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海百乐门头牌歌女白蝶。
每晚为我伴奏的钢琴师阿哲,总在琴键下藏一枚子弹。
杀汉奸周佛海时用的我笑问,指尖划过他掌心茧。
他沉默,却在我被76号特务围堵时,用那枚子弹射穿了自己太阳穴。
血溅在琴谱上,谱子背面是他未写完的情诗:
明月照我怀……
我抱着染血的琴谱投奔延安。
四十年后,我在台北纪念馆发现一张泛黄照片:
穿军统制服的他,与戴笠并肩而立。
照片背面是他熟悉的字迹:
明月照我怀,白蝶栖我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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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深秋的上海,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奇异的味道。那是黄浦江永不消散的潮湿水腥,是外滩万国建筑群花岗岩缝隙里渗出的历史霉味,是苏州河淤泥翻涌上来的腐败气息,更是硝烟、血腥、恐慌与一种近乎病态的、末日狂欢般的脂粉香气混合发酵后的产物。它粘稠、沉重,无孔不入,钻进行人的肺腑,压在每一个尚能喘息的心头。租界像一座漂浮在血海怒涛上的孤岛,霓虹灯管拼凑出的巨大百乐门三个字,在沉沉暮色中率先亮起,闪烁着一种近乎谄媚又带着绝望的妖异红光,成为这片孤岛最醒目的灯塔。
白蝶对着后台那面巨大的、边缘已有些模糊的水银镜子,仔细地描画最后一笔眼线。镜中的脸,是百乐门精心雕琢出的艺术品。柳叶眉弯得恰到好处,眼尾用特制的黛青向上挑去,带着一丝欲语还休的媚。饱满的红唇抿着,像熟透的樱桃。灯光下,脸颊敷着薄薄的香粉,细腻得看不出毛孔,也掩住了眼下那抹因长久失眠而生的淡淡青影。身上那件新做的丝绒旗袍,是醉人的葡萄紫,衬得脖颈愈发修长白皙,高开衩处隐约透出一点凝脂般的肌肤。手指拂过胸前那枚小小的、水钻镶嵌的蝴蝶胸针,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顿。
白蝶姐,该候场了!梳头娘姨阿珍在门口探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上海弄堂里特有的软糯腔调,却也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白蝶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廉价头油、香粉、汗味和后台特有尘埃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熟悉感。她站起身,丝绒旗袍滑过肌肤,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推开厚重的丝绒帷幕,喧嚣的声浪如同滚烫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百乐门舞厅内,水晶吊灯将旋转的光斑投射在光滑如镜的拼花地板上。空气浑浊,雪茄的浓烈、香水的甜腻、酒精的辛辣以及舞客身上散发的体味混杂蒸腾。舞池里,红男绿女相拥着旋转、滑动,男人的手在女人裸露的背脊上摩挲,女人的笑声带着夸张的娇嗲。四周的卡座里,西装革履的商人、长衫马褂的遗老、趾高气扬的日本军官、眼神闪烁的帮派中人……形形色色,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觥筹交错间,眼风扫射,暗语传递,每一张笑脸背后似乎都藏着算计和交易。这里是上海滩的缩影,是乱世的修罗场,也是销金蚀骨的温柔乡。高悬的穹顶壁画上,那些丰腴的西方天使在迷离的灯光下,眼神似乎也带上了几分嘲弄。
白蝶踩着细高跟,步履从容地走向舞池中央那个小小的、被聚光灯笼罩的圆形舞台。每一步,都踏在无数道或贪婪、或欣赏、或算计的目光上。她早已习惯,甚至能在心底为这些目光贴上不同的标签:76号特工总部李士群手下那个疤脸瘦猴,眼神像毒蛇的信子;日本海军武官府那个矮胖的佐藤少佐,目光黏腻如同湿冷的鼻涕虫;还有角落里那个总是独自浅酌、穿着考究灰色西装的年轻男人,眼神复杂得像蒙了层雾,偶尔掠过她时,会带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澜……她脸上挂着职业的、无懈可击的微笑,走到舞台中央,对着麦克风微微颔首。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舞台左侧角落那架漆黑的斯坦威三角钢琴。
他坐在那里。阿哲。
永远是那身洗得发白、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旧西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背脊挺得很直,像一株沉默的松。半长的黑发微微遮住一点额头,鼻梁很高,嘴唇的线条显得有些薄而冷峻。他微微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仿佛周遭这喧嚣浮华的世界与他毫无干系。只有那双放在琴键上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腹和虎口处覆着一层与这优雅乐器格格不入的、厚实发黄的硬茧。
当白蝶站定的瞬间,阿哲像是与她心有灵犀般,缓缓抬起了头。没有言语,没有示意,他的目光穿过舞池迷离的光影和缭绕的烟雾,极其短暂地在白蝶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眼睛很黑,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似乎蕴藏了太多东西,却又平静得不起一丝涟漪。只一瞬,他便重新垂下眼帘,视线落回琴键。
然后,他的指尖,轻轻落下。
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不是通常歌女登台时那种欢快、鼓噪的前奏。那旋律低沉、舒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月光流淌般的宁静感,是贝多芬的《月光》第一乐章。清冷的琴音如同汩汩清泉,奇异地在喧嚣浑浊的舞厅里开辟出一方小小的、澄澈的空间。它并不试图压倒周围的嘈杂,只是固执地存在着,流淌着,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与沉静。
