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秦的镇北将军,声名赫赫。
连那最尊贵的嫡长公主都倒追了我整整三年,她必定是爱惨了我。
直到她发现了我偷偷养外室,我以为她会包容我。
谁知她却笑着说,将军可知,本宫最恨别人碰我的东西。
1
镇国公世子陆明远捏着酒杯,眯着眼看我,嘴角还噙着点我看不懂得怜悯。
裴兄,不是我说你,嫂子那般天仙似的人物,又是金枝玉叶,对你掏心掏肺,你倒好,真把个胡女弄回京里藏着了。
啧啧,兄弟我劝你一句,趁早打发了干净。
我家那母老虎,我多看丫鬟两眼她都敢掀桌子,这才是正理。
他后面的话,裹在暖阁氤氲的酒气里,听不真切。
我的目光被窗外的景象钉住了。
庭院里,一树老梅虬枝盘曲,积雪压低了枝头。
就在那梅树下,立着两个人。
我的妻子,大秦的靖安长公主,萧令月。
她微微仰着头,对着今年的新状元说着什么。
那状元郎躬着身,侧耳听着,神情恭谨。
月儿唇角上扬,眼尾弯起,那双总是追随着我的杏眼里,此刻流淌出我许久未曾见了的神采。
像是在说什么极有趣的事,她甚至抬起没拿手炉的那只手,掩着唇,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
她在笑。
不是宫宴上端方得体的浅笑,也不是面对朝臣时雍容疏离的淡笑。
那状元郎也随着她的笑意,拘谨地弯了弯嘴角,目光低垂,落在她的裙裾上。
寒风卷着雪粒子,似乎穿透了暖阁的厚墙,刮在我的脸上,生疼。
心口突然又酸又涩,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
裴珩,裴珩
陆明远提高了声音,带着不满,手指敲了敲桌面。
跟你说话呢,那胡女就是个祸水,听兄弟的,赶紧……
我回神,仓促收回视线,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知道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飘,带着点敷衍,我心里有数。
2
将军,殿下遣人送来的参汤,说是您今日在兵部议了整日事,劳神了。
亲卫裴忠端着个红漆托盘进来,上面飘出浓郁的参汤香。
我正坐在书房的紫檀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扶手。
窗外梅树下那刺眼的一幕挥之不去,我烦躁地挥挥手,搁那儿吧。
裴忠依言放下,小心翼翼道:
殿下还说,晚膳备了您爱吃的鲈鱼脍,问您几时过去。
知道了。我打断他,语气生硬,带着一丝迁怒。
裴忠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我看着那盅参汤,思绪却飘回了三个月前,朔风凛冽的北境边关。
大捷的号角响彻云霄,我骑着墨云巡视。
在一处几乎被尸体掩埋的洼地里,我看到了一双眼睛。
灰蓝色的,里面盛满了濒死的恐惧和绝望,还有一丝求生欲。
是个胡人女子,很年轻,脸上沾满了血污,蜷缩在一具穿着王帐亲卫服饰的尸首旁。
她叫阿史那云,是狄戎王庭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奴。
大军屠灭那个小部落时,她侥幸躲在尸堆里逃过一劫。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让身后的亲兵补上一刀。
她被带到我的帅帐外,军医给她处理伤口,她疼得浑身颤抖,却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再后来,大军拔营回京,我竟无法将她抛下。
许是征战太久,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又或许,仅仅是想拥有一点不必顾虑天家威仪,不必回应那灼热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深情的东西。
我将她藏在一辆运送辎重的马车夹层里,带回了京城。
将她安置在城南一处僻静的两进小院。
3
她不识字,不懂汉话,只会几个简单的词。
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依赖和讨好,与月儿那明亮坦荡得要将我整个人都点燃的爱意截然不同。
这种不同,让我感到隐秘的放松,甚至是掌控的快意。
我知道这不对。
陆明远那家伙喝醉了就抱着他夫人画像亲吻的样子偶尔也会闪过脑海。
可心底另一个声音在叫嚣,萧令月爱我入骨,她追了我整整三年,满京城谁人不知
她为我挡过言官的弹劾,为我向父皇求过情,甚至在我重伤时衣不解带守了三天三夜。
她怎么会容不下一个无依无靠,只求活命的女奴
况且,我又没给那名分,不过是养着罢了。
她贵为公主,这点容人之量总该有。
这份隐秘的放纵,便在这矛盾的自欺欺人中滋长。
