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沙哑的梆子声,遥遥传来:笃……笃笃……
我掐死发妻阿沅那晚,烛火在她瞳孔里,熄灭得像被风吹灭的灯芯。
阿沅,你活着只会拖累我。她喉骨碎裂的轻响,竟像折断一支枯芦苇。
棺椁、人前,情深如我,口碑远扬。
七日后,我跪在御前,额头磕出血痕:罪臣斗胆,求娶卢相嫡女。
卢相三声默许,许我入围。呵,我乐意当这条权贵的狗!
满朝哗然中,我盯着卢令仪惊惶的脸。
她锁骨上有颗痣。
位置和阿沅一模一样……
穷,是原罪,
岳父大人的恩情,是负债。
我抚摸着新夫人嫁衣上的金线,
阿沅若泉下有知,该为我高兴。
后来……
[
注:沅:音同原,水的源头,
象征着纯洁无垢清澈见底的水质。
阿沅的死,象征着,
裴桉亲手谋杀了心里,
最后作为人的天真与良知。
为了那点世人追逐,放不下的功名利禄。
可笑。
终是应了那句古言: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nao)泥中!
(化用《红楼梦》中妙玉的判词)]
1
阿沅死了。
是我亲手送她走的。
就在刚才。
此刻,屋里只剩下死寂。
桌上那盏油灯的火苗,
之前还在欢快地跳跃,
映着阿沅那双总是湿漉漉、
盛满无措和温顺的眼睛。
可就在她最后,
那口微弱的气息,卡在喉咙里,
挣扎着,再也吸不进去的时候,
那簇火苗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
狠狠掐住了脖子,倏地矮了下去。
挣扎着扭了两下。
最终只留下灯芯顶端,一点针尖大小的猩红,苟延残喘。
屋子里骤然暗了大半。
浓稠的阴影,从四角无声无息地漫上来。
迅速吞噬了桌角、矮凳,
也淹没了阿歪倒在炕沿下的身体轮廓。
真静啊。
静得我能听见自己血液,
在耳朵里,奔流的轰鸣,还有……
还有刚才那一声极其细微、
又极其清晰的咔声。
像什么呢
像小时候在河边疯跑,
不小心一脚踩断了,
一根干枯的芦苇杆。
就是那么干脆利落的一声响。
那声音就来自我掌下,
阿沅纤细的脖颈。
她甚至没怎么挣扎。
大概是真的病得脱了力,
连抬起手指的劲儿都没了。
又或许,她根本没想到,
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七年、
一直被她用微薄之力,
小心供养的夫君,
会突然变成索命的无常。
她只是徒劳地睁大了眼,
瞳孔里,
映着我扭曲狰狞的脸,
还有那盏飞快黯淡下去的灯火。
那点微光,
在她眼睛里,
熄灭得真快,
比灯芯上的火苗,
消失得还彻底。
我缓缓松开手。
指尖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
一点点滑腻的汗意,
还有……一种奇异的僵硬感,
正从她皮肉底下透出来。
我甚至没低头,去看她滑落在地的姿势。
没必要了。
2
我慢慢地直起腰。
后背的肌肉有些僵硬发酸。
炕沿冰凉。
屋外的风穿过破窗纸的缝隙,
发出呜呜咽咽的低鸣,
像谁在哭。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混杂着劣质灯油燃烧后的焦糊味,
还有她身上那股,
挥之不去的、廉价皂角的气息,
一股脑地钻进我的鼻腔,
闷得人胸口发堵。
我下意识地抬手,想挥开这令人作呕的味道。
指尖却触到一片粘腻。
低头,借着炕沿边那一点仅存的、
微弱的猩红余光,
我看到自己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上,沾着一点深色的、半凝固的东西。
不是汗。
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板窜上来。
瞬间冻僵了我的脊梁骨。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呕……
我猛地捂住嘴,强压下喉头涌上的酸水。
不能吐,绝不能吐在这里。
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我几乎是扑到墙角那个破旧的木盆边,抓起冰冷的半盆水,拼命地搓洗那两根手指。
冰水刺骨。
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我用力地搓。
指甲刮过皮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仿佛要把那点粘腻,
连同这七年所有积压的憋屈、
耻辱、厌憎,都从骨头上刮下去。
水很快浑浊了。
那点深色的东西,终于消失不见。
我喘着粗气,停下动作。
任由冰冷的水珠,顺着手指滴落。
