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暖不热的帝王榻 > 第一章

>我是冷宫最卑贱的洗衣婢,皇上却连翻我七天牌子。
>他吻着我颈间伤疤轻笑:眼睛像她,连这道疤都像。
>后来宸妃哭着砸碎定情玉佩,他罚她跪了三日雪地。
>阖宫都说他为我神魂颠倒。
>直到那夜我赤足追出寝殿,听见他吩咐暗卫:
>去告诉阿沅,气消了就回来。
>至于那个赝品……
>他碾碎我送他的并蒂莲:暖榻的玩意儿罢了。
---
冷宫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专往人骨头缝里钻。
我缩在井台边,十指早已冻得没了知觉,浸在冰水里反复搓洗着一件件散发着霉味的旧衣。水冷得刺骨,每一次揉搓都像是钝刀子在割肉。旁边堆着的,是几座小山般高的脏污织物,都是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废妃们换下来的。寒气顺着湿透的粗布衣料钻进身体,激得我牙关都在打颤。
手上那些冻疮裂开的口子被冰水一浸,钻心的疼,血丝混着脏水,在木盆里晕开淡淡的红。
阿晚!阿晚!死丫头!磨蹭什么呢!尖利刻薄的嗓音从阴暗的廊下传来,是管事的张嬷嬷,今日这些不洗完,仔细你的皮!
我连应声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把冻僵的头埋得更低,咬紧牙关,用力搓洗盆里那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厚重宫裙。粗砺的布料摩擦着掌心翻开的冻疮,疼得我眼前阵阵发黑。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我单调的搓洗声,和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疯癫妃嫔的哭嚎,更添凄凉。
突然,一阵急促而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冷宫这潭死水般的沉寂。那声音带着一种与这破败之地格格不入的喧哗和力量感,惊得我手一抖,一件洗了一半的袍子掉回冰冷的脏水里。
我惶惑地抬起头。
只见一群穿着鲜亮宫服的内侍,簇拥着一位身着朱红总管服饰、面白无须的大太监,正快步穿过冷宫荒草丛生的庭院。他们步履生风,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片破败的角落,像是在搜寻什么。领头那位总管太监,我认得,是皇帝身边近身伺候的李德全,李公公。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冷宫里的其他人,那些和我一样麻木的宫人,此刻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过来,浑浊的眼珠里透出混杂着恐惧和一丝渺茫希冀的光。
李公公的目光,锐利得像鹰隼,最终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冰冷,毫无温度,纯粹是在审视一件器物。我的心猛地一沉,瞬间坠入冰窟,寒意比刚才的冰水更甚。是……是我洗坏了哪位主子的衣物还是……更糟
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李公公尖细的嗓音已经划破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就是她!带走!
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太监立刻应声上前,一左一右,铁钳般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我从冰冷的井台边拽了起来。动作粗暴,毫无怜惜。我冻得麻木的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公公!公公饶命!奴婢……奴婢不知犯了何罪
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
李公公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嗤:罪呵,泼天的富贵砸到头上了,还不知感恩带走,仔细梳洗,别污了圣上的眼!
圣上!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开。我脑中一片空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那两个太监半拖半拽地架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这困了我不知多少年的冰冷井台。身后,留下张嬷嬷那张惊愕扭曲的脸,还有那些宫人死寂又骤然燃起妒火的复杂眼神。
热水,是真正的热水。
我被人剥光了,按进一个巨大的、盛满了温热香汤的浴桶里。水汽氤氲,带着从未闻过的馥郁花香,熏得我头昏脑涨。几个手脚麻利、面无表情的宫女围着我,像对待一件需要紧急打磨的器物。粗糙的澡豆用力搓过我的皮肤,刮下积年的污垢,也带起一片片刺目的红痕。冻裂的手脚被热水一激,更是传来密密麻麻、如同蚁噬的痛痒。头发被浸湿,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皂角膏揉搓上去,梳子狠狠地刮过头皮,扯得生疼。
轻……轻点……我忍不住小声痛呼。
一个正在给我擦拭手臂的宫女闻言,抬眼瞥了我一下,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忍着点吧,待会儿要见天颜,腌臜样子怎么行
我立刻噤声,咬紧了嘴唇,把所有的痛楚都咽回肚子里。是啊,要去见皇帝了。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僵硬,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我只是一缕冷宫里的尘埃,皇帝怎么会知道我为什么要见我巨大的恐惧和茫然交织着,几乎要将我吞噬。
洗刷干净后,我像件物品般被抬出来。宫女们用柔软吸水的布巾将我裹住,擦拭。接着,一件件轻软光滑、触手生凉的衣料被抖开,层层叠叠地套在我身上。那料子,是我在冷宫搓洗那些破烂衣物时,连摸都不敢奢望的华美。最后,一件水红色的宫装被小心翼翼地罩在最外层。颜色娇艳,衬得我洗刷后显出的几分苍白肤色,愈发显得脆弱。
我被按坐在梳妆镜前。铜镜打磨得光可鉴人,映出一张我几乎认不出的脸。常年不见天日,脸色是病态的苍白,颧骨微微凸起,下巴尖细,唯有那双眼睛,因为极度的惊惶而显得格外大,漆黑的瞳孔深处,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梳头的宫女动作熟练地将我湿漉漉的长发挽起,挽成一个精巧的发髻。冰冷的、镶嵌着细小珍珠的银簪插进发间。另一个宫女拿起细小的螺子黛,为我描画那两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沾了胭脂的指尖在我脸颊上轻轻晕开,留下两抹病态的红晕。最后,沾着口脂的笔点在我的唇上。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被精心修饰过的、陌生又透着几分妖异艳丽的影子,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即将坠入深渊的不安。这身华丽,像一个巨大的、精致的牢笼,比冷宫的粗布囚服更让我窒息。
没有给我任何喘息和思考的时间,梳洗打扮一结束,我便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地扶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穿过一道道朱红的高墙,经过一重重森严的守卫,走向那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中心的地方——皇帝的寝殿,紫宸宫。
越靠近紫宸宫,空气仿佛越稀薄。巨大的殿宇在深沉的夜色里沉默地矗立,琉璃瓦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光。殿门无声地滑开,一股混合着龙涎香和暖炉热气的暖风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空旷得可怕。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高的穹顶,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更添几分死寂般的压抑。
