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胶片里的橘子汽水
1988年的夏天,南方小城像被扔进了蒸笼。柏油路晒得发软,自行车碾过,会留下两道黏糊糊的辙。陈阳叼着根冰棍,躲进红光录像厅时,额头上的汗正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磨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票。柜台后的女人抬头,声音像冰镇的橘子汽水,凉丝丝的。
陈阳把攥皱的五毛钱递过去,眼睛却没敢看她。女人叫林晚秋,三十岁,录像厅的老板娘。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腕骨突出,像块精心打磨的玉。她的头发用根黑皮筋扎在脑后,碎发垂在脸颊旁,遮住了眼角的那颗痣——陈阳在素描本上画过三次,总觉得那痣像滴没擦干的泪。
看什么林晚秋撕了张票根给他,指尖碰到他的手,凉得他一哆嗦。
随便。陈阳含糊地应着,快步往里走。
录像厅里暗得像口深井,只有屏幕反射出的光,在烟雾缭绕中明明灭灭。空气里混着汗味、烟味和劣质爆米花的甜腻,还有种说不清的味道,像旧书堆久了的霉,又像雨后泥土的腥。
他选了后排靠墙的位置,这是他的老地方。从高二逃学开始,只要爸妈吵架,他就往这儿钻。屏幕上正放《英雄本色》,周润发叼着火柴的侧脸在黑暗中闪着光,枪声震得座椅都在颤。
陈阳没心思看。他的目光越过前排的后脑勺,落在柜台后的林晚秋身上。她正低头算账,铅笔在账本上划过的沙沙声,竟盖过了电影里的台词。偶尔有人买汽水,她才抬起头,接过钱,递过去一瓶冰镇的橘子味,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陈阳知道,她丈夫以前就爱喝橘子汽水。
这话是前排的老周说的。老周是个退休工人,每天雷打不动来看午场。有次喝多了,指着柜台后的空位说:以前阿伟就站那儿,总给晚秋递汽水,说橘子味的最解暑。
阿伟是林晚秋的丈夫,三年前死于车祸。老周说的时候,林晚秋正在换胶片,放映机咔哒响了一声,她的背影僵了僵,没回头。
电影放到一半,陈阳去厕所。路过放映室时,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橘黄色的光。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往里看。
林晚秋正站在放映机前,背对着他。机器转动的滋滋声里,她的手指在胶片上轻轻摩挲,像在抚摸什么珍宝。月光从窗缝钻进来,照在她的侧脸,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片阴影。
阿伟,今天好热啊。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谁,陈阳又来了,就是那个总坐后排的学生,看着挺乖的。
陈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转身走,脚却像被钉住了。
放映机突然咔地卡住了。
林晚秋愣了一下,低头去看。胶片卡在齿轮里,画面定格在一帧——不是电影里的画面,是个男人的笑脸,穿着和林晚秋同款的蓝布工装,手里举着瓶橘子汽水,背景是录像厅的招牌,红光两个字红得刺眼。
是阿伟。
林晚秋的手开始发抖,她想把胶片扯出来,却越缠越紧。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机器上,发出嗒的轻响,很快被滋滋的转动声吞没。
陈阳悄悄退开,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第一次发现,这个总是冷冰冰的女人,哭起来的时候,肩膀会抖得像片被风吹的叶子。
那天之后,陈阳来得更勤了。有时看午场,有时蹲午夜场。午夜场人少,往往只有三四个人,散场后,他会主动留下,帮林晚秋打扫卫生。
不用。她总是这么说,手里的拖把却慢了下来。
没事,反正我回去也睡不着。陈阳抢过拖把,故意把水声弄得很大,老板娘,你这放映机该修了,总卡壳。
林晚秋蹲在地上捡瓜子壳,闻言动作顿了顿:阿伟以前说,老机器有脾气,得顺着它。
陈阳没接话。他知道阿伟就是放映员,这台机器是他亲手调试的。有次他趁林晚秋不在,偷偷摸了摸机器外壳,冰凉的金属上,竟有块地方是温的,像有人刚碰过。
打扫完,林晚秋会给他一瓶橘子汽水。
算我请你的。她把汽水放在桌上,转身去锁门,蓝布工装的口袋鼓鼓的,不知道装着什么。
