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之际,酷热难耐。
相公又一次赶我上山去给婆母祈福。
成婚两年以来,这已经是第十八次了。
每一次,都恰逢他表妹苏月溪来家中小住。
出发前,李诺不停地往我行装里塞东西。
娘子,这是青花露,山中蚊虫多,你皮肤娇嫩,可别被咬了。
这是母亲做的蚕丝小被,你拿去用,可别贪凉生病。
别担心,半月后,我一定亲自接你回来。
我淡淡地点了点头。
他不知,我方才写好藏于袖中的不是经文。
而是一纸和离书。
这一次上山,我就没打算再回来。
1
思文,明日你去寺庙中给母亲祈福。
我皱着眉放下手中的笔,怎么
李诺笑得理所当然。
母亲她有些苦夏。
……好。
一听我就知道,定是苏家来了信。
果然,是苏月溪要来避暑。
我与李诺成亲两年,他的表妹苏月溪仍对他念念不忘。
每次都会想各种借口来家中小住。
偏偏李诺也惯着她。
每每这个时候,都会让我去庙里待着,美其名曰怕我看见表妹心烦。
其实我一直明白。
他是怕苏月溪见了我心烦。
可奈何婆母看不上这位侄女,不肯她嫁入李家。
而苏月溪也只要主母之位,不愿为爱做妾。
他俩情愿这样不清不白地过着。
当我这个正妻不存在一样,凑合地过着。
梅霜,收拾东西。
夫人,还是只带些衣衫吗
不,屋里所有我的东西,一件不落,全都带走。
不是只去半月吗
我转过头,眼神带着几分冷意和疲惫:谁说的
哦……
行李足足装了两大车。
第二日李诺来送我的时候都被吓了一跳。
这次带这么多东西
嗯。
他笑了笑:
也好,都带上,免得娘子受苦。
我这些苦为何要受,他是一句不提。
他一边说,一边假意关怀地往我车上塞东西。
我知道,都是他歉疚的补偿罢了。
往后每日我都给你送碗冰镇甜羹,山上热,怕你吃不下东西。
我敷衍地应了两声。
随即登上马车吩咐车夫启程。
路上的闲话穿过车帘钻进我的耳朵。
我嘞个亲娘,李家娘子又要去庙里祈福啦
我数数,这是第十八次了!
噗,那庙里的福都要被李家祈完咯。
莫不是那苏家小姐又来了不是上个月才来过吗
……
瞧瞧,就连外人都清楚得很。
我安静地闭着眼休憩,心中有些惊讶,居然才十八次吗
可我怎么觉得,好像很多很多次了。
2
我的母家是潭州知名的富商。
两年前,我随着祖父行商至此。
顺道来拜访祖父的故友,李家去世的老爷。
李诺就是在那时,对我一见钟情的。
后来他求了母亲,求了祖父。
凭着一片热诚才求来这桩婚事。
定亲时他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能娶到美若皎月的阮姑娘为妻,李诺此生再无憾事!
或许是得到得过太容易。
我们的绵绵情意在成婚后不久,就变了味。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苏月溪。
她在李诺面前大声哭闹着,质问李诺为什么娶的不是她。
梨花带雨,那模样让人忍不住怜惜。
于是李诺前一刻还在期待地同我说想要一个像我的女儿。
这一刻便不顾男女大防,将苏月溪温柔地拥入怀中,轻声安抚。
月溪,我也实在没办法,这都是母亲的意思。
我呼吸一滞,好像听见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丝丝痛感后知后觉地从胸膛中传来。
那时我便明白,除了我,李诺心里还有别人。
车轮滚滚。
很快就到了城外的天阳庙。
阮娘子。
门口的小和尚认出了李家的马车,已经熟稔地等在一旁。
我下了车双手合十,微笑着说:又来叨扰诸位了。
小和尚轻点了点头,将我往固定的住处引去。
清心院,是第二次来天阳庙小住时,李诺特地向住持讨要的。
这天阳庙里就属清心院最宽敞,娘子时常住在这儿也舒心些。
那时我还感动于他的细心。
等后来知道他是为了苏月溪才将我扔去庙里小住时。
看着这院名就只觉得讽刺了。
清心,清心。
是要我清除杂念、安分守己,别去打扰他和苏月溪的美好时光吗
夫人,车上的东西,都要搬进来吗
梅霜问得小心翼翼。
这丫头从小跟着我,在李家,她是最清楚我受了多少委屈的人。
她生怕我不管不顾一走了之。
不用,先将要用的搬进来就好。
梅霜松了口气。
两年了,我确实累了。
这半个月,就当给李诺的最后一次机会吧。
3
送冰镇甜羹的话,李诺倒是记得。
每日都派人准时送来。
梅霜喜滋滋地把食盒打开,将冰块里的碗端到我面前。
夫人,你瞧,郎君每日都为您送这甜羹,他心里还是记挂着夫人的!
