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成绩公布那天,家里的空气热得发烫,窗外蝉鸣聒噪,搅得人心头也跟着鼓噪起来。我坐在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旧书桌前,手指悬在鼠标上方,指尖冰凉,微微发着抖。按下查询键的那一刻,屏幕上的数字跳了出来:677。
心脏猛地一撞,几乎要冲破喉咙。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可这声音也被我胸腔里炸开的欢呼压了下去:妈!妈!677!677分!
那声音又尖又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穿透力,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我像个炮弹一样冲出自己那间狭小阴暗的房间,穿过同样狭小的客厅,直扑向厨房门口。母亲陈月华正系着那条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旧围裙,站在灶台前,锅里煮着面条,白色的蒸汽氤氲而上,模糊了她小半张脸。
听到我的喊声,她握着汤勺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片刻。过了足有半分钟,她才慢悠悠地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声能掀翻房顶的呐喊只是我的幻觉。她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很深,像两口幽静的深井,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别的什么情绪。嘴角扯开一丝弧度,但那笑容似乎只是浮在表面,并未抵达眼底。
哦,知道了。她的声音平平的,像在说今天面条煮软了,去把桌子收拾一下,准备吃饭。
那股几乎要炸开的狂喜,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滋啦一声熄灭了,只留下难堪的冷和空。我愣在厨房门口,滚烫的血液迅速从脸上褪去,手脚冰凉。677分啊!那是清华!是她日日夜夜在我耳边念叨、用戒尺和眼泪反复刻在我骨子里的清华!可她怎么……能这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冷。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陷入一种古怪的沉默。我像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每天刷着清华招生网的页面,一遍遍输入自己的考生号,查状态,查录取进程。每一次刷新,心都提到嗓子眼。当屏幕上终于跳出那行期待已久的录取通知书已寄出时,我几乎是扑在电脑前,对着那行小字看了又看,巨大的喜悦重新冲上头顶,这一次,它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妈!通知书寄出来了!我冲进客厅,对着正在低头择菜的母亲喊道。
母亲的动作没停,几根豆角在她指间被利落地掰断,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她甚至没抬眼。嗯,知道了。又是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那股熟悉的、被冷水浇熄的感觉又回来了。
邮递员每天骑着那辆绿色的自行车,叮叮当当地从巷口经过。我像个望眼欲穿的哨兵,耳朵捕捉着每一次清脆的铃响,每一次都紧张地探出头去,可每一次都失望地看着那辆自行车从我家门口一晃而过,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
一天,两天……一周过去了。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子都蔫得更厉害了,可那个印着清华大学字样的藏蓝色信封,依旧杳无音讯。
最初的兴奋和期待被磨得只剩下焦灼的粉末,在心底堆积。我开始坐立不安,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地板被我踩得吱呀作响。每一次脚步的停顿,都伴随着一次不自觉地望向门口的动作。母亲依然在厨房、在客厅、在阳台上忙碌,动作有条不紊,沉默像一层厚重的油布,严严实实地裹住了这个家。
妈,我终于忍不住,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她正低头缝补我一件衬衫的扣子时,试探着开口,通知书……会不会寄丢了或者……送错地方了
缝衣针在她指尖灵巧地穿梭,细线拉紧布料,发出轻微的嘶啦声。她头也没抬,声音平静无波:急什么。那么大个学校,挤那么多人,慢点正常。再等等。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她早已洞悉一切结局。那笃定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我汹涌的不安之上,冰下,寒意刺骨。
我咽下了喉咙里所有翻腾的疑问和恐慌。她的平静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我所有的焦虑都挡在了外面。
等待的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被拉长、扭曲。巷口那辆绿色自行车的铃声,已经彻底从我耳朵里消失了。八月的尾巴带着更黏腻的暑气扫过,窗外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日历上的数字一天天逼近九月,那个象征着起点的数字,此刻却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钝刀,缓慢而沉重地落下。
不能再等了。
九月一日,清华园里将迎来新的主人,那里面,不能没有我。这个念头像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着我的神经。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恐慌像藤蔓一样勒紧了我的喉咙。我避开母亲在厨房洗刷碗筷时发出的哗啦水声,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反手轻轻掩上门。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手心全是冷汗。我拿出那部屏幕有些碎裂的旧手机,指尖颤抖着,在搜索栏里输入了清华大学招生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每一个按键都按得异常沉重。
听筒里漫长的忙音,每一声都像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终于,在嘟声快要耗尽我所有耐心时,电话被接起。
喂,您好,清华大学招生办。一个年轻干练的女声传来,背景音里隐约有电话铃声和交谈声,一片繁忙。
我用力清了清发紧的嗓子,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您好,老师。我是林郁,考生号XXXXXXXXX。我想……我想查询一下我的录取通知书寄送情况,我到现在还没收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接着是快速敲击键盘的哒哒声。那声音每响一下,我的心就跟着揪紧一分。
林郁……对方重复着我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一丝明显的困惑,系统显示,您的录取通知书,早在七月下旬就已经通过邮政EMS寄出了。寄送地址核对无误,是您报名时预留的家庭地址。她顿了顿,似乎在查看更详细的信息,签收记录……显示是在七月二十八号下午三点左右,由家人代收的。一个叫……陈月华的女士签收的。您母亲
轰——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动的巨响。陈月华……签收了七月二十八号那几乎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喂同学您在听吗招生办老师的声音把我从短暂的失神中拽了回来。
在……在听。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谢谢您……我知道了。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挂断了电话,指尖冰冷僵硬。
家人代收。陈月华。签收。