陈阳拧开瓶盖,汽水啵地冒了个泡。他喝了一口,甜得发腻,却没咽下去——他看见后排角落的座位,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下来,桌上摆着一瓶没开封的橘子汽水,瓶身上凝着水珠,在月光下闪着光。
而那个座位,明明在散场前是空的。
他猛地回头看林晚秋,她正背对着他锁门,肩膀的影子投在墙上,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个人形。
老板娘,陈阳的声音发颤,那座位……
林晚秋回过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脸色没什么变化:可能是哪个客人忘收了。她说着,走过去把座位收起来,拿起那瓶汽水,扔进了垃圾桶。
汽水瓶撞击垃圾桶的声音,在空荡的录像厅里格外响。
陈阳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她工装口袋里露出的东西——是个打火机,黑色的,外壳磨得发亮。他在阿伟的照片里见过,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陈阳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录像厅看午夜场,屏幕上放着阿伟的葬礼,黑白的画面里,林晚秋穿着黑裙子,跪在坟前,手里攥着那个打火机。他想走过去,却被后排的人抓住了手腕,那人手里举着瓶橘子汽水,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胳膊流下来,甜得像血。
他惊醒时,天已经亮了。书包里的素描本掉在地上,翻开的那页,是他昨晚画的林晚秋——她站在放映机前,背景是定格的阿伟笑脸,画的角落,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橘子汽水瓶。
第二章:幽蓝火焰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下得又冷又急。
陈阳躲在录像厅的屋檐下,看着雨帘把老巷浇成了水墨画。他又和继父吵架了,这次继父动了手,嘴角的伤口还在疼。书包里的素描本被撕了半本,幸好他把画林晚秋的那几张藏在了床垫下。
进来吧。林晚秋拉开门,手里拿着块干净的抹布,外面凉。
陈阳低着头走进去,录像厅里没开灯,只有屏幕反射着外面的天光,暗得像黄昏。《倩女幽魂》刚放到聂小倩从水里出来,王祖贤的白衣在黑暗中飘着,美得让人发慌。
没人陈阳问。
午场取消了。林晚秋把抹布放在柜台上,机器坏了,请人来修,没修好。
陈阳这才注意到,放映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灯,地上扔着几卷胶片,像条死去的蛇。
我看看他放下书包,我以前跟我爸学过点。
林晚秋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放映室比他想象的小,堆满了胶片盒和工具。那台老旧的放映机斜躺在桌上,齿轮上缠着断了的胶片,像团乱麻。陈阳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把胶片解开,指尖碰到齿轮时,突然被烫了一下。
怎么了林晚秋在他身后问。
没什么。陈阳摇摇头,继续解胶片。他的手指很灵活,很快就把缠在一起的胶片理顺了。他按下启动键,机器滋滋地转起来,却没出画面,只有一道白光打在墙上,晃得人眼睛疼。
是反光镜松了。陈阳拧下螺丝,把镜子调好,以前我爸单位的放映机也总这样。
林晚秋没说话,只是站在他身后,呼吸轻轻落在他的颈窝,带着点肥皂的清香。陈阳的耳朵红了,手里的螺丝刀差点掉在地上。
机器修好了,屏幕上重新出现聂小倩的脸。林晚秋关掉灯,录像厅里只剩下屏幕的光。
谢谢你。她说,递过来一瓶橘子汽水,这次是冰镇的,瓶身凝着水珠。
陈阳接过,没喝,只是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让他想起昨晚的梦。
老板娘,他犹豫了很久,还是问了,你相信有鬼吗
林晚秋正在擦柜台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看不清表情:不信。
可……陈阳想说后排的座位和汽水,却被她打断了。
阿伟走了就是走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决绝,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陈阳没再说话。他知道她在骗自己。他见过她午夜时对着放映机说话,见过她把掉在地上的橘子汽水偷偷捡起来,藏在柜台下面。
