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那句闲着的导火索
周五的厨房像一块被塞满的抽屉。
我五点十分到家,把净菜放进冰箱,换上围裙。锅里炖着排骨汤,是午休时在公司厨房熬好的,保温桶提回来,省了四十分钟。小阳坐在灶台边的小木凳上写数学作业,铅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响。我切着胡萝卜,刀刃与砧板碰撞出规律的节奏。他念一句:妈妈,第三题不会。我停下,看他本子上的应用题,三句话讲完解法,又继续切菜。
厨房小得转身都费劲。儿童画具堆在操作台一角,那是昨天没来得及收的。我腾出半边台面,炒青菜时锅铲碰到了水壶,烫了手背一下。没出声,只是甩了甩。手腕上的旧疤微微发烫,像是十年前那锅滚粥还在提醒我:别慌。
六点整,我铺上新桌布。素色棉麻,边角还留着线头,没剪。小阳抬头看了眼:妈妈,爸爸说今天要拍照发朋友圈。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我点头,把碗筷摆成一条直线。
六点四十,周明推门进来。西装笔挺,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他接过我递来的拖鞋,说了句辛苦了,然后径直走向客厅。我跟过去,看见他掏出手机,对着餐桌拍了一张。灯光打在瓷盘上,反着光。他嘴角微扬,手指在屏幕上滑动,配文还没打完,酒气先飘了出来。
升职宴改家里,也省事。他笑着说,语气像在总结会议。
我盛汤,端上桌。四菜一汤,排骨、青菜、煎鱼、凉拌黄瓜,还有一碗紫菜蛋花。小阳已经坐好,低头翻英语课本。我夹了块鱼腹给他,他小声说谢谢。
酒过三巡,周明话多了起来。他讲客户怎么刁难,领导如何赏识,最后举杯说:以后应酬少些,多陪家人。我低头吃饭,米粒黏在唇边,没察觉。
然后他忽然转向我:你说你多轻松,天天在家,啥都不用操心。
筷子顿在半空。
一滴汤汁从勺沿滑落,砸在桌布上,白布迅速晕开一圈黄渍。
我缓缓把勺子放回碗里,汤面轻轻晃动。
你又没赚钱,家里有什么累的他继续说,声音不高,却像钉子敲进木头,我同事陈姐,老婆也在上班,孩子成绩还比小阳好。人家怎么就能兼顾
小阳抬起头:妈妈每天六点起床——
大人说话,别插嘴。周明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我站起身,去厨房添饭。掀开电饭煲盖,热气扑上来,模糊了视线。我把勺柄转了个方向,让它正对着自己。这个动作做了十年,没人注意过。
回到桌边,我的碗里米饭压得实实的,像被什么重物镇住。一口没动。
小阳悄悄把鸡腿拨回我碗里。我没看他,只用筷子轻轻拨了拨,又推回去。
周明忽然提高声音:你天天在家,能有多累
我端起汤碗,准备收走。手一抖,热汤溅出,又一滴落在桌布上,比刚才更大。
新桌布啊,你怎么回事他皱眉。
我放下碗,取来抹布。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擦。抹布边缘绣着2015,针脚歪斜,是我那年辞职后亲手缝的。我把它对折三次,按住污渍中心,不让它扩散。动作很慢,但很准。
擦完,我站起身,顺手把抹布挂回水槽边。经过主卧门时,目光扫过衣柜底层。门缝里,露出半截硬壳笔记本的边角,黑色封皮,边角磨损。
我没停,走进卫生间洗手。水龙头开到最小,泡沫在指缝间堆积。我盯着手腕上的疤,它淡得几乎看不见,可每次碰到热水,就会隐隐发烫。
客厅传来父子俩的对话。
爸爸,今天学了新词。小阳说。
什么词
Labor。
什么意思
Work.