我被引到内殿门口。带路的太监和李公公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公公尖着嗓子低声催促:进去吧,仔细伺候着。
殿门在我身后悄然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偌大的内殿,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龙榻上那个倚在明黄软枕上的身影。
皇帝,萧彻。
他穿着明黄色的寝衣,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利落的锁骨。墨黑的长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头。他正低头看着一卷摊开的奏折,侧脸在明亮的宫灯下显得轮廓分明,俊美得近乎凌厉。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微抿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峻气息。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掌控生死的威压,即使他只是闲适地倚在那里,无形的气场也足以让人窒息。
我僵立在原地,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忘了。巨大的恐惧攥住了我,膝盖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毯上,额头紧紧抵着冰凉的地面,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奴……奴婢林晚,叩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声音细若蚊呐,抖得不成样子。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哔剥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几乎以为自己会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才听到一个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漠然。
抬起头来。
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鞭子抽在我的神经上。我浑身一颤,几乎是凭借着残存的本能,艰难地、一寸寸地抬起僵硬的脖颈,缓缓抬起头。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萧彻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奏折。他微微歪着头,正看着我。那双眼睛,是极深的墨色,像寒潭,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人心最隐秘的角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唇角甚至没有一丝弧度,只有纯粹的、冰冷漠然的审视。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缓慢地、一寸寸地刮过我的脸。从因恐惧而瞪大的眼睛,到苍白的脸颊,再到微微颤抖的、涂着口脂的嘴唇。那目光并不淫邪,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仿佛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需要被仔细评估价值的物品。
时间在极致的静默和威压下,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凌迟逼疯时,萧彻终于动了。他缓缓地、姿态优雅地坐直了身体,朝我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腹带着薄茧,是习武之人的手。
过来。依旧是那毫无波澜的两个字。
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毯上爬了起来。双腿像灌了铅,又虚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我一步一步,挪到他华贵无比的龙榻边。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鼓点上。
他伸出的手并未收回,指尖微微抬起,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轻轻勾住了我的下巴。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到我滚烫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他微微用力,迫使我不得不仰起脸,更近地对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距离骤然拉近。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男子特有的气息,强势地侵入我的感官。他微微眯起眼,视线锐利地聚焦在我的眼睛上,似乎在仔细地寻找着什么。
殿内静得可怕,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还有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他的目光像带着钩子,几乎要刺穿我的灵魂。就在我快要承受不住,几乎要再次瘫软下去时,他低沉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近乎叹息的意味。
眼睛……他薄唇微启,吐出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生得不错。
那语气,与其说是赞赏,不如说是一种确认。冰冷的指尖沿着我的下颌线缓缓下滑,带着一种评估物品纹理般的意味,最终,停在了我的颈侧。
那里,靠近锁骨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的旧疤。是幼时在冷宫劈柴,不小心被飞溅的柴片划伤的,早已愈合,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白色印痕。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异常缓慢地摩挲着那道微凸的疤痕。动作轻柔,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留恋然而他眼底深处,依旧是那片化不开的寒冰,没有任何温度。
他微微俯下身,俊美无俦的脸庞在我眼前放大。那带着凉意的薄唇,轻轻印在了那道旧疤之上。一个冰冷的、毫无情欲可言的吻。
连这道疤……他低沉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心悸的笑意,都像。
像像谁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混乱的恐惧,留下一个冰冷尖锐的疑问。巨大的寒意从被他吻过的那道疤痕处蔓延开,迅速席卷四肢百骸。我僵在那里,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像,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华丽的宫装此刻紧贴着皮肤,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寒。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某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磁性,轻轻拂过我的耳廓。那都像二字,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搔刮在紧绷的神经末梢,激起一片冰冷的鸡皮疙瘩。
然而,不等我抓住这缕足以冻结灵魂的疑问,他的动作已经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压下。那只原本摩挲着我颈间疤痕的手,猛地扣住了我的腰,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我纤细的骨骼捏碎。另一只手则毫不怜惜地攥住了我散落在颊边的几缕发丝,向后一扯!