雨停的时候,老周来了,还带来个穿西装的男人,说是文化局的,来检查消防。男人眼神黏糊糊地在林晚秋身上打转,说话时故意凑得很近:林老板,你这录像厅线路老化,得整改啊。要不……晚上我来帮你看看
林晚秋往旁边退了一步,拿起桌上的扳手:不用,我自己会修。
男人笑了,伸手想去碰她的头发:一个女人家,哪懂这些……
滚。陈阳突然站起来,手里还攥着那瓶橘子汽水,再骚扰她,我砸烂你的脸。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毛头小子,也敢管大人的事他伸手去推陈阳,却被陈阳躲开,手里的汽水啪地砸在他身上,黏糊糊的液体顺着西装往下流。
你他妈找死!男人勃然大怒,挥拳打过来。
陈阳没躲,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但他不能让林晚秋被欺负。就在拳头快碰到他脸的时候,放映机突然咔地响了一声,屏幕上的聂小倩突然消失了,换成了一帧刺眼的画面——雨夜的公路,车灯照亮了前方的卡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声穿透了音响,震得人耳膜疼。
男人的拳头停在半空中,脸色煞白:这……这是什么
林晚秋的脸也白了,她冲过去想关掉机器,却怎么也按不动开关。画面里,卡车越来越近,隐约能看到驾驶座上的人,戴着顶黑色的帽子,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啊!男人突然尖叫起来,指着屏幕,是他!是厂长的儿子!当年就是他开的车!
话音刚落,放映机滋啦一声,冒出黑烟,屏幕彻底黑了。
男人吓得瘫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嘴里还念叨着: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录像厅里一片死寂,只有放映机冒烟的味道,呛得人眼睛疼。
他说的是真的陈阳看着林晚秋,阿伟的车祸,不是意外
林晚秋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掉了下来。她从工装口袋里掏出那个黑色打火机,打了一下,火苗噌地窜起来,竟是幽蓝色的,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光。
阿伟走的那天,说要给我买个蝴蝶发卡。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等了一晚上,等来的是警察……他们说他闯红灯,是意外。可我知道不是,阿伟从不闯红灯。
幽蓝的火苗映在她脸上,陈阳突然看到,她的身后站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蓝布工装,手里举着瓶橘子汽水,正对着他,露出了半张脸——和照片上的阿伟一模一样,只是眼睛里,充满了冰冷的愤怒。
陈阳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想告诉林晚秋,却看见那人影缓缓抬起手,指向放映机旁的一个铁盒子。
那是什么陈阳指着盒子问。
林晚秋擦了擦眼泪,走过去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还有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她拿起那叠纸,借着幽蓝的火光一看,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是阿伟的日记。
日记里记着1985年的事。阿伟发现厂长儿子偷卖单位的器材,还酒驾撞了人,想举报,却被厂长压了下来。出事那天,他刚拿到厂长儿子酒驾的证据,想去找林晚秋,结果就……
是他!是厂长和他儿子害死了阿伟!林晚秋的声音里充满了恨意,手里的日记被攥得变了形。
她打开那个红布包,里面是枚蝴蝶发卡,翅膀上镶着小小的水钻,在幽蓝的火光下闪着光。发卡的尖端,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这是……
阿伟买的发卡。林晚秋的眼泪落在发卡上,警察说,在他手里攥着,都攥变形了。
幽蓝的火苗突然窜高,打火机从林晚秋手里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却没熄灭。火苗中,阿伟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他看着林晚秋,眼神里的愤怒渐渐变成了悲伤,最后化作一道烟,钻进了放映机里。