我只低头喝着甜羹不语。
傻梅霜,若真是心里有我,怎么日日是下人来送
李诺自己怎么一次不来
吃完甜羹,趁着今天日头没那么足,我起身去庙中散散心。
一个人瞎走着走到了许愿池旁。
池中央那枚系着红绳的铜钱还在,只是长了些绿藻,不复从前的光亮了。
往日的对话仿佛还在耳畔。
娘子,我们也扔铜钱许愿吧!
人人都想要飞黄腾达,事事顺心。
我却只求与娘子恩爱白头。
我是向来不信这些的,笑着打趣他:
这些铜钱都长一个样,佛祖怎么知道哪一枚是你扔的
李诺低头看向我俩腰间佩戴着的新婚同心佩。
从那坠着的流苏上扯下两节红绳,往铜钱上一系。
这样不就可以了
李诺欢喜地笑着。
拉着我的手一同将那铜钱准准地扔到了池中央。
娘子快看!佛祖答应了!
我被李诺喊得羞红了脸。
那是婚后他第一次带我来天阳庙。
他说这庙灵验得很,让他娶到了心爱的我。
这次本是与我一同前来小住还愿。
可我没想到,当天晚上李诺便偷偷下了山。
他托小厮告诉我,是生意上出了事。
我满心疑惑,能是多急的事让他连当面跟我道别都做不到
后来才知道,是苏月溪的马车到城门口了。
他急着去接。
我回过神环顾四周,没有看见竹竿之类的物件。
叹了口气,有些可惜。
若真是有,我就把那枚铜钱捞出来扔在外头的野草堆里。
谁想要和李诺白头到老
4
翌日。
梅霜早早地去庙门口候着,等着取府上送来的甜羹。
可在那顶着烈日等了快半个时辰,都没看见半个人影。
回来时小丫头撅着嘴,满脸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晒的。
我抬手给她倒了杯凉茶:
没送就没送,刚刚小师父说斋堂有井水冰镇的清粥,你去取两碗来,和我一起吃。
梅霜闻言总算缓和了些,喝了茶便又欢喜地去取清粥了。
第二日的甜羹没再少。
听小厮说,昨日那份甜羹是被苏月溪截下了。
李诺宠她,她想要的李诺怎会不给
只是等他陪着苏月溪喝完甜羹,玩闹片刻,回过神来想起我时,已是深夜了。
李诺满心满眼都是身旁的表妹,哪里还记得我这个被赶去山上的正头娘子。
梅霜跟我说起这些时,看起来比我还失落。
而我,只是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话本又翻了一页。
嗯,我知道了。
李诺抛弃我,选择苏月溪,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年初官府在贺州举办宴席。
将附近几个州府有名的商户都请了来。
那是少数几次我和苏月溪同时出现的场面。
月溪见过阮姐姐,果真如诺哥哥所说,阮姐姐美若天仙呢。
苏月溪一口一个姐姐,拉着她小姐妹不停给我敬酒。
贺州是苏家的地盘,我也不好拒绝。
最后喝到反胃,脑袋晕得想炸开才停下。
等梅霜心疼地将我扶上马车,准备启程回家时。
李诺却说让我先等等。
娘子,表妹醉得不省人事,我先送她回去。
我离开时苏月溪眼神分明清澈得很,怎么会不省人事
我醉得晕乎乎。
却壮着胆子,说出了心里话。
骗人,醉得明明是我!你的妻子!你难道不管我吗
李诺轻声说:
怎么会马车上有解酒丸,你让梅霜找给你服下就是了,我很快就回来。
我的心凉了半截。
李诺!苏月溪不是和她父母兄长一起来的吗你是她什么人凭什么要你去送
许是平日习惯了我的善解人意,李诺被醉酒的我缠得有些不耐烦。
他并不搭理我的质问,只不容置疑地说:
听话!月溪若不是为了陪你又怎么会喝醉乖乖在此处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抱着苏月溪走了。
我靠在马车上,看着远去的身影失神。
不一会儿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倒在坐塌上。
埋着头低声嚷嚷:
梅霜,好梅霜,快把窗户关上,这风吹得我心口凉得发疼。
我意识不清,呜呜咽咽的像个受伤的小兽,在坐塌上留下一圈圈水痕。
等我稍好些缓过神,李诺却还没回来。
一条街的商户马车都离开了,只剩下我们。
像是被遗弃在黑夜里不要的东西。
梅霜,多久了
梅霜低着头不敢看我:
夫人……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这便是他说的很快吗
脑袋似有千斤重,我平静地吩咐车夫:走吧,不等了,我们自行回府。
从贺州到信州,要两个半时辰。
到郊外时有人见我们一行只有两个女眷,便一直尾随在马车后。
想找机会杀人劫财。
我和梅霜被吓得魂不附体,醉意都淡了不少。
一路上催着车夫,半分都不敢停。
面对死亡时,我心里居然不怪李诺抛下我。
而是想着要是没嫁给他,没跟着他来贺州就好了。
所幸半路遇上一队押镖的人。
车夫按我的吩咐给那些镖师付了钱,护送我们一路平安回到信州。
死里逃生。
就是这一遭,我对李诺死了心。
5
眼看半月之期就要到了。
我心中早有打算,给家中亲人写了信。
以前他们总是碍于两家的交情,劝我一忍再忍。
可如今我想好了。
我再也不要忍了。
写完信才发现,梅霜去斋堂取午膳,迟迟未归。
我便起身出去寻她。
走到一半,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墙那头响起。
透过墙上镂空的木窗看过去。
两道身影正站在庙里那棵祈福树下。
微风吹得树上写满愿望的红绸飘荡,也吹得那两人的衣角在空中缠绵翻飞。
好一对璧人。
不是李诺和苏月溪又是谁
只愿与卿朝朝暮暮。月溪,这样可好
苏月溪满脸娇羞地凑过去看,脸都要和李诺贴在一起了。
诺哥哥最懂溪儿,这正是我心中所愿呢。
李诺低头含情脉脉地看着苏月溪。
我冷冷地扯出一个笑。
在许愿池上说要与我恩爱白头,在祈福树上说要与苏月溪朝朝暮暮。
李诺可真够贪心的。
情难自禁,只见那两人越凑越近,李诺似乎想在苏月溪额头落下一吻。
就在此时,梅霜怒气冲冲地从一旁走出来。
她大喊了一声:郎君!
打断了那对野鸳鸯的动作。
李诺和苏月溪尴尬地分开,回过神朝梅霜看去。
梅霜见过郎君,她乖巧地行了礼,直接问道,郎君何时来的可去看过夫人了
李诺脸色有些不自在。
刚到,还没来得及去。
倒是一旁的苏月溪惊讶地问道:阮姐姐也在此处不是说回家省亲去了吗
我嗤笑一下,李诺还真是两头骗。
就算陪着苏月溪来了天阳庙,他也根本就没打算来清心院看一看我吧。
只是不巧,他和苏月溪在一起的这一幕被梅霜撞见了。
梅霜愤愤出声:
郎君不去看夫人,却在这佛门清静地与这狐媚子厮混
梅霜!李诺警告似地大喊。
梅霜却不管不顾,像是要替我将这些委屈吐露干净一般。
奴婢说得不对吗请问表小姐与我家郎君可有婚约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都没有,那你可不就是狐媚子!不就是在勾引我家郎君与你厮混!