唔!
头皮传来尖锐的刺痛,迫使我不得不仰起脸,脆弱的脖颈完全暴露在他俯视的目光之下。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引颈待戮的鸟雀。
他的吻落了下来。
冰冷,粗暴,带着一种攻城略地般的掠夺意味。他的唇舌没有半分温情,更像是在惩罚一件失职的物品,或者是在通过某种暴虐的仪式确认某种归属权。浓烈的龙涎香气息霸道地侵入我的口鼻,几乎窒息。我被迫承受着,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混乱中,我能感觉到他修长的手指插入了我精心梳理的发髻,毫不留情地扯散了那些珍珠银簪。冰冷的金属和圆润的珠子滚落在地毯上,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如同我此刻碎裂的尊严。
华丽的宫装被撕扯开,发出嗤啦的裂帛声。微凉的空气骤然侵袭暴露的肌肤,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我下意识地想蜷缩,想后退,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掠夺。但那只铁箍般的手臂死死禁锢着我的腰,将我更紧地压向他滚烫坚实的胸膛。
陛……陛下……
我破碎地呜咽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他明黄色的寝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泪水。动作有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凝滞。
然后,我感觉到一个更重、更深的吻烙印在我的颈侧,几乎就在那道疤痕旁边。他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阵战栗。混乱中,我似乎听到一声极其模糊、近乎呓语的叹息,像错觉一般滑过耳际。
……别哭。
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疲惫的温柔。然而,这丝微弱的异样转瞬即逝,快得让我怀疑只是濒临崩溃时的幻听。因为紧接着,更猛烈的风暴便席卷而来,彻底将我拖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漩涡。
意识在剧烈的疼痛和灭顶的窒息感中沉浮,最终彻底沉沦。
……
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明晃晃的阳光透过巨大的雕花窗棂照射进来,在厚厚的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安神香清雅的味道,昨夜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龙涎香气息似乎淡去了不少。
我猛地睁开眼,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昨夜那些冰冷粗暴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让我身体不自觉地绷紧。然而,身下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锦被,身上盖着的也是轻暖的云丝薄被,温暖得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里……是龙榻
这个认知让我瞬间清醒,惊惶地想要坐起来。然而,身体刚一动弹,就牵扯到隐秘处的疼痛,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姑娘醒了一个温和恭敬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我惊得转头,这才发现床榻边安静地侍立着一个穿着体面宫装的年轻宫女,眉眼低垂,神色恭谨。
奴婢锦书,是李公公吩咐来伺候姑娘的。她福了福身,动作流畅优雅,与冷宫那些粗鄙的嬷嬷截然不同,姑娘可要起身梳洗
伺候我一个冷宫洗衣婢
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着我。我环顾四周。寝殿内陈设极尽奢华,紫檀木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博古架上摆放着价值连城的玉器珍玩,巨大的鎏金香炉里青烟袅袅。而我,正躺在这帝国最尊贵的男人的龙榻上。
昨夜的一切,不是噩梦。
陛下……陛下呢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陛下寅时便起身去上朝了。锦书的声音依旧平稳,临走前吩咐了,让姑娘好生歇息。
我怔怔地听着,心头一片混乱。昨夜那冰冷审视的目光,那粗暴的掠夺,那句都像,还有那转瞬即逝的、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别哭……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锦书不再多言,转身从旁边的紫檀木架上取下一件崭新的、同样水红色的宫装,料子比昨夜那件更加柔软华贵,上面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
姑娘,奴婢伺候您更衣梳妆吧。她捧着衣服,恭敬地站在床边。
我被锦书服侍着起身。热水净面,温热的巾帕敷过酸涩的双眼。锦书的手很巧,动作轻柔地为我梳理昨夜被扯得凌乱的长发,挽成一个比昨日更精致、更显身份的发髻,选了一支嵌着红珊瑚珠的金步摇斜插进去。她为我敷上香粉,扫上胭脂,最后点染口脂。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苍白,但眉眼间被精心修饰后,竟也透出几分连我自己都陌生的清丽。
刚梳妆完毕,殿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李德全那张标志性的、带着几分刻板笑意的脸出现在内殿门口。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朱漆托盘,上面盖着明黄色的锦缎。
林姑娘大喜!李德全的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喜气,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他躬身行礼,笑容满面,仿佛昨夜那个冷漠审视的人不是他一般。
奉陛下口谕!他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读圣旨般的庄严,冷宫宫人林晚,温婉柔顺,深得朕心。即日起,晋封为……晚贵人!赐居流华宫西配殿!