白蝶的心,在这熟悉的琴声包裹下,奇异地安定下来。她微微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层职业化的笑意似乎褪去了一些,多了一点真实的光彩。她启唇,歌声随之流淌而出: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她的声音并非那种刻意拔高的尖细,而是带着一种天然的、略带沙哑的磁性,如同上好的天鹅绒,在琴音的托举下,低回婉转,丝丝入扣。她唱这灯红酒绿,唱这舞步翩跹,唱这十里洋场的醉生梦死。可那歌声深处,细听之下,却仿佛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一种隔岸观火的疏离,一种置身繁华却心在荒原的苍凉。
阿哲的琴声始终追随着她,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时而低语应和,时而铺垫烘托。他弹得极稳,每一个音符都精准而饱满,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严谨。然而,就在这严谨的框架之下,白蝶总能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只有她能感受到的异样。比如,在某个长音处,他左手的低音和弦会不自觉地加重半分,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或者在某个转调衔接的瞬间,他的右手琶音会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像是平静水面下暗涌的湍流。他的目光,始终低垂,专注得仿佛灵魂都已融入那架钢琴。但白蝶知道,他并非全然沉浸。她无数次留意到,在弹奏的间隙,当他的手需要短暂离开琴键,或者仅仅是换一个和弦手型时,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总会极其快速、极其隐蔽地,在钢琴低音区最左侧那个不常用的、厚重的黑檀木琴键边缘,轻轻拂过。动作细微得如同呼吸,快得如同错觉。但白蝶知道,那不是错觉。那个琴键的边缘,一定藏着什么。
一曲终了,短暂的寂静后,舞厅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白蝶微微躬身致谢,眼角的余光扫过钢琴角落。阿哲已经重新将双手平放在琴键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默姿态,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拂拭从未发生。只有他微微抿紧的唇线,透露出内心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深夜,百乐门后台的喧嚣渐渐散去。脂粉香气和汗味被夜风吹淡了些许,留下一种曲终人散的疲惫和清冷。白蝶卸下了浓妆,洗尽铅华的脸庞带着一丝真实的苍白和倦意。她换上一件素净的月白色棉布旗袍,外面罩了件薄呢大衣,推开那扇通往后台窄巷的小门。
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和弄堂深处飘来的煤球炉子气息。巷子幽深,一盏昏黄的路灯在远处摇曳,投下幢幢鬼影。高跟鞋踩在潮湿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规律,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白蝶没有回头,只是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那脚步声也随之放缓。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在寂静的窄巷里走着,只有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野猫叫。
走到巷口,前面就是稍显宽阔的、路灯也明亮些的马路。白蝶停下脚步,转过身。
阿哲站在几步之外,依旧穿着那身深蓝旧西装,双手插在裤袋里。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轮廓,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幽深。
今晚的《月光》……白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卸下伪装后的柔软,……弹得有些不同。
阿哲沉默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专注,像是在仔细描摹她的眉眼。
白蝶向前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出的微弱气息。她微微仰起脸,目光落在他插在裤袋里的右手上。
每次,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的手指,总在那个黑键边上……像在确认什么。她顿了顿,唇角忽然弯起一个极浅、带着点促狭又仿佛洞悉一切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是……子弹么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远处路灯的光晕似乎也凝滞了。
阿哲插在裤袋里的右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他脸上的肌肉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警惕,如同沉睡的猛兽骤然惊醒!那目光不再是平静的深潭,而是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带着审视和一丝……杀意直直刺向白蝶。