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海。母亲那张平静到近乎漠然的脸,一次次在我眼前闪过。她明明签收了!她明明知道通知书就在家里!她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让我像傻子一样一天天在绝望里煎熬那些再等等、急什么的敷衍……全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混杂着被欺骗的愤怒和巨大的恐惧,瞬间席卷了我。我猛地转过身,一把拉开了房门!客厅里空荡荡的,厨房的水声不知何时也停了。家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老式挂钟的秒针在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咔哒声,像在丈量着我崩塌的时间。
母亲不在客厅,也不在厨房。她去了哪里
巨大的疑云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那个签收记录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被忽略的细节:她异乎寻常的平静,她回避的眼神,她对我每一次询问那轻描淡写的搪塞……所有的正常都在这一刻显露出狰狞的裂缝。
通知书就在家里!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
我像一个闯入者,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开始在这间生活了十八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里翻找。动作粗暴而急切,带着被欺骗后的怒火和被愚弄的屈辱。书桌抽屉被猛地拉开,里面的书本、试卷、杂物哗啦一声倾泻出来,散落一地。我顾不上整理,手胡乱地在里面翻搅着,只希望能触碰到那个代表未来的藏蓝色信封。没有。
床垫被我掀开,露出底下蒙尘的旧床板。没有。衣柜里的衣服被一件件粗暴地扯出来,扔在地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冬衣夏装散乱不堪。我甚至把每件衣服的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只摸到几枚冰冷的硬币和一张皱巴巴的超市小票。没有。还是没有。
客厅的沙发垫子被掀开,电视柜的每一个抽屉被抽出来倒扣在地上……整个家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一片狼藉。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淌下来,混合着灰尘,在脸上留下道道污痕。每一次徒劳的翻找,都让心里的恐慌和愤怒燃烧得更旺一分。它在哪里它到底被藏在哪里
目光,在混乱中扫过客厅墙壁上那个小小的神龛。里面供着父亲林国栋的黑白遗像。照片上的父亲还很年轻,笑容温和,眼神里似乎藏着对这个家、对幼小的我无尽的眷恋。遗像前,一个小小的香炉里积着浅浅的香灰,旁边放着一盘早已干瘪发硬的水果。母亲每天清晨都会在这里点上三炷香,对着照片低声絮叨几句,那是她雷打不动的仪式。
阁楼。那个入口就在神龛旁边天花板上,盖着一块不起眼的木板。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猛地刺入我的脑海——那个阴暗、低矮、堆满杂物的阁楼!那个母亲从不让我上去,她自己偶尔会爬上去,一待就是小半天的阁楼!
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的闷痛。我几乎是扑到墙角,搬来那把沉重的木椅,踩上去时椅子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踮起脚尖,手指有些发颤地推开了那块沉重的盖板。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陈旧物品和隐约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阁楼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盖板推开处投下的一束微光,照亮了飞舞的尘埃。我摸索着,勉强爬了上去。低矮的斜顶压得人直不起腰,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灰尘。杂物堆叠着模糊的轮廓:旧藤箱、蒙尘的瓦罐、废弃的缝纫机架子……光线太暗,眼睛一时难以适应。我弓着腰,像个蹩脚的探险者,在狭窄的空间里艰难挪动,双手在黑暗中胡乱摸索,指尖沾满了黏腻的灰尘。
就在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能勉强分辨出杂物轮廓时,我看到了它——就在那堆杂物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它并没有被刻意掩埋,只是随意地斜靠在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上,在昏暗中,那抹熟悉的藏蓝色像一道微弱的幽光,瞬间攫住了我的全部视线!
我的录取通知书!
血液轰的一声全涌上了头顶。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带起的灰尘在光柱里疯狂舞动。膝盖和手肘在粗糙的地板上摩擦得生疼也全然不顾。近了,更近了。手指带着剧烈的颤抖,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凉的、光滑的信封表面。
把它从那个积满灰尘的角落抽出来时,信封的一角似乎蹭到了什么硬物,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但我已无暇顾及。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手中这个失而复得的希望上。借着从入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我看到了信封正面那庄重而清晰的清华大学校徽和字样。那是我魂牵梦绕的印记!
可紧接着,我的心猛地一沉。信封的边缘,靠近封口的地方,有一小片不规则的深色印记。那不是灰尘。它微微浸润了纸面,让那处的蓝色显得更深沉、更凝重。我下意识地用指尖蹭了一下,指腹传来一种微潮的粘腻感。这是……泪痕谁的泪痕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抹深色的印记,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瞬间压在了我刚升腾起的狂喜之上。巨大的困惑和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为什么会被藏在这里为什么会有泪痕为什么偏偏是在父亲遗像后面的这个角落
无数个为什么在脑子里疯狂冲撞。我捏着这失而复得、却又带着诡异伤痕的信封,失神地跌坐在厚厚的灰尘里。阁楼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灰尘的味道钻入鼻腔,带着腐朽的气息。就在这时,入口处投下的那束光线,被一个身影无声地挡住了大半。
我猛地抬头。
母亲陈月华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她站在木椅旁,仰着头,透过那个方形的入口,目光沉沉地望上来。阁楼里昏暗,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直直地刺向我,刺向我手中那个藏蓝色的信封。
她是怎么发现我的她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些问题瞬间变得毫无意义。空气凝固了,时间也仿佛停滞了。阁楼里只剩下灰尘在微弱光线里无声飘浮,以及我擂鼓般的心跳。
她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动。只是那样沉默地、居高临下地望着我。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阁楼的寂静,带着一种梦呓般的幽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
找到了啊……
她顿了顿,那平静无波的声音里,似乎酝酿着一场即将倾泻的风暴。我攥紧了手里的信封,指尖用力到发白,心脏悬到了嗓子眼。
……你爸走后,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我宣判,我就只剩你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力,狠狠砸在我的心上。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遍全身。只剩我了所以呢所以就能藏起我的通知书就能把我当成一件仅供她取暖的私人物品
妈!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嘶哑变调,这是我的通知书!清华的!你为什么要藏起来!你签收了!你明明知道!