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洇开一个个小小的深色斑点。
心跳得厉害,
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腔,
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
阿沅死了。
死在了这间破屋子里。
死于她缠绵已久的肺痨。
所有人都知道她病了很久。
病得很重。
郎中早就摇过头。
她的死,
顺理成章,合情合理。
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一个贫病交加、早就油尽灯枯的妇人,
在某个寒冷的冬夜,
悄无声息地死去,
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一丝奇异的轻松感,
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
令人头皮发麻的兴奋,
像毒藤一样悄悄爬上心头。
迅速缠绕住,
那颗狂跳的心脏,
勒紧,又松开。
绊脚石,挪开了。
3
眼前瞬间闪过一张,清冷矜贵的脸。
卢令仪。
卢相卢怀璟的掌上明珠,
真正的金枝玉叶。
那日在赏梅宴上惊鸿一瞥,
她站在疏影横斜的梅树下,
一身雪青色的锦缎斗篷,
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更巧的是,
她微微侧身与人说话时,
肩窝的地方,
一点小小的、朱砂色的痣,
清晰可见。
那一刻,我的心跳几乎骤停。
同阿沅一样。
只不过阿沅那颗是浅褐色的,
像一粒微小的尘埃,
卑微地附着在,同样粗糙的皮肤上。
而卢令仪这颗,
鲜红欲滴,
宛如落在雪地里的红梅,
是精心点缀的珍宝。
这简直是天意!
是老天爷在给我指路!
阿沅用她的死,
用她卑微的身体,
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记,
为我指明了,
通往真正富贵青云的捷径!
一个寒门新科进士,哪怕中了榜,在这遍地权贵的京城,又算得了什么
若无强援,若无岳家提携,一辈子在六七品上打转,做个庸碌小官。
仰人鼻息,看人脸色。
就是我注定的结局!
不!
我,裴桉,十年寒窗,
呕心沥血,不是为了这个!
穷,是深入骨髓的原罪。
阿沅那点微不足道的恩情,更是早已化作沉重的债务,压得我喘不过气。
她活着,我就要永远背负这份情义,永远被她提醒着我的不堪出身!
她死了,死得合情合理,反而是成全了我!是帮我斩断了最后一根束缚我的草绳!
阿沅应该感谢我!
是我!
给了她一个体面的、
不会被病痛长久折磨的解脱!
更是我!
将用她这条命,
换来的锦绣前程,
替她去看一看,
她这辈子,
想都不敢想的人上人的风光!
窗外,黑夜依旧。
更夫沙哑的梆子声遥遥传来:
笃……笃笃……
但我知道,黎明总会到来。
我的黎明,
就在卢相府那扇朱漆大门之后。
阿沅,你放心地去吧!
你的命,不会白给。
我会踩着它,爬得足够高。
高到让所有人,
包括你泉下有知,都只能仰视!
4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个最精明的商人,同时也像一个最投入的戏子。
悲伤的丈夫
我当然演得,淋漓尽致。
灵堂就设在,
租来的那间,逼仄小院里。
一口薄棺,几卷粗麻,几盏摇曳的长明灯。
这便是我为阿沅置办的全部身后事了。
我跪在冰冷的草席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素服,对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
从日出到日落。
从日落到夜深。
不眠不休。
水米不进。
偶尔,
有同科的新进士,
或几个品阶低微的同年,
前来吊唁,
看到我憔悴不堪、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的样子,无不摇头叹息。
感慨一句,裴兄真是情深义重,节哀。
情深义重
我在心底,无声地嗤笑。
眼泪是硬生生熬出来的。
眼眶的红肿是用力揉搓出来的。
嘴唇的干裂是刻意不去喝水造成的。
至于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憔悴
一半是跪的,另一半……是亢奋。
一种猎物即将踏入陷阱前,
屏息凝神的、磨刀霍霍的亢奋。
每一次,
有脚步声在院门外响起,
我都绷紧了神经。
我在等。
等一个,
足够分量、能将我这出情深义重的戏码,
传达到真正需要听到的人耳朵里的看客。
第五天下午。
卢府的管家来了。
深青色锦袍,目光锐利如刀。
裴大人节哀。相爷遣小人致祭。
成了!