白蝶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那目光太冷,太陌生,带着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属于黑暗世界的血腥气。她几乎以为下一秒,那插在裤袋里的手就会掏出一把枪来。她强自镇定,脸上的笑容却有些维持不住,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袋的提绳。
然而,那冰冷的杀意仅仅是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阿哲眼底的锐利迅速褪去,重新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混合着无奈、苦涩、甚至是一丝……痛楚的情绪他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身体线条却缓缓松弛下来。
他慢慢地将右手从裤袋里抽了出来。掌心向上,摊开在白蝶面前。
昏黄的路灯下,那只骨节分明、布满厚茧的手掌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枚黄澄澄的子弹。弹壳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弹头尖锐,带着一种原始的、致命的威胁感。
白蝶的目光被那枚子弹牢牢攫住,呼吸微微一窒。
是它。阿哲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感,仿佛承认这件事本身都耗费了他巨大的力气。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白蝶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像是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灵魂深处的底色。你……不怕
白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从冰冷的子弹上移开,缓缓上移,对上他幽深的眼睛。巷子里的风似乎停了,空气凝滞得令人心慌。她忽然伸出手,没有去碰那枚子弹,而是用微凉的、带着薄茧的指尖,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意味,缓缓划过阿哲摊开的掌心。
指尖下的皮肤温热,但那些覆盖在掌心和指腹的硬茧,却粗粝得如同砂纸。这绝不是一双只弹钢琴的手所该有的印记。它们记录着力量、摩擦、无数次紧握冰冷的金属……或许,还有扣动扳机的瞬间。
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那枚子弹冰冷的弹壳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在感受它的形状和温度。然后,她抬起眼,直视着阿哲,唇角重新勾起那抹带着点慵懒和玩味的笑意,声音轻飘飘的,却像羽毛搔在人心最痒处:
怕怕什么怕它……她微微歪了头,眼波流转,带着一种刻意的天真与诱惑,……还是怕你用它杀过谁她顿了顿,红唇轻启,吐出一个在当下上海滩足以让人心惊肉跳的名字,比如……周佛海
周佛海三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瞬间刺破了巷子里那层脆弱的平静!
阿哲的瞳孔骤然收缩!摊开的掌心猛地攥紧!那枚冰冷的子弹被他死死地、用力地握在掌心,坚硬的棱角几乎要嵌进皮肉!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瞬间变得异常难看,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瞬间揭穿、触及了最致命秘密的惊骇和紧绷!他死死地盯着白蝶,眼神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巨大的危险感,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决绝!
你——!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压抑得如同濒死的野兽在低吼,带着浓重的警告意味。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像一张瞬间拉满的弓,充满了攻击性。
白蝶清晰地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骤然散发出的、如同绷紧的钢丝般的危险气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但她脸上那抹慵懒的笑意却丝毫未变,甚至更加深了一些。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几乎要将她洞穿的目光,又向前逼近了极小的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瞳孔里自己清晰的倒影。
怎么她微微扬起下巴,声音依旧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仿佛谈论天气般的腔调,眼神却锐利如刀,被我说中了她轻轻呵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阿哲紧绷的下颌线,阿哲……或者说,我该叫你什么一个每晚藏在钢琴后面,用琴声当掩护,把子弹当护身符的人……你究竟是谁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追问,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直刺向他层层包裹的核心。
