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三点十七分。
一声沉闷的撞击,仿佛有人将半扇生锈的铁门狠狠摔在水泥地上,又或者是一整袋沉重的沙袋从高处自由落体。那声音毫无预兆,撕裂了城市深夜死水般的沉寂,精准地凿穿了我头顶那层薄薄的天花板,凶猛地灌入耳膜。
咚——哐当!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随即像失控的引擎般疯狂擂动。我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冰冷的薄汗。黑暗中,眼睛徒劳地睁大,视线死死盯在头顶那片发出余震的天花板。粉尘,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城市霓虹光晕里,簌簌飘落,像一场诡异而无声的微型雪崩。
又来了。
这已经是本周第四次,在凌晨时分被这种毫无道理、充满恶意的巨响从浅薄的睡眠中粗暴地拽出来。每一次,都精准地落在我意识即将沉入深渊的那个临界点。每一次,都像一把钝锈的凿子,狠狠敲在脑仁深处最脆弱的神经上。
喉咙干得发疼,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纸。我摸索着拧开床头柜上的保温杯,冷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床边的电子钟,猩红的数字冷漠地跳动着:03:18。
楼上住着的是新搬来的住户。自从他们在一个月前,带着震耳欲聋的装修噪音入驻这栋原本还算安静的老楼开始,我的生活就彻底滑入了地狱模式。白天是电钻和重锤无休止的咆哮,尖锐得能刺穿耳膜,仿佛要将整栋楼拆成碎片;到了晚上,则换成了沉重的脚步、拖拽家具的刺耳摩擦,以及时不时爆发的、毫无节制的争吵或狂笑,混杂着某种节奏狂暴、鼓点沉重得如同打桩机般的音乐。他们的生活,像一场永不落幕的低俗狂欢,而我的家,成了这场狂欢正下方的共鸣箱。天花板不堪重负,在持续的震动下,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悄然蔓延开去,无声地控诉着上方的暴行。
我重重地躺回去,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板,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几道在昏暗光线下扭曲延伸的裂痕。每一次楼上传来的、哪怕最微小的震动,都让那些裂纹在我眼中狰狞地扭曲、扩大。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尖锐的疼痛沿着神经向整个头颅蔓延,像有无数根细小的钢针在里面搅动。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淹没了四肢百骸,沉重得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困难。可大脑却异常清醒,如同被强行灌入了滚烫的沥青,灼热、粘稠、无法运转,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烦躁和一种被反复凌迟的绝望。
神经末梢在尖叫,每一次微小的震动都像是引信被点燃。这声音,这无休止的震动,已经不仅仅是一种物理上的侵扰。它们变成了一种酷刑,一种持续不断的精神绞杀,缓慢而坚定地蚕食着我对家这个最后堡垒所剩无几的安全感,也一点点碾碎了我本就稀薄的睡眠和摇摇欲坠的理智。
墙壁上贴满了厚厚的灰色吸音海绵,像一块块丑陋的补丁,覆盖了卧室和客厅的大半墙面。墙角堆着几卷没用完的隔音棉,像沉默的垃圾。窗户紧闭着,双层加厚的隔音玻璃隔绝了窗外大部分的城市噪音,却对这来自头顶的、源于建筑本身的震动传导束手无策。这间屋子,像一个被层层包裹起来的、徒劳挣扎的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又一次沉闷的拖拽声从头顶碾过时,清晰无比地撞进了我的脑海。像黑暗中擦亮的第一根火柴,微弱,却足以照亮一小片决心。
2
傍晚时分,楼上那熟悉的、如同巨型穿山甲在水泥地上打滚的噪音终于告一段落。空气里残留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胃里翻涌的不适感,那感觉如同吞下了一块冰冷的铅块。我走上楼梯,每一步都踏在心脏的鼓点上。站在那扇深棕色的防盗门前,门板冰冷,隐约还能听到门内电视机发出的巨大嘈杂声浪。我抬起手,指关节在门板上敲了三下。
笃、笃、笃。
门内的噪音骤然停止,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几秒后,伴随着一阵粗暴的链条锁响动,门被猛地拉开一条缝。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探了出来,肤色黝黑,带着常年在户外劳作的粗糙感,眼袋浮肿,眼神浑浊而充满戒备,像一头被惊扰的、领地意识极强的野兽。他嘴里叼着一根快燃尽的烟,劣质烟草的气味混合着隔夜饭菜的馊味扑面而来。
谁啊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和不耐烦。
喉咙有些发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克制:您好,我是楼下的住户。
男人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戒备之色更浓,甚至带上了一丝隐隐的敌意。哦他喷出一口浓烟,上下打量着我,那眼神像在掂量一件不值钱的旧家具,有事
是这样,我努力维持着嘴角那点僵硬的弧度,您家里的动静…可能稍微大了点。特别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楼下的震动感非常明显。您看,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比如挪动家具轻一些,或者…晚上尽量控制一下音量我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厌恶的谦卑,像在乞讨。
男人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烟灰簌簌落下:动静什么动静在自己家还不能活动了我们正常过日子,碍着谁了大惊小怪!他嗓门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的脸上,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难伺候神经病吧!