心在胸腔里狂跳,滚烫的血直冲头顶。
我双手颤抖接过拜帖,声音破碎哽咽:
相爷厚恩……亡妻福薄……九泉之下……亦当含笑……身子晃了晃,几乎栽倒。
管家眼中审视淡去些许,放下奠仪离去。
我直起腰。
脸上悲恸褪尽,只剩冰冷岩石。
捏着那张轻飘飘的拜帖,
指尖几乎要嵌进纸里。
卢令仪,
卢相的滔天权势,
都将是我的囊中之物!
5
第七日清晨。
我拖着灌铅般的腿,走向皇城。
每一步,都踩在阿沅的尸骨上。
金銮殿上。
我额头紧贴冰冷金砖。
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沙哑:
罪臣裴桉,斗胆恳求陛下圣恩!
抬起头,鲜血顺着眉骨蜿蜒而下,
臣新丧发妻……然惊闻卢相嫡女令仪小姐,贤良淑德……臣倾慕已久,思之如狂!
臣冒万死之罪,斗胆求娶卢氏令仪!
死寂。
旋即,满殿哗然!
斥骂声浪几乎掀翻藻井。
放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小小七品,新丧发妻,也敢觊觎相府千金拖下去杖毙!
无数道鄙夷愤怒的目光如针扎背。
我不在意。
我的目光穿透鼎沸人声,死死钉在文官队列最前方——卢怀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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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倾朝野的卢宰相,脸上无波无澜。
深潭般的眼睛,平静地落在我身上。
如同审视一件器物。
一丝寒意掠过脊椎,
随即被更汹涌的野心淹没。
他没呵斥!
我猛地调转视线,刺向御阶下那个雪青宫装的身影——卢令仪。
她小脸煞白,杏眼圆睁,盛满惊惶羞愤。
我的目光贪婪地逡巡。
最后死死钉在她微敞领口下。
那颗锁骨凹陷处的朱砂痣上!
和阿沅的,位置,分毫不差!
心脏疯狂擂动。
卢令仪慌乱抬手想掩住那颗痣。
楚楚可怜的模样,
却像滚油浇在我心头的邪火上。
我再次重重叩首。
额撞金砖的闷响压过斥责:
恳请陛下成全!
卢怀璟终于动了。
指尖在紫檀扶手上,轻轻叩了三下。
嗒。嗒。嗒。
成了!
三日后,圣旨降下。
满城唾骂声中,我成了卢令仪的未婚夫。
6
新婚夜,红烛高烧。
我一把掀开卢令仪的龙凤盖头。
精心妆点的脸毫无血色,泪水汹涌。
哭什么我掐住她下巴。
力道几乎捏碎颌骨,声音冰冷带笑。
该谢我短命的发妻阿沅,替你们卢家,挡了血光!不是她用贱命铺路,
你这身子,能这么快,躺进我裴桉的洞房
她挣扎尖叫:疯子!恶魔!
恶魔我低笑,目光锁住她挣扎间露出的锁骨,那颗朱砂痣在烛光下红得刺眼妖异。
和死去的阿沅……一模一样!
疯狂的占有欲和毁灭欲瞬间吞噬理智。
这颗痣……位置真好……我猛地低头,野兽般狠狠咬在那颗鲜红欲滴的痣上!
啊——!
