庄生抚弦而问,声若古玉相击。
吾昂首嘶鸣,似答然。
彼自刎乌江,汝亦殉之,何执念之深
琴弦轻颤,漾起涟漪。
吾随霸王五年,战必先驱,生则同帐,死则同穴。他言『生死不相负』,今他身死,吾独生何为
吾魂化人声,字字带血。
庄生轻笑,指下琴音转急:项籍刚愎,拒渡江东,岂非负江东父老汝随其赴死,是忠是愚
霸王非负父老,乃负己耳。
吾魂绕琴而旋,他知楚地疲敝,不忍再驱子弟赴死。所谓『无颜见江东父老』,实是怜苍生也。吾随他死,非为愚忠,乃知其心。
琴音忽止。
庄生抬眼,目光如秋水:汝见他分割尸身,汉兵争抢,不恨乎
恨汉兵无礼,不恨霸王。
吾魂低啸,他生为霸王,死亦当惊世。纵使身首异处,那股傲气,仍压得汉兵不敢直视。
庄生复鼓琴,音渐悠远:天道循环,盛衰有数。项籍逆天,汝亦殉之,值得
吾魂立于琴前,似见乌江血色:值与不值,非由天道定。霸王曾言『力拔山兮气盖世』,此等气魄,千载难逢。吾能伴其左右,从征万里,纵使沉于江底,亦无憾。
琴音戛然而止。
庄生收琴而起,笑曰:痴马。汝可知,江东父老为他立祠,四时供奉,至今不绝
吾魂闻言,昂首悲鸣,声震混沌:霸王若知,当笑慰九泉。
痴则痴矣,倒也坦荡。
庄生挥袖,混沌渐开,去吧,他在英烈祠等汝。
吾魂望见远处火光,似有玄甲骑士立于云端,正回首望吾。
遂奋蹄奔去,琴音余韵,犹在耳畔。
百年光阴,倏忽而过。
吾魂寄于世间,历风霜,经寒暑,竟托生于一牧牛童身。
童名马良,家贫,唯以砍柴牧牛为业,然心喜丹青,常于沙地画虫鱼鸟兽,形神毕肖。
一日,吾牧牛于乌江畔,见滩头卵石累累,忽忆霸王当年血染青石板之景,胸中激荡,遂折枝为笔,蘸江泥于崖上画马。
初时线条稚拙,画至第三笔,那马竟似有灵,鬃毛欲动。
吾心头一震,忆起昔年为乌骓时,四蹄生风踏碎汉营的光景,笔锋陡转,腕下墨色顿活。
——那马玄毛如漆,目似朗星,昂首作嘶鸣状,正是吾当年模样。
画毕,江风骤起,崖上泥马竟似有残影晃动,蹄下碎石微微颤动。
吾抚崖长叹,泪落沾襟。
忽闻身后有老者叹曰:小童好笔力,此马似有霸王气。
回首见一白发翁,持竿垂钓于江矶。
吾问曰:翁知霸王事
翁放下钓竿,指崖上画马:乌江千载流,霸王故事,渔樵皆能言。昔有乌骓马,随霸王战死,尸身与江石同腐,唯忠魂不散,常扰舟楫。
吾闻言,心潮翻涌,折枝再画,于马侧添一人。
——玄甲长戟,目有重瞳,正是项羽。
画至其目,笔锋凝滞,似有千斤重。
翁曰:霸王目有重瞳,能照肝胆,汝画其目,当含睥睨天下之气,亦藏悲怆。
吾依言运笔,墨色浓淡相济。
画成,那霸王身影竟似微微侧首,望向江东,眉宇间既有力拔山兮的豪气,亦有时不利兮的怅然。
江风过崖,画中人马影动,似欲破壁而出。
翁抚掌曰:奇哉!此画有魂。
遂指江面:汝看,江中有物。
吾顺其指望去,见清波之下,似有黑影浮沉,状如马首。
忽忆起当年沉江之事,心头一紧,手中枯枝啪地断为两截。
翁拾断枝,递还吾手:笔墨能绘形,却难绘魂。霸王魂在江东山水间,乌骓魂在涛声里,汝若有心,当为他们再画一幅真景。
吾握紧断枝,望向崖上人马,又看那悠悠江水,知翁意非在画。
遂躬身谢曰:愿闻其详。
翁复执竿,钓线垂入江中,慢悠悠道:明日午时,汝来此,带一管真笔。
言毕,闭目不再语。
吾立于崖上,看江水流淌,崖画在夕阳下渐显模糊。
手中断枝似有余温,如当年霸王抚吾颈时的触感。
夜风渐起,似又闻那声悲怆的歌:时不利兮骓不逝……
次日午时,吾依翁言,携一管秃笔至乌江畔。
江风比昨日更劲,吹得芦苇沙沙作响,似有低语。
翁已在矶上候着,身旁置一砚,砚中盛着江泥,混着细碎的贝壳,倒有几分墨色。
笔来了
翁睁眼,指砚曰,以此为墨,再画。
吾蘸江泥,仍于昨日崖上补画。
先描乌骓四蹄,忆起当年踏碎汉营时的力道,笔锋沉劲,泥痕入石三分;再绘霸王长戟,想他挥戟时的刚猛,腕转如轮,戟尖直指苍穹。
