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三年。
杀我的魔尊跪在我脚边,用袖子给我擦鞋。
他仰着头,眼睛通红,鼻尖也红,睫毛湿漉漉的:姐姐,地上凉,你抬抬脚。
声音黏糊糊的,带着哭腔。
三年前。
沧溟的剑刺进我胸口。
血是烫的,溅在他脸上。
他眼神像冰窟窿,一丝波动都没有。
秦朝暮,你挡路了。
他抽出剑。
我像块破布一样倒下去。
最后一点意识,看见他玄色的袍角拂过染血的石阶,没看我一眼。
我没想过能活。
睁开眼是在一个叫忘忧集的凡人小镇。
身体是新的,脸也是新的。
除了心口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
我成了药材铺老板娘秦娘子。
日子像晒干的陈皮,平静,微苦。
那天刚下过雨。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
我端着簸箕在门口挑拣新收的防风根。
一个人影扑通摔在我摊子前。
一身破布条,沾满泥水。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又摔下去。
脸埋在泥水里,只有一头乱糟糟的黑发。
喂。我踢了踢旁边一根柴火棍。
没动静。
我放下簸箕。
这人快死了。
麻烦。
我蹲下去,想把他拖到旁边巷子里。
手指刚碰到他肩膀。
他猛地抬头。
一张糊满泥泞的脸。
唯独那双眼睛。
黑沉沉的,深不见底。
像极了一个人。
我手一抖,差点把他扔回去。
不是像。
就是沧溟。
那个一剑捅穿我心脏的魔尊沧溟。
他怎么会在这里
像条丧家犬。
他眼神迷茫,空荡荡的。
看了我几秒,眼皮一耷拉,又晕死过去。
我把他拖进了后院柴房。
没扔出去。
也没好心到请大夫。
端了碗凉水泼他脸上。
他呛咳着醒来。
缩在墙角,抱着膝盖,警惕地看着我。
像只受惊的兔子。
魔尊兔子
这念头让我想笑。
名字我问。
他摇头,眼神茫然。
从哪儿来
还是摇头。
记得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声音嘶哑:…疼。
哪疼
他指了指头,又指了指心口。
都疼。
我盯着他心口的位置。
三年前,我的血在那里喷出来过。
现在他说疼。
活该。
我懒得管他。
丢给他两个冷硬的窝头。
吃完,滚。
他没滚。
第二天清早,我推开柴房门。
他蜷在角落睡着了。
窝头一口没动。
脸烧得通红。
他留下了。
我叫他阿溟。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像张白纸。
笨手笨脚。
劈柴能砸到自己脚。
生火熏得自己眼泪汪汪。
让他看铺子,客人问三句,他憋不出一句完整话,只会脸红。
唯一的用处,大概是那张脸。
洗干净后,剑眉星目,鼻梁挺直,薄唇紧抿时,还有几分沧溟那副死人脸的影子。
往铺子门口一站。
镇上大姑娘小媳妇来买药材的次数明显多了。
虽然他一开口就露馅。
这…这个…是…当归…
结结巴巴。
脸能红到耳朵根。
他怕我。
我说话声音大点,他就缩脖子。
眼神怯生生的。
跟三年前那个睥睨天下、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尊,判若云泥。
冲突来得很快。
镇上开绸缎庄的王麻子,是个泼皮。
看我是寡妇,又新收留个小白脸,总想占便宜。
这天他晃进铺子,手指捻着根劣质人参。
秦娘子,这人参都长虫了,坑人哪
他眼神黏腻地在我身上转。
不如,你陪哥哥喝一杯,这事就算了
阿溟正在柜台后整理甘草。
闻声抬起头。
眉头皱了起来。
他放下甘草,走出来。
挡在我和王麻子中间。
你…走开。他声音有点抖。
王麻子乐了,伸手去推他:小白脸,滚一边去!
手还没碰到阿溟胸口。
阿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手格挡。
动作快得只剩残影。
咔嚓!