巷子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远处路灯的光晕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只有两人无声的对峙,目光在咫尺之间激烈交锋,一个带着玩世不恭的试探和深藏的锐利,一个充满了冰冷的警惕和随时可能爆发的毁灭。那枚被阿哲死死攥在掌心的子弹,如同一个沉默而危险的见证者,冰冷的金属硌着他的血肉,也灼烧着这令人窒息的、一触即发的寂静。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成令人窒息的丝线。白蝶指尖划过掌心的微凉触感,那带着洞悉一切的致命诘问,如同无形的绞索,紧紧勒住了阿哲的咽喉。他掌心的子弹硌得生疼,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却奇异地压下了他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眼底翻涌的惊骇和杀意,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激烈地波动后,竟缓缓沉淀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那紧绷如弓弦的身体,也一点点松懈下来,只是攥着子弹的指节依旧发白。
他没有回答白蝶的问题。关于名字,关于身份,关于那颗子弹的来历。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像是要穿透她精心修饰的皮囊,看清她灵魂里最真实的纹路,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早已存在、却不敢触碰的联系。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有被触及逆鳞的余悸,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如山的疲惫和……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寒夜星火的微弱光亮。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紧握的右手重新插回裤袋,连同那枚致命的子弹。然后,他微微侧过身,让开了通往马路的路。
这是一个无声的姿态。一个暂时的休战,一个危险的默许,一个到此为止的警告。
白蝶脸上那抹慵懒的笑意依旧挂着,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凝重。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深深地回望了他一眼,那目光同样复杂难辨。然后,她转过身,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声响,一步步走向巷口外那片被路灯照亮的、稍显宽阔却依旧危机四伏的马路。背影挺直,带着歌女特有的摇曳风姿,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
阿哲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目送着她的身影融入马路的光影之中,直至消失不见。巷子里重新只剩下他一人,夜风卷着寒意吹过,带来远处模糊的市声。他插在裤袋里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冷的子弹,指尖感受着它尖锐的弹头和光滑的弹壳,仿佛在触摸自己同样冰冷而尖锐的命运。许久,他才缓缓转身,身影融入窄巷更深的黑暗里,步伐沉重,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
此后的日子,在百乐门迷离的灯光和醉人的旋律中,依旧如常流转。白蝶登台,唱歌,周旋于形形色色的客人之间,脸上是永远无懈可击的、属于白蝶的笑容。阿哲坐在钢琴后,指尖流淌出或欢快或忧伤的乐章,沉默依旧是他最坚固的盔甲。他们之间,似乎又回到了最初那种歌女与琴师的关系,礼貌,疏离,界限分明。那晚窄巷里惊心动魄的对峙,那枚冰冷的子弹,那个令人胆寒的名字,都如同从未发生过,被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沉入各自心底最幽暗的角落。
然而,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白蝶唱歌时,偶尔会不自觉地望向钢琴的角落。阿哲依旧低着头,专注地弹奏,仿佛灵魂已与琴键融为一体。但她敏锐地捕捉到,他弹琴时,放在低音区琴键边缘的右手,那习惯性的、确认般的拂拭动作,似乎更加频繁,也更加……用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而他偶尔抬起头,目光穿过舞池迷离的光影投向舞台中央时,那眼神不再是完全的平静无波,里面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关切像冬日里呵在玻璃上转瞬即逝的白气,难以捕捉,却又真实存在。
他们之间再无言语交流。但每晚散场后,当白蝶走向那条幽深的窄巷时,身后总会响起那沉稳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如同最沉默的守护。白蝶从不回头,只是脚步会下意识地放缓一些。在巷口分别时,阿哲有时会极其短暂地停驻片刻,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一瞬,才转身消失在黑暗里。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汇,只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冰冷的空气中流淌。那枚子弹,像一道无形的屏障,也像一条隐秘的纽带,将他们隔绝在喧嚣之外,又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紧紧联系在一起。
这份脆弱的平静,在1941年初冬的一个寒夜,被彻底撕得粉碎。
那晚,百乐门的气氛格外诡异。临近散场,客人已稀稀拉拉。舞台上,白蝶唱完最后一支应景的《何日君再来》,微微鞠躬。灯光暗下,她转身走向后台。刚撩开幕布一角,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便猛地钻入鼻腔!她心头一凛,脚步顿住。
后台狭窄的通道里,灯光惨白。梳头娘姨阿珍瘫坐在墙角,双手死死捂着嘴,浑身筛糠般抖着,脸色惨白如纸,惊恐万状的眼睛死死盯着通道尽头——道具室的方向!那浓重的血腥味正是从那里飘散出来!