晚……贵人
我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刺骨的冰凉。
贵人
一个在冷宫污泥里挣扎求存的洗衣婢,一夜之间,成了皇帝亲封的贵人
巨大的荒谬感席卷而来,几乎让我站立不稳。镜子里那个妆容精致的晚贵人,此刻在我眼中,只剩下空洞和令人心慌的陌生。昨夜那句冰冷的都像,像毒蛇的信子,缠绕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尊贵封号。
贵人主子,快谢恩呐!李德全见我愣住,脸上的笑容不变,声音却压低了些,带着提醒的意味。
我如梦初醒,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
奴……臣妾……谢陛下隆恩……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自称都混乱不堪。巨大的恩宠砸下来,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恐惧和茫然。这隆恩的源头,究竟是什么是昨夜那场冰冷粗暴的占有,还是……我身上那未知的、可悲的像
李德全满意地点点头,示意身后的小太监将托盘呈上。掀开明黄的锦缎,托盘上赫然是一支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玉簪,雕琢成精巧的并蒂莲样式,流光溢彩,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是陛下赏赐给贵人的。李德全拿起玉簪,脸上堆着笑,亲自递到我面前。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玉簪。那并蒂莲的纹样,紧紧相依,缠绵悱恻。可这象征着情意缠绵的物件,此刻握在手中,却冷得像一块寒冰,一直凉到心底。
陛下……我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细若蚊呐,陛下昨夜……可有留下什么话给臣妾我想知道,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关于那个她,关于我为何会在这里。
李德全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我紧握着玉簪、指节发白的手。他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却像隔着一层冰:
回贵人的话,陛下政务繁忙,临行前只吩咐奴才们好生伺候贵人,让贵人安心在流华宫歇息。至于旁的……他顿了顿,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深意,主子们的心思,做奴才的,不敢妄加揣测。
不敢揣测。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心中那点微弱的、可笑的希冀。他什么都不会告诉我。这泼天的富贵,这贵人的身份,就像一座华丽的水晶宫殿,悬浮在万丈深渊之上,而我,连这宫殿的根基是什么都不知道。
贵人就安心休养吧。李德全似乎完成了任务,不再多言,躬身告退,流华宫那边已经收拾妥当,奴才这就派人送贵人过去。
两个小太监上前,做出引路的姿态。锦书也无声地走到我身侧。
我攥紧了那支冰冷的翡翠并蒂莲玉簪,尖锐的簪尾硌得掌心生疼。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酸涩和身体的颤抖,挺直了腰背——尽管那脊梁骨深处,依旧透着无法驱散的寒意。
有劳公公。我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迈开了脚步。
流华宫西配殿,比冷宫好了千倍万倍,却像一个更精致、更华丽的囚笼。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坠入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
皇帝萧彻,竟一连七日,夜夜翻我的牌子,宿在流华宫西配殿。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后宫。一个冷宫爬出来的贱婢,竟然连续七日承宠!这简直是在所有出身高贵、苦心经营多年的妃嫔脸上,狠狠掴了无数个响亮的耳光。
流华宫的门槛,几乎要被各宫前来探望的妃嫔踏破。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娘娘们,此刻脸上堆着或真或假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我身上,审视着,估量着,嫉妒着。她们带来的礼物堆满了小小的偏殿,锦缎、珠宝、香料……琳琅满目,却无一不带着审视和试探的意味。
妹妹真是好福气啊,陛下这般恩宠,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呢!
瞧瞧这模样,难怪能把陛下的魂儿都勾了去……
妹妹这颈上的疤……倒是别致得很呢……
那些或艳羡、或酸涩、或暗含讥讽的话语,像细密的蛛网缠绕着我。每一次面对她们,我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应对,脸上挂着谦卑温顺的笑容,不敢有丝毫差池。那支并蒂莲玉簪,被我日日簪在发间,成了我此刻荣宠最显眼的象征,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时刻提醒着我的处境。
萧彻每次来,都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不容置疑的占有。他依旧沉默寡言,眼神深得像寒潭。他会在灯下长久地凝视我的眼睛,指尖带着薄茧,一遍遍摩挲我颈侧那道月牙形的旧疤。他的吻时而冰冷粗暴,时而又带着一种近乎迷醉的温柔,落在那道疤痕上,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稀世的珍宝。
每一次被他那样专注地看着,我的心脏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我知道,他看的不是我。他吻的,也不是我的疤。我只是一个承载着另一个人影子的容器。
可悲的是,在这日复一日的、虚假的专宠里,在他偶尔流露出的、不知是对我还是对那个她的片刻温存中,我那颗在冷宫冻得麻木的心,竟也如同冬眠的种子,在暖流的欺骗下,开始不安分地、怯生生地萌发出一丝不该有的、微弱的绿芽。
或许……时间久了,他总能……看到一点点的我吧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让我在恐惧的深渊边缘,抓住了一根名为奢望的脆弱稻草。
第七日傍晚,按规矩,所有妃嫔需前往皇后所居的凤仪宫请安。
这是我封为贵人后,第一次正式踏入后宫权力中心。流华宫西配殿再精致,也只是一个角落。而凤仪宫,才是真正属于六宫之主的地方,恢弘、肃穆,空气中都弥漫着无形的威压。