画至虞姬身影。
——昨日未及画她,今添于霸王身侧,素衣飘飘,手中似握一剑,眉眼间不见悲戚,反带几分决绝。
为何画姬拔剑
翁忽问。
她非寻常女子。
吾运笔不停。
霸王欲战,她便以死明志,不让他有牵挂。此等烈性,当入画。
翁默然,钓线轻颤,似有鱼上钩。
画毕,整幅崖画气象陡生:霸王立马,虞姬侍侧,乌骓昂首,背景竟是垓下营垒,隐约可见楚旗汉幡交织。
江风吹过,画中似有楚歌低回,细听却又消散。
还差一笔。
翁提竿,钓上一尾细鳞鱼,随手放回江中。
吾审视良久,不明所缺。
忽闻崖下涛声变急,似有重物撞岸。
探头望去,见一块黑石被浪推至滩头,石面光滑,隐有血色纹路。
——竟与当年霸王自刎处的青石相似。
悟了
翁笑问。
吾心头一震,奔至滩头,以指蘸江水,在黑石上疾书楚字。
字成,狂风骤起,崖上人马影动,竟与黑石楚字遥遥相对。
江面上,昨日所见黑影复现,这次看得分明:那马首高昂,目如寒星,正是乌骓魂影。
笔墨绘形,心意唤魂。
翁收起钓竿。
汝既承乌骓意,当知霸王未竟之事。
吾回望崖画,见霸王目光似落于江东方向。
忽然明白:他不肯渡江,非无颜见父老,而是不愿江东再遭战火。
所谓天亡我,实则是舍一己之王,换楚地安宁。
风渐止,乌骓魂影沉入江底。
崖上泥画被雨水打湿,渐渐模糊,唯黑石楚字,经江水冲刷,愈发清晰。
翁背起渔篓,缓步离去,留下一句:明日,去江东看看。
吾立在滩头,握着那管秃笔,看江水东逝。
笔杆上似还留着江泥的湿意,正如当年霸王血溅吾身时的温热。
江东……
那里该有霸王魂牵之处,亦有吾需寻之物。
吾携秃笔赴江东。
行至吴中,见市井间有小儿唱楚歌,词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问之,皆言是旧楚老妪所教。
至会稽山,见一祠,楣题项氏祠,内塑霸王像,玄甲长戟,目如朗星,侧立一马,乌毛如漆。
——正是吾与他模样。
祠前老叟焚香,喃喃曰:大王护我江东,免遭兵燹,当受万代香火。
吾立于祠前,忽觉心头豁然。
原来霸王不肯渡江,非独无颜,更因他知,一旦回江东,必再起刀兵,楚地百姓将复遭涂炭。
所谓天亡我,是他以一己之死,换江东安宁。
这份觉悟,藏在何面目见江东父老的喟叹里,藏在乌江自刎的决绝中。
遂于祠壁作画。
以泪和墨,绘乌江渡口:霸王横剑,乌骓悲鸣,亭长舣船,汉骑环伺。
画中江水,一半赤红如血,是战祸之烈;一半碧绿如茵,是江东之宁。
题字曰:王去,江东安。
画毕,见祠中马像眼窝处,竟沁出露珠,似泪。
吾抚画中乌骓,低语曰:霸王之心,吾今日方悟。
忽闻身后有人叹曰:画得好。
回首,正是乌江畔那翁,手中仍持钓竿。
翁是谁吾问。
翁笑指祠中画像:吾是当年渡口一渔父,见大王护江东意,遂守乌江,候一知他者。
言罢,化作轻烟,融入画中江水。
吾悟,翁是霸王护江之意所化。
是夜,梦入垓下。
霸王执吾鬣毛,笑曰:乌骓,汝看江东。
放眼望去,稻田千里,炊烟袅袅,不闻金戈,唯闻牧歌。
虞姬立于侧,执瑟而歌,非汉兵已略地之悲,乃江东父老安之喜。
梦醒,晨光入祠。
见祠壁画作渐淡,唯王去,江东安五字,入石三分。
吾将秃笔置于像前,转身离去。
行至江边,见一少年以树枝画马,问之:画的是乌骓
少年点头:阿爷说,它随霸王护了江东。
吾笑,泪落江面。
原来苦情非死别,是未悟其心;完美非同生共死,是懂他所愿。
霸王以死护江东,吾以魂随其志,马良以画传其情。
——这便是最好的结尾。
江水悠悠,载着楚歌,载着蹄响,载着那句王去,江东安,流向千年之后。
而吾,既是乌骓,亦是马良,终与这片土地,生生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