放映机突然自己转动起来,屏幕上重新亮起,这次不是电影,也不是车祸画面,是阿伟和林晚秋的合影。他们站在录像厅门口,笑得像阳光一样灿烂,阿伟手里举着瓶橘子汽水,林晚秋的头发上,别着那枚蝴蝶发卡。
画面定格了很久,久到陈阳以为时间都停了。
最后,画面慢慢暗下去,只剩下一行字,是阿伟的笔迹:
晚秋,好好活。
第三章:雨夜扳手
厂长儿子被吓得精神失常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小城。
有人说他撞邪了,被红光录像厅的鬼魂缠上了;有人说他是做了亏心事,自己吓自己。只有陈阳和林晚秋知道,那不是鬼魂作祟,是阿伟的冤屈,借着放映机,发出了最后的嘶吼。
文化局没再来检查,录像厅却更冷清了。以前常来的老周,路过门口都绕着走,说这里阴气重。
林晚秋倒是平静了许多。她把阿伟的日记和发卡收进铁盒,藏在放映机下面。每天照旧开门,换胶片,卖橘子汽水,只是偶尔会对着空座位发呆,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陈阳还是每天来。他把被撕掉的素描补了回来,画得比以前更仔细,连林晚秋工装口袋里露出的打火机边角,都画得清清楚楚。
你快高考了吧有天散场后,林晚秋突然问他,手里拿着块抹布,擦着柜台。
嗯。陈阳点点头,把拖把放进水桶,还有半年。
别总来这儿了。她的声音很轻,好好复习,考去大城市。
陈阳的心跳慢了半拍:我不喜欢大城市。
林晚秋抬起头,看着他,屏幕的光在她眼睛里闪着:我以前也不喜欢,阿伟总说,等录像厅赚够了钱,就带我去北京,看天安门。
她的声音里带着怀念,陈阳却觉得心里酸酸的。他知道,自己和她之间,隔着11岁的年龄,隔着一个死去的人,隔着这座小城的流言蜚语。
老板娘,他鼓起勇气,如果……如果阿伟的案子能翻过来呢
林晚秋的动作顿了顿:翻不过来了。她低下头,继续擦柜台,没人会信一个死人的日记,厂长在这儿根深蒂固,我们斗不过他。
我帮你。陈阳说,声音很坚定,我去找证据,找当年的证人,总有办法的。
林晚秋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动容,很快又被冰冷取代:不用了。陈阳,你还小,不该卷进这些事里。
我不小了!陈阳提高了声音,我19了,我能保护你!
他的话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激起圈圈涟漪。林晚秋的脸突然红了,转过身去,假装整理胶片:别胡说。
那天之后,陈阳真的开始找证据。他去了阿伟当年工作的工厂,蹲在门口等老工人,问他们1985年的事。有人摇摇头走开,有人警惕地看着他,只有一个退休的老门卫,偷偷告诉他,当年确实有辆卡车撞了人,厂长儿子第二天就把车卖了,还换了身行头,像是在掩盖什么。
你别查了。老门卫叹着气,厂长心狠手辣,你斗不过他的。
陈阳没听。他把老门卫的话记在本子上,又去了交警队,想查当年的卷宗,
第四章:蝴蝶发卡与未寄出的信
交警队的档案室积着厚厚的灰,阳光透过布满蛛网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阳蹲在角落里,翻着1985年的事故卷宗,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指尖沾着灰,像蒙了层岁月的霜。
找到了。他低声说,心脏狂跳。
卷宗里夹着张现场照片,雨夜的公路上,自行车被碾得变形,旁边散落着个红色的发卡盒子——正是阿伟要送给林晚秋的那一个。照片边缘有行模糊的字:肇事车辆逃逸,疑似卡车。
没有车牌号,没有目击者,只有这行轻飘飘的记录,像在嘲笑这场不了了之的冤案。
陈阳把照片揣进怀里,刚要起身,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见个穿警服的中年男人,正皱着眉看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我查点东西。陈阳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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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让你来的男人走过来,夺过他手里的卷宗,这是保密档案,随便乱翻是犯法的!