白蝶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强忍着翻涌的恶心感,快步走过去,一把推开虚掩的道具室门。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昏黄的灯光下,道具室一片狼藉。衣架倾倒,戏服散落一地,沾满了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粘稠液体。地上,一个穿着黑色短打、身材矮壮的男人仰面躺着,喉咙被利刃割开,创口狰狞外翻,鲜血还在汩汩涌出,浸透了身下的木地板。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临死前的惊愕和恐惧。那张脸,白蝶认得!是76号特工总部行动队的一个小头目,姓张,外号张麻子,心狠手辣,专门负责盯梢和清理门户!他的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把锋利的、沾满血的匕首。
而在尸体旁边,跪坐着一个穿着百乐门侍应生制服的年轻小伙子,是负责后台杂务的小顺子。他满脸是血,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左臂,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渗出,染红了浅色的制服。他显然受了伤,脸上除了惊魂未定,更多的是茫然和巨大的恐惧。
白……白蝶姐……小顺子看到白蝶,如同看到救星,声音带着哭腔和剧烈的颤抖,他……他突然冲进来……要抓我……说我……说我偷看文件……我……我不是……我没有……他语无伦次,显然惊吓过度。
白蝶瞬间明白了!小顺子无意中撞破了什么或者被当成了替罪羊张麻子奉命来处理,却不知为何在搏斗中被反杀无论真相如何,76号的人死在这里,小顺子浑身是血就在旁边……这就是黄泥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76号那些疯狗,根本不需要证据!
别怕!白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尽管她的指尖也在微微发颤。她迅速扫视四周,目光落在小顺子受伤的手臂上,伤口深不深能走吗
能……能走……小顺子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阿珍!白蝶转向墙角瑟瑟发抖的娘姨,别抖了!快!拿干净的毛巾来!给他简单包扎一下!再拿件干净外套!
阿珍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去找东西。
就在这时,道具室外杂乱的通道里,猛地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粗暴的呼喝:
人呢!
麻子哥!
搜!给我仔细搜!一个也别放跑!
声音越来越近!是76号的人!他们找来了!
白蝶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完了!来不及了!
快!从后门走!白蝶当机立断,一把拉起刚刚被阿珍胡乱包扎好手臂的小顺子,另一只手用力推开道具室另一侧那扇通往后台最深处、堆放杂物的小门,顺着巷子一直跑!别回头!她用力把小顺子推了出去!
砰!
道具室的门被猛地踹开!
几个穿着黑色皮夹克、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堵在门口!为首一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劈到嘴角,正是76号行动队队长,李士群的得力干将——刀疤刘!他目光如毒蛇般扫过室内,瞬间定格在地上张麻子的尸体和满地的鲜血上,随即,那双三角眼如同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锁住了站在尸体旁、手上还沾着一点血迹的白蝶!
白小姐!刀疤刘的声音阴冷得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丝残忍的戏谑,好雅兴啊!深更半夜,在这儿……清理门户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露出森白的牙齿,目光扫过白蝶,又扫过瘫软在地、抖成一团的阿珍,最后落在那扇被推开、还在微微晃动的后门,还有一个呢嗯那个小赤佬呢
刘队长,误会了。白蝶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脸上迅速堆起职业化的、带着点委屈和惊慌的笑容,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我们进来的时候,张队长他……他已经这样了……小顺子他……他吓坏了,跑了……她试图解释,试图拖延时间。
误会刀疤刘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冷笑,迈步走了进来,沉重的皮靴踩在粘稠的血泊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他身后的几个打手也鱼贯而入,瞬间将狭窄的道具室堵得水泄不通,凶戾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刮在白蝶和阿珍身上。刀疤刘走到白蝶面前,几乎贴着她的脸,一股浓烈的烟草和口臭混合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白小姐,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他伸出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用一根手指极其轻佻地挑起白蝶的下巴,力道大得让她感到疼痛,张麻子死在这儿,那小赤佬跑了,就你们两个活口……你说,我是该信你这红口白牙呢……他猛地松开手,脸上的狞笑瞬间消失,只剩下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狠戾,还是该信我手里这把‘家伙’!他猛地拔出腰间一把锃亮的驳壳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接顶在了白蝶的额头上!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穿透皮肤,直抵骨髓!
啊——!阿珍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彻底瘫软昏死过去。
白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死亡的冰冷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刀疤刘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和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感!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的瞬间!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如同平地惊雷,骤然在道具室门口炸开!
枪声太近,太突然!震得整个狭小的空间都在嗡嗡作响!顶在白蝶额头上的枪口猛地一震!刀疤刘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剧痛!他持枪的右手手腕处,猛地爆开一团刺眼的血花!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呃啊——!刀疤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手中的驳壳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变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
堵在门口的几个76号打手下意识地回头,拔枪!