自那日撞见月儿对着那状元郎展露笑颜,公主府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变化。
但我依旧宿在主院,依旧在人前与她并肩而立,扮演着大秦朝最令人艳羡的佳偶。
甚至因着心底深处的愧疚,我对她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刻意的温存。
我会在宫宴上为她布菜,会在她下辇时伸手搀扶,会当着父皇母后的面赞她持家有方。
她也依旧会对我回以微笑,会在我铠甲加身时亲手为我系上披风,会在夜深时为我按摩因久站军姿而僵硬的肩背。
只是每每对上她那明净的眼眸,我便如芒在背,仿佛所有肮脏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以至于没有发现那眼睛深处藏着的审视。
4
而我与阿史那云,也仍在偷偷幽会。
她的小院僻静,我常在午后以巡营或访友为由脱身。
她不谙世事,像一张白纸,对我给予的一切都带着受宠若惊的感激。
她会用刚学会的汉话笨拙地问我,将军可累
然后为我揉捏酸痛的手臂。
甚至也从不主动索要什么,只在我丢给她一些散碎银两或精巧的珠花时,才抬起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露出一个带着点卑微的笑容。
我沉溺于这种平衡里。
一面是月儿带来的尊贵体面的婚姻,一面是阿史那云那里带着禁忌刺激的避风港。
我从未想过打破这平衡。
阿史那云只是属于我的一个战利品,而月儿,是我裴珩立于朝堂,光耀门楣的根基。
直到这日,阿史那云染了风寒。
一切就都失控了。
她高烧不退,咳嗽得撕心裂肺,脸色苍白像极了我在尸堆里初见她的模样。
这瞬间勾起了我心底的怜惜和保护欲。
而城南回春堂的孙老大夫,专治疑难杂症,只是求诊者众多,且不论身份贵贱都要亲自排队看诊。
马车行至回春堂所在的窄巷外,便见巷口早已被求诊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我正欲吩咐裴忠停下马车,目光扫过巷尾那排着长队的人群,一下子就定住了。
队伍末尾,那个正冻得不住跺脚搓手的身影,不是月儿是谁
她怎么会在这里,贵为一国公主,病了自有太医看诊啊。
是了,阿母前几日贪凉,昨前去看望的时候她咳嗽了几声,我随口提过一句城南孙老大夫的膏药止咳甚好。
5
别动。我压低声音对身旁扮作小厮的裴忠喝道。
绕路,去别处。
裴忠立刻应声,正欲调转马头。
巷口却突然一阵骚动,似乎是两辆牛车争道起了冲突,人群推搡拥挤,将狭窄的巷口堵得更加严实。
马车彻底动弹不得。
我心头焦躁更甚。
阿史那云蜷缩在车厢角落,烧得脸颊通红,偶尔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
而月儿就在不远处,风雪中单薄的身影清晰可见。
将军,云姑娘烧得厉害,怕是耽搁不起……要不,属下抱着姑娘下车,步行挤过去他试探着提议。
不行。我断然否决。
步行过去抱着一个胡女在月儿眼皮子底下挤过人群,这简直是自投罗网。
我死死盯着月儿的方向,脑子里飞快盘算着脱身之法。
就在这时,阿史那云似乎被外面的喧闹声惊扰,猛地咳嗽起来,一声紧过一声,撕心裂肺的。
她灰蓝色的眼睛里溢满了生理性的泪水,无助地看向我。
那眼神,瞬间击溃了我的镇定,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什么权衡利弊,什么暴露风险,在看到她此刻的痛苦时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开门。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推开了身侧的车门。
巨大的声响瞬间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巷尾排队的月儿。
她循声望来,目光先是落在车门上,随即,越过人群,直直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我与她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月儿的目光,隔着风雪冷冷地刺了过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完了。
6
我头皮发麻,几乎是狼狈地从车上跳了下来,积雪瞬间没过了靴面。
我下意识想用身体挡住车厢里的景象,脸上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
月儿,你怎么在此处
我快步朝她走去,试图拉近距离,用声音盖过身后的动静,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跑这来排队了……
月儿没动,视线却穿透了我拙劣的遮挡,精准地落在了车厢内。
裴忠正手忙脚乱地用毛毯裹紧阿史那云,但那惊鸿一瞥间,一个女子蜷缩的身影,一缕散落下来的浅棕色卷发,已足够刺目。