她像是根本没听见我的质问,也仿佛完全不在意我的崩溃。她缓缓地、动作有些僵硬地扶着旁边的墙壁,抬脚,踩上了那把椅子。椅子腿发出吱嘎的呻吟。她开始向上爬,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下意识地向后退缩,脊背抵在了冰冷的斜顶上。灰尘簌簌落下。她爬了上来,站在阁楼入口那束光里,身影被拉得狭长而扭曲。光线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眼神,空洞得可怕,深处却像燃着两簇幽暗的火。
她的目光牢牢锁在我手中的信封上,仿佛那是什么不祥之物,又像是她遗失已久的珍宝。
给我。她伸出手,声音平板,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
不!我把信封死死护在身后,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这是我的!我要去上学!妈,你不能这样!
上学她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怪异,丝毫不是笑容,走了,就回不来了……像你爸一样。提到爸这个字时,她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空洞取代。她踏前一步,动作带着一种迟缓的执拗,再次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指向我身后的信封。阁楼的空间本就狭小,她这一步,几乎将我们之间的距离压缩到了极致。我被她逼到了角落,背脊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斜顶木板,退无可退。
妈!你疯了!我嘶吼着,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绝望的破音,这是毁了我!你是我妈啊!
妈她重复着这个称呼,眼神里忽然掠过一丝极其古怪的迷茫,像是在努力辨认一个陌生的词汇。但那迷茫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心寒的、近乎偏执的专注。她不再看我,目光死死盯在我手中紧握的信封上,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赎,也是唯一的敌人。
就在这时,她的右手动了。那只布满生活刻痕、指节略显粗大的手,极其缓慢而稳定地伸向了她围裙的口袋。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巨大的恐惧攥紧了我的喉咙。她掏出来的,不是钥匙,不是手帕,而是一盒最普通、最廉价的那种火柴!黄色的纸质小盒,边角已经有些磨损。
不要……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无意义的呜咽。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的恐惧视若无睹。她抽出一根火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粗糙的火柴头,稳稳地抵在火柴盒侧面那条深红色的磷面上。
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阁楼里骤然响起!一道小小的、橘黄色的火苗,猛地窜了出来!在昏暗中跳跃、扭动,散发出微弱却危险的光和热,瞬间驱散了入口处那一小片区域的阴影,也照亮了母亲半张脸。
那跳跃的火光映在她空洞的眼底,像两团鬼火在燃烧,映着她嘴角那抹僵硬而诡异的、近乎满足的弧度。那画面,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样……她盯着那簇小小的火苗,声音飘忽,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病态的温柔,……你就能永远陪着妈妈了。那温柔像淬了毒的蜜糖,每一个字都散发着腐朽的甜腻气息。
话音未落,她捏着那根燃烧的火柴,毫不犹豫地、决绝地,凑向了我手中紧握的藏蓝色信封!
不——!我发出困兽般的嘶吼,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向后一缩,试图避开那致命的火焰。动作太大,后背狠狠撞在斜顶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头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就在这剧烈的躲避动作中,被我紧紧攥在手里、护在身后的信封猛地一抖!一个东西,一个原本夹在信封里、并不厚重的东西,猝不及防地从封口处滑脱出来!
它无声地坠落,在昏暗的光线里划出一道模糊的轨迹,像一片枯叶,轻轻落在我脚边厚厚的灰尘里。
那是一个比信封小一圈的、同样泛着岁月痕迹的浅黄色牛皮纸封套,上面没有任何标记,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看起来陈旧而普通。
母亲那根燃烧的火柴,已经碰到了信封的一角!纸张遇火即燃的特性瞬间显现!橘黄色的火苗如同贪婪的毒蛇,猛地舔舐上去,发出嗤啦一声轻响!藏蓝色的硬纸信封边缘迅速焦黑、卷曲,一个小小的、丑陋的黑色破洞瞬间出现,边缘跳跃着橘红的火星,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一股蛋白质烧焦的、混合着油墨燃烧的刺鼻气味,猛地窜入鼻腔!
啊——!极度的震惊和巨大的心痛让我几乎窒息,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地嘶喊。我下意识地松开那只被火焰灼烫到的手,另一只手却完全不受控制地、猛地伸向脚边那个刚刚坠落的牛皮纸封套!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是这场疯狂毁灭中唯一可能存在的谜底!
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面时,一股冰冷陈旧的气息传来。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粗暴地撕开了那个脆弱的封口!
几张同样泛黄、边缘卷曲的纸页滑了出来。上面是手写的字迹,深蓝色的墨水,笔迹沉稳有力,是我无比熟悉的——那是父亲林国栋的字!
可那字迹的内容,却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闪电,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劈进了我的瞳孔!
……小郁一天天长大,眉眼,神态,举手投足……越来越像他了。那种感觉,像钝刀子割肉。每次看到孩子对着我笑,那笑容……都让我想起那个人……
月华看孩子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她总在走神,有时会对着小郁叫出那个名字……‘阿哲’我不敢深想。她抱着孩子时,那种近乎贪婪的依恋……让我害怕……
今天带小郁去公园,他跑在前面,阳光下那个背影……太像了!像得让我瞬间窒息!月华在后面痴痴地看着,眼神……那根本不是看儿子的眼神!她到底把小郁当成了谁我快要装不下去了……每次听到小郁喊我‘爸爸’,心就像被挖掉一块……
他阿哲像他不是看儿子的眼神!