我找我父亲的案子!陈阳急中生智,指着照片,1985年的车祸,我父亲是受害者!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缓和了语气:你是……阿伟的儿子
陈阳点点头,胡乱编了个名字:我刚从乡下回来,想知道我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男人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盒:当年我是现场勘查员。这案子我记着呢,可惜啊……他打开铁盒,里面是枚生锈的卡车零件,这是在现场捡到的,上面有个‘永’字,是永胜建材厂的标志——就是你们厂长开的那个厂。
陈阳的手开始发抖。永胜建材厂,厂长正是那个男人的父亲!
我想把这个交给公安局。他拿起零件。
没用的。男人摇摇头,当年我把这个交上去,第二天就被调去了档案室。厂长有关系,没人敢动他。他拍了拍陈阳的肩膀,小伙子,别查了,好好过日子吧。
陈阳走出交警队时,天又开始下雨,和1985年的那个夜晚一样冷。他把照片和零件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没回录像厅,而是绕去了永胜建材厂。厂区的铁门虚掩着,里面堆着锈迹斑斑的钢材,像座沉默的坟墓。他蹲在围墙外,直到深夜,才看见厂长儿子的车开出来——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车牌被污泥遮住了大半。
陈阳悄悄跟了上去。车没开回家,而是拐进了城郊的赌场。他看着厂长儿子搂着个女人走进赌场,口袋里露出的金表闪着光,像用阿伟的命换来的。
愤怒像野草般在他心里疯长。他捡起块砖头,想冲进去砸碎那辆嚣张的车,手腕却被人抓住了。
别冲动。林晚秋的声音在雨夜里响起,带着水汽的凉。
陈阳回头,看见她站在路灯下,蓝布工装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她手里拿着个塑料袋,里面是他落在录像厅的素描本。
你怎么来了
老周说看见你往这边来了。她把素描本递给他,别做傻事,我们斗不过他们的。
可阿伟不能白死!陈阳的声音发颤,你就甘心让他冤死吗
林晚秋的嘴唇哆嗦着,没说话。雨落在她的发间,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滴,像在无声地哭。
那天晚上,两人在雨中站了很久。最后,林晚秋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陈阳手里——是那枚蝴蝶发卡,水钻在雨夜里闪着微弱的光。
这是阿伟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她的声音很轻,他说,等我们结婚三周年,就给我戴上。
陈阳握紧发卡,突然想起什么:老板娘,你知道阿伟的日记里,最后一页写了什么吗
林晚秋摇摇头。
他说,‘如果我出事,让晚秋带着发卡去录像厅的天花板上,那里有我藏的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决心。
回到录像厅时,已是后半夜。雨还在下,录像厅的灯亮着,像座孤岛。林晚秋搬来梯子,陈阳爬上去,伸手摸向天花板的夹层。指尖触到个硬纸筒,他心跳加速,把它取了下来。
纸筒里是卷录音带,还有封信。
信是阿伟写给林晚秋的,字迹有力,却透着仓促:
晚秋,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了。别难过,我做这些是为了我们能好好活下去。录音带里是厂长和他儿子的对话,他们承认了偷卖器材和酒驾撞人的事。我把它藏在这里,是怕他们发现。如果我出事,你就把这个交给市纪委,他们不敢包庇。
忘了我,找个好人嫁了,好好经营录像厅,那是我们的家。
爱你的阿伟。
陈阳把信递给林晚秋,她的手抖得厉害,信纸被泪水打湿,字迹渐渐晕开,像朵盛开的墨花。
录音带放进老式录音机里,滋滋的电流声后,传出两个男人的对话,嚣张又残忍:
爸,那小子知道了怎么办是厂长儿子的声音。
知道了就做掉他!一辆破自行车,死了也白死!厂长的声音带着狠戾。
那林晚秋呢
一个寡妇,掀不起什么浪。
录音戛然而止。
林晚秋关掉录音机,录像厅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敲打着玻璃,像在为这场迟到三年的正义倒计时。