一声脆响。
王麻子杀猪似的嚎起来。
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着。
阿溟自己也吓傻了。
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痛得打滚的王麻子。
脸煞白。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慌了,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
手指紧紧攥着我后衣角。
在发抖。
我冷眼看着王麻子嚎。
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
刚才那一下…
是沧溟的擒骨手。
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
忘了自己是谁,却忘不了杀人技。
王麻子被抬走了。
扬言要带他那个在城里做大事的表哥来报仇。
铺子里只剩下我和阿溟。
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姐姐…对不起…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给你惹麻烦了…
我转过身。
他眼眶果然又红了。
水汽氤氲。
沧溟会哭
这画面太诡异。
为什么挡前面我问。
他吸了吸鼻子,小声道:他…他想欺负你…不行…
你打得过他
他摇头,很老实:不知道…就是…不能让他碰你…
理由简单得可笑。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口那道旧疤,似乎又隐隐作痛。
下次站远点。
我丢给他一瓶化瘀的药油。
擦擦你胳膊。
刚才格挡,他自己胳膊也青了一大片。
王麻子的表哥没来。
来的是两个穿短打的汉子。
眼神凶悍,太阳穴鼓着。
不是普通打手。
他们没进铺子,只把一张帖子拍在柜台上。
秦娘子,三日后,镇外十里坡。我们当家的,想跟你‘谈谈’。
帖子落款,一个龙飞凤舞的柳字。
柳家。
本地最大的修真家族。
虽不入大宗门之眼,但在凡人地界,是土皇帝。
王麻子居然攀上了柳家的管事。
阿溟紧张地看着我。
姐姐…别去…
他手指又悄悄攥住了我的衣角。
不去我扯了扯嘴角,把帖子扔进装药渣的簸箕,等着他们来拆了我的铺子
三天后。
我把阿溟锁在后院。
独自去了十里坡。
坡上是片乱葬岗。
风卷着枯叶和纸钱灰。
柳家管事是个三角眼的中年人,叫柳三。
身边站着王麻子,吊着胳膊,一脸得意。
还有七八个打手。
秦娘子,胆子不小。柳三皮笑肉不笑。
你的人,打了我表弟。
这笔账,怎么算
你想怎么算我抱着胳膊。
简单。柳三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两条路。
一,你跟我回柳家,伺候我们大少爷一个月,这事揭过。
二,把你那个小白脸交出来,剁了手,给我表弟赔罪。
王麻子在一旁叫嚣:表哥!还有那贱人!也不能放过她!
风吹得我衣袂翻飞。
我慢慢往前走了一步。
还有第三条路。
柳三眯起眼:哦
我笑了笑。
把你们打趴下。
话音未落。
我动了。
没有武器。
手指间夹着三根晒干的透骨草。
脆,硬,带微毒。
柳三显然没想到我一个寡妇敢动手。
他反应也快,怒喝一声:找死!
拔刀就劈!
刀光凛冽,带着微弱的灵力波动。
我侧身避开。
反手。
一根透骨草精准地刺入他握刀的手腕穴位。
啊!柳三惨叫,刀脱手。
旁边打手一拥而上。
我像泥鳅一样滑溜。
在刀光棍影里穿梭。
透骨草专打关节、穴位。
惨叫声此起彼伏。
这些打手,空有蛮力,毫无章法。
王麻子吓得瘫在地上。
柳三捂着手腕,又惊又怒:你…你是什么人!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
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
引火符。
最低阶的法术。
但在凡人眼里,已是仙家手段。
他狞笑着,催动微薄的灵力点燃符纸。
一团拳头大的火球,呼啸着朝我面门砸来!
热浪扑面。
我瞳孔微缩。
这具身体,没有灵力。
躲不开!
千钧一发。
一道黑影猛地从旁边的乱坟堆后扑出来!
速度太快!
像一道撕裂空气的闪电!
他重重撞在我身上。
抱着我滚倒在地。
噗!
火球砸在他背上。
布料瞬间焦黑!
皮肉烧灼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
是阿溟!
他不知道怎么挣脱了锁,跟来了!
他死死抱着我,把我护在身下。
后背一片焦黑,血肉模糊。
他疼得浑身都在抽搐。
牙齿咬得咯咯响。
却一声没吭。
只是抬起头,那双总是含泪的眼睛,此刻死死盯着柳三。
黑沉沉的,翻涌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暴戾。
像沉睡的凶兽被惊醒了。
柳三被这眼神看得后退一步。
你…你又是谁!
阿溟没理他。
他低头看我,声音嘶哑得厉害:姐姐…你没事吧
眼神又变回了那种怯生生的担忧。
仿佛刚才那骇人的戾气只是错觉。
我推开他,站起来。
胸口堵得慌。
看着地上那些哀嚎的打手,还有惊疑不定的柳三。
滚。
声音不大,却冷得像冰。
柳三看看我,又看看眼神重新变得无害的阿溟。
脸色变幻,最终一咬牙。
走!