这些零碎、混乱、却字字泣血的句子,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睛,刺穿我的大脑!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毒液,瞬间摧毁了我认知里关于父亲、母亲、家庭的一切根基!
我握着纸页的手抖得如同风中枯叶,视线被巨大的冲击震得一片模糊,纸页上深蓝色的字迹在泪水和火光中扭曲、跳动、晕染开一片片深色的墨团。那些被泪水反复浸泡的墨痕,早已模糊了那个关键的名字——阿哲后面的姓氏,被晕染得只剩下一个完全无法辨认的墨点。
爸……我抬起头,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望向那个正在被火焰吞噬的信封,望向火光后面那张被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鬼魅的母亲的脸。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
母亲的目光,在信封上跳跃的火光和我手中滑落的日记纸页之间,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被强行压制的东西裂开了一道缝隙,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惊愕是秘密被骤然揭穿的恐慌还是更深沉、更绝望的痛苦
但这丝情绪快得如同幻觉,瞬间就被更汹涌的、彻底的疯狂所淹没。
她嘴角那抹诡异的弧度,在看到日记纸页的刹那,反而加深了,扭曲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彻底崩坏后的、近乎解脱的癫狂。
好……好……她盯着那燃烧的信封,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又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狠绝,烧了好……烧了干净……都烧了……
她像是完全没看到那些散落的日记,或者说,那些日记的存在,反而更坚定了她毁灭的决心。
火势蔓延得更快了!那贪婪的橘红色火舌,已经吞噬了大半个信封!清华大学庄严的校徽被火焰无情地舔舐、扭曲、焦黑。那张印着我姓名、照片和专业信息的录取通知书,正在火中痛苦地蜷曲、碳化,发出细微而绝望的噼啪声,化作片片带着火星的黑色灰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阁楼厚厚的积尘上,落在我的脚边,带着灼人的余温。
橙红的火光,在母亲眼中疯狂跳跃、舞蹈,将她整张脸映照得一片通红。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地狱之火锻造的雕塑,脸上凝固着那个令人心胆俱裂的、满足而扭曲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在说:看啊,束缚烧掉了,秘密烧掉了,我的儿子,永远只能是我的了。
滚烫的灰烬碎片,带着火焰最后的气息,飘落在我手背上,带来一阵细密的灼痛。
可这痛,远不及心中那被彻底焚毁的剧痛万分之一。
我僵硬地低下头。脚下,那几张从父亲日记里滑落的泛黄纸页,正静静地躺在厚厚的灰尘里,躺在那些飘落的、带着火星的黑色灰烬旁边。深蓝色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模糊不清,那些被泪水反复浸染的墨团,像一个个无法愈合的、沉默的伤口。那晕染开的墨点,彻底吞噬了阿哲的姓氏,也吞噬了我对这个家、对我究竟是谁所残存的最后一丝认知。
阁楼里弥漫着纸张燃烧后的焦糊味、灰尘的霉味,还有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冰冷绝望。
火焰终于将信封完全吞噬,最后一点橘红的光挣扎着跳动了几下,彻底熄灭了,只留下一小堆边缘泛着暗红的灰烬,和几缕袅袅升起的、带着硫磺味的青烟。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只有阁楼入口处投下的那束微光,冷冷地照着满室的狼藉,照着母亲脸上那凝固的、令人心碎的笑容,也照着灰尘里,那几张写满痛苦、却永远无法解答的泛黄纸页。
母亲划亮火柴点燃录取通知书时,父亲日记滑落在地。
泛黄纸页上写着:孩子长得越来越像他...我快装不下去了。
那个被泪水晕开的他,是母亲刻骨铭心的初恋情人。
我翻遍阁楼,在瓦罐碎片里找到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背面写着:给月华:前程似锦。阿哲,1985.6.7。
照片上的年轻男人,眉眼与我如出一辙。
我拿起碎瓷片划开母亲床垫,里面藏着生父寄来的全部信件。
原来当年他攀附高枝抛弃怀孕的母亲,信件里却写满虚伪的忏悔。
我烧掉所有信件,将灰烬撒在母亲每日跪拜的父亲遗像前。
妈,我对着空荡的房间说,现在只剩你一个人了。
火焰舔舐着信封,发出贪婪而细微的嗤嗤声,橘红色的光在母亲脸上疯狂跳跃,将她嘴角那抹凝固的、令人心胆俱裂的诡异笑容映照得如同地狱的图腾。藏蓝色的硬纸在火中蜷曲、焦黑、碎裂,清华大学庄严的校徽扭曲变形,我的名字、照片、那个通往未来的凭证,在炽热的舞蹈中迅速化为片片带着火星的黑色灰烬,纷纷扬扬,落在阁楼厚厚的积尘上,落在我的脚边,带着灼人的余温,像一场无声的、黑色的雪。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硫磺气息。
母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被这毁灭的火焰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那个空洞而满足的笑容。她的目光越过渐渐熄灭的火堆,落在我脸上,又似乎穿透了我,望向某个虚无的深渊。那里面燃烧过的癫狂,此刻只剩下冰冷的余烬。
我僵硬地低下头,目光死死钉在脚下那几张散落的泛黄纸页上。父亲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支离破碎,深蓝色的墨水被泪水晕染开大片的墨团,像一个个无法愈合的、沉默的伤口。那些字句——像他、阿哲、不是看儿子的眼神、装不下去——如同淬毒的钢针,反复穿刺着我摇摇欲坠的世界。
那个被泪水彻底吞噬的姓氏,那个模糊不清的他,成了悬在我身世上空、挥之不去的巨大问号。
火焰彻底熄灭了,只留下一小撮边缘泛着暗红的余烬,和几缕扭曲上升的青烟。阁楼里陷入一种死寂的昏暗,只有入口处投下的那束微光,冷冷地切割着弥漫的尘埃。母亲脸上的笑容终于像融化的蜡一样,慢慢垮塌下来,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不再看我,也不再看那堆灰烬,只是拖着脚步,动作迟缓而沉重,转身,摸索着爬下了阁楼的入口。木板盖被重新合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最后一丝光线也被掐断,阁楼彻底沉入黑暗,只剩下我一个人,和脚下那几张冰冷的纸。
黑暗中,粗重的喘息声是我唯一能听到的动静。那不是悲伤的哭泣,是愤怒的野兽在胸腔里压抑的低吼。指甲深深抠进布满灰尘的木板,木屑刺入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却丝毫压不住心底那股焚毁一切的烈焰。
他是谁阿哲是谁
母亲那病态的眼神,父亲日记里字字泣血的痛苦,像两把钝刀在脑子里反复切割。这个逼仄、散发着霉味的阁楼,这个藏匿了录取通知书的地方,是否也藏匿着那个他的痕迹那个让我父亲痛苦一生、让母亲陷入疯狂的名字背后,究竟是怎样一张脸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捺。它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我必须找到答案!必须撕开这层包裹了十八年的、令人作呕的温情面纱!