我被锦书仔细地妆扮好,水红的宫装,发髻上簪着那支刺眼的并蒂莲玉簪。踏入凤仪宫正殿时,里面早已坐满了各宫妃嫔。环佩叮当,衣香鬓影。皇后端坐于上首凤座,仪态端庄,神色温和,眼神却深不见底。下首两侧,按照位份高低,坐着形形色色的妃嫔美人。那些目光,或好奇,或鄙夷,或嫉恨,像无数无形的针,瞬间集中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走到殿中央,规规矩矩地行下大礼:臣妾晚贵人林氏,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免礼,赐座。皇后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我刚在末尾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一道灼热得几乎要将我洞穿的视线便从斜前方射来。
我抬眼望去。
那是一个美得令人屏息的女人。穿着一身正紫色绣金凤的宫装,云鬓高耸,插着九尾凤钗,珠光宝气,华贵逼人。她的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仙,肌肤胜雪,眉如远黛,唇若涂丹。然而,此刻那张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冰冷锐利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死死地钉在我脸上——或者说,死死地钉在我发间那支并蒂莲玉簪上。
那眼神里的恨意和怨毒,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将我焚烧殆尽。
宸妃。苏语沅。
我瞬间明白了她的身份。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唯她最尊贵,也唯有她,敢用这样毫不掩饰的、带着杀气的眼神盯着一个新晋的宠妃。关于她和皇帝青梅竹马、情意深厚的传闻,我早已在宫人的窃窃私语中听过无数遍。她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而我……我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发间那冰凉的玉簪。
晚贵人一个柔婉的声音响起,带着刻意的亲近,打破了殿内微妙的寂静。说话的是坐在皇后下首的一位宫装丽人,容妃,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妹妹初来乍到,可还习惯陛下连日恩宠,妹妹也要多注意身子才是。
她的话音刚落,殿内几道目光变得更加意味深长。宸妃苏语沅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冰冷的眼神里,恨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谢容妃娘娘关怀,臣妾一切都好。我低下头,轻声回答,努力忽略那道如芒在背的目光。
请安在一种表面平和、暗流汹涌的氛围中进行着。皇后端庄地训导了几句宫规,妃嫔们恭敬地应和着。宸妃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那冰冷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缠绕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压迫感。
终于,冗长的请安接近尾声。皇后正要宣布散场,宸妃苏语沅却忽然站了起来。
她动作优雅,莲步轻移,径直走到了殿中央。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其艳丽、却也极其冰冷的笑意。
晚贵人,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落盘,却字字带着冰碴,本宫方才见你行礼,那仪态……似乎尚欠些火候皇后娘娘仁慈宽厚,但宫规礼仪不可废,否则,岂不让外人笑话我皇家没有规矩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她身上。
我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站起身。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宸妃唇角的笑意加深,眼底却是一片寒潭。她微微侧首,对着身后侍立的一个宫女吩咐道:去,取些‘规矩’来,让晚贵人好好学学,什么叫‘仪态端庄’!
那宫女应声退下,很快便端着一个托盘回来。托盘上不是什么戒尺藤条,而是……一堆破碎的、边缘锋利的白瓷碎片!显然是从打碎的瓷器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每一片都闪烁着冰冷尖锐的光泽。
跪下。宸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眼神如同冰锥,直刺我的眼底,给本宫好好跪着‘学’!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起来。
殿内一片死寂。皇后微微蹙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其他妃嫔更是噤若寒蝉,眼中流露出看好戏的兴奋或是兔死狐悲的惊惧。
那些尖锐的碎瓷片,像无数张开的、狰狞的兽口。
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知道,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和惩罚。为了那支玉簪,为了这七日的恩宠,为了我这张像了谁的脸。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我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膝盖一弯,缓缓地朝着那堆冰冷的碎瓷片跪了下去。
尖锐的疼痛瞬间从膝盖处炸开!锋利的瓷片轻易地刺穿了薄薄的宫装布料,深深扎进皮肉里。温热的液体迅速渗出,浸湿了裙摆。冷汗瞬间布满额头,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痛呼出声。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却不敢有丝毫晃动,生怕一动,那些瓷片会更深地嵌入骨肉。
我低着头,视线模糊地看着地面光亮的金砖,清晰地感觉到血液正顺着小腿缓缓流下。屈辱和疼痛交织,像毒藤般缠绕着心脏,几乎让我窒息。宸妃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悬在我的头顶。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膝盖下的疼痛越来越尖锐,意识开始有些模糊。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我极力压抑的、微不可闻的抽气声。
就在我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细而清晰的高唱:
皇上驾到——!