只见道具室门口,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是阿哲!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旧西装,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冷峻,甚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他的右手,赫然握着一把枪管修长的、闪烁着幽蓝金属光泽的勃朗宁手枪!枪口,一缕淡淡的青烟正在逸散!
是他开的枪!他打断了刀疤刘的手腕!
阿哲!白蝶失声惊呼,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怎么来了!
妈的!找死!门口离得最近的一个打手最先反应过来,怒吼着就要举枪射击!
砰!
阿哲的动作快如鬼魅!手腕一抬,几乎没有瞄准,又是一枪!子弹精准地钻入那打手刚刚抬起的右手手臂!血花飞溅!惨叫声起!
枪声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狭窄的道具室内瞬间大乱!
干掉他!刀疤刘捂着自己血流如注的手腕,疼得面目扭曲,嘶声力竭地咆哮!
剩下的打手们如梦初醒,纷纷寻找掩体,拔枪还击!子弹呼啸着在狭窄的空间里横飞!打在木箱上噗噗作响,打在墙壁上溅起碎屑!道具室里顿时木屑横飞,硝烟弥漫!
阿哲如同一头矫健的猎豹,在门口矮身一个翻滚,避开了几发射向他的子弹,同时手中的勃朗宁连续喷吐火舌!他的枪法精准得可怕!每一枪都指向打手们握枪的手臂或腿部,不求致命,只求瞬间剥夺对方的反抗能力!惨叫声、怒骂声、枪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走——!!!
混乱中,阿哲朝着呆立在原地的白蝶,发出了一声撕裂般的、用尽全身力气的嘶吼!那声音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枪声和惨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诀别的意味!
白蝶被这声嘶吼惊醒!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震惊和恐惧!她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彻底清醒!她不再犹豫,甚至顾不上看一眼瘫倒在地的阿珍,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通往杂物间和后巷的门,连滚爬爬地扑了过去!子弹擦着她的鬓角和衣角呼啸而过,带起灼热的气流!
她扑进杂物间,反手死死关上那扇薄薄的木门!门外,枪声、惨叫声、怒吼声更加激烈地传来!如同地狱的交响!她甚至能听到子弹打在门板上的噗噗闷响!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她不敢停留,跌跌撞撞地穿过堆满杂物的房间,扑向后门!就在她颤抖的手即将抓住门把手的那一刻——
门外激烈的枪声,骤然停歇了!
死寂。
一种令人窒息的、不祥的死寂,瞬间取代了所有的喧嚣。
白蝶的动作猛地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她死死地抓住冰冷的门把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再也没有力气将它拧开。耳朵里,只剩下自己血液冲撞太阳穴的轰鸣,还有门外那片……吞噬一切的、令人绝望的死寂。
几秒钟还是几分钟时间失去了意义。
终于,门外传来沉重的、踉跄的脚步声,伴随着刀疤刘那因剧痛和狂怒而变调的、如同恶鬼般的咆哮:妈的!给我拖出来!老子要把他剁碎了喂狗!
还有打手们粗野的应和声和拖动重物的声音。
白蝶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她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无声地滑坐在地上。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冷汗和灰尘,肆意流淌。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只有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和恐惧而剧烈地抽搐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渐渐远去,脚步声、咒骂声消失在通道尽头,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白蝶瘫坐在冰冷的杂物间地板上,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眼泪早已流干,脸上只剩下纵横交错的泪痕和灰尘,混合成一片狼藉。心脏的位置,像是被挖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冰冷刺骨的风呼呼地往里灌。外面死一般的寂静,比刚才的枪声更加令人窒息,它无声地宣告着那个唯一的结果。
阿哲……
那个沉默的、总是低垂着眼帘的钢琴师。那个在窄巷里摊开掌心,露出冰冷子弹的男人。那个每晚在她身后,用琴声开辟一方宁静角落的影子。那个……刚刚用枪声和嘶吼为她劈开一条生路的人……
他死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地、缓慢地切割,带来绵长而剧烈的痛楚,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甚至不敢去想他倒下的样子,不敢去想刀疤刘那恶毒的咆哮……剁碎了喂狗……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扎进她早已麻木的神经。
不行!不能就这样瘫在这里!小顺子跑了,阿珍生死不明,76号的人随时可能杀个回马枪!这里一刻也不能多留!