明天,我们去市纪委。她的声音很稳,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种沉淀后的坚定。
第五章:红光里的告别
市纪委的大门前,陈阳和林晚秋站了很久。阳光很好,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紧紧依偎的光。
林晚秋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口袋里揣着阿伟的打火机,手里紧紧攥着录音带和信。陈阳站在她身边,背着书包,里面装着照片和卡车零件,像揣着沉甸甸的希望。
进去吧。陈阳说,声音有些发紧。
林晚秋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朱漆大门。
接下来的日子,小城像被投进了颗石子。厂长父子被双规的消息传遍了街头巷尾,有人拍手称快,有人唏嘘不已。永胜建材厂被查封,当年包庇他们的人也受到了处分,正义虽然迟到了三年,终究还是来了。
录像厅重新热闹起来,老周带着一群老街坊来捧场,说要给林晚秋撑场面。屏幕上放着《英雄本色》,周润发叼着火柴的侧脸依旧帅气,只是这次,没人再谈论鬼魂,只说阿伟是个英雄。
陈阳开始认真复习,林晚秋给他腾了个角落的桌子,摆上台灯和书本。他看书时,她就在旁边算账,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目光里的温柔,像午后的阳光,暖得让人安心。
有天晚上,陈阳复习到深夜,抬头看见林晚秋正对着放映机发呆。屏幕上没有放电影,只有片雪花点,滋滋作响。
在想什么他走过去。
在想阿伟。她笑了笑,眼角的痣在灯光下很温柔,他说让我好好活,我做到了。
放映机突然咔地响了一声,雪花点消失了,出现了阿伟的笑脸,还是穿着那件蓝布工装,手里举着橘子汽水:晚秋,我看见啦,你做得很好。
林晚秋的眼泪掉了下来,却笑着说:我知道你在。
画面里的阿伟转身,对着陈阳点点头,眼神里没有了以前的敌意,只有释然的温柔。他举起汽水,像是在干杯,然后画面渐渐模糊,化作一片红光,消散在屏幕里。
陈阳的眼眶也热了。他知道,阿伟是在向他们告别。
高考结束那天,陈阳拿着录取通知书冲进录像厅。他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离阿伟和林晚秋曾经向往的天安门,只有一步之遥。
我做到了。他把通知书递给林晚秋。
林晚秋看着通知书,眼圈红了:真好。她从抽屉里拿出个盒子,给你的。
盒子里是那枚蝴蝶发卡,水钻被擦得锃亮。旁边还有封信,是林晚秋写的:
陈阳,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把录像厅盘出去了。别难过,我不是离开,是想换种方式生活。阿伟说过要去北京,我想替他去看看。
你画我的那些素描,我都收着。它们让我知道,原来我还能被人这样珍视。但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像录像厅里的胶片,看着近,其实隔着光影的距离。
好好读书,好好生活。如果有天在长安街看到个穿蓝布工装的女人,说不定就是我。
林晚秋
陈阳的手开始发抖。他抬头看向柜台,林晚秋的身影已经不在了,只有那台老旧的放映机,还在滋滋地转着,屏幕上放着他们初见时的《英雄本色》,画面里的周润发,笑得像从未变过的时光。
很多年后,陈阳成了一名记者,跑遍了大江南北,却总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南方小城的录像厅,想起那个穿蓝布工装的女人,和她口袋里那只永远发烫的打火机。
他终究没在长安街遇到林晚秋。但他听说,北京有条胡同里,开了家小小的录像厅,老板是个南方女人,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厅里永远放着八九十年代的港片,午夜场的后排角落,总摆着一瓶橘子汽水,像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陈阳偶尔会寄信到那个地址,不用写收件人,只在信封上画一只蝴蝶。他知道,她会收到的。
就像他知道,有些告别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开始——像录像厅里的红光,熄灭了,却在记忆里,亮了一辈子。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