凄厉惨嚎中,牙齿刺破娇嫩肌肤。
浓重血腥味弥漫我的口腔。
她身体剧烈痉挛。
滚烫泪水滴落我的脖颈。
窗外,更夫沙哑的梆子声遥遥传来:笃……笃笃……
像极了阿沅断气时,
喉咙里卡住的那口,绝望痰音。
7
清晨,我捏着药膏,指尖狠狠按在卢令仪锁骨上那朵糜烂的血痂花上揉搓。
疼
阿沅咽气那晚,指甲抠进我肉里更深。
卢令仪抖如秋蝉,眼中只剩惊怕。
我替她拢好衣襟,遮住伤口。
岳父大人在书房等我们。
书房里,卢怀璟的目光扫过女儿颈间遮掩不住的伤痕,无波无澜,如同看一件瑕疵器物。
他只问:河工贪墨的案子,陛下很不悦。你打算如何分忧
灼热的兴奋冲上头顶。
我躬身,声音清晰狠厉,
十万淮北流民,与其赈济生乱,
不如驱去修堤。
工部亏空的窟窿,正好用他们的命填!
死了就地填进堤基——死人,
是最省钱的石料!
工期可提前,窟窿能抹平,
陛下忧心之事,迎刃而解!
朝野上下,
只会称赞,
陛下仁德,
岳父大人……调度有方!
死寂。
卢令仪抖如落叶。
许久,卢怀璟起身,紫袍拂过无声。
他走到我面前,那只保养得宜的手重重按在我肩上,冰冷而沉重。
很好,勤远。
他唤我的字。
此事,就按你说的办。
8
几月后。相府深处,一座僻静的佛堂。
檀香的气息袅袅娜娜。
供奉的鎏金佛像低眉垂目。
佛前,一盏长明灯的火苗,静静燃烧着。
卢令仪跪在蒲团上。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衣裙。
未施粉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
她跪得笔直。
面前一方青玉案几。
上面铺着雪白的宣纸。
她手中握着一支细狼毫,
正一笔一划,
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抄写着经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佛堂的门,无声地被推开。
我踏了进来。
带着一身,刚从都察院沾染的,
墨气与血腥气。
我的目光扫过佛前那慈悲的佛像。
最后落在蒲团上,
那个骤然绷紧的身影上。
看着她那副,
仿佛要将自己
献祭给佛祖的虔诚姿态……
一股暴戾的、带着血腥味的邪火,
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最深处,
轰然窜起!
慈悲
我的声音,突兀地,
在寂静的佛堂中响起。
冰冷、讥诮。
卢令仪的身体猛地一颤!
手中的细狼毫啪嗒一声,
掉落在青玉案几上。
浓黑的墨汁,
瞬间在雪白的宣纸上,
晕染开一大片污浊。
她僵硬地转过头,
那双空洞的杏眼里,
瞬间被巨大的惊恐所填满。
我几步跨到她面前,
高大的身影,
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抄这些劳什子东西,给谁看
我猛地伸出手,一把抓起案几上,那叠她抄好的、墨迹未干的经文!
你爹,让我用十万条流民的骸骨,给你哥和我铺路的时候!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刻骨的恨意和疯狂的讥讽,
用那些填进堤坝的尸骨,
替他省下八十万两雪花银的时候!
我扬起了手中的经文。
那时候……
我的目光,
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怎么不见,
你跪在这里,
念一声佛!
诵一句慈悲!
话音未落,我双手猛地用力!
嘶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的佛堂中炸响!
雪白的、抄满慈悲经文的纸张,
在我手中被狠狠撕碎!
碎片如同被蹂躏的、白色的蝴蝶。
纷纷扬扬。
飘散在肃穆的佛堂里!
不——!
卢令仪发出一声,
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
她猛地扑过来,
却被我狠狠一把推开,
踉跄着跌倒在地。
我冷笑着。
大步走到佛堂角落,
那盆烧得正旺的银丝炭盆前。
将手中那一大把被撕得粉碎的经文,
狠狠地、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快感,
一把撒进了那熊熊燃烧的炭盆之中!
轰——!
干燥的纸张遇火即燃!
炽烈的火焰猛地窜起老高!
贪婪的火舌疯狂地舔舐、
吞噬着那些写满慈悲的碎片!
墨迹在高温下,
瞬间焦黑、卷曲、化作飞灰!
啊——!
卢令仪瘫倒在地。
眼睁睁看着,
那些寄托了她,
最后一丝微薄希望的经文,
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发出绝望到极致的哀嚎!