府里的人碍于李诺,有什么闲话都只敢在背地里说。
苏月溪哪被人当面骂过
一时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
被人猛地揭开了遮羞布,自然觉得没脸。
李诺脸色也不好看,有气愤,也有难堪。
一道清脆的巴掌响起。
只见苏月溪上前一步狠狠地扇了梅霜一巴掌!
贱婢!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吗
阮姐姐心善,便让我好好管教管教你!
眼看着她还要朝梅霜甩第二个巴掌,我急忙找路朝祈福树下赶去。
一边跑着一边听见墙那头的动静。
我与诺哥哥何时轮到你一个下人评头论足了
你主子都没说半句话,你倒是先急上了。
话语间不停传来掌掴声。
可我知道,梅霜性子最是温和,从没与人动过手,又有李诺在场,她定会在苏月溪手下吃苦头。
我只恨不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6
等我匆忙赶到时。
只看见李诺护着苏月溪:别打疼了你的手。
随后他猛地将梅霜一推。
梅霜后退几步跌入一旁的灰坑中!
啊——
惨叫声瞬间响起。
那灰坑是平日庙里焚烧纸钱香烛的地方。
虽看着没有明火,底下温度却极高!
足以将人活活烫死!
我目眦欲裂,冲上去趴在坑边,伸手抓住梅霜。
飞起的火星也灼着我的手臂,密密麻麻像针扎一般痛。
我不敢松开。
但用尽力气也没办法将梅霜拉起来。
眼看着她下半身陷在灰烬里,裙摆处还有燃起来的趋势。
她还一直哭喊着让我放手,别和她一起掉下去!
我心碎万分,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砸在我俩抓着的手上。
李诺!我大喊,救救梅霜!求你救救她!
她一个贱婢,死了也就死了,我再给你找一个——
救她!求你!看在我一直听话的份上,救救她!
我声音里止不住的哭腔。
眼看我声音大得即将引来庙里的师傅们,李诺终于上前,帮我把梅霜拉了上来。
刚救上来,梅霜便疼晕了过去。
她下端的裙摆已经被烧完了,露出的小腿被烧得一片焦黑。
我跌坐在原地抱着梅霜,哭得不能自已。
梅霜从小便跟着我,随我一起远嫁信州。
受委屈的那些日子,是她悉心照顾我,想方设法逗我开心。
她是丫鬟,更是我多年的亲人!
一旁的苏月溪皱着眉往李诺那边靠了靠。
娇气地说:
诺哥哥,好吓人。
这就是报应吧,她出言不逊才会遭受这样的恶果!
我狠狠瞪着苏月溪,李诺却死死将她护在身后。
这时庙里的师傅们终于赶来。
他们将梅霜小心翼翼地搬去医堂。
我再没有心思去管李诺和苏月溪,失魂落魄地跟着师傅们去了药堂。
7
医堂的大夫说,梅霜被救下及时,伤得不重。
而且庙里每年都会有跌落灰坑的香客,早就备好了上好的烫伤药。
只要仔细养护些时日,梅霜就会好起来的。
我在屋外担心地看着还在昏迷中的梅霜。
除了几个巴掌印,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心中像针扎一般刺痛。
为了替我出头,差点让她死在那对狗男女手下……
深吸了口气,逼自己收起了眼中的泪。
我不能让梅霜白白受伤。
如我所料,我再没见过李诺两人。
他们何时离开天阳庙自然不会跟我说。
我和庙中的师傅仔细照顾梅霜几日,梅霜恢复了许多。
很快,半月之期到了。
李诺按时来了,却不是来接我的。
思文,梅霜她……好些了吗
我捏着袖口里的纸,装作伤心地说:没有,大夫说很有可能熬不过七日。
李诺紧绷的身体立马放松了许多。
嘴上却安慰着我:吉人自有天相,会好起来的。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
李诺尴尬地开口:
那、那天是月溪听闻天阳庙灵验,想来为大家祈福,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
我们本打算离开前去看看你的,又怕耽误梅霜救治。
思文,你别怪我们。
我摇摇头,继续听着他试探着询问:
既然梅霜伤势还危急着,要不你就在庙里多住会儿
我抬头直勾勾地看着他。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李诺被我盯得有些害怕,刚想开口辩解。
我便摆出了一副委屈的表情:
相公所说正是思文心中所想呢,梅霜一时还挪动不得。。
不过思文还有一个请求。
我将袖口那张纸掏出放到李诺面前。
李诺看清上面的三个大字后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和离书!