求生的本能,如同最后一点火星,在冰冷的绝望中顽强地燃烧起来。白蝶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双腿软得如同面条,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踉跄着,几乎是爬着,推开了那扇通往幽深后巷的小门。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巷子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弄堂口一盏昏黄的路灯,投下微弱的光晕。借着那点微光,白蝶看到了——就在离后门不远、靠近墙角堆放垃圾的阴影处,散落着几张被揉皱、沾满了暗红色粘稠液体的……乐谱纸!
是阿哲的琴谱!他总习惯把正在练习或常用的谱子叠好放在钢琴上或口袋里!
白蝶的心猛地一抽!她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着双手,从冰冷潮湿、散发着腐臭的地面上,拾起那几张被血浸透、变得沉重而粘腻的纸张。纸张边缘被撕裂,沾满了污泥和血块,上面的音符早已被暗红发黑的血迹彻底覆盖、模糊不清。
就在她下意识地想将这几张染血的废纸扔掉时,指尖却猛地触碰到其中一张谱纸背面的异样——粗糙!与正面光滑的印刷感截然不同!
她颤抖着,将那张谱纸翻了过来。
背面,是空白的。但此刻,上面却布满了大片大片淋漓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而在那刺目惊心的血泊中央,几行用铅笔写下的、极其潦草的字迹,如同垂死挣扎的印记,清晰地映入白蝶被泪水模糊的眼帘!
那字迹她认得!是阿哲的笔迹!刚劲有力,却又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濒临崩溃的急促和颤抖。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在刻划:
**明月照我怀,**
**寒夜独徘徊。**
**琴声……**
写到这里,后面的字迹被一大片喷溅状的血迹彻底覆盖、中断了!那未写完的声字最后一笔,长长地拖出去,最终消失在暗红的污渍里,像一个戛然而止的生命叹息。
明月照我怀……
白蝶喃喃地念出这半句,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一股巨大的、几乎将她撕裂的悲恸如同海啸般轰然席卷而来!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抱着那几张冰冷粘腻、浸透了阿哲鲜血的琴谱,重重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巷子地上。她将脸深深埋进那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纸张里,身体蜷缩成一团,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终于再也无法控制,从喉咙深处撕裂般地涌出,在死寂幽深的暗巷里绝望地回荡。
明月无声,冷眼俯瞰着这人间炼狱。寒夜如铁,将她的呜咽和怀中那未写完的情诗,一同冻结在这无边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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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光阴,足以让沧海变成闹市,让血泪凝成书页。台北的初秋,天空是一种洗练过的湛蓝,阳光透过高大的樟树叶子,在地面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中浮动着桂花甜腻的香气,混合着柏油路被阳光炙烤后的微焦气息。车流在仁爱路的林荫道上穿梭,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嗡鸣。城市是崭新的,带着战后重建的蓬勃与一种刻意营造的、悬浮于历史之上的安宁。
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的白色建筑群,在绿树掩映下显得肃穆而安静。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樟脑丸混合的独特气味。一间宽敞明亮的特藏阅览室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滑的长条桌面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恒温恒湿,只有翻阅纸张的细微沙沙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电梯运行声。
沈白薇——当年百乐门的白蝶——端坐在长桌一端。岁月早已洗尽了歌台舞榭的铅华,在她脸上刻下深刻的纹路,银白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她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藏青色旗袍,外罩米白色开司米开衫,姿态沉静,目光专注地落在面前摊开的一本厚重的档案汇编上——《军统局抗战时期沪上潜伏人员名录(部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动作带着学者特有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已在此查阅了整整三天。从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试图打捞起那个早已沉入历史深渊的名字。阿哲。一个只有代号、没有姓名,如同影子般存在过的男人。军统档案的严谨与刻意模糊交织在一起,如同迷宫。她找到了无数个化名,无数个代号,孤雁、磐石、寒星……每一个冰冷代号背后,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段湮灭的故事。她一行行仔细辨认那些褪色的油印字迹,目光在每一个可能的化名、每一次行动记录、每一个牺牲地点上反复逡巡。每一次无果的翻页,都像在心上轻轻划开一道微小的口子,积攒着细密的失望。
沈教授,年轻的助理研究员小林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放下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恭敬,纪念馆那边刚送过来一批新解密的捐赠品目录和部分影印件,说是从一位前军统高层后人处得来的,可能有您需要的线索。他递上一个浅灰色的硬纸文件夹。
沈白薇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她接过文件夹,微微颔首:谢谢。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却依旧清晰。
她放下手中的汇编,翻开文件夹。里面是几页打印的捐赠物品清单,附带着一些模糊的黑白照片影印件。大多是些寻常的旧物:磨损的派克钢笔、老式怀表、几本皮面笔记本、泛黄的委任状……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心绪如同古井,不起波澜。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
一张单独放置的、约莫四寸大小的黑白照片影印件,夹在透明的塑料保护袋里。
照片有些泛黄,边角磨损,带着浓重的岁月痕迹。拍摄地点像是一个办公室或者会议室的门口。照片正中,并肩站着两个人。
左边一人,身着笔挺的深色中山装,面容瘦削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嘴唇紧抿,带着一种不怒自威、掌控一切的气场。正是那位曾在抗战时期令敌闻风丧胆、也笼罩着无数谜团与争议的军统局局长——戴笠。
而站在戴笠右侧,微微落后半步的位置……
沈白薇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瞬间凝固!