没有灯,只有入口缝隙透进的一线微光。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黑暗中凭着触感和一股近乎毁灭的冲动,再次扑向那堆杂乱的旧物。动作比之前更加粗暴、更加疯狂。蒙尘的藤箱被掀开,里面的旧衣物被扯出来,撕碎,扬起的灰尘呛得我连连咳嗽。废弃的缝纫机架子被推翻,沉重的铁架砸在地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整个阁楼都在颤抖。
没有!除了灰尘和破烂,什么都没有!
汗水混合着灰尘,顺着额角淌下,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我胡乱抹了一把,目光扫过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旧瓦罐。它歪倒着,口沿缺了一小块,毫不起眼。刚才我抽出录取通知书时,信封似乎蹭到了它。
一个念头闪过:那么重要的通知书,她随手就塞在瓦罐旁是疏忽,还是……这瓦罐本身就有问题
心脏猛地一跳。我几乎是扑爬过去,双手抓住那个冰冷的、沾满陈年污垢的瓦罐。很沉。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猛地提起,然后狠狠地向旁边的墙壁砸去!
哗啦——!
一声刺耳的爆响!瓦罐在坚硬的墙壁上撞得粉碎!大大小小的灰黑色陶片四溅开来,砸在周围的杂物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浓重的、仿佛沉积了半个世纪的灰尘如同蘑菇云般轰然腾起,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彻底遮蔽了那线微弱的光亮。我被呛得几乎窒息,剧烈地咳嗽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我顾不上弥漫的烟尘和飞溅的碎片,立刻跪倒在那一大堆瓦砾和腾起的尘雾中,双手在冰冷的碎陶片和厚厚的、呛人的灰土里急切地翻找、摸索!碎陶片的尖锐边缘划破了手指和掌心,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灰尘,黏腻一片,带来清晰的刺痛,但我毫不在意。每一次指尖触碰到异样的东西,心都提到嗓子眼。
就在手指被一块锋利的碎片再次割破,痛得我倒吸一口冷气时,指尖忽然碰到了一个不同于陶片和灰尘的、带着一丝韧性的东西!
我猛地顿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带血的手指将它从一堆碎陶片和厚厚的积灰中扒拉出来。
是一张照片。
一张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微微卷曲的黑白照片。
阁楼里灰尘弥漫,入口那线微光在尘雾中显得更加微弱昏黄。我颤抖着,将那张沾满灰尘和血迹的照片凑近那点可怜的光源。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八十年代流行的白衬衫、留着偏分头的年轻男人。他站在一棵开花的树下,对着镜头笑得阳光灿烂,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朝气蓬勃。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那笑起来嘴角上扬的微妙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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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
太像了!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让我几乎站立不稳,向后踉跄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斜顶上,震落簌簌的灰尘。
这张脸……这张脸几乎就是我镜子里那张脸的年轻翻版!只是少了岁月和这个破碎家庭刻下的阴霾与沉重!那种血脉相连的冲击感,无需任何言语证明,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侥幸和自我欺骗!
父亲日记里那个被泪水晕开的他,母亲梦呓般喊出的阿哲……此刻,正以如此清晰、如此残酷的方式,凝固在这张泛黄的黑白相纸上,冷冷地注视着我!
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像岩浆一样在胸腔里奔涌。我颤抖着,用沾满灰尘和血迹的手指,艰难地、僵硬地将照片翻了过来。
照片的背面,是几行同样用深蓝色墨水写就的字迹。字迹潇洒流畅,带着一种意气风发:
给月华:
前程似锦。
阿哲
1985.6.7
1985.6.7!
这个日期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记忆!母亲曾无数次在醉酒后、在深夜的啜泣里,模糊地提起过,1985年的夏天,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光熄灭了……而高考,不正是六月吗她烧掉我录取通知书时那扭曲的快意,那句走了就回不来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张照片,这份前程似锦的祝福,成了母亲一生无法摆脱的诅咒!她把对阿哲所有的爱、恨、怨毒、不甘和疯狂的占有欲,全都投射到了我身上!我这酷似生父的脸,成了她最深的慰藉,也成了她最恐惧失去的执念!
呵……呵呵……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几声低哑破碎的笑,像破旧风箱发出的嘶鸣,在弥漫着焦糊味和灰尘的阁楼里显得格外瘆人。我捏着这张薄薄的照片,指骨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要将它捏碎,连同那上面刺眼的前程似锦一起捏成齑粉!