我连忙解释道:
梅霜伤势太重,我想在庙中带发修行,为梅霜祈福。
可住持说,就算是一时的修行也得了断红尘。
相公,我们先假和离吧,等半月后梅霜好了,我再同你回府。
李诺闻言有些踟蹰,皱着眉半晌没给我一个答复。
我起身拉住他的手,接着说:
梅霜到底是因为我们夫妇俩之间的误会受的伤,若她真含恨离世,对我们阮李两家也不好。
况且此番事情闹得如此大,不如我去找婆母说情,让她许了苏月溪进门,让月溪妹妹以平妻的身份嫁进来,与我一同伺候相公……
我都说得这般懂事了,李诺自然被我忽悠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眼里只有左拥右抱的美好幻想。
他含笑地看着我:
思文,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假和离的事我便答应你,半月之后等梅霜好了,我再来接你!
到时你与月溪一同入府!
李诺签了和离书便欢欢喜喜地下了山。
继续陪他的表妹四处游玩。
我看着轻松到手的和离书,勾唇一笑。
终于,自由了。
8
我担心梅霜的伤势,并没有马上离开信州。
等梅霜能下地行走之后,我才收拾好东西,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潭州阮家。
我将来龙去脉细细告知了祖父。
祖父看见我们主仆俩的狼狈模样。
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李老弟要是知道他有一个这样不知廉耻的儿子,怕也难以瞑目啊。
此后,祖父不仅切断了与信州李家、贺州苏家的一切生意来往。
还吩咐交好的商户也这样做。
很快,欢喜的李诺和苏月溪两人便再没心思玩乐。
因为生意上真的出了事。
待梅霜的伤彻底养好,我便将卖身契还给她,给了她一笔钱。
让她自己决定是要回乡做点小生意还是继续跟着我。
梅霜哭着说家里人早就死光了。
她一直把我当作最后的亲人。
之后梅霜便继续留在我身边,只是不再是丫鬟,而更像是我的妹妹。
祖父那边对李家和苏家下手。
我也没闲着。
带着梅霜和一队护卫,亲自去了贺州。
苏月溪的老巢。
我将这些年苏月溪和李诺的事迹写成话本。
派人在贺州大量印出传播。
很快,街头巷尾便满是苏家长女的笑谈。
苏月溪被家中父母火急火燎唤回来时,在家门口连脸都不敢露。
悄悄咪咪地回了府。
巨大的流言终究是影响到了苏家的生意。
苏家口碑败坏后,当地不少与苏家有来往的商户为了避嫌也只能主动断绝关系。
一边是花巨额摆平流言,一边是不断停下的生意,入不敷出。
苏家很快面临破产。
急切地想找信州李家求助。
可哪知,李诺此时亦是自身难保。
9
生意出状况没几日,便到了当初约好的半月之期。
李诺正好想当面问问在庙里修行的娘子,阮家祖父这么做是什么情况。
没想到早早赶去天阳庙。
却被师傅告知八日前阮娘子就带着人驾车离开了。
生意的事忙得他焦头烂额,李诺连休息的时间都不多。
面容憔悴,声音更是哑得厉害。
不会的!她说要在庙里修行为梅霜祈福,她和我约好了的!