他搀起王麻子,带着残兵败将,狼狈地跑了。
乱葬岗只剩下我们两人。
风吹过坟头的荒草。
呜呜作响。
阿溟还趴在地上。
背上的伤狰狞可怖。
他试着动了一下,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抬头看我,努力想扯出一个笑。
姐姐…我…我帮你打跑坏人了…
语气里带着点讨好的邀功。
眼神却因为疼痛而显得脆弱。
我走过去。
蹲下身。
看着他背上那片焦黑。
皮肉翻卷。
他疼得手指抠进泥土里。
身体微微发颤。
却强忍着。
谁让你来的我问。
我…我怕他们欺负你…他小声说,声音发颤,锁…我弄坏了…对不起…
我从怀里摸出随身带的伤药。
金疮药粉混着止痛的草药。
粗暴地撒在他伤口上。
他身体猛地一僵。
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痛哼。
像受伤的小兽。
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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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眼眶里打转。
但他死死咬着下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委屈又执拗地看着我。
忍着。我声音硬邦邦的。
撕下自己里衣干净的布条,给他包扎。
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他滚烫的皮肤。
他身体又是一颤。
呼吸都屏住了。
包扎好。
他试着坐起来。
疼得龇牙咧嘴。
我伸手扶了他一把。
他靠着我手臂,借力站稳。
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还能走吗我问。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能走…就是…慢点…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
耳根却悄悄红了。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一路沉默。
只有他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阿溟在床上趴了半个月。
伤好得很慢。
凡人用的药,对那种带着微弱灵力的灼伤,效果有限。
他疼得厉害时,整夜睡不着。
蜷缩着。
把脸埋进枕头里。
肩膀无声地耸动。
我半夜起来喝水。
看见他枕头湿了一大片。
他听见动静,慌忙用袖子擦脸。
假装睡着。
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白天他乖得不像话。
趴在床上,能做的事有限。
他就帮我整理药材。
把当归和黄芪分得清清楚楚。
或者盯着院子角落的一窝蚂蚁看半天。
眼神空洞。
我有时会看着他出神。
这张脸,和记忆里那个冷酷的魔尊重叠。
又被他此刻的脆弱和温顺撕裂。
心口那道疤,时不时地钝痛。
提醒我他是谁。
提醒我他是怎么把剑插进来的。
该恨他。
可看着他现在这副样子…
恨意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柳家没再来找麻烦。
镇上却多了些生面孔。
穿着统一的灰布短褂。
在药材铺附近转悠。
眼神锐利。
不像凡人。
阿溟的伤渐渐好了。
留下很大一块暗红色的疤。
像趴在他背上的一只丑陋虫子。
他有点难过。
尤其是洗澡的时候。
对着水盆照。
眉头皱得紧紧的。
丑…他小声嘀咕。
死不了就行。我递给他一套干净衣服。
他接过衣服,没立刻穿。
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姐姐…你…是不是讨厌我背上的疤
我愣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问
他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你…你最近…都不看我…
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看着他低垂的、毛茸茸的脑袋。
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涌上来。
想多了。
我转身出了屋子。
平静被打破在一个雨夜。
雨下得很大。
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风像鬼哭。
我睡得不沉。
一种冰冷黏腻的杀意,像毒蛇一样爬上脊背。
我猛地睁开眼。
黑暗中。
窗户纸被无声地捅破一个小洞。
一根细长的竹管伸了进来。
迷烟!
我屏住呼吸。
悄悄摸到枕下的匕首。
隔壁传来阿溟压抑的咳嗽声。
他也醒了
迷烟弥漫进来。
带着甜腻的花香。
我闭气。
假装中招,身体软下去。
门闩被轻轻拨开。
三个黑影鬼魅般闪进来。
脚步轻得像猫。
身上带着淡淡的灵力波动。
比柳三强得多。
目标明确。
直奔我的床边。
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个黑布袋。
就在其中一人伸手要抓我的瞬间!
我动了!
匕首寒光一闪!
直刺他咽喉!
那人反应极快!
惊骇之下猛然后仰!
匕首划破了他的颈侧皮肤!
动手!他低吼!
另外两人立刻扑上!
一人抓向我的手腕!
另一人手中的短剑直刺我肋下!
配合默契!
都是炼气期的好手!