她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寒意,裴忠,车里的人是谁
裴忠僵在当场,嘴唇微动,记得脸色通红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心头警铃炸响,一个箭步冲到月儿面前,试图挡住她的视线,带着些许心虚和被冒犯的强硬,声音提高。
月儿,这是我亲兵营中以前的一个老卒的闺女,老家遭了灾,来京城投亲。
谁知亲戚没寻着,自己倒染了重风寒,烧得人都糊涂了,人命关天,实在耽搁不起,我这才……
重风寒月儿唇角勾起近乎嘲讽的笑,目光再次投向车厢。
阿史那云又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动作间,裹着她的毛毯滑落一角,露出了她腰间悬挂着的一个物件。
是一把尺余长的金错刀。
赤金的刀鞘上,用极细的银丝错出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莲心处嵌着一颗红宝石。
刀柄末端,悬着明黄色的丝绦流苏,尾端系着一颗小巧玲珑的金铃。
此刻,随着阿史那云身体的颤抖,那金铃正发出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叮铃脆响。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脸色惨白。
不好!!!这把刀阿史那云竟然带在了身上。
7
这把刀是去年我生辰的时候,月儿亲自捧到我面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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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她眼波流转,笑意盈盈,裴郎,此刀名‘同心’,乃西域进贡的玄铁所铸,百炼成钢。
我请宫中最好的匠人,以赤金错莲纹,嵌血玉为心,愿你持此同心刃,护我大秦山河永固,亦护你我之情,坚贞不渝。
她亲手为我佩在腰间,我也为此许下誓言。
如今,这把承载着炽热情意与郑重誓言的金错刀,悬在一个陌生女子的腰间。
我都不敢想月儿现在内心会有多么气愤。
我抬眼看着月儿,果然月儿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把金错刀上,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又挺得笔直。
眼神里先是震惊,然后快速闪过了什么,让我看不清楚。
她没再看我一眼,仿佛我是什么肮脏不堪的秽物。
她忽然绕过我,径直走向马车。
我一愣,月儿。
她动作利落地拉开车门,弯腰钻了进去,让贴身侍女坐到了驭手的位置。
你要干什么我心头一紧,不祥的预感从刚刚一直没有消失。
她拿起放在副驾位置上的,阿史那云那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的粗布小包袱,看也不看,直接塞回我手里。
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天家贵胄的威仪和冰冷。
风雪太大,这队排得本宫心烦,想来小咳小嗽的,死不了人,再说你这个当儿子的都到了,想必也不需要本宫了,本宫就先回去了。
她目光平视前方,不再看我和裴忠,让侍女准备起驾,你既应了要帮人,半途丢下总归不妥,这车,本宫便先用了。
8
我一口气堵在胸口,更加烦闷,月儿,你把车驾走,我们如何回去
她终于侧过脸,唇角竟还噙着笑意,眼神里却是我从没见过的冰冷,眼里映着这漫天飞雪,也映着那把刺眼的金错刀。
本宫能乘辇来,想必裴将军和这位‘可怜丫头’,也能雇车回。
语毕,她示意侍女,其贴身侍女手腕一抖,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响鞭。
拉车的健马长嘶一声,四蹄翻动,碾过厚厚的积雪,头也不回地驶出了狭窄的小巷。
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和站在雪地里的我,以及裴忠怀中因寒冷和病痛而发出呻吟,腰间金铃仍在轻响的阿史那云。
那清脆的叮铃声,在这雪巷中,如同为我敲响的丧钟。
自这日之后,公主府彻底变了,月儿也变了。
月儿如我所想的一样并未大发雷霆,她甚至没有再与我提起那日雪巷中的一幕。
她依旧如常地入宫请安,操持府务,只是看我的目光,平静得像在看一件摆在多宝阁上的前朝古器,毫无生气。
同席用膳时,沉默得能听见银箸碰触碗碟的微响。
夜里,她背对着我,锦被之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刚开始时,我还暗暗自得,果然月儿爱我,愿意包容我的一切。