劳动。
周明笑了:这词简单。
我没出声,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干手。毛巾是去年买的,洗得发硬,边角也脱了线。
回到客厅,他们已经在看动画片。周明靠在沙发上,脚搭在茶几上,手机刷着新闻。小阳缩在他旁边,眼镜滑到鼻尖。我收走碗筷,放进水槽。洗洁精挤了一泵,泡沫浮起来,像一层薄雪。
窗外天色全黑。楼下的便利店亮着灯,有人推门进去买烟。我望着那点光,忽然想起赵姐上个月说的话。
你这活儿,按钟点工算,一年值七八万。
当时我没接话。
现在也没想接。
我只是把碗碟按大小摞好,筷子一根根对齐,抹布重新拧干,挂回原位。
然后站在厨房中央,听见客厅里周明随口说:还是在家舒服,有人做饭,有人收拾,命好。
我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目光落在卧室门缝。
那本子还在那里。
我没动它。
但我知道,它不会再藏很久。
夜深了。小阳睡着前抱着英语书,嘴里还念着:Labor…
labor
means
work…
我给他盖好被子,顺了顺他额前的碎发。
黑暗里,他的呼吸很轻,像一片叶子落在地上。
我坐在床边,看了他很久。
然后起身,轻轻带上门。
客厅只剩电视的微光。周明歪在沙发上打盹,领带松了,眼镜也没摘。我走过去,想替他盖毯子,却在指尖碰到他衬衫袖口的一道褶。
那是我今早熨的。
我盯着那道褶,看了三秒。
然后收回手。
转身走进厨房。
水槽空了。台面干了。
我拉开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支新笔。
黑色,按动式。
我把它放进围裙口袋。
站着,没再动。
窗外,整座城市安静下来。
只有我家的灯,还亮着。
第二章:十年前的第一笔账
围裙口袋里的笔尖抵着大腿,隔着布料能感觉到金属的棱角。我站在主卧衣柜前,手指搭上最底层的抽屉边缘,木头有些发潮,推拉时发出轻微的涩响。那本硬壳笔记本还在原处,黑色封皮被柜角压出一道斜痕,像一道陈年裂口。
我把它抽出来时,一粒樟脑丸从夹层滚落,在地板上弹了一下。封面上没有名字,只有右下角用铅笔写了个2015,字迹已经淡得快要看不清。我用拇指擦了擦,翻开第一页。
纸页发黄,边角微微卷起。第一行字是蓝色墨水写的,笔画用力得几乎划破纸背:2015年3月10日。下面列着两行工整的小字:哄睡儿子1.5小时,洗奶瓶30分钟。字尾拖得长,像是写完后笔尖顿了很久。
那天傍晚,我坐在儿童房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小阳刚做完雾化,呼吸还是软的,眼皮一搭一搭地挣扎着不睡。我抱着他来回走动,哼着广告公司年会时学的英文歌。他在我肩头吐了口奶,温的,顺着脖子流进衣领。我没动,继续走,一圈又一圈。
周明回来时拎着一袋水果,说是客户送的。他换鞋,挂外套,站在我面前说:你在家轻松,我赚钱就行。声音很轻,像在安慰。我点头,把小阳放进婴儿床,盖好被子。他没关灯就走了,说要去洗澡。
我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找便签纸。翻到一本旧项目进度本,封面印着公司logo,已经褪色。我撕掉前五页,从笔筒里拔出一支签字笔。写完那两行字后,手停在半空。听见浴室水声停了,我顺手从桌上拿起小阳白天画的涂鸦,剪下角落一个歪扭的红心,贴在页脚。
第二天早上,我在厨房煎蛋。锅底刚冒烟,周明走出来,衬衫扣子系错了。他接过我递的咖啡,笑着说:昨晚怎么不开电视黑漆漆的。我没说话。他喝了一口,忽然问:你整天在家,能有多少活儿
我铲起煎蛋,蛋白边缘焦了,像枯叶。
十年后,我的手指停在那颗红心上。纸背有轻微凹凸,是当年胶水涂得不匀。我翻过一页,后面密密麻麻全是记录。某天写着采购食材1.2小时,途中小阳发烧,药店买药+步行回家45分钟,字迹潦草,显然是赶着时间写的。再往后,校服缝扣子27分钟家长会准备发言稿1.8小时……每一行都像一根线,把我这些年零散的时辰串成一条沉甸甸的链。