我矮身躲过抓向手腕的攻击。
匕首格开刺向肋下的短剑!
铛!
火星四溅!
巨大的力道震得我手臂发麻!
这身体太弱了!
就在我被震退的瞬间!
最先受伤那人眼中凶光一闪!
手中突然多了一枚乌黑的钉状法器!
带着腥风!
直射我眉心!
快!狠!毒!
避无可避!
姐姐——!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从门口传来!
阿溟不知何时冲了进来!
他像疯了一样扑向我!
用身体挡在我前面!
噗嗤!
乌黑的钉子,狠狠扎进了他右边肩膀!
深可见骨!
一股黑气瞬间蔓延开来!
伤口周围的皮肤肉眼可见地变得青紫!
剧毒!
呃啊——!阿溟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吼!
身体剧烈抽搐!
但他没有倒下!
反而猛地抬头!
那双总是含泪的、怯懦的眼睛!
此刻赤红一片!
翻涌着滔天的暴戾、疯狂和毁灭欲!
如同深渊降临!
伤她…死!
声音嘶哑低沉,蕴含着恐怖的力量!
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无视肩膀上的毒钉和剧痛!
右手五指成爪!
闪电般抓向离他最近的那个刺客的咽喉!
速度!快得超出了常理!
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那刺客根本来不及反应!
脸上还残留着惊愕!
咔嚓!
喉骨碎裂的声音在雨夜里清晰得瘆人!
他眼珠凸出,身体软软倒下!
剩下两个刺客亡魂大冒!
魔…魔气!一人失声尖叫!
看着阿溟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撤!
两人毫不犹豫!
转身就朝窗户撞去!
想逃!
想走
阿溟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
他身形一晃!
鬼魅般出现在窗边!
左手!
那只没受伤的手!
快如闪电!
精准地扣住了其中一人的后颈!
五指用力!
噗!
那人连惨叫都没发出,脖子被硬生生捏断!
最后一人已经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阿溟看都没看他。
反手抓起桌上一个装药粉的粗陶罐。
猛地掷出!
砰!
陶罐精准地砸在那人后脑勺上!
粉碎!
那人哼都没哼一声,栽倒在窗外的泥水里。
转瞬之间。
三个炼气期的好手。
全灭。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混合着雨水的气息。
阿溟站在屋子中央。
背对着我。
右边肩膀还钉着那枚乌黑的毒钉。
黑气已经蔓延到他半边脖子。
他微微佝偻着背。
身体因为剧毒和刚才的爆发而剧烈颤抖。
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慢慢转过身。
赤红的眼睛看向我。
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温顺、怯懦。
只剩下狂暴未褪的戾气。
和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头发冷的空洞。
他一步步朝我走过来。
脚步声沉重。
带着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
我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心提到了嗓子眼。
沧溟…回来了
他走到我面前一步远。
停下。
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那眼神,陌生又熟悉。
像在看一个…猎物
他沾满血的手缓缓抬起…
朝我伸过来…
我屏住呼吸。
匕首蓄势待发。
那只手,却在即将碰到我脸颊时,猛地顿住。
他眼中的赤红疯狂地闪烁、挣扎。
如同两股力量在激烈地撕扯他的灵魂。
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姐…姐…
一个极其微弱、破碎的音节,艰难地从他齿缝里挤出来。
带着哭腔。
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下一秒。
他眼中的赤红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
暴戾和空洞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和茫然取代。
他身体一软。
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重重摔在我脚边!
失去了意识。
肩膀上那个毒钉的伤口,乌黑发亮,触目惊心。
雨还在下。
我蹲在阿溟身边。
看着他惨白的脸,乌黑的伤口。
心乱如麻。
刚才那个眼神…
绝对是沧溟。
那个杀伐决断、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尊。
可最后那声姐姐…
又是那个笨手笨脚、动不动就哭的阿溟。
他身体里,到底装着什么
我把三具尸体拖到后院,用化尸粉处理了。
雨水很快冲掉了痕迹。
阿溟的情况很糟。
毒很烈。
是专门针对修士的噬灵散。
会侵蚀灵力,麻痹经脉。
对凡人效果稍弱,但也是致命的。
他半边身子都泛着青黑。
气息微弱。
高烧不退。
普通的草药没用。
我翻箱倒柜。
找出压箱底的一个小玉盒。
里面是一株干枯的、只有两片叶子的草。
叶片呈奇异的冰蓝色。
寒星草。
我前世偶然得到的灵草。
能解百毒。
一直没舍得用。
用石臼捣碎。
混着烈酒。
撬开他的嘴,硬灌下去。
他昏迷了三天三夜。
一直在说胡话。
有时是凶狠的呓语:挡我者…死!