砰!
防盗门带着巨大的回响在我面前狠狠甩上。门板带起的风扑在脸上,冰冷刺骨。门内,那震耳欲聋的电视声浪瞬间复燃,音量似乎比刚才更大了,鼓点咚咚地砸在门板上,也砸在我嗡嗡作响的耳膜上。
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深深无力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我僵立在原地,盯着那扇冰冷紧闭的门,门内喧嚣的噪音像无数只嘲讽的手,撕扯着我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手指在身侧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清晰的月牙印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冰冷的麻木,从被砸门声震痛的耳膜,一直蔓延到僵硬的四肢百骸。
3
物业办公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文件混合的沉闷气味。负责协调的物业主管老张,一个五十多岁、头顶微秃、总是挂着职业化疲惫笑容的男人,听完我语速急促、带着压抑怒气的叙述,又听完了楼上那位王先生——也就是那个黝黑男人——那套在家正常活动、楼下邻居过于敏感、无理取闹的激昂辩解,脸上那点职业化的笑容像风干的泥巴一样,一点点剥落、碎裂。
老张搓着粗糙的手指,目光在我和王强之间疲惫地游移,最终落在办公桌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上,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浸满了对这种邻里拉锯战的厌倦和无力感。
唉,陈先生,王先生,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大家楼上楼下住着,远亲不如近邻嘛,都退一步,海阔天空。王先生,您家里有孩子,活动多,动静难免,但晚上休息时间,特别是夜深了,咱们是不是能稍微注意点轻拿轻放,电视声音调小点陈先生呢,您也多理解理解,居家过日子,不可能一点声音没有,对吧咱们互相体谅,互相体谅……
他打着圆场,话语像温吞水一样,试图浇灭双方的火气。王强抱着胳膊,歪着头,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眼神斜睨着我,那目光里充满了看你能奈我何的挑衅。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勉强给了老张一个回应。
我沉默着,指甲再次掐进掌心。理解体谅那些被剥夺的睡眠,那些在深夜里被惊雷般的噪音炸得魂飞魄散的恐惧,那些在日积月累的震动中不断蔓延的天花板裂痕,那些被践踏得如同垃圾的沟通努力…这些,需要我用什么去理解我喉头滚动,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任何话语,在这个圆滑的泥沼里,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这场调解最终在老张程式化的大家多沟通、多注意的总结陈词中草草收场。王强率先起身,椅子腿在瓷砖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推门走了出去,脚步声在走廊里咚咚作响,每一步都像是故意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老张递给我一个无奈又略带歉意的眼神,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陈先生,您看……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您……多担待吧。
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注定要持续承受痛苦的倒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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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待
我扯动嘴角,露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点了点头,也转身离开。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股沉闷的气味,却隔绝不了心头那沉甸甸的、名为绝望的铅块。它正不断下沉,带着冰冷的寒意,拖拽着我滑向某个幽暗的深渊。
担待这无解的困境,仿佛被烙铁在心头烫下的耻辱印记。
4
调解的效果立竿见影,以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