可是时间一长,这无声的冷落比廷杖加身更让我煎熬。
就像悬在我头顶的利刃,日夜折磨着我,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心虚烦躁,还有一种被尊严扫地的羞愤,在我胸腔里日夜翻腾,我像困在笼中的野兽,得不到解脱。
9
几日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竟堂而皇之地递了拜帖,登了公主府的门。
门房通传时,我正在书房烦躁地擦拭佩剑,听到阿史那云四个字,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不顾仪态地冲到了前厅。
月儿正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
阿史那云站在厅中,穿着一身新做的不太合体的水绿色汉家襦裙,头发梳成了简单的双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标志性的灰蓝色眼睛。
她手里捧着一个粗布包袱,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眼神怯生生地扫过厅内,最后落在我身上,像找到了主心骨,微微亮了一下。
见我进来,月儿抬起眼,目光在我和阿史那云之间扫了个来回,唇角微微弯了一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我的耳朵里。
裴将军,这位姑娘方才说,是来感谢你这位救命恩人的照拂之恩。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光滑的扶手。
救命恩人啊本宫倒不知,前两日的老兵女儿何时变成了将军在北境救下的,而且还是一位如此标致的狄戎女子
救命恩人四个字,被她咬得极轻。
我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该死这下彻底穿帮了,而且阿史那云怎么过来了。
是了,我猛然想起前几日阿史那云病愈后,在我去小院时,曾用生硬的汉话夹杂着手势,表达想当面感谢公主殿下的宽容。
我被她那依赖又带着点孺慕的眼神看得心软,想着月儿总归是猜到什么了,不如让这胡女亲自来磕个头,显显公主的大度,或许能缓和关系。
便含糊应了,只当她是孩子心性,压根我就没有做准备,未曾想她竟真来了。
10
哦,这事啊,我努力稳住声线,挤出笑容,走到令月下首的位置坐下,试图表现得云淡风轻。
这不是怕你多想吗救她举手之劳罢了,见她倒在尸堆里还有口气,一时不忍,便救了。
想着带回京,给她条活路。我转向阿史那云,语气带上几分刻意的疏离和官腔。
阿史那云,你的心意本将军知道了,东西放下,回吧,公主殿下事务繁忙,莫要搅扰。
阿史那云听懂了我的话,灰蓝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受伤和不解,但还是顺从地低下头,将包袱递给旁边的侍女。
月儿却并未让她走,反而放下茶盏,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阿史那云略显纤细的腰间。
那里,赫然还悬着那把金错刀,送出去的东西,我最后也没有好意思张嘴要回。
赤金刀鞘上的缠枝莲纹在厅内明亮的烛火下流光溢彩,末端的小金铃这次安静地悬着,没有发出声响。
厅内死寂一片,连侍立两旁的宫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都死死盯着那把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物件。
阿史那云似乎也感到了气氛的凝滞,不安地抬手摸了摸腰间的刀柄,求助般地看向我。
月儿的目光缓缓从那把刀移到我脸上,唇角的笑彻底消失。
她没有说话,只那样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一个解释,又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只是在欣赏我的狼狈和慌张。
我喉咙发紧,额角渗出细汗千般辩解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刀我竟忘了嘱咐她摘下。
11
就在这时,阿史那云身旁一个负责照顾她的有些年纪的仆妇,大约是怕主子受责难,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令月连连磕头。
颤声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这刀是云姑娘瞧着喜欢,将军……将军便说……说……
她偷眼觑着我的脸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说殿下您……您心胸宽广,定不会在意一把旧刀子。