就在这凄厉的哀嚎声,
和烈火焚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
达到最尖锐刺耳的时刻——
报——!!!
佛堂外的书房。
一声如同裂帛般嘶哑、
带着无尽恐慌的吼声,
如同惊雷般炸响,
瞬间撕裂了相府深宅的宁静!
一个浑身浴血的传令兵。
连滚带爬地,
冲破阻拦的书房门,
扑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抬起头。
脸上满是血污和尘土。
嘶声力竭地吼叫:
相爷!八百里加急!
淮北……淮北流民反了!
他们……他们杀了监工的河督!
屠了……屠了整个河督衙门!
数万流民……正裹挟着乱民……
朝着……朝着京城杀过来了——!!!
啪嗒!
一声极其清脆、又极其刺耳的断裂声!
书房里,卢怀璟手中那串被他捻动了不知多少岁月、油光水润的紫檀佛珠……
串珠的丝线,
毫无预兆地……崩断了!
哗啦啦……
佛堂内,禁声一般。
只有炭火焚烧的噼啪声,
珠子滚动的空洞回响,
以及……卢令仪那彻底崩溃的、
如同游魂般的绝望呜咽。
卢怀璟依旧端坐着。
他微微低着头,
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
那保养得宜的手掌,
此刻竟在……极其细微地颤抖着。
他缓缓地抬起眼。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
第一次不再平静无波。
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
是难以置信是震怒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猎物反噬的……惊悸
他的目光,穿透了弥漫的檀香和飘散的灰烬,最后……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算计。
只剩下赤裸裸的、如同看待一个失控的、反噬其主的……凶兽般的冰冷杀意!
9
彭……
我重重地跪在满地的狼藉之中。
左手掌,死死地压住了一颗,
恰好滚落在我面前的佛珠。
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
尚未结痂。
温热的血,
立刻从指缝间渗出。
黏腻地浸润了那颗紫朱色珠子。
渗入紫檀细密的纹理之中。
将那暗红染得更加深沉。
顶着卢怀璟冰冷的杀意,
我的声音猛地响起。
清朗、坚定。
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打破了佛堂里粘稠的空气:
岳父大人!小婿请命,即刻出京,前往淮北,平叛!
卢怀璟的目光,
从我脸上,
滑落到了,
我按着那颗血珠的左手上。
那目光,
在那片被血染红的袖口处,
停留了一瞬。
正是前几日,在都察院签押房,被朱砂污了的地方。
此刻,暗红的血渍,
覆盖了原本刺目的朱砂,
颜色更深,更沉。
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稠感。
平叛
卢怀璟的声音终于响起。
低沉平缓,却比窗外的风雪更刺骨。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
十万条命都压不住的怨气,你裴桉……
他的目光再次抬起。
如同深渊般锁住我的眼睛。
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冰冷审视。
拿什么去填!
拿什么填
一股混杂着疯狂、嗜血和巨大野心的火焰,在胸腔里轰然炸开!
我猛地抬起头,迎上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寒潭之眸!
脸上不再是谦卑,不再是惶恐。而是一种近乎狰狞的、带着血腥味的亢奋和决绝!
怨气
我的声音拔高。
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锐利。
怨气是火!烧不死人!
烧死的,是那些压不住火、
只会引火烧身的废物!
我按着那颗血珠的手,猛地收紧!
小婿要填的,不是怨气!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卢怀璟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是窟窿!
是工部、漕运衙门、
还有那些地方州府,
上下其手挖出来的,
那个用八十万两雪花银,
都填不平的贪腐窟窿!
十万流民为何反
我的声音,带着洞穿迷雾的,犀利和冷酷,
是饿!是冷!是活不下去!
更是因为,他们看到了,那些本该用来活命的粮食、冬衣、药材,
变成了工部老爷们府邸里的金砖玉瓦、姨太太们身上的绫罗绸缎!
杀河督,屠衙门,
不过是撕开了一道血口子!
我的声音越来越快,
越来越亢奋。
这血口子下面,
藏着的是数不清的、肥得流油的硕鼠!