客厅传来周明翻身的声音,沙发弹簧吱呀响了一下。我合上账本,指尖仍压在封面上。窗外楼下,便利店的灯还亮着,穿校服的少年推门进去,买了一罐饮料。他抬头看摄像头,动作有点僵。我盯着他走出店门,易拉罐反光划过他的脸。
我起身,走进厨房。抽屉拉开,把账本放进去,紧挨着新买的黑色按动笔。笔身比旧的粗一圈,握上去更沉。我把两者并排推到角落,盖上抽屉。金属滑轨发出短促的咔哒声。
回到卧室,我脱下围裙,叠好放在椅背上。转身时看见衣柜门没关严,露出半截空抽屉。我伸手去推,指尖碰到一张纸角。抽出来一看,是小阳上周的听写纸,红勾打得整齐,最后一行写着mother,下面多画了个笑脸。
我把纸折成小方块,塞进围裙口袋。那里已经有笔,现在又多了这张纸。布料鼓起一小块,压在腿侧。
我重新拉开厨房抽屉,把听写纸夹进账本第一页,压在红心旁边。纸角露出一点红,像新添的标记。
坐下来,我打开笔记本新的一页。日期写到今天,墨水渗进纸纹。第一行写:取回账本,耗时11分钟。第二行:整理记录,23分钟。写到这里,笔尖顿了一下。我抬头看钟,凌晨一点十七分。
下一秒,客厅传来脚步声。周明趿拉着拖鞋走过来,站在厨房门口。他头发乱着,睡衣领口歪斜,手里拿着空水杯。
你还没睡他问。
我没抬头,继续写:与丈夫对话,预计耗时未知。
他没动,也没说话。水杯在手里转了半圈,杯壁凝的水珠滑下来,滴在脚边。
第三章:账本里的特殊日子
水杯在周明手里又转了半圈,水珠沿着杯壁缓缓滑落,滴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我依旧没有抬头,笔尖在纸上留下‘与丈夫对话,预计耗时未知’的字迹,墨水缓缓渗进纸纹。
他没说话,也没再走近。几秒后,脚步退了回去,拖鞋在地板上拖出轻微的摩擦声。客厅传来电视打开的声音,低低的解说,接着是游戏登录的提示音。我按下笔帽,咔一声,合上账本。指节发紧,掌心有汗。
纸页边缘硌着指尖。我重新翻开,不是从头,也不是随意翻,而是直接滑到中间某处——2017年12月23日。那页纸的右下角有褶皱,边缘微微卷起,局部发暗,像是被水浸过又干了。我用拇指轻轻摩挲那块晕开的墨迹,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
那天夜里,小阳烧到三十九度八。我用温水浸毛巾,一遍遍擦他的脖子、腋下、脚心。他迷迷糊糊地哭,说怕黑,我抱着他在客厅走,窗帘没拉严,路灯的光斜切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黄线。我数着步子,来回走了两百三十七次。凌晨两点十五分,我背着他去社区医院,挂号、看诊、输液,他睡着了,手还抓着我的衣角。六点三十,我回家,煮了白粥,切了一碟咸菜,放在周明常坐的位置。
他第二天傍晚回来,西装袋里塞着一条深蓝领带,客户送的,标签没拆。他把它挂在衣柜里,说:这颜色配我那件灰衬衫正好。没提孩子烧了一夜,也没问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起身,走向衣柜。拉开最里面的抽屉,取出那个旧西装袋。拉链有点卡,我用力一拽,布料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内侧夹层鼓着,我伸手进去,抽出那条领带。标签上印着商务赠品,字迹已经有些褪色。我用指甲轻轻刮了刮一角,底下露出一行小字:感恩客户,共筑辉煌。我没念出声,只是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
我走回厨房,把领带轻轻搭在摊开的账本上。深蓝色的丝绸压在06:30
回家做早餐那一行字上,刚好盖住我当年用红笔圈出的彻夜未眠四个字。红笔的痕迹从丝绸底下透出来,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客厅传来游戏胜利的音效,短促的鼓点和欢呼声。周明低笑了一声:这局赢了。声音里有疲惫,也有满足。我盯着那条领带,它平整地横在纸上,像一道分界线——一边是别人送的礼物,一边是自己熬出来的夜。
