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槐下雪 > 第一章

1957年的秋阳,把戏班后院的青砖地晒得发烫。林秀芝蹲在那棵老槐树下,正用碎瓷片刮水袖上的墨渍。那墨渍像朵没开透的菊,晕在月白色的绸缎上,是昨夜里陈景明蹭上去的。
小芝,发什么呆大师姐撩着水红裙角走过来,手里攥着两张油印戏单,今晚《游园惊梦》,你替梅老板顶杜丽娘。
秀芝猛地抬头,碎瓷片在掌心硌出个红印。她才十六岁,进戏班三年,净演些丫鬟、花仙的配角,水袖功夫刚练得顺溜,哪敢碰杜丽娘
梅老板嗓子哑了,班主说你身段像。大师姐把戏单塞给她,眼风往墙根瞟了瞟,再说,有人盼着看你登台呢。
墙根那丛野菊后面,露出半顶洗得发白的蓝布帽。秀芝的脸腾地红了,手里的碎瓷片当啷掉在地上。
陈景明是美院的学生,每月总来戏班两趟,说是来画戏曲人物速写。班主收了他两斤粮票,就让他在后院随便晃。可谁都瞧得出来,他那支铅笔,十有八九是对着秀芝的。
他总穿件洗得发亮的蓝布褂,袖口磨出毛边,却总把领口系得笔挺。画到入神时,舌尖会微微顶起下唇,像个偷糖的孩子。秀芝练身段时,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往他那边瞟,一瞟,台步就乱了,被师傅的藤条抽在腿上,疼得咬着唇不敢作声,心里却甜丝丝的。
昨夜里排完戏,她蹲在老槐树下卸妆,他忽然从树后绕出来,手里攥着个铁皮盒。月光透过槐叶筛下来,在他脸上晃出细碎的光斑。
给你的。他声音发紧,耳尖红得像染了胭脂,我……我画的你。
铁皮盒是他攒了半个月饭钱买的,洋铁的,边角镶着细花纹,锁扣是黄铜的,锃亮。秀芝打开时,里面铺着层软棉纸,裹着三张画:一张是她演《思凡》里的小尼姑,眉眼间带着点倔强;一张是她蹲在树下啃窝头,嘴角沾着玉米面;还有一张没画完,只勾了个轮廓,是她穿着杜丽娘的戏服,站在舞台中央,水袖如云。
还没画完……他挠挠头,手指在画纸上轻轻点了点,等你真演了杜丽娘,我再补上眉眼。
秀芝把画按在心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她从发髻上拔下支银簪,塞给他:这个……换你的画。
那是她娘留的念想,银质不算纯,簪头刻着朵小梅花。陈景明捏着银簪,指腹摩挲着梅花纹,忽然伸手,轻轻蹭了蹭她耳后那颗胭脂痣。
像朱砂。他低声说,呼吸扫过她的耳廓,画里的朱砂,总不如你这颗活。
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像谁在偷笑。秀芝猛地低下头,看见他白球鞋上沾着点墨,是她水袖上蹭的那朵菊。
今晚的台步,秀芝走得格外稳。
头面是梅老板的,点翠的凤冠压得头皮发沉,珠串垂在眼前,晃出细碎的光。水袖一甩,如云卷舒,台下的叫好声浪涌上来,她却只盯着前排靠右的位置——陈景明坐在那里,手里攥着支铅笔,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子。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唱到这句时,她的目光和他撞在一起。他忽然放下铅笔,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高高举起。是那支银簪,被他用红绳系着,晃成一道银光。
秀芝的嗓子忽然发紧,险些唱错调。水袖掩住脸,指尖却在袖管里发抖。她想起昨夜里,他蹲在槐树下,用树枝在地上画他们的将来:等我毕了业,就娶你。租个带院子的房子,种棵槐树,你唱戏,我画画,好不好
好。她当时答得脆,心里却打鼓。戏子的身份,在那时总被人低看一眼。她娘就是唱评戏的,年轻时被富家少爷赎了身,最后还是被抛弃,病死在破庙里。
我才不管那些。他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画的是你,不是什么戏子。
戏散场时,后台挤得水泄不通。秀芝卸了头面,头发散下来,沾着点香粉的气。陈景明挤在门口,被班主拦着:学生仔,后台是女人家待的地方,出去出去。
我找林秀芝。他脖子梗着,像头犟驴。
秀芝从镜子里看见他,忽然抓起桌上的胭脂盒,往脸上拍了拍。大师姐在旁边笑:急着见情郎
她没应声,掀开帘子走出去。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老槐树下,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奶糖。
我托人从上海带的。他剥开糖纸,递一块到她嘴边,甜吗
奶糖在舌尖化开,甜得有些发腻。她看见他手里还攥着那支银簪,红绳系在腕上,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
你的画,我裱起来了。她小声说,在我枕头底下。
他忽然把她往怀里拽了拽,槐树叶落了他们一肩。秀芝,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带着奶糖的甜气,等我,最多两年。
那时他们都以为,两年是很短的日子,短得像台上的一折戏,唱完了,就能谢幕回家。