门口的师傅弯腰一拜:
阿弥陀佛,一来本庙不接受女客修行,二来那梅霜娘子的伤,当时并无大碍。
不……不可能!娘子说好了等我来接的……
李诺心头仿佛落下重重一击,恍惚地后退了半步。
所有事似乎都能串起来,可此时脑中只乱得像一团浆糊。
那师傅可知,我娘子去了何处
师傅缓缓摇了摇头:阮娘子只留下了一句话,你既无信,她又何必守诺。
李诺怔在原地,半晌没有回应。
师傅见此,低唱一句佛号便转身回了庙中。
午时的钟声敲响,李诺才回过神来。
翻身上马,朝潭州疾驰而去。
10
等我从贺州回家。
远远地就瞧见李诺站在阮家大门前求见。
姑娘……
梅霜担忧地出声。
我轻拍拍她的手,吩咐车夫:别停车,绕道,去后门。
放下车帘路过李诺身边时。
只听见他低声哀求着护卫:求求你,让我见见思文吧……
可我和祖父早就吩咐下去,李诺若是来寻我,就告诉他我从没回来过。
我和梅霜从后门进了府,用过晚膳后却还听说李诺仍等在门口没走。
姑娘,要不还是去和他谈谈吧
我端起茶轻吹了下茶沫:
和离之事已定,没什么好谈的。
此时,天边却响起一道惊雷。
梅霜走到门口看了看天:姑娘,怕是要下雨了。
我手上那盏茶还没喝完。
屋外便响起哗啦啦的雨声,不一会儿就越下越大。
很快,就有人来报。
大小姐,李家公子在雨中晕倒,家主碍于情面还是将他抬进府中了,此时正在客院睡着呢。家主的意思,让大小姐避着点……
我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
哪想李诺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来找我。
彼时我已更衣准备就寝。
李诺在夜色中也能摸到我的院子里来。
思文!思文!你出来,是我,是我啊!
院里下人没及时拦住他,差点让他闯进我的屋子。
李公子!那是姑娘寝屋!你不能闯进去!
李诺挣扎得厉害。
放开我!放手!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我如何进不得!
本打算让下人将他押出去便算了。
听见他这样说,我心中愤怒一下窜了出来,匆匆穿好衣服出门。
11
砰的一声将门推开。
吵闹的院子霎时安静下来。
我举着那份和离书朝李诺冷冷地说:
就因为从前我是你娘子,所以就一直受你随意安排处置!
可如今我们已经和离,李公子说话还是注意些。
李诺终于见到了我,脱力地跌在地上。
思文……那是你骗我签的……
他脸色苍白,满脸悲痛。
脸上似乎还隐约闪着泪光。
若是不知情的人真会被他这副模样骗过去。
李诺,成婚后,你有一日真心把我当作你娘子吗
十八次,两年时间你将我赶去天阳庙十八次!
如今,你就当我永居天阳庙吧。
李诺猛摇着头,哽咽着说:不!不要!思文!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你跟我回家,我再也不让你去庙里了,我再也不和月溪见面了!
我轻笑一声。
你以后想见她,也见不到了。
你没收到苏家的求救消息吗
苏家面临破产,明日就要将苏月溪嫁给贺州那个六十岁的首富老爷做续弦,以此换得一点喘息的机会……
我弯下腰,眼里没有一丝温情地盯着李诺:
你今夜赶过去,还来得及阻止。
李诺眸光动了动,眼底满是震惊。
怔了半晌,他回过神:
不,我不会去的,思文,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会再负你!
表妹嫁了人……也好,她就不会再打扰我们了……
我收起了笑,眼神冰冷地看着李诺。
利益当前,李诺倒是第一次没选择苏月溪。
滚吧,李诺。
今日你就是说出花儿来,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的。
和离之事已是板上钉钉,祖父不日就会派人去取回我的嫁妆。
说完,我便示意下人关门送客。
12
第二日一早。
李诺给祖父简单请安后便匆匆离去。
我还以为他会去贺州看看苏月溪。
下人却来报,说李诺确实是径直回了家。
晚间留在贺州的几个护卫也回来了。
那是我特意为了保证苏月溪婚礼顺利进行留下的人。
他们说苏月溪一边状似疯癫地喊着诺哥哥,一边被塞进了喜轿。
半分差错都没有,亲眼见她进了首富老爷的宅院。
嗯,干得不错,下去领赏吧。
苏家一致认为,这次灾祸是苏月溪召来的。
所以他们也就毫不怜惜地将苏月溪推入了火坑。
那六十岁的首富老爷,听说年纪大,脾气也不小。
院里十一房妾室,都被他打得服服帖帖。
我早说过,我不会让梅霜白白受伤。
不知苏月溪嫁给那位老爷,每日会挨多少个巴掌能活得过几年
又过了几日。
祖父派人去李家取嫁妆时,我也跟去了。
只是偷偷站在小巷子里,没有现身。
嫁妆取得很顺利,李家库房里那些属于我的东西一箱一箱地往外抬。
我听见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
说早料到有这样一天。
最后一箱嫁妆抬上车,管事准备离开时,却被李诺叫住。
等等,还没装完!