当晚,楼上的噪音非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如同某种刻意的报复宣言。沉重的脚步声不再是随意的走动,变成了有节奏的、故意加重力道的跺脚,咚!咚!咚!像战鼓一样擂在头顶,震得吊灯都在簌簌发抖。挪动家具的声音更加频繁、更加粗暴,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地面的尖叫,仿佛有人在楼板上拖行沉重的铁链。更令人窒息的是,那狂暴的音乐声浪几乎彻夜不息,低音炮的轰鸣穿透层层楼板,直接撞击着胸腔,让心脏都跟着那混乱的节奏狂跳、发闷。
这不再是生活噪音。这是一场战争。一场单方面宣战、而我却手无寸铁、只能被动挨打的战争。
我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用抱枕死死压住耳朵,但毫无用处。那声音不是从外部传来,而是通过建筑本身的骨架,从头顶,从四面八方,直接灌入我的颅腔。每一次重击落下,我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跟着抽搐一下。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狂跳,像要爆裂开来。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愤怒不再是火焰,它被反复的践踏和极致的疲惫熬煮成了粘稠、漆黑、散发着毒气的沥青。它包裹着我,沉重得令人窒息。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四肢,越收越紧。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再这样下去,不是他们毁了我,就是我……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这个可怕的念头,在又一次天花板传来的、如同重锤砸地的巨响中,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右下角,一个沉寂已久的科技论坛图标闪烁起来。那是一个极其冷僻、专注于声学应用和物理实验的灰色地带论坛。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它。
论坛的页面设计极其简陋,甚至有些粗糙。滚动条无声地下滑,一行行充斥着专业术语和实验数据的帖子快速掠过。突然,一个并不算起眼的标题撞入眼帘:《非对称环境下的定向声波干涉应用初探——关于安静权的自卫性技术实践》。标题冰冷、学术,甚至有些枯燥。
心脏,却在这一刻猛地漏跳了一拍。
我点开帖子。发帖人ID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字母数字组合。内容充斥着复杂的物理公式、声波干涉图样、换能器阵列设计图,以及大量关于次声波、可听声波在不同介质中传播特性与人体生理反应的冰冷描述。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严谨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冷静愤怒。帖子的核心,是探讨如何利用特定频率和相位的声波组合,通过精心设计的换能器阵列,将声音能量高度聚焦在极小的目标区域,形成强大的声压场,而对声源点周围环境影响极小。
……关键在于相控阵波束成形技术……利用多声源干涉,在目标点形成建设性干涉峰值,而在非目标区域形成破坏性干涉抵消……难点在于建筑结构的非均匀性对波束的散射和吸收……需结合现场实测进行参数修正……
……特定低频段能引发强烈不适感,包括但不限于眩晕、恶心、焦虑、莫名的恐惧……其传播具有极强的穿透性和隐蔽性……
……自卫的边界在于‘可逆性’与‘非物理接触伤害’……让侵犯者在其制造的噪音堡垒中,品尝自己行为反射出的滋味……
一行行冰冷的技术文字,像电流一样窜过我的大脑皮层。那些深奥的公式和图样,此刻却像一把把闪烁着寒光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了我心头那把被绝望和愤怒锈蚀的锁孔。一种混合着疯狂、希望和冰冷决绝的战栗感,从脊椎底部直冲头顶。
定向音响……声波武器……
这几个词在我干涸的唇齿间无声地滚动,带着一种金属的腥甜味。
我猛地坐直身体,屏幕上幽蓝的光映在我布满血丝的眼中,像点燃了两簇冰冷的鬼火。疲惫和绝望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病态的亢奋瞬间驱散。鼠标指针悬停在那个帖子上,微微颤抖。指尖冰凉,掌心却一片滚烫。
就是它了。
5
接下来的日子,我变成了一个幽灵,一个在黑暗和寂静中精密运作的机器。
白天,我拖着被噪音折磨得濒临崩溃的身体,如同行尸走肉般应付着工作。每一个电话铃声都像惊雷,每一次同事的拍肩都让我神经质地想要跳开。我的黑眼圈浓重得如同烟熏妆,眼神涣散,反应迟钝,同事投来的关切目光如同芒刺在背。我把自己缩进格子间的角落,用沉默筑起高墙。
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思考,所有的活着的感觉,都被压缩到了下班后那几小时的黑暗里。