这就是答案吗这就是全部吗
不!远远不够!
那个男人,那个叫阿哲的男人,他后来呢他抛弃了母亲,抛弃了腹中的我,拿着他的前程似锦远走高飞了还是……他是否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悔意一丝一毫的……关注
母亲这些年的偏执和疯狂,仅仅是因为一张照片和一个被辜负的青春那张父亲日记里提到的、让她眼神不对劲的阿哲,难道真的就此人间蒸发
一个更加黑暗、更加令人作呕的念头,如同沼泽里冒出的毒泡,在我混乱的脑海中升起:那些信件!那些可能存在的、来自生父的信件!它们在哪里母亲是否将它们视若珍宝,如同她病态地珍藏着我这张酷似生父的脸一样,将它们藏在了某个更隐秘、更贴近她心脏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形成,就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驱使着我。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阁楼入口,粗暴地推开那块沉重的盖板,刺眼的光线瞬间涌入,让我眯起了眼睛。我带着一身灰尘、血迹和浓重的焦糊味,跌跌撞撞地爬了下去,沉重的落地声在空寂的客厅里回荡。
母亲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动静。
我像一道裹挟着风暴的影子,猛地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里弥漫着母亲身上惯有的、淡淡的廉价香皂和药油混合的味道。那张她睡了十几年的旧木床,铺着洗得发白的素色床单。
我的目光,像最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那张床。那张承载了她无数扭曲梦境和疯狂执念的床!
没有一丝犹豫。我冲到床边,双手抓住床垫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上一掀!沉重的床垫被掀翻在地,发出沉闷的巨响,露出了底下陈旧的木质床板。
没有。
床板上空空荡荡,只有岁月的痕迹。
不对!不是这里!
我死死盯着床垫本身!那个母亲夜夜枕着、压着、在睡梦中或许还抱着的东西!
我绕到被掀翻在地的床垫旁。它厚实、笨重。我蹲下身,双手在粗糙的布料表面急切地摸索着,按压着。指尖划过每一寸,寻找着任何可能的异常凸起或缝合的痕迹。汗水混合着灰尘和干涸的血迹,顺着下巴滴落。
突然,在靠近枕头位置的床垫侧面边缘,我的指尖触感变得有些不同!那里的布料似乎比其他地方更硬,而且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周围布料纹理融为一体的缝合线!针脚细密得惊人,像是用最细的针、怀着最隐秘的心思缝上去的!
找到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我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母亲的梳妆台。那上面有一把生锈的剪刀。
我扑过去抓起剪刀,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回到床垫旁,我毫不犹豫地将剪刀尖狠狠刺入那道隐秘的缝合线!用力一划!
嘶啦——
布料被割裂的刺耳声音响起!
我扔掉剪刀,双手抓住裂口的两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两侧撕扯!粗糙的布料纤维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口迅速扩大!
随着裂口的撕开,里面填充的、略显板结的黄色海绵暴露出来。而在海绵的深处,靠近床垫中心的位置,赫然藏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
就是这个!
我的呼吸骤然粗重,带着血腥味。沾满灰尘和血污的手,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急切,伸进那冰冷的海绵填充物里,一把抓住了那个油纸包!将它粗暴地拽了出来!
油纸包不大,但捏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包裹得很严实,边缘被磨得发亮,显然被无数次摩挲、打开又合上。
撕开那层坚韧的油纸,里面露出的,是一叠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信件。
信封的样式不一,有些是印着单位名称的公用信封,纸张挺括;有些则是普通的牛皮纸信封,边缘已经磨损。但所有的信封上,寄件人的位置,都清晰地写着同一个名字——周哲!而收件人,无一例外,都是陈月华。
周哲!阿哲!那个照片上的人!那个让我父亲痛苦、让母亲疯狂的男人!他果然没有消失!他还活着!他甚至一直在给母亲写信!
一股混杂着恶心、愤怒和一种诡异兴奋的复杂情绪冲上头顶。我颤抖着,抽出了最上面的一封信。信纸是洁白的办公用纸,上面是流畅的钢笔字迹,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虚伪的、精心雕琢的情意:
月华吾爱:
见字如面。
南方的雨季又到了,窗外的梧桐滴着水,像极了我思念你的眼泪。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小郁(看到你信里提到他的名字了,真好听)也该快长大了吧每每想到你独自抚养我们的孩子,心中便痛如刀绞,愧疚难当……
当年之事,是我负你。家族压力如山,父母以死相逼,要我娶门当户对的李家小姐为妻,我……我懦弱了。一步踏错,步步皆错。这桩无爱的婚姻如同冰冷的枷锁,将我困在这座金丝牢笼里,日夜煎熬。只有想起你温柔的眼眸,想起我们的小郁,心中才有一丝暖意……
我知道你恨我入骨,这都是我应得的。但月华,请看在孩子的份上,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如今在省城也算站稳了脚跟,有些能力。我已托人给你汇去一笔钱,希望能稍解你和孩子的困顿……
……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们。待我这边局面再稳定些,定会想办法来看你们……
永远爱你、亏欠你的
阿哲
一九九X年
X月
X日
吾爱思念的眼泪痛如刀绞金丝牢笼弥补的机会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药!每一个词都透着令人作呕的虚伪!
我飞快地抽出下一封,再下一封……时间跨度从九十年代初到我读初中。信的内容大同小异:重复着虚伪的思念、对当年抛弃的不得已的辩解、对母亲坚强的敬佩、夹杂着数额不等的汇款通知(母亲显然收了钱,却从未提及),以及永远停留在纸上的、关于将来的苍白许诺。
字里行间,充斥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般的深情,和对自己牺牲的自我感动。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家族绑架、内心深爱着旧情人和私生子的悲情角色,却绝口不提这近二十年里,他从未真正踏足过这个小镇,从未真正看过一眼他口中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儿子!