我伸手,把领带往旁边移了半寸,让它不再压住那四个字。红笔的圈痕重新露出来,边缘有些晕染,像是当年写字时手抖了一下。我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小阳的听写纸,折得更小,塞进那页纸的夹层,压在物理降温+喂药那行字下面。纸角露出一点红,和十年前贴在账本上的红心颜色差不多。
抽屉拉开,我放回账本。金属滑轨发出短促的咔哒声。我没有把那支新买的粗笔也收进去,而是留在桌角,笔尖朝外,对着客厅的方向。笔身比旧的沉,握上去有分量。
我关灯,厨房陷入黑暗。抽屉没关严,账本边缘露出一线微光,像是从缝隙里透出的呼吸。我站在门口,看了两秒,转身。
经过客厅时,他正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电视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替。他没察觉我经过,也没回头。我停了半秒,目光落在他领口——衬衫第三颗扣子松了,领带歪着,像是随手一扯就挂上去的。他左手边的茶几上堆着空饮料罐,最上面那个还滴着水,落在下面的包装纸上,洇开一圈深色。
我继续走,穿过过道,推开卧室门。床头灯没开,我坐在床沿,脱下拖鞋。脚踝有点酸,是今晚站太久的缘故。我抬手去解发圈,金属卡子划过指腹,有点凉。
突然,客厅传来一声急促的提示音。周明啧了一声,手指停住。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又抬头看向厨房的方向。我坐在黑暗里,没动。他站起身,朝厨房走来,拖鞋在地上拖出比刚才更重的声音。
他站在厨房门口,和刚才一样的位置。这次他手里没拿杯子,而是攥着手机,屏幕还亮着。他看着我,又低头看了看桌角那支笔,再看向抽屉——没关严,账本露出一角。
你……他开口,声音有点哑,你还在记
我没回答。他站在那里,手指在手机边缘敲了两下,像是在犹豫。电视还在播游戏回放,画面闪动,映在他镜片上。
那天……他顿了顿,小阳发烧那天,我回来路上堵车,客户非要一起吃饭。我说家里有事,他们不信,说‘你老婆不是在家嘛’。
他抬起头,看着我:我说了,我说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但他们笑,说‘那不是闲着’。
他声音低下去:我把那条领带带回来,是想……是想让你知道,我也没空手回来。
他没再说下去。客厅的电视忽然爆出一阵欢呼,画面切换到胜利结算,角色站在高台上,金光四射。他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来,嘴唇动了动。
我盯着他领口那颗松开的扣子,没说话。
他抬起手,像是要扶眼镜,却停在半空,转而摸了摸后颈。
明天……他说,我能不能……试试做早餐
第四章:被轻视的琐碎
周明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攥着手机,镜片映着电视闪烁的光。他问我还在记不记,声音有点哑。我没回答。他低头看了看桌角那支新笔,又看向没关严的抽屉,账本露出一角。他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了句:明天……我能不能……试试做早餐
我没应,也没动。他转身回了客厅,脚步比来时轻了些。
第二天清晨六点四十分,闹钟没响。我的手搭在床沿,听见小阳房里传来窸窣的翻书声。我闭着眼,数了三分钟,才起身。围裙挂在门后,我慢慢穿上,拉链从下往上推,卡在中间,用力一拽,布料发出短促的摩擦声。
厨房灯亮起,水壶还没烧开。我站在灶台前,看着锅底一圈水渍,是昨夜煮粥留下的。我拧开水龙头,冲洗锅壁,水流打在搪瓷上,声音很轻。鸡蛋放进冷水,我特意只放了五个。锅盖合上,蒸汽慢慢升起来。