我租下了一个远离市中心、废弃仓库改造的迷你工作间。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机油和旧电路板特有的焦糊气味。一张巨大的旧木桌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上面很快就被各种仪器和零件淹没:示波器绿色的扫描线无声跳动;信号发生器闪烁着红色的数字;功率放大器冰冷的金属外壳散发着微弱的热量;还有最重要的,几个拆掉了外壳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平板音响单元,裸露着复杂的线圈和磁铁。墙角堆放着成卷的同轴电缆、各种规格的电阻电容,还有一台嗡嗡作响的二手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永远开满复杂的声学模拟软件窗口。
工作间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悬挂的白炽灯投下惨白的光。我像着了魔,完全沉浸在那些复杂的图纸、公式和冰冷的电子元件之中。示波器上跳动的波形,成了我新的语言;信号发生器输出的单调蜂鸣,成了我唯一能接受的音乐。手指在冰凉的仪器旋钮和烙铁之间移动,精准而稳定,与白天那个精神恍惚的我判若两人。焊接的松香烟雾在灯光下缭绕,刺鼻的气味反而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论坛里那个神秘的发帖人,成了我唯一的导师。我小心翼翼地用加密邮件联系他,只提出问题,绝不透露任何关于目的地的信息。他的回复总是极其简洁、精准,像手术刀一样切割开技术难点,却从不追问用途,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洞悉一切却又漠不关心的冰冷。
结构共振点需实测。用激振器扫频,记录响应峰值。
相控阵列的相位补偿是关键,考虑混凝土的声速偏差。
次声频段谨慎使用。生物效应不可控。
每一封回信,都让我在冰冷的技术迷宫中找到下一个路标。我将楼上录下的噪音样本导入软件,进行频谱分析,找出其中最顽固、最具穿透性的频率尖峰。我在工作间的地板上模拟楼板结构,用激振器和麦克风反复测试,寻找天花板最薄弱的共振频率点。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波形,逐渐在我脑海中构筑起一个精确的声学模型——一个指向楼上那个喧嚣地狱的、无形的矛。
图纸上的设计在一点点具象化。四个经过特殊改造的平板音响单元,被嵌进一个坚固的、带有角度调节支架的金属底盘里。复杂的滤波和相位控制电路板,用密集的导线与它们相连,最终汇入一个改装过的、功率强劲的放大器。整个装置的核心,是笔记本电脑上运行的一个控制程序界面,上面布满了可调节的频段滑块、相位微调旋钮和预设的场景模式按钮。
当最后一个接口焊接完毕,当控制程序的指示灯由红变绿,当示波器上显示出那预期的、高度聚焦的干涉波形图时,我缓缓直起身。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腰背僵硬酸痛,眼睛干涩刺痛。工作间里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焊锡和松香味。
我抬起手,看着自己布满细小烫伤和划痕的手指。它们因为长时间的精细操作而微微颤抖。然后,我的目光落在那台躺在工作台上的、通体哑光黑、线条冷硬的装置上。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睡的凶兽,又像一个精心打造的祭坛。
复仇的祭坛。
窗外,城市的霓虹无法穿透这仓库厚重的墙壁。只有工作台惨白的灯光,映照着这冰冷的造物,也映照着我眼中那两簇彻底燃尽的灰烬。灰烬之下,是比钢铁更冷的决绝。
6
安装是在一个周末的午后进行的。楼上毫无意外地又开始了他们的日常狂欢,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和沉重的跑跳声是最好的掩护。
我关掉了家里的总闸,黑暗瞬间吞噬了房间。搬来人字梯,小心翼翼地挪开卧室天花板上那盏最普通的吸顶灯。灰尘簌簌落下。天花板内部,裸露的混凝土楼板冰冷粗糙,布满灰尘和蛛网。预留在灯位附近的电源线头裸露着。
我屏住呼吸,将那个沉重的、冰冷的黑色金属底盘稳稳地托举起来,对准预留的灯位洞口。它的尺寸经过精确计算,刚好能严丝合缝地嵌入。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边缘,带着一种献祭般的专注。我小心地将它推入洞口,调整角度,确保其发射面正对上方楼板的特定区域——那里,正是楼上客厅的中心,也是噪音最狂暴的源头。
拧紧固定螺丝。接上预留的电源线。再将原本的吸顶灯外壳——一个不起眼的、毫无特色的白色塑料罩——重新扣回原位,完美地掩盖了下方的秘密。从下面看,一切如常,毫无破绽。
做完这一切,我爬下梯子,重新合上电闸。灯光亮起,照亮房间里漂浮的细小尘埃。我仰着头,看着那盏恢复原状的吸顶灯。它安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光滑的塑料外壳之下,隐藏着什么。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感,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像猎手在陷阱布置完毕后的等待。