这一声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凤仪宫内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气氛。
殿内所有妃嫔,包括上首的皇后,都瞬间变了脸色,慌忙起身离座,齐刷刷地朝着殿门方向跪伏下去。宸妃苏语沅的脸上,那冰冷的恨意瞬间褪去,换上了一抹我见犹怜的委屈和柔弱,也盈盈拜倒。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萧彻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穿着玄色绣金的常服,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如同深冬的寒潭,扫过殿内跪伏的众人,最终,落在了殿中央——落在跪在碎瓷片上、裙摆染血、身体微微颤抖的我身上。
他的目光,在我的膝盖处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都起来吧。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
众人谢恩起身。宸妃立刻抬起那张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脸,带着委屈的哭腔开口:陛下……
她似乎想抢先告状,将一切过错推到我身上。
然而,萧彻却看也没看她一眼。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专注。
他迈开长腿,几步便走到了我的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那股熟悉的、清冽的龙涎香气息扑面而来。
我低着头,看着眼前那双绣着金龙的玄色靴尖,身体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抖得更厉害。膝盖下的瓷片似乎又往深处刺了几分,疼得我眼前阵阵发黑。
他俯下身,没有一句询问,也没有看向一旁泫然欲泣的宸妃。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直接探入了我的臂弯之下。
一股强大的力量传来,我整个人被轻而易举地从那片染血的碎瓷上提了起来!骤然离开那尖锐的痛楚源,膝盖处一阵麻木,紧接着是更剧烈的、钻心的疼痛袭来,双腿一软,根本站立不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预想中摔倒在地的疼痛并未传来。
我撞进了一个坚硬而温热的胸膛。
萧彻的手臂稳稳地环住了我的腰,将我整个人半抱在怀里。他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带着一种与他的眼神截然不同的暖意。我的脸颊贴着他胸前冰凉的织金绣线,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大脑一片空白。
他……他竟然……
整个凤仪宫正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妃嫔,包括皇后,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那个高高在上、冷峻威严的帝王,此刻竟将一个新晋的低阶贵人,如同珍宝般护在怀中!
宸妃苏语沅那张绝美的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她死死地盯着萧彻环在我腰间的手臂,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震惊、屈辱、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疯狂的怨毒,几乎要将我生吞活剥。
萧彻似乎完全不在意周围的目光。他低下头,目光终于从我的膝盖移到了我的脸上。他的指腹带着薄茧,异常轻柔地拂过我额角因为忍痛而渗出的冷汗,动作带着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近乎怜惜的意味然而,他的眼神深处,依旧是一片我看不透的冰冷深潭。
疼么他低声问,声音低沉沙哑,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我浑身僵硬地靠在他怀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膝盖的剧痛、四周那些震惊又嫉恨的目光、还有他这突如其来的、令人惶恐的温柔……巨大的冲击让我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只能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却依旧冷峻的侧脸。
他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环在我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些,让我能勉强借力站稳。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终于转向了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宸妃。
那眼神,瞬间从方才对着我时那点微不可察的温和,化为了彻骨的冰寒,带着山雨欲来的恐怖威压。
宸妃。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钉入死寂的殿宇,看来朕平日,是太过纵容你了。
苏语沅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惊惧的灰白。
如此善妒狠毒,罔顾宫规,欺凌宫嫔……萧彻的目光扫过地上那片染血的碎瓷,眼神更加森寒,朕若不罚,六宫何以立威
他顿了顿,目光冰冷地掠过宸妃惨无人色的脸,最终落在殿外那片铺着薄薄一层初雪的庭院。
给朕滚出去,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裁决生死的冷酷,跪在雪地里。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起身。
陛下——!宸妃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哭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臣妾知错了!陛下饶了臣妾这一次吧!臣妾……臣妾是太在乎陛下了啊!陛下!她哭得肝肠寸断,往日的高傲矜贵荡然无存,只剩下卑微的乞怜。
萧彻却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仿佛那凄美的哭泣只是恼人的蚊蝇之声。他环着我腰的手臂纹丝不动,只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拖出去。
立刻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上前,毫不怜惜地架起哭得瘫软的宸妃,不顾她的挣扎哭喊,粗暴地将她拖出了温暖如春的凤仪宫正殿,拖向外面那冰冷刺骨的雪地。
殿门被打开,一股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倒灌进来,吹得殿内的烛火一阵摇曳。所有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宸妃凄厉绝望的哭喊声被隔绝在门外,渐渐远去,最终只剩下风雪呼啸的声音。
殿内,死一样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所有妃嫔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脸上写满了惊惧和后怕。皇后也微微垂下了眼睑,面色凝重。
萧彻收回目光,仿佛刚才只是处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低下头,看着怀里依旧僵硬如木偶、脸色惨白的我。
传太医。他对着侍立在角落的李德全吩咐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然后,他手臂用力,竟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悬空,失重感让我下意识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他抱着我,步履沉稳地朝殿外走去,无视了身后所有震惊、复杂、难以置信的目光。
摆驾,流华宫。
他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我被萧彻一路抱回流华宫西配殿。