六点五十七分,卧室门开了。周明走出来,领带歪着,衬衫第三颗扣子没系。他径直走到餐桌前,掀开碗盖,又打开锅盖。
怎么没煮鸡蛋他皱眉,语气像在问一个出错的下属。
我正把咸菜碟摆上桌,手没停。忘了。我说。
他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你以前每天都煮。
今天没煮。我转身去盛粥,勺柄转向自己,汤不洒。
他站在灶台边,盯着空锅看,蛋壳贴在锅壁,干瘪地蜷着。我开会要迟到了。他转身走向衣柜,声音里带了火气,连这点事都记不住
我低头喝了一口粥,温的,米粒软烂。小阳坐下来,没说话,自己夹了咸菜。
七点零二分,周明从卫生间出来,手里捏着一双袜子,皱成一团。我的干净袜子呢他声音拔高,昨天那双呢不是该洗好了吗
我放下碗,起身走到洗衣盆边。盆底沉着几件衣服,最上面是他昨天换下的袜子,我弯腰拾起,袜筒内侧有汗渍,线头脱丝,边缘发硬。我没说话,解开盆边的洗衣液瓶盖,倒了两盖。泡沫涌上来,盖住布料。
你这算什么他站在门口,声音发紧,家务都做不好
我按了按袜子,让它完全浸进水里。泡沫吞没指尖,凉的。
小阳在餐桌边小声说:妈妈……不开心吗
我抬头,对他笑了笑。没有。我说。
洗衣液瓶被我攥在手里,塑料变形,标签起皱。一滴液体从瓶盖缝隙渗出,落在瓷砖接缝处,慢慢扩散。
七点零五分,周明换了袜子,系好鞋带,站在玄关镜子前整理领带。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对我说:今晚把我那套灰西装熨了,明天要见客户。
我说:好。
他没再说话,抓起包,开门出去。门关上的瞬间,拉链声刺耳。我站在原地,听见电梯叮一声,往下。
我走进卧室,打开衣柜。西装袋挂在最里面,我取出来,拉链卡了一下,我用力一拉,布料发出短促的撕裂声。我把它平铺在床上,袖口对齐,肩线抚平。床头柜上,那支粗笔还立着,笔尖朝上,像一根静止的针。
我伸手,把它拿起来,笔身沉,握在手里有分量。我拧开笔帽,墨水没干。我翻开账本,纸页泛黄,2017年12月23日那页还有领带压过的折痕。我翻到新的一页,写下:
2025年4月7日,6:40
起床准备早餐,煮粥、切咸菜、热牛奶,耗时52分钟。
7:02
收到丈夫指令:熨灰西装一套。预计耗时未知。
笔尖顿了顿,我又补了一句:
丈夫承诺尝试做早餐,未履行。实际仍由本人完成全部流程。
我合上账本,笔帽咔一声扣上。笔放回床头柜,笔尖仍朝上。
小阳站在门口,书包背在肩上,眼镜有点歪。妈妈,我走了。
路上小心。我说。
他点点头,转身下楼。我听见他脚步声渐远,接着是单元门开合的声音。
我回到厨房,水槽里还泡着袜子。我关掉水龙头,把洗衣液瓶放回台面。瓶身湿的,标签皱着,那滴渗出的液体已经干了,留下浅色印子。
我打开抽屉,把账本放进去。抽屉滑轨发出短促的咔哒声。我没有关严,留了一线缝隙,账本边角露出来,像呼吸。
我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向阳台。晾衣杆上挂着几件衬衫,风穿过布料,轻轻摆动。我数了数,三件是他上周换下的,领口发黄,袖口磨毛。我取下一件,放进洗衣篮。
篮子沉,我提着它往卫生间走。路过客厅时,茶几上还堆着空饮料罐,最上面那个滴着水,落在包装纸上,洇开一圈深色。
我弯腰,把罐子扔进垃圾桶。塑料撞击桶壁,声音很响。
我回到卫生间,把衬衫泡进水里。洗衣液倒进去,泡沫翻上来,盖住领口的黄渍。我伸手按了按,布料吸水下沉。
水龙头没关紧,一滴水落下,砸在瓷砖上,碎成几瓣。
我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有点乱,围裙带子松了半边。我伸手去扶眼镜,指尖碰到镜框,凉的。
洗衣篮边,那瓶洗衣液倒了,液体正从瓶口缓缓流出,沿着瓷砖缝隙,往地漏方向爬。
第五章:酒桌上的公开处刑
洗衣液瓶还倒在地上,液体沿着瓷砖缝爬了半尺远,边缘已经发白。我盯着那道痕迹,没去擦。橱柜门拉开,我取出新的瓶子,拧开盖子倒进洗衣机,旧瓶原地不动。
水声响起时,手机震动了。周明发来消息:晚上陈莉和两个主管来吃饭,你收拾干净。