1959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第一场雪落时,戏班接到通知,陈景明被下放到西北了。
消息是大师姐偷偷告诉秀芝的。那天她正在练卧鱼,听见这话,腿一软,重重摔在地上,水袖上沾了层灰。
说是……成分问题。大师姐把她扶起来,声音压得很低,他爹以前是开布庄的,被划成了资本家。
秀芝没哭,只是盯着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雪落在枝桠上,簌簌地响,像谁在哭。
她疯了似的往美院跑。传达室的老头拦着她:陈景明早走了,昨天下午的火车,去甘肃。
他没留东西吗她抓住老头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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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从抽屉里摸出个铁皮盒,正是她熟悉的那只,黄铜锁扣上沾着点雪。他说,务必亲手交给林秀芝。
秀芝抱着铁皮盒往回跑,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回到戏班时,她的棉鞋湿透了,冻成了冰壳子。
躲在被窝里,她哆嗦着打开盒子。里面除了那三张画,还有一沓信纸,和半块没化的奶糖——正是那天他给她的两块之一。
信纸上的字清隽有力,写的都是他的日常:今天去画室,看见她常坐的那把椅子空着;食堂的窝窝头太硬,不如戏班的好吃;他又画了张她的速写,等回来给她看。
最后一页,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写得很急:
秀芝,我要走了。去西北,不知道要多久。你等我,好不好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院子里种槐树,你唱戏,我画画。什么都变了,这个不变。
下面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歪歪的,像他平时的样子。
秀芝把信纸按在脸上,眼泪把纸洇出一个个圆斑。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支银簪,塞进铁皮盒,又把自己的一缕头发用红绳系好,也放进去。
我等你。她对着空气说,声音轻得像雪,多久都等。
西北的风,比刀子还烈。
陈景明裹紧身上的旧棉袄,缩在土坯房的角落,借着煤油灯的光写信。桌上堆着画稿,大多是些戈壁、沙丘,只有最底下那几张,画的是个穿戏服的姑娘,眉眼弯弯的。
来西北已经一年了。每天开荒、挖渠,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握画笔时总有些发颤。他最怕收工后的夜晚,一静下来,就满脑子都是秀芝。
她演杜丽娘时的水袖,她蹲在槐树下啃窝头的样子,她耳后那颗像朱砂的痣……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转得他心口发疼。
上个月收到秀芝的信,字迹娟秀,说戏班还好,梅老板的嗓子好了,她又开始演丫鬟了。还说老槐树发了新芽,等他回来,就能在树下乘凉了。
他把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信纸都快被摸烂了。他想告诉她,这里的风沙很大,把他的画具都吹坏了;想告诉她,他夜里总咳嗽,不知道是不是染了风寒;想告诉她,他很想她。
可他不能。信封右上角盖着审查通过的红章,他知道,他写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被人看见。
景明,发什么呆同屋的老王端着碗热汤进来,快喝了,嫂子刚熬的姜汤。
老王是当地农民,媳妇是个泼辣的西北姑娘,叫春燕。陈景明刚来的时候,水土不服,是春燕每天给他熬姜汤,找草药。
谢谢王哥。他接过碗,姜汤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
又给家里写信老王蹲在他对面,吧嗒着旱烟,你那对象,还在等你
陈景明点点头,喉结动了动。
老王叹了口气:景明啊,不是我说你。这地方苦,谁知道要待多久你那对象在城里,年轻漂亮,能等你一辈子
这话像根针,扎在陈景明心上。他想起秀芝在台上的样子,那么亮,像天上的月亮。而他呢一身土,满脸风霜,说不定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他不能耽误她。
那天晚上,他没睡着。煤油灯燃到天亮,他写了一封信,不是给秀芝的,是托老王的媳妇春燕代写的。
春燕读过两年书,字写得歪歪扭扭。陈景明口述,她在旁边记:
林秀芝同志,我已在西北成家,妻子是当地社员,勤劳朴实。过去之事,权当一场梦。望你另寻良缘,勿再挂念。
写完,陈景明盯着那几行字,眼睛像被沙子迷了,涩得厉害。他从怀里摸出那支银簪——秀芝送他的那支,簪头的梅花被磨得快看不见了。他把银簪放进信封,又把秀芝寄来的那封信,连同自己写了一半的信,都塞进灶膛,看着它们烧成灰烬。