有时是惊恐的哀求:别…别杀我…
更多时候,是带着哭腔的呢喃:姐姐…疼…好疼…
第四天清晨。
他醒了。
烧退了。
青黑色也褪去大半。
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他茫然地睁开眼。
看到守在床边的我。
愣了几秒。
然后,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大颗大颗往下掉。
姐姐…他声音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委屈和后怕,我…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
他完全不记得那晚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自己冲进来,肩膀很痛,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看着他茫然又自责的样子。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没有。我把温着的药递给他,喝药。
他乖乖接过碗。
皱着眉,小口小口地喝。
苦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却不敢不喝。
喝完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姐姐…那天晚上…坏人…
死了。我言简意赅。
他缩了缩脖子。
哦…
没敢再问。
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
但暗流汹涌。
镇上那些灰布短褂的生面孔更多了。
像是在找什么人。
他们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我的药材铺。
带着审视。
阿溟变得有些沉默。
他肩上的毒伤虽然解了,但留下了更深的疤痕。
一个乌黑的钉孔。
像某种烙印。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笑,或者动不动就脸红。
经常一个人坐在后院门槛上发呆。
眼神空空的。
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时,他会看着我忙活。
眼神很复杂。
有依赖,有感激。
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困惑和挣扎。
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又害怕想起来。
该来的总会来。
一个月后。
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停在了药材铺门口。
拉车的是两匹雪白的、头生独角的小兽。
灵犀驹。
只有修真世家才用得起的代步灵兽。
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美妇。
穿着月白色的锦缎宫装。
雍容华贵。
身后跟着两个气息沉凝的老仆。
修为远在之前那些刺客之上。
美妇的目光直接越过我。
落在了正在后院劈柴的阿溟身上。
她的眼神瞬间变了。
震惊。
狂喜。
难以置信。
最后化为浓浓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哀伤。
溟儿!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踉跄着朝阿溟奔去。
阿溟停下手中的斧头。
茫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情绪激动的贵妇。
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躲到了柴堆后面。
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陌生。
美妇脚步顿住。
看着阿溟眼中的疏离和防备,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溟儿…我是娘啊!你不认得娘了

我靠在门框上,冷眼看着。
沧溟的娘
魔尊还有娘
溟儿…这三年,你到底去了哪里娘找得你好苦!美妇泣不成声,你爹…你爹他…
夫人认错人了。我开口,声音没什么温度,他叫阿溟,是我铺子里的伙计。
美妇猛地看向我。
眼神锐利如刀,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这位姑娘,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他是我儿沧溟!云州沈家失踪三年的少主!
云州沈家
我心头一震。
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丹道世家。
地位尊崇。
沧溟…是沈家少主
那个以冷酷无情著称的魔尊
这身份…反差太大了。
溟儿!美妇又看向阿溟,语气放柔,带着诱哄,跟娘回家!你爹他…他快不行了!他一直在等你!
阿溟紧紧抓着斧头柄。
指节发白。
他看看美妇,又看看我。
眼神慌乱得像受惊的鹿。
我…我不认识你…他声音发颤,我不走…我要和姐姐在一起…
溟儿!美妇急了,你糊涂了你是沈家少主!不是什么阿溟!更不是什么铺子伙计!跟这个凡人女子在一起,成何体统!
她语气里的鄙夷毫不掩饰。
阿溟被她的语气刺得脸色更白。
但他挺直了背。
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倔强的眼神看着美妇。
我…我只知道…是姐姐救了我…给了我地方住…给我饭吃…给我治伤…
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我不走。
美妇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身后的一个老仆上前一步。
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
压得人喘不过气。
少主,莫要任性。夫人亲自来接你,莫要辜负夫人的心,也莫要…让老奴难做。
话语里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阿溟身体晃了一下。
脸色更加苍白。
他下意识地又想往我身后躲。
但这一次,他停住了脚步。
他看着我。
眼神里有害怕,有依赖。
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姐姐…他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不走。
我叹了口气。
走到阿溟身边。
把他挡在身后。
迎上美妇冰冷的目光和老仆的威压。
沈夫人。我语气平静,你也看到了,他不愿意跟你走。
由不得他!沈夫人彻底撕下了温和的面具,眼神凌厉,他是我沈家血脉!必须回去!来人!请少主上车!