他高大的身影抱着我,穿过重重宫阙,踏过铺着薄雪的回廊,步履沉稳有力。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但被他圈在怀里的方寸之地,竟奇异地隔绝了外界的严寒。他坚实的胸膛传来沉稳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透过层层衣料熨帖着我冰冷僵硬的身体。
一路沉默。只有靴底踏在积雪上发出的轻微咯吱声,以及呼啸的风声。
我的脸埋在他颈侧,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气息。膝盖处尖锐的疼痛依旧一阵阵传来,提醒着凤仪宫里的屈辱和惊心动魄。可此刻被他这样抱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安全感,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暖流,悄然滋生,几乎要淹没那彻骨的恐惧。
他……是在护着我吗为了我,重罚了他心尖上的宸妃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混乱的心湖里激起巨大的涟漪。那点卑微的、在恩宠中日渐滋长的奢望,此刻如同被浇灌了滚烫的蜜糖,疯狂地膨胀起来。
回到西配殿,萧彻将我小心地安置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动作间,竟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笨拙的轻柔。太医早已候在一旁,战战兢兢地上前查看我膝盖的伤势,清洗、上药、包扎。整个过程,萧彻就负手立在榻边,沉默地看着。他那深不见底的目光落在我因疼痛而蹙起的眉心和苍白的脸颊上,眼神晦暗不明,却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冰冷审视。
太医退下后,殿内只剩下我和他。
锦书奉上热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暖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哔剥声,驱散了殿内的寒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他走到榻边坐下,并未言语,只是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缓慢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抚过我被包扎好的膝盖上方,隔着衣料,动作轻得仿佛怕碰碎一件稀世的瓷器。他的掌心温热,那温度透过衣料,熨帖着伤处,竟奇异地缓解了疼痛。
然后,他的手指缓缓上移,最终停在了我颈侧那道月牙形的旧疤上。指尖微凉,带着一种熟悉的流连意味。
我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指尖的触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温柔。凤仪宫里他抱着我时的体温,此刻他眼底深处那似乎不再纯粹的冰寒……巨大的冲击和一种近乎眩晕的、被珍视的错觉,让我的理智摇摇欲坠。
那点可悲的、名为奢望的绿芽,在这一刻,汲取着他给予的、不知真假的暖意,开始疯狂地滋长蔓延,几乎要冲破恐惧的冻土。
……陛下。我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一丝微弱的依赖,抬起眼,望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臣妾……谢陛下……
我想说谢他为我解围,谢他惩罚了宸妃,谢他此刻的……温柔。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这苍白无力的几个字。
萧彻的动作微微一顿。他凝视着我的眼睛,那专注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瞳孔,看到灵魂深处去。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这一次,他的吻没有落在颈间的疤痕上,而是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印在了我的唇角。
一个真正的、不带掠夺意味的吻。
别怕。他低沉沙哑的声音贴着我的唇瓣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沉沦的磁性,有朕在。
有朕在。
这三个字,如同最烈的酒,瞬间冲垮了我摇摇欲坠的心防。连日来的恐惧、猜疑、那像字带来的冰冷刺骨,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短暂的、虚假的暖流冲刷殆尽。
原来……原来他并非全然无情原来他……或许真的能看到一点点我那颗在冷宫冰封了太久的心,在这一刻,竟感受到了一种近乎灭顶的、温暖的狂潮。我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和卑微的试探,轻轻攥住了他明黄色龙袍的一角。
他没有推开。
殿内烛火摇曳,暖炉散发着融融的暖意。空气里弥漫着药香和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气息。我蜷缩在柔软的锦被里,膝盖上的伤口被妥善包扎过,依旧隐隐作痛,但那痛楚似乎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暖意包裹着,变得遥远而模糊。
萧彻并未离开。
他坐在榻边不远处的紫檀木圈椅里,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他似乎在沉思,俊美的侧脸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朦胧,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阴郁。殿内只点了几盏角落的宫灯,光线昏暗,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透着一丝难言的孤寂。
我静静地看着他。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线条利落的轮廓,从紧抿的薄唇,到高挺的鼻梁,再到那双即使在闭目养神时也仿佛凝着寒冰的眼睛。心口像是揣着一只不安分的小兽,在暖流的鼓动下,一下下地冲撞着那道名为理智的栅栏。
有朕在。那三个字,和他唇角的温度,一遍遍在我脑海中回响,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那点微弱的、可悲的奢望,在宸妃被罚跪雪地的震慑下,在他方才片刻的温柔里,已然疯长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藤蔓,紧紧缠绕住我仅存的清醒。
或许……我真的可以……试着去暖一暖他呢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再也无法遏制。像在绝境中看到唯一的光亮,明知可能是幻影,也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抓。
锦书早已被他屏退。殿内静得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和他沉稳悠长的呼吸声。
我咬着下唇,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掀开了身上的锦被。冰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只穿着单薄寝衣的身体,激得我微微一颤。膝盖的伤处传来清晰的痛感,但我顾不上这些。
我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寒气从脚心直窜上来。我忍着痛,一步一步,尽量不发出声响,朝着那个在昏暗中沉默如山的身影走去。
一步,两步……距离在缩短。我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殿内如同擂鼓。他依旧闭着眼,似乎毫无察觉。
终于,我走到了他的椅边。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沉入了自己的思绪,眉宇间的阴郁似乎更浓了些。
我屏住呼吸,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伸出手,从后面轻轻环住了他的脖颈。我的脸颊贴在他微凉的发丝上,嗅着他发间清冽的气息。