景明,你这是……老王在门口看着,皱起眉头。
让她忘了我,对她好。陈景明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她该有好日子过。
春燕把信递给他,忽然说:我替你寄吧。你别后悔。
他没说话,只是把信封好,贴上邮票。邮票是新发行的,印着天安门,鲜红的颜色刺得他眼睛疼。
1963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多。
秀芝蹲在老槐树下,看着铁皮盒里的那封信,已经看了整整一天。信纸是糙纸,字迹歪歪扭扭,像个没读过多少书的人写的。
……已在西北成家,妻子是当地社员……望你另寻良缘……
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她心上。她不信。陈景明说过的,院子里种槐树,她唱戏,他画画,什么都变了,这个不变。
她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想从字缝里找出点破绽。忽然,她看见信封里还掉出个东西——是那支银簪,簪头的梅花几乎磨平了。
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他把银簪还给她了。这是真的了。
那天晚上,戏班排《霸王别姬》。她演虞姬,穿着鱼鳞甲,手里握着宝剑。锣鼓声起,她走到台前,开口唱: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唱着唱着,眼泪忽然就下来了。台下的观众以为她演得投入,拼命鼓掌。可她知道,不是的。她想起陈景明蹭在她水袖上的墨菊,想起他塞给她的奶糖,想起他说等我回来时眼里的光。
这些,都成了假的。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唱到这句,她手里的宝剑哐当掉在台上,人咚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坚硬的木板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班主在后台喊:小芝!你干什么!
她没听见。她只觉得心里有个东西碎了,像被人用脚碾过的瓷片,一片一片,扎得她喘不过气。
大师姐跑上台,把她扶起来,在她耳边说:傻姑娘,为了个负心汉,不值当。
秀芝被扶回后台,坐在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脸上还带着油彩,虞姬的妆,眼角画得飞起来,像在哭。她拿起卸妆布,用力擦着脸,油彩混着眼泪,流成一道道黑痕。
那天晚上,她把铁皮盒里的画和信都烧了。火盆里的火苗窜得很高,把那些画稿舔成灰烬。只有那半块奶糖,她没烧。纸已经黄透了,糖块硬得像石头。她把它塞进嘴里,嚼得牙齿发酸,却尝不出一点甜味,只有满嘴的苦涩。
从那以后,林秀芝再也没演过杜丽娘。她只演虞姬,每次演到贱妾何聊生,总要跪下去,很久很久才能站起来。
陈景明的儿子叫陈望槐,名字是他取的。望槐,望着那棵老槐树。
望槐记事起,就知道父亲有个铁皮盒,锁得很紧,藏在樟木箱的最底下。父亲从不许他碰,说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母亲春燕身体不好,在他十岁那年就走了。走之前,母亲拉着他的手说:望槐,你爹心里……有个很重要的人。等你长大了,帮你爹找找她,好不好
他那时不懂,只点点头。
父亲的咳嗽一年比一年重,西北的风沙伤了他的肺。每年冬天,他都要蜷在炕上,咳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可他还是坚持画画,画得最多的,是一个穿戏服的女人,站在槐树下,眉眼温柔。
爹,这是谁啊望槐指着画问。
父亲总是笑笑,不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抚摸画中人的脸,像在摸一件稀世珍宝。
1980年,陈景明平反了,可以回城里了。可他没走,说在西北待惯了,离不开。望槐知道,父亲是怕,怕回去了,什么都变了。
1990年的秋天,父亲躺在床上,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拉着望槐的手,指了指樟木箱。望槐把铁皮盒取出来,父亲从枕头底下摸出把小钥匙,颤巍巍地递给儿子。
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张泛黄的画稿,一沓信纸,半块硬得像石头的奶糖,还有一缕用红绳系着的头发。
画稿上的女人,望槐认得,是父亲画了一辈子的那个人。信纸上的字,清秀有力,写着秀芝亲启。
父亲示意望槐读。望槐拿起信纸,声音发颤:
秀芝,见字如面。写下那封假信的那天,风很大,把我的画具都吹跑了……我怕耽误你,怕你跟着我受苦,只能让你忘了我……这些年,我画了很多你的画,每一张都想着,要是能让你看见就好了……春燕是个好姑娘,可我心里的位置,一直是空的,等着你……