该死,该死,我几乎要拔剑砍了那多嘴的蠢妇。
什么叫旧刀子那是御赐的同心刃,是月儿的心血,是对我的情意。
月儿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仿佛也褪尽了,她慢慢站起身,一步步走向跪在地上的仆妇。
又缓缓转向不知所措的阿史那云,最后,那冰冷的目光,定格在我脸上。
她没再看那把刀一眼。
好,很好。她开口,声音带着寒意和失望,一字一句地说,裴将军果然深知本宫心胸宽广。
她微微扬起下巴,送客。
那场对峙,最终以我的哑口无言和阿史那云被请出府门告终。
我无法再面对月儿,甚至不敢去看她离去的背影。
当夜,我以军务紧急为由,搬回了将军府。
实则,带着惊魂未定的阿史那云,住进了城西另一处更隐蔽的别院。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冷战,或者说,是我单方面狼狈的逃避。
同时我也在赌,赌月儿会让步。
12
陆明远得知后,连夜踹开了我别院书房的门,酒气熏天,指着我的鼻子痛骂:裴珩,你他娘的疯了。
那是御赐的同心刃,是公主对你的情意,你给一个胡女你脖子上顶的是夜壶吗
赶紧把那刀拿回来,跪着爬着去求公主原谅,否则,别说前程,你脑袋搬家都是轻的。
我烦躁地推开他,你懂什么,月儿她……她爱我,她不会的这么做的,她只是一时气不过。
等她气消了,自然会明白……
明白你个头。陆明远气得把桌上的砚台扫落在地,墨汁溅了一地。
那是同心刃啊,你给了一个胡女,裴珩,你这是把她的心挖出来踩在脚底下碾,等她真狠下心,你哭都找不着调。
我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推出门外,滚,我的事,不用你管。
陆明远在门外跳脚大骂了几句竖子不足与谋,最终愤然离去。
书房里一片狼藉,我颓然坐倒在椅子里,看着地上的墨渍,心乱如麻。
月儿那双冰冷的眼睛和阿史那云那双依赖的灰蓝色眸子在脑海中交替闪现。
我抓起桌上的酒坛,仰头猛灌,也许我该低个头或者去把那刀要回来。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一股更强烈的属于男人的骄傲和一种她定会原谅我的盲目自信压了下去。
她爱惨了我,她会接受的,会原谅的。
我的盲目自信,在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的宫宴上,被彻底碾得粉碎。
13
宫中赐宴,百官携眷。
我与月儿的位置,依旧在御阶之下最显眼处。
她穿着大妆的翟衣,头戴四凤冠,华贵雍容,让人不可直视。
宴席间,她应对得体,言笑晏晏,与皇后、嫔妃们谈笑风生,仿佛那日厅中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只是,她的目光,从头至尾,没有落在我身上半分。
那刻意维持的完美仪态,将我彻底隔绝在外。
我腰间空空如也的位置,也仿佛在时刻提醒着我失去的是什么。
宴至中巡,礼官唱喏,各国使节献礼。
当到狄戎使臣,献赎金,求释其部民阿史那氏时,整个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惊疑和探究,投向了我。
我手中的金杯哐当一声掉落在案几上,酒液泼洒,染污了我身上的衣裳。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御座之侧。
月儿正微微侧身,对皇后低声说着什么,浅浅地笑着,仿佛殿中发生的一切与她毫无干系。
狄戎使臣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他捧着一份礼单,操着生硬的汉话,声音洪亮地陈述着。
大意是,狄戎新主感念大秦天恩,愿奉上良马千匹、金银若干、珍贵皮毛无数,请求大秦皇帝陛下格外开恩,释放在北境被俘的王庭萨满之女阿史那云,允其归国与亲人团聚。
……阿史那云乃我部族萨满之女,身份尊贵,流落贵国,实乃不幸。
恳请天可汗陛下怜悯,允其归家,我狄戎上下,必感念大秦恩德,永修睦邻之好。
使臣深深拜伏下去。
14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无数道目光扎在我身上,有惊愕,有鄙夷,有幸灾乐祸,也有深沉的探究。
萨满之女怎么会,她明明只是个普通女奴啊。
月儿,是月儿,她竟查清了阿史那云的底细。
她竟敢,她竟敢将我的外室,一个狄戎萨满之女,直接当作两国谈判的筹码,当众绑上了谈判桌。
她这是要彻底撕破脸皮,是要我裴珩在天下人面前,颜面扫地。
我看向月儿,她也正看着我。
那眼神仿佛在说,裴将军,你的东西,本宫替你处置了,可还满意
我攥紧拳头,努力克制,才勉强压下那口几乎喷出来的鲜血。
巨大的耻辱和被背叛的愤怒,瞬间将我吞没。
她怎么敢,她不是爱惨了我吗,她不是应该包容我的一切吗!