我放下手机,走到卧室,拉开抽屉,账本躺在围裙口袋里。翻到前天那页,我写下:2025年4月7日,7:05
接到指令:准备晚宴,预计耗时未知。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灰西装未熨,延迟响应。
床头柜上的粗笔没盖笔帽,墨水口朝上,像张开的嘴。我把它合上,放进围裙口袋,拉链拉到顶。
下午四点,我打开衣柜。灰西装挂在最里面,折痕深,袖口微卷。我取出来,平铺在床上,没动熨斗。窗外阳光斜照进来,落在领口一道旧污渍上,是去年小阳喝豆浆时蹭的,我没洗掉。我坐在床沿,看着那块黄斑,手指按在账本边缘,一下一下压着纸角。
五点二十,门锁响了。周明走进来,看了眼床,皱眉:怎么还没熨
我没抬头。马上。我说。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浴室。水声响起,我起身,把西装翻了个面,依旧没开熨斗。
六点三十分,门铃响了。我开门,陈莉站在外面,高跟鞋踩在地垫上,妆很匀。她身后两个男人,一个胖,一个瘦,都拎着酒。
嫂子好啊!陈莉笑着,目光扫过客厅,周哥说你持家有方,家里肯定一尘不染。
我没接话,侧身让他们进来。
饭桌上,周明坐在主位,红酒倒满。他举起杯,说:感谢各位赏光,今天这顿全靠我家这位,她不用上班,在家享福,才有空弄这些。
陈莉夹了口菜,笑:周哥真是命好,娶到贤妻是福气。我要有这命,也想在家带孩子。
我低头盛汤,手稳着。汤勺碰到碗边,发出轻响。那句话在耳边回了一下,我没抬头。
林姐每天都做什么呀胖主管问。
周明替我答:她啊,就是买买菜、做做饭,带带孩子,轻松得很。
我端起汤碗,走向餐桌。热气扑在脸上,手腕上的疤有点发烫。
其实也不轻松。陈莉说,不过有人养,是福气。像我们,累死累活还得看老板脸色。
我脚步慢了一拍。汤碗边缘滑出一滴,落在周明袖口,迅速晕开。
哎!他猛地站起,声音拔高,你怎么回事连碗都端不稳在家待傻了是不是
我停下,没说话。汤碗放在桌上,蒸汽往上窜。我转身去拿抹布,脚步不快,也不慢。
抹布在水池边晾着,蓝线绣的边,我妈十年前留下的。我取下来,叠成方块,走回去,压在汤渍上。布吸了水,颜色变深。我手指按着布角,等它吸干。
没人说话。胖主管低头吃饭,瘦主管夹菜,筷子碰碗,声音很轻。陈莉笑了笑:哎呀,一点汤,擦擦就好。
周明坐下,扯了扯袖子,重新倒酒。没事,她就这样,笨手笨脚的。
我收回抹布,没拧,叠好放回厨房。灶上还有一锅汤,我关火,倒入保温桶。桶身上贴着一张便签,小阳写的:妈妈辛苦。字歪歪扭扭,铅笔写的,擦过又重写。
我摘下围裙,挂在门后。拉链从上往下拉到底,布料摩擦,声音很轻。我站在厨房门口,看了眼客厅。周明正讲公司的事,手舞足蹈。陈莉笑着点头,两个主管附和。
我转身,走进阳台。晾衣杆上挂着几件衬衫,风穿过布料,轻轻摆动。我取下一件,领口发黄,袖口磨毛。我把它放进洗衣篮,篮子沉。
回到厨房,我打开抽屉,账本露着一角。我没拿出来,也没关严。保温桶还立在台面,便签朝外。
我走到餐桌边,收拾空碗。陈莉的高脚杯还剩半杯红酒,杯壁留着口红印。我收走,放进水槽。水龙头打开,水流冲着玻璃杯,泡沫浮起来。
林姐别忙了,坐着聊会儿。陈莉说。
我没应。碗碟摞好,放进消毒柜。消毒灯亮起,蓝光映在瓷砖上。
周明说:她就这样,闲不住。我说你歇会儿,她说不累。
真是贤惠。陈莉笑,现在这种女人不多了。
我关掉消毒柜,转身去客厅收空酒瓶。胖主管递给我一个,瓶身还温。我接过,放进纸箱。箱底压着几个饮料罐,最上面那个滴着水,落在地毯上,洇开一圈深色。
我没擦。
嫂子,地毯脏了。瘦主管小声提醒。
周明抬头,看了眼,又低头喝酒。没事,明天她会收拾。
我站在纸箱边,手里还拿着酒瓶。瓶身湿,标签起皱。我把它放进去,纸箱满了,我没换新的。
林姐平时都看什么电视剧陈莉问。
不看。我说。
那打麻将逛街
也不。我低头整理瓶盖,拧紧一个松的。
那你一天到晚做什么她笑,总不能光做饭带孩子吧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嘴角翘着,眼神轻。