信很长,写了整整十页。最后一页,父亲画了棵老槐树,树下站着两个人,男的穿着蓝布褂,女的穿着戏服,手牵着手,像要走到天荒地老。
她……叫林秀芝,父亲终于挤出几个字,眼睛望着窗外,像在看很远的地方,在……城南戏班,演过杜丽娘……她耳后,有颗痣,像朱砂……
望槐的眼泪掉在信纸上,洇出一个个圆斑。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想起父亲每年秋天都要对着南方发呆,想起那些画稿里,女人的水袖上,总沾着一朵墨菊。
爹,我去找她,我一定找到她。望槐握紧父亲的手。
父亲笑了,像个孩子。他指了指那缕头发,又指了指望槐的胸口。望槐明白,父亲是让他把这个交给她。
三天后,陈景明走了。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张画着老槐树的信纸。
2000年的夏天,陈望槐调到了城南拆迁办。
这片老城区要拆了,住的大多是老人。望槐每天挨家挨户地做工作,腿都跑细了。直到他遇见那个老太太。
老太太住在戏班改造的老院子里,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把半个院子都遮住了。她总是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个油布包,像抱着什么宝贝。
阿姨,您这院子,签了吧。望槐第N次上门,递过去一杯水,补偿款很合理,还能分套新房。
老太太没接水,只是看着他,眼睛浑浊,却带着点探究。你叫什么
陈望槐。
陈……老太太的手抖了一下,油布包滑落在地,露出个铁皮盒,黄铜锁扣磨得发亮。
望槐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那个铁皮盒,和他爹的那个,一模一样!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那里挂着把小钥匙,是爹留下的,他一直戴着。
这盒子……望槐的声音发哑。
老太太抬起头,阳光透过槐叶照在她脸上,露出耳后那颗淡淡的痣,像颗褪了色的朱砂。你认识
望槐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是他爹临终前封好的,上面写着林秀芝亲启。我爹……叫陈景明。
老太太的脸唰地白了。她看着那个信封,又看着望槐脖子上的钥匙,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陈景明……她念着这个名字,像念着一段尘封的岁月,他……还活着吗
望槐摇摇头,把信封递过去:我爹去年走了。这是他让我交给您的。
老太太拆开信封,里面是那沓写于1963年的信,和那张画着老槐树的画稿。她的手指抚过画稿上的两个人,忽然捂住嘴,哭得浑身发抖。
他说……等我……她哽咽着,他说院子里种槐树……我等了一辈子……
望槐蹲下来,捡起地上的铁皮盒,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里面的东西,和他爹的盒子几乎一样:几张画稿,半块奶糖,一支磨平了梅花的银簪,还有一沓信——是她当年写给陈景明,却没寄出去的。
我娘说,我爹这些年,总对着您的画发呆。望槐看着老太太耳后的痣,忽然想起爹的话,他说,您腕上有疤,是为他挡过碎玻璃……
老太太撸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一道浅浅的疤。那是1958年的冬天,陈景明在画室画她,不小心碰倒了墨水瓶,碎玻璃溅过来,她伸手去挡,被划了道口子。
他都记得……她摸着那道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老槐树还是拆了。
拆的那天,林秀芝没去。她坐在新家的阳台上,手里捧着两个铁皮盒——她的,和陈景明的。
望槐把父亲的骨灰带来了,埋在小区的花园里,旁边种了棵小槐树。秀芝每天都去浇水,像当年守着老槐树那样。
她给望槐讲了很多过去的事:陈景明蹭在她水袖上的墨菊,他塞给她的奶糖,他说等我回来时眼里的光。望槐也给她讲父亲在西北的日子:画了一箱子的画,总对着南方发呆,临终前还在念她的名字。
他说,没等错。望槐看着秀芝,像看着另一个父亲,他等了您一辈子,觉得值。
秀芝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她从铁皮盒里拿出那半块奶糖,递给望槐:尝尝当年可甜了。
望槐放进嘴里,硬得硌牙,却品出点淡淡的甜,像晒过秋阳的蜜。
2010年的春天,小槐树发了新芽。秀芝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两张画稿——一张是陈景明画的她,一张是她托人画的陈景明。她把两张画稿并在一起,像让他们牵着手。
风拂过槐树叶,沙沙地响,像1957年那个秋夜,他蹭在她水袖上的墨菊,像1959年那个雪天,他说等我回来的声音,像1963年那封假信里,藏着的没说出口的思念。
秀芝对着小槐树,轻声说:景明,你看,槐树长出来了。
阳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