李诺开始吩咐下人将李家的资财也一箱一箱往外抬。
马车装不下,甚至又叫来几辆。
最后李诺一屁股坐上去。
走吧,既然阮小姐不愿嫁我为妻,那我今日只好带着全部身家去阮家入赘了!
众人哗然。
管事被李诺这耍赖一招弄得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李公子不顾脸面入赘也不愿和阮小姐分离,难不成他是真喜欢阮小姐
有女子呆呆地问道。
她身旁的人轻嗤一声:
喜欢与其说喜欢阮小姐,不如说是喜欢富商阮家吧。
众人闻言皆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若不是与阮家结亲,李家也不会爬到如今在信州数一数二的位置。
而近日,没了阮家扶持,李家的生意正在遭受重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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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入赘李诺你也配
我带着梅霜从人群中走出。
李诺没想到我会来,一时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我。
苏月溪嫁了人,你便回头死缠着我
我冷冷地说道,没给他留一丝情面。
拍了拍那几车李家的财物,我笑着说:
你这样的姑爷我阮家可不敢收,倒是你这些补偿我的财物,我就笑纳了。
说罢没再看李诺一眼。
我大声吩咐管事和护卫:走,回潭州!
有我撑腰,管事还担心什么直接吩咐车夫扬鞭出发。
猛地一把将李诺拉下车,我便带着梅霜坐了上去。
李诺没想到会弄巧成拙。
想拉阮家下水不成,自己倒是要赔得倾家荡产了。
他下意识去扒拉车上装着金银的箱子。
却无法挪动半分。
就在我们要驶离之时,李家老夫人拄着手杖急急赶来。
在人群中找到我后便向我扑来:
思文……老夫人语气里满是恳求,我知道,是我家这个不孝子负了你!我们对不住你。
看在我的面子上,你给我们孤儿寡母留一条活路吧……好不好
你把这些带走了,我们可怎么活呀……
我用力扶着老夫人,让她不至于跌跪在地。
入府两年,老夫人虽不说待我如亲闺女一般,倒也没刁难过我。
我对她还是没有恨意的。
老夫人,我也不是图李家财物啊。
将老夫人扶稳站好后,我朝她轻轻一拜,认真地开口:
老夫人,我只想要和离,仅此而已。只要李诺当众承诺日后不再纠缠于我,我便将这几车财物完完整整地送回李家库房。
老夫人含着泪朝我点点头,随后转头看向李诺。
谁知李诺回过神直摇头:
不!母亲,思文不能离开,我不能没有她!
砰的一声。
老夫人将手杖猛地一杵,李诺却还是不肯松口。
她只好转头看着我:思文,我来替他说,若是这不孝子日后再纠缠于你,我便亲自打断他的腿!