记账。我说。
啊她没听清。
我在记账。我声音不大,从早到晚,每件事,花多少时间,我都记下来。
饭桌静了一下。
周明笑出声:你又来劲了那破本子你还留着
陈莉也笑:记账记什么账买菜花了多少钱
记时间。我说,比如今天,我六点四十起床,煮粥、切咸菜、热牛奶,五十二分钟。七点零二分,你让我熨西装,我没熨,到现在,耗时零。
周明脸上的笑僵了。
你算什么他声音低下来,你又没赚钱,记这些有什么用
我看着他,没说话。手里的酒瓶还湿,标签被水泡得发软。
小阳从房间出来,书包背在肩上,眼镜有点歪。他站在我身后,没说话。
妈妈。他小声说。
我转身,蹲下,帮他扶正眼镜。怎么了
我听写本……你帮我检查了吗
我点头。检查了,错三个,我都标了。
他嗯了一声,低头看鞋尖。
陈莉笑:哎哟,你还帮孩子听写这可真是全职妈妈。
我没理她。站起来,把听写本从围裙口袋掏出来,递给小阳。回去改,明天交。
小阳接过本子,手指碰到我的手背。他抬头看我,又看周明,慢慢退后一步,靠在墙边。
周明喝了一口酒,说:你就是太闲了,才搞这些没用的。要我说,你就该出去工作,不然真要被家里这点事磨傻了。
我看着他。他眼神躲开,低头夹菜。
我转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牛奶。小阳睡前要喝的。我倒进杯子,放进微波炉。三十秒,叮一声。
我端出来,递给他。
谢谢妈妈。他小声说。
我摸了摸他的头。
微波炉灯还亮着,照在台面上。账本从抽屉里露出一角,保温桶上的便签被风吹了一下,边角翘起。
我站在厨房,看着客厅。周明正给陈莉倒酒,笑着说:我家这位,就是命好,不用上班。
第六章:摊牌的账本
微波炉的光熄了,水槽里的杯子还堆着。我关上消毒柜门,蓝光灭了,瓷砖上的影子也跟着消失。客厅里,周明的声音还在继续,酒瓶碰杯,笑声浮在空气里。他说:她就是命好,不用上班。
我转身,拉开厨房抽屉。账本在围裙口袋里,封面蹭着抽屉边沿,发出轻微的沙响。我把它拿出来,十年了,边角卷着,像一块旧布头。
我走进客厅,脚步没停。茶几上还堆着空酒瓶,陈莉的口红印在杯沿。我把账本放在中央,纸面朝上,正好翻到那一页——2020年2月,隔离第三周,采购、消毒、网课监督、心理安抚,合计217小时。
你说我没用。我开口,声音不高,但压过了他们的谈笑,那你看一看,我到底做了什么。
周明愣了一下,低头看本子。他笑了,手指一拨:又来这破东西你还留着他随手翻了两页,漫不经心。可翻到12月23日,儿子高烧,急诊往返+护理=5.5小时时,手停了。
他抬头看我,眼神有点乱。这……你记这个
记了十年。我说。
陈莉端起酒杯,笑了一声:嫂子,你这是要算工钱啊
我没理她。周明继续翻,动作慢下来。他看到每日流程拆解那页:6:40
起床→6:45
煮粥→7:00
唤儿穿衣→7:20
打包午餐……精确到分钟。他眉头皱起,又翻过一页,2019年生日,蛋糕制作3小时,芒果剔除(过敏)。
他猛地抬头:你连这个都记
你忘了。我说,你那天说‘随便买个就行’,我没听。
他没说话,手指在纸页上滑动。翻到后面,他看见一行小字:周明会议中,小阳哭闹,抱至阳台安抚,耗时27分钟,未计入主流程。他喉咙动了一下。
陈莉站起来,拎起包: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周明没应,还在翻。她碰了碰他胳膊:走了,明天还要开会。
他这才抬头,眼神有点空。陈莉朝我笑了笑:嫂子辛苦了。那笑轻飘飘的,像一片纸落下来。
门关上,屋里安静了。周明坐在沙发上,账本摊在腿上。他一页页往后翻,手指越来越紧。我站在厨房门口,没靠近,也没走开。
他翻到最后一页,停住了。
红笔写的字,工整,清晰:十年累计工时:12,785小时;按市场钟点工60元/小时估算,总值:639,275元。
下面贴着一张贴纸,小阳画的笑脸,歪歪扭扭,眼睛一大一小。那是他去年贴上去的,说妈妈是超人。
周明盯着那行数字,脸一点点涨红。他猛地合上本子,站起来,声音发抖:你跟我算钱你吃我的、住我的,连这本子都是我买的!