我走到电脑前坐下。屏幕亮起,显示出那个界面复杂、布满各种参数的控制程序。背景是深邃的黑色,各种可调节的频段滑块、相位微调旋钮和几个预设的按钮闪烁着幽绿的光。一条连接线,从电脑延伸出来,隐秘地接入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插座,最终通往天花板深处那个沉默的造物。
程序启动,发出一声轻微的电子蜂鸣。屏幕上,一个绿色的待机指示灯稳定地亮着。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楼上的噪音依然顽固地穿透楼板,咚咚地敲打着我的神经。但这一次,那噪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种不同的意味。不再是单方面的凌迟,而是战斗的号角。
我等待着。像一个耐心的园丁,等待着那朵名为反击的恶之花开出第一片花瓣。时间从未如此缓慢,也从未如此充满张力。
7
夜,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墙上的挂钟指针,拖着沉重的步子,慢吞吞地爬过数字2,向着3艰难挪动。
楼上终于安静了下来。至少,那震耳欲聋的音乐和肆无忌惮的跑跳停止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神经紧绷的噪音——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在头顶来回踱步,伴随着家具被不耐烦地挪动时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还有男人压低的、含混不清的嘟囔声,以及女人尖利、充满怨气的回嘴。间或夹杂着几声小孩被惊醒后不满的哭闹。
这并非真正的安静。这是一种压抑的、充满火药味的背景噪音,像暴风雨来临前低沉的雷鸣,预示着下一轮爆发随时可能到来。每一次脚步的拖沓,每一次家具的尖叫,都像一根细弦,在我的神经上来回锯割。
我坐在电脑前,屏幕幽蓝的光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和深陷的眼窝。控制程序的界面无声地亮着,那个绿色的待机指示灯,像一只冰冷的独眼,在黑暗中凝视着我,也凝视着天花板之上那片喧嚣的阴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头顶的踱步声越来越焦躁,摩擦声越来越频繁,争吵的音量也在压抑中节节攀升。女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像碎玻璃刮过黑板:……这日子没法过了!天天吵吵吵!有完没完!
砰!
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地板上。
来了!
就是现在!
积蓄已久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愤怒和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指令,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我的手指,没有一丝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决绝,重重地按下了控制界面上那个标注着复合冲击的方形按钮!
按钮由绿变红,屏幕瞬间切换成复杂的声波干涉图谱,无数代表声压的峰值在目标区域疯狂汇聚、叠加!
嗡——滋——!!!
一声极其怪异的、无法用常规声音来形容的混合巨响,仿佛直接从头顶的楼板内部、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从我的骨骼深处猛地爆发出来!它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某种更直接、更暴力的东西——是无数尖锐到能刺穿耳膜的高频啸叫、沉重到令人心脏停跳的低频轰鸣、以及一些诡异扭曲的、如同指甲刮擦金属的噪音,被强行糅合、放大、并高度聚焦成一个无形的、狂暴的能量锥体,狠狠地、精准地捅进了楼上的空间!
那是一种超越了听觉极限的物理冲击。我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地板传来一阵清晰的、同步的震动!头顶的吸顶灯剧烈地晃动起来,灯罩发出濒临碎裂的呻吟!
几乎就在那恐怖声浪爆发的同一秒——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饱含极致惊恐的尖叫声,猛地撕裂了楼上的争吵,穿透楼板,狠狠砸了下来!那声音里蕴含的恐惧是如此原始、如此纯粹,仿佛亲眼目睹了地狱之门在眼前洞开!
紧接着,是第二声,女人的尖叫,带着哭腔和彻底的崩溃:什么东西!什么声音!我的头!!!
咚!哐当!