那人穿着笔挺的军统局制式校官常服,深灰色呢料,领章上的金色梅花在泛黄的照片里依然清晰可辨。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癯,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显得薄而冷峻。他的目光直视镜头,眼神深邃,平静无波,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却又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穿透时光的沉静力量。
是他!
尽管照片上的人比记忆中年轻许多,尽管那身威严的制服取代了洗得发白的旧西装,尽管那眼神里多了几分属于铁血机关的冷硬……但那眉骨、那鼻梁、那紧抿的唇线、那眼神深处沉淀的某种东西……烧成灰她也认得!
是阿哲!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极度震惊与巨大悲恸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沈白薇的四肢百骸!她握着文件夹的手猛地一颤,指尖瞬间冰凉!眼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耳边所有的声音——翻页声、空调的嗡鸣、窗外的车流——都急速退去,沉入一片震耳欲聋的、由血液奔涌声组成的死寂轰鸣!
她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个穿着军统制服、与戴笠并肩而立的年轻男人。四十年前百乐门后台的血腥气、子弹呼啸的尖啸、他最后那声撕裂般的走——!、那浸透了他鲜血的冰冷琴谱、那未写完的半句明月照我怀……所有被岁月尘封、却从未真正愈合的惨烈记忆,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被这张泛黄的照片彻底引爆!碎片带着滚烫的岩浆和毁灭性的力量,轰然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她几乎是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张照片从保护袋里极其小心地取了出来。指尖触碰到照片背面粗糙的卡纸。
她屏住呼吸,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慢镜头,将照片翻了过来。
照片背面,同样是岁月侵蚀的痕迹。但几行用黑色墨水写下的字迹,却异常清晰、刚劲地烙印在泛黄的卡纸上。那字迹,如同照片正面那个男人的眼神,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沉稳与力量。每一个笔画都熟悉得让她心碎!
**明月照我怀,**
**白蝶栖我肩。**
**——阿哲**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阅览室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樟树的叶子在微风里轻轻晃动。恒温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远处似乎有研究员低声讨论着什么。
沈白薇一动不动地僵坐在那里,如同被瞬间抽离了灵魂的化石。只有那双布满岁月褶皱、戴着金丝眼镜的手,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力气般攥着那张薄薄的、承载了四十年血火与思念的泛黄照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微微颤抖着。
镜片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照片背面那两行字——明月照我怀,白蝶栖我肩。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四十年前在阴暗后巷里那种绝望的、无声的奔涌。这一次,是滚烫的、大颗大颗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接连不断地、沉重地砸落在光滑的长条桌面上,在深色的木质纹理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水痕。泪水迅速模糊了镜片,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氤氲不清,只有照片上那两行墨黑的字迹,在泪光中却显得愈发清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白蝶栖我肩……
她无声地翕动着嘴唇,一遍又一遍,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诵读着失而复得的经文。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哽咽,逸散在寂静的、弥漫着故纸尘埃的空气里。
四十年血雨腥风,四十年天涯相隔。原来那晚的月光,从未熄灭。原来那只在乱世中仓惶飞离的白蝶,早已栖息在他沉默的肩头,刻进了他生命的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