是比十万流民更该千刀万剐的蠹虫!
我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动作带起的风,
扑灭了佛前那盏,
本就微弱的长明灯火苗。
佛堂瞬间暗了大半。
只剩下炭盆跳跃的火光,将我的身影巨大而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小婿此去,不要朝廷一兵一卒!我盯着卢怀璟,眼神灼热得如同燃烧的炭,只要岳父大人一道手令!准我开……淮北官仓!
开仓
卢怀璟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对!开仓!
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算计,开仓放粮!赈济流民不!是……悬赏!
我向前一步,逼近那张巨大的紫檀书案。
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煽动性和血腥味:
悬赏告示贴遍淮北各州县!
凡能指证工部、漕运衙门、地方州府贪墨官吏,证据确凿者——赏粮十石!
凡能擒杀或献上作乱流民首领头颅者——赏粮二十石!
凡能检举揭发乱民藏匿之所,助官军平叛者——赏粮五石!
我的目光扫过卢怀璟微微蹙起的眉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弧度:
岳父大人!流民要活命!要粮食!
给他们粮食,但不是白给!
让他们自己……去撕咬!
让他们用那些贪官污吏的血肉,
用他们同伙的头颅,
用他们自己的骨头……来换活命的粮!
此令一出!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狂热。
十万流民,瞬间不再是铁板一块!
他们会为了那几斗活命的粮食,
自己先杀得血流成河!
他们会争先恐后地,
把屠刀挥向那些,
他们曾经恨不得食肉寝皮的贪官!
更会……把刀,
对准他们自己的首领和同伴!
如此,不费朝廷一兵一卒!
不耗国库一两纹银!
只需打开那本就该放、
却被层层盘剥的官仓!
用那仓里的陈粮,引他们自相残杀!
用他们的血和命……
我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钩住卢怀璟的眼睛,
替岳父大人……替陛下……
把那个窟窿,填得干干净净!
把那些碍眼的蠹虫……连根拔起!
把那场滔天的大祸……消弭于无形!
至于平叛之功
我挺直脊背,脸上露出一个在炭火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的笑容,
不过是顺手摘下……
最顶上的那颗熟透的果子罢了!
话音落下,佛堂内一片死寂。
卢怀璟依旧端坐着。
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杀意,而是多了一丝……冰冷的、权衡利弊的考量。
10
就在这时——
小姐!
小姐饶命啊!
沅儿错了!
沅儿再也不敢了——!!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属于年轻女子的哭喊尖叫,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猛地刺破了佛堂外压抑的宁静!
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由远及近,瞬间撕裂了相府深宅的寂静!
佛堂的侧帘门被砰地一声撞开!
卢令仪!
她如同疯魔了一般冲了进来!
月白裙衫,沾满了灰烬和挣扎的痕迹。
头发散乱,脸颊惨白,几缕发丝黏着。
那双空洞绝望的杏眼,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毁灭一切的赤红火焰!
她的手里,赫然紧紧攥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用来剪灯芯的金柄小剪!
她的目标,
不是我,
也不是她的父亲。
她的目光死死地,
钉在了佛堂角落。
那个瘫软在地、
因极度恐惧,
而瑟瑟发抖的小丫鬟身上!
那丫鬟此刻涕泪横流,
惊恐地看着要朝她,
扑过来的主子,
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哭喊:
小姐饶命!奴婢……奴婢只是看那经书烧了可惜……捡了一片……
奴婢再也不敢叫‘沅儿’了……奴婢改名……奴婢立刻改……
沅儿!
这个名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瞬间点燃了卢令仪心中,
最后一丝理智的引线!
贱婢!
你也配叫这个名字!
你也配——!!
卢令仪状若疯虎,
挥舞着那把,闪着寒光的金剪,
朝着角落里那惊恐万状的小丫鬟。
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
啊——!救命!相爷!裴大人!救……
小丫鬟的哭喊声瞬间变成了绝望的惨嚎!
就在这电光火石、一片混乱之际!