陛下……我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连自己都唾弃的讨好,夜深了……臣妾……伺候您安寝
萧彻的身体,在我环住他脖颈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里,没有预料中的动容或情欲,也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毫无波澜的死寂。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他没有动,也没有推开我,只是微微侧过头。冰冷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如同在看一件试图引起主人注意却用错了方法的玩物。
那目光,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将我心中那点可怜的、刚刚燃起的火苗浇熄了大半。一股难堪的羞耻感猛地涌上心头。我环在他颈间的手臂变得僵硬而多余。
就在我几乎要承受不住这冰冷的注视,想要狼狈地收回手时,殿外,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丝竹管弦之声,还有礼炮沉闷的轰鸣,在寂静的深宫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乐声……似乎是……册封大典的礼乐
萧彻的眉头,在听到那礼乐声的瞬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捕捉的情绪——像烦躁,又像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随即,他像是终于被什么惊扰,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他抬手,动作算不上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将我还环在他颈间的手臂拂开。
朕还有事。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高大的身影瞬间将我笼罩在阴影里,方才那点孤寂的错觉荡然无存,只剩下迫人的威压。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径直绕过我,大步朝着殿门走去。明黄色的袍角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陛下!我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和挽留。
他脚步未停,身影已然消失在殿门处。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他,也隔绝了外面那越来越清晰的、喜庆的礼乐之声。
殿内骤然只剩下我一个人。方才被他体温熨帖过的地方,迅速被冰冷的空气填满。膝盖的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赤足站在冰凉的金砖上,方才鼓起的勇气和那点可怜的暖意,随着他的离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巨大的空虚和冰冷的难堪。
那远去的礼乐声,像一根根细针,扎在心上。
是什么事这么晚了……册封册封谁
一个可怕的、冰凉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心头。宸妃……苏语沅她被罚跪雪地才多久难道……
巨大的不安攫住了我。不,不可能!他明明那么重地罚了她!他明明……明明刚才还在这里……
可那礼乐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流华宫外不远的地方响起,带着一种刺耳的、不容置疑的喜庆。
恐惧压过了难堪和理智。我甚至来不及穿鞋,也顾不上膝盖钻心的疼痛,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转身,朝着殿门冲去。
陛下!等等!我赤着脚,踉跄着拉开沉重的殿门。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瞬间倒灌进来,吹得我单薄的寝衣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殿外回廊下悬挂的宫灯在风雪中剧烈摇晃,投下明明灭灭、鬼魅般的光影。
萧彻的身影并未走远。他就站在回廊拐角处,背对着我,面朝着风雪肆虐的庭院。他身侧,侍立着一个如同影子般融入夜色的黑衣暗卫,正低声向他禀报着什么。
我站在殿门口,风雪扑面,冻得我瑟瑟发抖,却死死地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
风雪很大,那暗卫刻意压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宸妃娘娘已接旨谢恩……晋封为皇贵妃……礼毕,已送回漪澜殿歇息……
皇贵妃!
这三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瞬间抽空了我所有的力气和温度。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仿佛被瞬间冻结!
原来……原来那礼乐……是为她!为她苏语沅!罚跪雪地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转头便是……便是晋封皇贵妃!位同副后,尊荣无匹!
那我呢我这七日的恩宠,凤仪宫里的回护,方才殿内那片刻的温柔……又算什么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笑话吗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痛得无法呼吸。我扶着冰冷的门框,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
就在这时,萧彻开口了。
他的声音穿透风雪传来,依旧是那低沉的、毫无波澜的调子,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钉入我的耳膜,钉入我的灵魂深处:
嗯。告诉阿沅,气消了,就回来。
阿沅……如此亲昵的称呼……
他顿了顿,似乎在风雪中微微侧了下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冷酷的厌倦:
至于那个赝品……
风雪声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加大。我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入门框的木刺里,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凌迟判决。
暖榻的玩意儿罢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似乎随意地捻碎了什么东西。借着回廊下摇晃的宫灯光芒,我看到几点细碎的、碧绿的粉末,从他指缝间飘落,无声地消失在风雪里。
那是我送给他的……那支并蒂莲玉簪上……莲瓣的碎片。
赝品……暖榻的玩意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恐惧,所有那点可悲的、自欺欺人的奢望,在这一刻,都有了最冰冷、最残忍的答案。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眼前的一切——回廊、风雪、那个冰冷高大的背影——都开始剧烈地旋转、模糊、扭曲。
哐当!
一声沉重的闷响。
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一黑,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额角撞在坚硬的门槛上,发出一声钝响,温热的液体瞬间沿着额角蜿蜒而下。
剧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被彻底碾碎的万分之一。
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是漫天狂舞的雪花,还有远处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耳的、庆祝皇贵妃晋封的喧天礼乐声。那喜庆的喧嚣,像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反复地捅进我已经破碎的心脏。
原来暖不透的,从来不是身子,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