两个老仆应声上前。
强大的灵力锁定了我和阿溟。
如同两座大山压顶!
这具凡人的身体,在这威压下,骨头都在呻吟。
阿溟眼睛瞬间又红了。
不是委屈的泪。
是愤怒和绝望的赤红!
他猛地将我往旁边一推!
自己挡在了最前面!
别碰她!他嘶吼着!
一股混乱而暴戾的气息再次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魔性!
两个老仆脸色微变。
少主!你神魂不稳,强行催动魔息,是想彻底疯魔吗!其中一个老仆厉声喝道。
阿溟根本不管。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
赤红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就要冲上去!
哪怕是以卵击石!
够了!
一声清冷的呵斥响起。
不是沈夫人。
也不是老仆。
是我。
我上前一步。
抓住阿溟颤抖的手臂。
把他往后拉。
他身上的暴戾气息被我这一抓,像是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下去。
眼中的赤红也迅速褪去。
只剩下茫然和虚脱。
他软软地靠着我,大口喘气,冷汗淋漓。
我扶着他。
看向脸色铁青的沈夫人。
沈夫人,强扭的瓜不甜。他现在这个样子,你强行带他走,除了刺激他伤得更重,有什么好处
沈夫人死死盯着我扶住阿溟的手。
眼神像淬了毒。
贱婢!离我儿子远点!若非你这狐媚子迷惑他…
娘!
一个虚弱的声音打断了沈夫人的谩骂。
靠在怀里的阿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他脸色惨白如纸。
看着沈夫人。
眼神痛苦,却又带着一丝清明。
别…骂姐姐…
他喘着气,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
我…跟您回去…
沈夫人一愣。
随即大喜:溟儿!你想通了
阿溟没看她。
他转过头,看着我。
那双总是湿漉漉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不舍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
姐姐…
他声音轻得像叹息。
等我…回来…
好不好
我看着他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像即将熄灭的烛火。
心口那道疤,又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我没有回答。
他等了片刻。
没有等到我的回应。
眼中的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了。
他垂下眼帘。
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
轻轻推开了我扶着他的手。
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
对着沈夫人,扯出一个极其惨淡、空洞的笑容。
娘…我们…走吧…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一步一步。
走向那辆奢华的马车。
背影单薄而决绝。
沈夫人狠狠瞪了我一眼。
带着胜利者的姿态。
扶着阿溟上了车。
灵犀驹嘶鸣一声。
马车腾空而起。
化作一道流光。
消失在忘忧集灰蒙蒙的天空。
后院空荡荡。
只剩下劈了一半的柴。
斧头还立在那里。
风一吹。
晃了晃。
倒在地上。
日子恢复了真正的平静。
药材铺照常开张。
镇上那些灰布短褂的人,一夜之间消失了。
忘忧集,又变回了那个平凡、安稳、带着点药材苦香的小镇。
仿佛那个叫阿溟的人,从未出现过。
只有心口那道疤。
在夜深人静时。
提醒着我。
一切不是梦。
半年后。
初春。
积雪消融。
镇子东头的酒肆换了新招牌。
老板请客。
我也去了。
酒肆里人声鼎沸。
几杯温酒下肚。
邻桌几个行商的谈笑声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云州沈家出大事了!
我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沈家那个炼丹的沈家
可不就是!他们家那个失踪了好几年的少主,半年前找回去了!结果啊,你猜怎么着
快说快说!
嘿!那少主,听说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吧,炼丹天赋惊人!坏的时候…啧啧,跟个疯子似的!六亲不认!
啊那沈家不是要完
完倒不至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过啊,听说沈家主快不行了,沈夫人急着让少主继承家业呢!最近正到处寻访名医,想治好少主的疯病!
名医哪那么好找!那可是神魂上的毛病!
可不是!听说沈家悬赏都开到天价了!什么灵丹妙药、奇珍异宝,只要能治好少主,倾家荡产都行!