我动了。
却不是去拦那疯魔的卢令仪,也不是去救那命悬一线的小丫鬟。
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卢怀璟那张深不可测的脸。
我的动作,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优雅的从容。
就在卢令仪尖叫着扑向角落,
就在那丫鬟发出濒死的惨嚎,
就在佛堂内所有人的注意力,
都被这突如其来的,
血腥一幕吸引的刹那,
我极其自然地、缓缓地俯下身。
修长的手指,在满地的狼藉中,
精准无比地捡起了那颗……
一直被我掌心鲜血浸润、
此刻颜色最深、最饱满的紫檀佛珠。
指尖传来粘腻温热的触感。
那是我的血,
也是这颗珠子刚刚吸收的养分。
11
我直起身。
在卢令仪疯狂的尖叫声、
丫鬟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以及炭火噼啪作响的背景音中,
一步一步,
沉稳地,
走到了卢怀璟那张,
巨大的紫檀书案前。
我将那颗染血的、温热的紫檀佛珠,
轻轻地、稳稳地,
放在了卢怀璟面前,
那串断裂的佛珠旁。
断裂的丝线无力地垂落,
空出了一个刺眼的位置。
然后,我抬起头,
迎上卢怀璟那双深不见底、
此刻翻涌着无数复杂情绪的眼睛。
脸上,缓缓绽开一个,
在炭火跳跃下显得无比妖异、
却又无比笃定的笑容。
岳父大人,您看,
我的声音平静,
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
手指轻轻点在那颗染血的珠子上,
又点了点那断裂丝线空出的位置。
这世上的棋……
我的目光扫过角落里,
那即将上演的、
由他亲生女儿,
亲手导演的血腥杀戮,
嘴角的弧度加深,
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和洞悉一切的残忍。
弃子……有时候,
也能……补上最关键的一步。
话音落下的瞬间。
噗通——!
一声沉闷得如同巨石落水般的巨响,带着令人心悸的回音,猛地从内院的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重物在水底挣扎、拍打水面的、沉闷而绝望的哗啦声!
那声音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几息,便迅速被更深沉的、死一般的寂静所取代!
佛堂里,卢令仪高高举起的、闪着寒光的金剪,僵在了半空中。
她脸上的疯狂和恨意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空洞的、灵魂被抽离般的呆滞。
她僵硬地转过头,
看向内院的方向。
那个叫沅儿的小丫鬟,
已经不见了踪影。
只有佛堂角落里,青玉案几旁的地毯上,留下了一只被踩掉的、沾满泥污的绣花鞋。
那盆银丝炭火,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跳跃的火光。
将佛堂里每一张或惊愕、或呆滞、或深不可测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鬼魅。
卢怀璟的目光,
缓缓地,
从那颗染血的佛珠上抬起,
越过我的肩膀。
望向内院那传来落水声的方向。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双眼眸子里,
翻涌的惊涛骇浪,
彻底平息了。
只剩下一种,
深不见底的、
如同万年玄冰般的……
寒冷。
手指捻起了那颗,
染着裴桉鲜血、
温热的紫檀佛珠。
然后,拿起那根断裂的丝线。
指尖沉稳地,将那颗染血的珠子……
重新穿回了那串象征着无上权势和深沉心机的紫檀佛珠之中。
嗒。珠子归位,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
仿佛某种无声的……裁决。
12
淮北平叛,我大胜而归。
而那些暴民的尸骨,
都是我的政绩,
一笔一笔,
如实地记在我的功劳簿上。
果然,龙颜大悦,朝野称赞。
圣旨上,那些溢美之词,
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一步登天,封侯!世袭罔替!
武安侯府。
御赐的匾额,我觉得金光刺目。
府邸深广奢华,却也死寂如坟。
我抚过簇新紫袍上,
冰冷的蟒纹金线:
这颜色,比阿沅咽气时的嘴唇还暗。
……
功成名就,十二年后。
暮色四合,我踏进书房。
卢令仪端着一碗杏仁酪进来。
素衣银簪,簪头银蝶颤如濒死的蛾儿。
她放下青瓷盖碗,指尖点着碗沿。
声音清冷无波:
侯爷尝尝,比阿沅姐熬的如何
阿沅姐三字如毒针扎入耳膜!