呵……哈哈……哈哈哈……
我终于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笑声嘶哑而凄厉,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像夜枭的悲鸣。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和血迹,滚烫地滑落。
原来如此!这就是全部肮脏的真相!
父亲林国栋,那个照片上笑容温和的男人,他并非我的生父。他只是一个可悲的接盘侠,一个目睹妻子疯狂迷恋着酷似旧情人的儿子、日夜忍受着内心煎熬的可怜虫!他日记里那句快要装不下去了,字字血泪!他是在用怎样的意志力,对着这张酷似情敌的脸,扮演了十几年的父亲直到生命的终结他临终前看着我的眼神,那里面深藏的复杂痛苦,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而母亲陈月华!她藏起这些信,如同藏起一个见不得光的珍宝!她一面疯狂地占有我,把我当成阿哲的替身,囚禁在身边,害怕我像生父一样飞走;另一面,却又可悲地沉浸在这些虚伪的忏悔和施舍里,靠着这些精神鸦片,维系着她那扭曲的、自我感动的爱情幻想!她烧掉我的通知书,不仅仅是为了留住我,更是为了彻底斩断我与前程似锦的任何可能联系!她是在向那个抛弃她的男人证明什么还是在报复命运
巨大的荒谬感和滔天的恨意,如同海啸般将我彻底淹没。恨生父周哲的虚伪凉薄,恨母亲陈月华的疯狂自私,也恨这操蛋的命运!我像个提线木偶,被他们肮脏的过去和扭曲的情感,摆弄了整整十八年!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信件上。那些洁白的、印着精致单位名称的信纸,那些流畅虚伪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张张咧开的、嘲讽的嘴。
烧掉它!
这个念头带着毁灭的快感,瞬间占据了我全部思维。
我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出母亲的房间,冲进厨房。灶台冰冷。我粗暴地拉开抽屉,翻找着。终于,摸到了那个熟悉的黄色火柴盒,和之前阁楼上母亲用过的那个一模一样,廉价、磨损。
拿着火柴盒和那叠厚厚的信件,我重新回到客厅。目光扫过墙壁上那个小小的神龛。父亲林国栋的黑白遗像依旧挂在那里,笑容温和,眼神里似乎还残留着对这个破碎之家的最后一丝眷恋。香炉里积着浅浅的灰。
就是这里了。
我走到神龛前,没有看父亲的遗像。蹲下身,将那厚厚一叠来自周哲的信件,粗暴地揉捏成一团,然后狠狠地、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恨意,将它们重重地摔在神龛前冰冷的水泥地上!
嚓——!
火柴被用力划亮。小小的橘黄色火苗猛地窜起,在昏暗的客厅里跳跃,映着我布满血丝、写满恨意的眼睛。
没有一丝犹豫。我将那跳跃的火苗,凑近了那团被揉皱的信件!
呼——!
火焰像是找到了最可口的燃料,瞬间腾起!贪婪的火舌猛地舔舐上去,洁白的信纸迅速焦黑、卷曲、化作飞舞的黑色蝴蝶!那些虚伪的吾爱,那些令人作呕的思念,那些施舍的汇款,在炽热的火焰中扭曲、尖叫(无声的),然后迅速化为灰烬!刺鼻的浓烟升腾而起,带着纸张和油墨燃烧的特有气味,弥漫在小小的客厅里。
我蹲在火堆前,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眼睛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焰,看着它一点点吞噬掉那些承载着谎言和罪恶的信纸。火光在我瞳孔里疯狂舞动,也映照着墙壁上父亲那张沉默的遗像。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相框,穿透了时光,静静地落在这团焚毁一切的火焰上。
火焰燃烧得很快,最后只剩下地面上的一小堆灰烬,边缘还泛着暗红,几缕青烟袅袅升起。
我伸出手,不顾那灰烬的滚烫,直接抓起一把。灰烬的余温灼烫着掌心,细碎的颗粒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我站起身,面对着父亲的遗像。
然后,我摊开手掌。
带着我体温和恨意的黑色灰烬,混合着未燃尽的细小纸片,纷纷扬扬地,飘落在神龛前冰冷的水泥地上,飘落在那个小小的香炉边缘,也飘落在父亲遗像前那盘早已干瘪发硬的水果上。
像一场迟来的、黑色的祭奠。
做完这一切,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浓烟刺激得喉咙发痒,我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眼泪再次涌出。直起身时,脸上只剩下冰冷的麻木。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未散尽的焦糊味和烟味在空气中浮动。
我转过身,目光空洞地扫过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每一件家具,每一寸墙壁,都浸染着令人窒息的过往。最后,我的视线落在母亲那扇紧闭的房门上。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她还在里面。在那个她亲手编织的、用谎言和疯狂构筑的茧房里。
我走到客厅门口,拿起靠在墙边那个瘪瘪的、洗得发白的旧帆布书包——这是我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物、几本书,还有那张被我死死攥在手里、边缘几乎要嵌入掌心的黑白照片。
背上书包,拉开门。
深秋傍晚冰冷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外面世界自由而凛冽的气息,吹散了屋内的浊气,也吹得我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门外是灰蒙蒙的天色和熟悉又陌生的小巷。
我没有回头。
只是对着身后那空荡、死寂、弥漫着灰烬和绝望气息的房间,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清晰而冰冷地抛下了一句话。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足以割裂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妈,
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肉剥离的痛楚,却又无比清晰。
现在,只剩你一个人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迈出了门槛,反手重重地关上了身后那扇沉重的、隔绝了过去十八年的家门。
砰!