母亲!李诺大喊着抗议。
却被老夫人唤来几位下人捂着嘴,押回了府里。
当众得了李老夫人这句承诺,我便满意了。
我抬手一挥,让护卫们帮忙将后面几车李家的财物送回李家了库房。
临走之时,又被老夫人叫住。
思文,她递上来一个匣子,他拿我当借口让你去庙里祈福,我都知道……你每次去,我都会在小佛堂抄些经文,如今刚好攒齐三十六卷。
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拿走吧,只愿你今后平安康泰,事事顺意。
我眼神复杂地接过匣子,朝老夫人道了声谢。
随后便出发离开。
李府和过去两年的时光,皆被我扔在了身后。
半途打开匣子细看。
才发现不只是经文,还有一张房契与店契。
去年冬日,春节回阮家省亲之时,老夫人说她正好在潭州有些产业。
一处宅院里有一眼温泉,正值天寒之际,老夫人便带着我和李诺前去小住了几日。
我当时直夸那处宅院舒适,还说那送来的糕点也不错,比信州的好吃多了。
却没想到一直被老夫人记到现在。
那两张正是温泉宅院和糕点铺的契书。
我轻叹了口气,将契书和经文收好,心中对李家的怨淡了许多。
14
回了潭州。
我便开始跟着祖父学做生意。
日后也不打算再嫁人了,那些嫁妆便当作我起家的资本。
可不料,我正摸到一点头绪,便接到消息,李诺将我告上了府衙。
罪名是伪造和离书,擅离夫家。
当堂对质那日,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李诺。
他看上去有些狼狈。
衣袍上皱皱巴巴,还沾了些尘土。
脸瘦了一圈,眼里黯淡无神,只有我出现时眼里划过一丝亮光。
看着倒像是从家中逃出来的一般。
思文,你还要闹吗如今公堂之上,你必输无疑。只要你肯跟我回家,继续做我李家的媳妇,我就撤诉,既往不咎。
你也不必受这牢狱之灾。
我轻蔑地瞥他一眼,随后直直地站在堂中。
堂上的大人看着我,问道:
阮氏,李诺说你欺骗他签下和离书,擅自离开李府,是与不是
我从容不迫地答道:大人,民女不知欺骗二字从何而来。
转头看向李诺:
我与你说此事是你是清醒的吧
李诺不语。
那你也知晓要签的是和离书,是吧
李诺盯着我,还是不答。
我笑了笑朝堂上的大人一拜:大人,与其说是欺骗,不如说是交换。
民女用成全李诺和苏月溪,以及婢子梅霜的一身重伤,换来的这纸和离书。
大人转头盯着李诺:
阮氏所说确有其事吗
李诺颤抖着手指着我:她说谎。
声音哑的像喉咙快要裂开。
阮思文当时是说,签了和离书,她就让苏月溪以平妻身份与她一同入府……
堂外围观的人群一阵唏嘘。
呸!宠妾灭妻到这份上还好意思告人家骗你和离!
我早就听信州的亲戚说啦!这李公子和表妹不清不楚,冷落正妻,和离后却因为少不了阮家生意上的帮扶,就对阮姑娘死缠烂打呢!
……
我又将李诺如何对我、对梅霜的事全抖落出来。
民众们彻底倒向我这边。
直骂李诺是负心汉、白眼狼。
最后审问的大人怒视着李诺:大胆李诺!竟敢随意诬告构陷,扰乱公堂,拖下去杖责二十,打入大牢十日,以儆效尤!
自信满满的李诺输了。
他不知道,早在哄他签下和离书之前,我就向天阳庙住持询问了相关的律法。
我这样的,根本不算欺骗。
更何况是他李诺,先负了我。
无论如何,我那份和离书都是有效的。
二十杖下去,李诺后背已血肉模糊,晕死过去。
毫无知觉地被狱卒拖入大牢。
离开时,我还是给狱卒塞了些银两。
嘱咐他若是李老夫人来探监,请他不要为难老人家。
这也算是全了她母子的情意。
至于李诺的死活,自然与我再无关系。
后来的后来。
听说李诺在狱中治疗不及时,瘸了腿。
出狱后李老夫人就带着他匆匆搬离了信州。
至此再没人听到过李家的消息。
15
几个月后。
我和梅霜一路游玩行商。
遇上不少事,也长了不少见识。
到南方名城时,梅霜问我:
姑娘,听说城里有座寺庙极为灵验,香火旺盛得很呢!可要去看看
我含笑看着欢喜的梅霜。
庆幸那件事没在她心中留下阴影。
再灵验有什么用求佛祖的人多啦,等轮到你时黄花菜都凉了!
求佛不如求己。
我抿了一口茶,打趣她:
梅霜是要求姻缘那不如求你家姑娘我,我定给你物色个真心实意的好郎君!
梅霜羞得将一块糕点塞到我嘴里。
这么好吃的茶酥还堵不上姑娘的嘴!
我笑着咬着茶酥,看着红着脸的梅霜和窗外明媚的春光。
江南的春日真好啊。
若是囿于过去,就要错过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