啧啧…真是造孽…
谈笑声渐渐远去。
我放下酒杯。
碗里的温酒,不知何时已经凉透。
又过了几个月。
盛夏。
蝉鸣聒噪。
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青布马车,停在了药材铺门口。
赶车的是个沉默的老仆。
他跳下车。
恭敬地打开车门。
一个人走了下来。
一身玄色的锦袍。
绣着暗银色的云纹。
身姿挺拔。
面容依旧俊美得惊人。
只是瘦了很多。
下颌线条愈发冷硬。
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
嘴唇也几乎没有血色。
他站在门口。
阳光有些刺眼。
他微微眯起眼。
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
深邃。
平静。
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没有了怯懦。
没有了茫然。
也没有了…那种湿漉漉的依赖。
沧溟。
或者说,沈家少主。
回来了。
他一步步走过来。
步伐沉稳。
带着久居上位的疏离和压迫感。
走到柜台前。
停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
蝉鸣声显得格外刺耳。
他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谁都没说话。
半晌。
他开口。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秦朝暮。
他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不是姐姐。
是秦朝暮。
是我。我应道。
声音平静无波。
他目光扫过铺子里熟悉的药材柜。
扫过柜台后我常用的那把旧算盘。
最后,落回我脸上。
眼神复杂难辨。
有审视。
有探究。
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波动。
你早知道我是谁。他陈述,不是疑问。
是。
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收留我
为什么…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不杀我
我拿起柜台上的鸡毛掸子。
拂去黄芪上的浮灰。
救你,是因为你摔在我门口,快死了。
收留你,是因为你劈柴还算有把力气。
不杀你…我抬眼,迎上他深邃的目光,杀一个傻子,有什么意思
他瞳孔猛地一缩。
苍白的脸上,似乎更白了一分。
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周身的气息瞬间冷冽下来。
沉默再次蔓延。
像一张无形的网。
过了许久。
他周身的冷意缓缓散去。
他垂下眼帘。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遮住了所有情绪。
再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沉的平静。
我欠你一条命。他缓缓道。
也欠你…一段因果。
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玉盒。
通体莹白。
散发着淡淡的寒气。
放在柜台上。
推到我面前。
里面是‘九转凝魂丹’。
可修复受损神魂,稳固道基。
算是…一点补偿。
九转凝魂丹。
沈家压箱底的至宝。
修真界人人梦寐以求的神丹。
有价无市。
我看着那个价值连城的玉盒。
没动。
沈少主出手真大方。我扯了扯嘴角。
一条命,一颗丹。
我们两清了
他看着我嘴角那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瞬。
快得抓不住。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声音依旧平稳。
是。两清。
好。我伸手,拿起那个冰凉的玉盒。
丹,我收了。
沈少主,慢走不送。
他站在原地。
没动。
目光沉沉地看着我收起玉盒。
那眼神,像是要把我刻进去。
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半晌。
他微微颔首。
保重。
两个字。
干涩。
沉重。
他转身。
玄色的袍角拂过门槛。
没有一丝留恋。
走向那辆青布马车。
背影挺拔孤绝。
如同出鞘的利剑。
再也不是那个会躲在我身后、红着眼睛叫姐姐的阿溟了。
老仆关上车门。
马车缓缓驶离。
消失在忘忧集午后的阳光里。
扬起一点细小的尘埃。
很快又落定。
我把那个装着九转凝魂丹的玉盒。
锁进了库房最角落的旧木箱里。
和一堆晒干的陈皮、艾草放在一起。
落满灰尘。
日子依旧像溪水一样流淌。
晒药材。
算账。
听镇上的妇人唠家常。
偶尔,有路过的修士在酒肆高谈阔论。
说起云州沈家。
说那位手段雷霆的少主,如何整顿家族,重振声威。
说他炼丹之术如何出神入化。
说他性情如何冷硬,不近人情。
心口那道疤,渐渐不再疼了。
只是偶尔阴雨天。
会有点闷。
又一年开春。
我盘下了隔壁空置的铺面。
打通了。
药材铺扩大了一倍。
新招了两个机灵的学徒。
生意不错。
挂牌匾那天。
阳光很好。
新漆的招牌,秦氏药行四个大字,闪闪发亮。
街坊邻居都来道贺。
热闹得很。
我站在门口。
看着焕然一新的铺子。
心里很平静。
远处街角。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静静停着。
车窗的帘子掀开一道缝隙。
里面的人影影绰绰。
我只看了一眼。
便收回目光。
笑着招呼帮忙挂牌匾的伙计。
左边再高一点。
对,就这样。
阳光穿过新漆的招牌。
暖洋洋地洒在脸上。
很舒服。
那辆青布马车。
不知何时。
已经悄悄驶离。
像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