一声闷响,如同一个时代的终结。
小巷里冷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我拉了拉单薄的衣领,将那张冰冷的黑白照片塞进贴近胸口的衣袋里,迈开脚步,朝着巷口昏黄的路灯光晕走去。每一步踏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都发出空旷的回响。背后那栋沉默的旧屋,像一个巨大的、正在缓缓沉入黑暗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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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东头那家通宵营业的好再来快餐店,油腻的玻璃窗隔绝了深冬凛冽的寒气。后厨弥漫着廉价洗洁精、隔夜泔水和炸鸡油脂混合的刺鼻气味。我穿着单薄油腻的工服,袖口磨得起毛,双手浸泡在滚烫混浊的漂白水里,机械地刷洗着堆积如山的碗碟。皮肤被热水和化学药剂泡得发白起皱,指关节红肿,几道被碎瓷片划破的旧伤在碱水的刺激下隐隐作痛。
喂,新来的!磨蹭什么!前面盘子快没了!粗哑的呵斥声像鞭子一样抽在后背。是领班老张,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总喜欢用油腻的眼神打量店里年轻的女服务员。
知道了。我头也没抬,声音沉闷,手上加快了动作。油腻的碗碟在指间滑腻冰冷。汗水混着蒸汽,从额角滑下,滴入浑浊的水池。
终于挨到凌晨三点,打烊。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后厨,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瞬间驱散了后厨的闷热和倦意。路灯的光晕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清冷孤寂。我裹紧那件根本不保暖的旧外套,双手插在口袋里,指尖冻得发麻僵硬,关节处的红肿在低温下变得刺痛。
回到租住的地下室,一股潮湿阴冷的霉味混杂着隔壁传来的劣质烟味扑面而来。不到十平米的空间,一张吱呀作响的破铁床,一张瘸腿的桌子,便是全部家当。冰冷的空气几乎和室外一样刺骨。
我哆嗦着,脱下冰冷的工服,只穿着单薄的线衣。目光落在桌上那张黑白照片上——那个笑容阳光的年轻男人,眉眼与我如出一辙。它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冰,时刻提醒着我那肮脏的来处。我将它反扣在桌面上,眼不见为净。
没有暖气,没有热水袋。我蜷缩着躺在那张冰冷的铁床上,薄薄的被子根本无法抵御地下室的寒意。寒气像无数根细针,从四面八方扎进骨头缝里。冻伤的双手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刺痛感更加尖锐清晰。我下意识地把手缩进被子里,紧紧夹在腋下,汲取着身体里最后一丝可怜的暖意。
昏暗中,我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因潮湿而蜿蜒的水渍。那扭曲的形状,像极了录取通知书在火焰中痛苦蜷曲的模样,也像母亲最后那张凝固着癫狂笑容的脸。身体冷得发抖,牙关控制不住地打颤。唯有胸口贴身口袋里那张薄薄的照片,隔着衣料传来冰冷的触感,提醒着我与这世界血脉相连的、无法摆脱的耻辱和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寒冷和疲惫中渐渐模糊。半梦半醒间,似乎又听到了阁楼里那声刺耳的嗤啦声,看到了那跳跃的、吞噬一切的火光,还有母亲映着火光的、空洞的眼睛。然后,画面扭曲,变成了快餐店油腻的水池,无数肮脏的碗碟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淹没在冰冷浑浊的漂白水里……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被冻醒了。手脚冰凉麻木,几乎失去知觉。挣扎着爬起来,用刺骨的冷水胡乱抹了把脸,刺激得皮肤生疼。穿上冰冷的工服,推开那扇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地下室门,重新汇入冬日清晨灰蒙蒙的、为生计奔波的洪流。
快餐店还没开始营业。我拿着扫帚,清扫着门口昨夜被风吹来的垃圾和落叶。寒风卷着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刚扫拢一堆,一阵更猛烈的风刮来,卷起几张被丢弃的旧报纸和花花绿绿的广告传单,呼啦啦地拍打在油腻的玻璃门上。
我皱着眉,走过去,想把它们扯下来扔掉。手指冻得不太灵活,抓住一张被风吹得紧贴在玻璃上的彩色印刷纸时,指尖的刺痛让我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张纸。
那似乎是一份高校招生宣传的广告页。纸张很新,色彩鲜艳。在纸张的正中央,印着一枚庄重而熟悉的校徽——清华大学的校徽!它被放大了,线条清晰,颜色饱满,在周遭灰暗破败的环境中,显得如此耀眼,如此……遥不可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毫无预兆地攥了一把!
那剧烈的闷痛感瞬间穿透了冻得麻木的胸腔,呼吸都随之一窒。所有的寒冷、疲惫、油污和地下室发霉的气味,在这一刻被强行扯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那枚校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记忆深处最不愿触碰的地方!
阁楼的灰尘、火焰的焦糊味、通知书在火中蜷曲的绝望姿态、母亲那疯狂的眼神……所有被刻意压抑、用繁重劳碌和麻木来逃避的画面,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轰然冲垮了我努力维持的平静!
攥着扫帚的手指猛地收紧,粗糙的木柄硌着冻伤的关节,带来钻心的痛。我死死地盯着玻璃门上那枚小小的校徽,视线无法移开。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发紧,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原来有些东西,无论你逃得多远,藏得多深,它永远在那里。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肉里,一碰,就是锥心刺骨的剧痛。
那张色彩鲜艳的广告纸,在寒风中固执地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清华的校徽在初冬惨淡的晨光里,无声地闪耀着冰冷而嘲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