重物倒地的声音,夹杂着小孩被彻底吓坏的、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死寂。
一种绝对的、真空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仿佛刚才那场狂暴的声学轰炸和随之而来的惊恐尖叫,只是一个短暂的、疯狂的幻觉。只有我脚下地板残留的微震,头顶灯罩仍在进行的、幅度越来越小的晃动,以及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极其细微的焦糊味,在无声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虚幻。
我放在鼠标上的手指,冰冷得像刚从冰柜里拿出来,指尖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高强度释放后的脱力。屏幕上,那个红色的复合冲击按钮依旧亮着,像一颗凝固的、狰狞的血珠。我盯着它,几秒钟后,才用僵硬的手指,将它关闭。
程序界面跳回待机状态,幽绿的待机指示灯重新亮起。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几秒钟从未发生。
我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腔里那团积压了不知多久的、几乎要将我撑爆的浊气,似乎随着这一口气,被彻底排空。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般的平静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慢地漫过四肢百骸。
我仰起头,视线穿透那重新变得安静、纹丝不动的吸顶灯罩,仿佛能穿透混凝土的阻隔,看到楼上那一片狼藉和两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庞。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牵动,扯出一个无声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没有喜悦,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和一种……刚刚开始品尝到的、冰冷的掌控感。
黑暗的房间里,只剩下我平稳下来的呼吸声,和电脑风扇发出的微弱低鸣。天花板之上,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噪音堡垒,陷入了一片死寂的废墟。我的世界,终于短暂地、彻底地,安静了。
8
清晨七点刚过。老旧电梯发出沉闷的嘎吱声,缓慢地向下运行。金属轿厢里弥漫着消毒水掩盖不住的、陈年的油腻气味。我站在角落,手里拎着一个毫无特点的公文包,眼睑下方是挥之不去的浓重青黑,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空洞。
电梯在五楼停下,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缓缓滑开。
王强站在门外。
仅仅一夜。仅仅一夜之间。
那个曾经满脸横肉、眼神凶狠、浑身散发着粗鲁力量感的男人,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重锤狠狠砸过。他整个人佝偻着,仿佛脊梁骨被抽掉了一截。脸色是死灰般的惨白,透着一股病态的青气,眼袋浮肿乌黑,像两个淤青的布袋挂在脸上,眼球里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神涣散、呆滞,深处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巨大恐惧。他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像是胡乱套上的,连纽扣都扣错了位。
他下意识地抬脚想迈进电梯,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轿厢内部,当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
时间仿佛凝固了半秒。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那布满血丝的眼球里,瞬间爆发出一种纯粹的、见了鬼似的极致惊骇!整个身体像被高压电流狠狠击中,猛地向后一弹!后背咚一声撞在尚未完全打开的电梯金属门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只下意识抬起的脚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原地,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电梯门因撞击而发出抗议的蜂鸣,试图继续合拢。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失魂落魄、如同白日撞鬼的惊恐表情。电梯内昏暗的光线落在他惨白扭曲的脸上,构成一幅绝佳的恐惧浮世绘。昨夜那穿透楼板的凄厉尖叫,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轿厢里狭小的空间,瞬间被一种无声的、极度紧绷的恐惧所填满。我向前微微倾身,电梯顶灯的光线在我脸上投下小片阴影。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平静到近乎温和的微笑,目光平静地迎上他那双因极度恐惧而几乎要凸出来的眼睛。
我的声音不大,在死寂的电梯里却异常清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只是邻居间寻常寒暄的温和:
王先生,早啊。
我顿了顿,目光在他惨白如纸的脸上逡巡,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一分,声音轻缓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昨晚……睡得还好吗
睡字出口的瞬间,王强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心脏!他猛地倒抽一口凉气,那声音尖锐得像是濒死的哨音!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死人般的灰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不成调的呜咽,像是受惊野兽最后的哀鸣,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猛地撞开尚未完全关闭的电梯门,连滚爬、手脚并用地冲了出去!那狼狈逃窜的背影,慌不择路,肩膀重重地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也毫不停留,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狭小的、有我存在的金属牢笼。
电梯门终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踉跄奔逃的脚步声。轿厢继续下行,轻微的失重感传来。
我依旧站在原地,脸上那抹温和而空洞的微笑,如同面具般凝固着。电梯内壁光洁的金属面板,模糊地映出我的倒影。镜中人的嘴角保持着那个奇异的弧度,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