就在这时,月儿微微倾身,对御座上的皇帝,我的岳父,这个国家的最高掌权者。
从容道,父皇,狄戎新主既如此有诚意,为表我大秦天朝上邦之仁德,儿臣以为,释一无关紧要之女奴,换边境一时之安宁,倒也划算。
皇帝抚着短须,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我的脸,最终落在月儿平静的面容上,缓缓点头,准。
谢天可汗陛下隆恩。狄戎使臣喜出望外,再次深深拜倒。
陛下圣明。百官齐声附和。
在这一片歌功颂德声中,我如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偶,僵坐在那里。
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阿史那云那灰蓝色的充满依赖的眼睛,月儿此时那冰冷的眼神,陆明远痛心疾首的怒骂……无数画面在脑中疯狂撕扯。
直到宫宴结束,我浑浑噩噩回到空荡荡的将军府,才从那灭顶的耻辱和愤怒中找回一丝力气。
15
备马。我嘶吼着,去公主府。
我要当面问她,问她为何如此狠毒,问她到底还记不记得当年城楼上的誓言。
公主府大门紧闭。
往日灯火通明的府邸,此刻一片黑暗。
只有门檐下两盏的灯笼,在呼啸的寒风中摇曳,映照着紧闭的大门和门前台阶上厚厚的积雪。
我疯狂地捶打着厚重的门环,沉重的撞击声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出老远。
开门,萧令月,你给我开门。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你就这么恨我你就这么容不下她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胡女。
嘶吼声在凛冽的寒风里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回应我的,只有门内死一般的寂静,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夫单调的敲锣声。
殿下有令,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才从厚重的门板后传来,这是公主府的老总管。
风雪夜寒,请裴将军回府歇息,殿下说,您要的答案,明日自会知晓。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滑坐在的石阶上。
翌日清晨,天色阴霾,大雪还未停。
一队身着玄甲手持黄绫圣旨的宫中禁卫,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了将军府门前。
为首的内侍监展开圣旨,尖细的嗓音穿透风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镇北将军裴珩,御下失察,私德有亏,难当边关重任……着,即日卸去镇北将军印绶及一应职事,调任……恭陵卫指挥使,掌皇陵戍卫……即刻赴任,不得延误。
钦此
皇陵戍卫
恭陵,那是在京西三百里外,一片荒凉苦寒的山坳里。
调任去守陵,这分明是流放,是对我赤裸裸地羞辱。
我的地位,我的声望,一切都没了。
16
我跪在雪地里,听着那宣判般的圣旨,浑身僵硬。
内侍监合上圣旨,走到我面前,脸上带着浮于表面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恭敬,裴指挥使,接旨吧。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他,望向公主府的方向。
风雪迷蒙中,我仿佛能看到那公主府的大门。
就在此刻,公主府那扇紧闭了一夜的大门,也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辆华贵的辇车被缓缓抬出,辇帘低垂,遮得严严实实。
辇车在我面前不远处停下,一只素白的手,缓缓掀开了车窗帘子的一角。
月儿的脸露了出来。
她未施脂粉,却更显出冰雪般的高贵。
她看着跪在雪地里的我,眼神平静无波,如同看着路边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她身边的贴身侍女递给我一封书信,还不待我打开。
裴珩,她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决绝,本宫今日来休夫。
休夫!
这两个字在我脑中炸开,她竟敢说休夫,她竟然真的敢。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手中的圣旨。
还有,守陵路上,风雪甚大,将军要保重啊。
将军可知,她的声音变得更轻,本宫此生,最恨别人碰我的东西。
帘子落下。
辇车在禁卫的簇拥下,缓缓启动,朝着皇宫的方向驶去,再未回头。
我跪在雪地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卷圣旨。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长街,覆盖了跪坐地我,也覆盖了那再也寻不回的炽热情意。
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将军府门前那对石狮子,沉默地蹲踞在风雪中,头顶的积雪越积越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