暴怒冲顶。
甜腻香气下,
一丝熟悉的桃仁苦味悄然弥漫。
像极了当年新婚夜,
她泼在我貂裘上、又被迫舔净的药汁!
她知道了!
我拿起瓷勺,缓缓搅动乳白酪液。
目光锁死她冰封的眸子:
夫人提起阿沅,倒让我想起……
当年开仓放那十万石‘悬赏粮’,
我让人每十袋掺了半袋砒霜。
勺底猛地磕在碗沿,脆响惊心!
够毒死三座城的野狗吧
她身体剧震,冰封的脸裂开惊骇!
颈间那块早已结痂的丑陋齿痕,
竟无声裂开一道细缝,
暗红血线蜿蜒渗出,妖异刺目。
我低笑,勺起杏仁酪送向唇边。
动作停在毫厘之间,
嘴角,缓缓绽开一个,
在烛光下显得无比妖异、
又洞悉一切的笑容,
声音轻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
巧了,夫人……
我的舌尖,似乎已经尝到了那杏仁甜腻之下,致命的桃仁苦涩。
岳父大人,
前日派人送来的,
那罐‘上品牵机’……
我盯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
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
药性之烈,也足够……
……毒死整窝盘踞在,相府老槐树上的……毒蛇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我毫不犹豫地将勺中那乳白的杏仁酪,送入口中。
剧痛如烧红铁钎捅穿腹部!
我佝偻闷哼,冷汗涔涔。
牵机……无味无形……
脏腑寸寸刀绞……
我嗬嗬笑着,
嘴角溢出带血沫的涎水,
死死盯着她,
那桃仁苦味……夫人……作何解释
阿沅……
视野逐渐模糊,
我痉挛伸手,抓向虚空,
别怪我……这就来……
五脏六腑被无形之手攥碎!
噗——!
大口粘稠黑血狂喷而出,
猩红温热的血雨,
劈头盖脸地,
溅满卢令仪煞白的脸、颈和月白锦袍!
啊——!!!
她凄厉如夜枭的尖嚎撕裂死寂,
疯狂抓挠脸上血污,撞翻烛台!
火焰轰地窜上地毯!
我沉重栽倒,
额骨撞在冰冷染血的地砖上,发出闷响。
视线沉入血雾前,最后景象是跳跃火光旁,梳妆镜前那个沾满血污的身影。
卢令仪背对着我,
沾血的指尖蘸取嫣红胭脂,
对着镜中恶鬼般的倒影,
极其缓慢、专注地涂抹自己苍白的唇。
胭脂覆盖了唇。
也覆盖了溅落的血点。
她拿起眉笔,
侧脸,
对着镜子细细描画。
火光将她与镜中影,
拉得忽长忽短,
如同徘徊在阴阳界的幽灵。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
她描完眉,对着镜中自己,
极其缓慢地,
扯动了一下,
那抹着浓艳胭脂的唇角。
那弧度,
冰冷僵硬,
带着令人冻结的死气。
像极了当年,
阿沅躺在冰冷炕沿下,
最后凝固在脸上的……惊愕茫然。
窗外,更夫沙哑的梆子穿透死寂寒夜。
笃……笃笃……
笃……笃笃……
13
声明:虚构情节,请勿模仿
[裴桉就是一个大恶人。
没啥可洗白的。
他自己主动杀死了良知。
也从没想过重新找回自我。
也许也能一直高坐庙堂。
但还是给他安排上毒杀死亡。
功高震主,被卢相一家,阳谋杀害。
但裴桉也麻木厌倦了。
毕竟总是亲手拿刀,手也会麻木疲累的。
所以,结局也可以说是,
裴桉在顺势而为,
和卢令仪一前一后,
自戕了。]
14
[至于卢令仪,如果有机会重生,
黑化的她,
大概恨不得,将裴勤远挫骨扬灰,
对亲生父亲卢相,看清其冷血面目。
为此,可能愿意主动付出一切代价,
为了获得机会和权势。
说不定,也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同谋者。
祝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