他把账本摔在地上。纸页散开,一页飞到沙发底下,上面写着:2015年3月10日,第一笔:哄睡儿子1.5小时。那是我辞职的当晚,他加班到凌晨,我抱着发烧的小阳在客厅走了一夜。
这个家是我撑起来的!他吼出来,声音裂了,没有我,你们连饭都吃不上!
我没动。地板上的纸页散着,有一页正对着我——2025年4月7日,7:05
接到指令:准备晚宴,预计耗时未知。灰西装未熨,延迟响应。
我看着他。他喘着气,手指捏着空酒瓶,指节发白。
你撑的是房子。我说,我撑的,是家。
他愣住,嘴唇动了动,没出声。目光扫过地上的延迟响应那页,瞳孔缩了一下。
我弯腰,把账本一页页捡起来。纸角有点皱,我用手压平,放回茶几上。封面朝上,笑脸贴纸还贴着。
我转身去阳台。洗衣篮还在,衬衫堆着。我拎起来,走进卫生间,倒进洗衣机。水声响起,我站着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厨房。
抽屉拉开,我取出新的洗衣液,拧开盖子倒进去。旧瓶还在原地,标签起皱,液体渗出两滴,落在瓷砖缝里。
我关上抽屉,围裙还挂在门后。我走过去,拉链拉开,把账本放进去。布料摩擦,声音很轻。
我站在厨房中央,听见客厅传来一声闷响。回头,周明蹲在地上,手指抠着沙发底,想把那页2015年3月10日捡出来。他的袖口蹭到地毯,沾了灰。
他抽出那页纸,盯着看了很久。然后,他慢慢站起来,走到茶几边,把纸轻轻放回账本里。
他合上本子,没再摔。手指在封面上停了几秒,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转身打开冰箱,拿出牛奶。小阳睡前要喝的。我倒进杯子,放进微波炉。三十秒,叮一声。
我端出来,放在餐桌上。杯子热,手心发烫。
周明走过来,站在我身后。他没说话,看了眼餐桌,又看我。
明天……他声音低,我想试试做早餐。
我没回头。微波炉的灯还亮着,照在桌面上。账本在围裙口袋里,拉链拉到顶。
第七章:罢工的第一天
六点四十分,闹钟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我伸手按停。窗帘缝里透进灰白的光,厨房方向没有动静。我坐起来,听见隔壁小阳翻身的声音。
我走进卫生间,拧开热水。镜面蒙了层雾,我用手指划出一道痕迹,看见自己眼下的暗影。十年来第一次,我没有顺手把洗衣篮拎进浴室。它还堆在阳台角落,衬衫领口发黄,像上周周明没来得及换下的那件。
小阳。我轻声推他的房门,起床了。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书包挂在椅背上,拉链半开。我帮他翻出干净校服,递过去。他低头穿裤子,忽然抬头:妈妈,今天早餐是粥吗
我没回答,从衣柜底层取出一只旧钱包,塞进外套侧袋。这动作很生,像是忘了怎么用力。围裙还挂在厨房门后,蓝底白花,边角磨得发毛。我走过去,解下挂钩,叠成方块,放进衣柜最深处。
我们去吃馄饨。我说。
他愣了一下,嘴角慢慢翘起来,用力点头。
出门前我看了眼冰箱。灯亮着,里面空了。牛奶盒倒扣在架子上,鸡蛋托空荡荡地立着。我关上门,咔哒一声,冷气断开。
街角面馆的蒸笼刚揭盖,白雾浮在桌面上。小阳吸了吸鼻子,解开围巾。要加葱花。他说。我点头,把热豆浆推到他手边。他捧着杯子,哈出一口气:爸爸今天吃什么
我没说话。邻桌的孩子把勺子掉在地上,母亲弯腰捡起来,擦了擦又递回去。小阳低头吹汤,热气糊住他的镜片。
周明推开家门时,已经七点二十三分。玄关鞋柜敞着,他昨天的皮鞋歪倒在地毯上。他换了拖鞋,径直走向厨房,打开冰箱门——灯亮,冷风涌出,货架空着。他皱眉,以为她忘了买。
他转身进卧室,翻衣柜。西装挂在内侧,领子卷着,袖口有折痕。他伸手摸了摸面料,转身去卫生间找熨斗,台面上积着水渍,熨衣板收在门后,布套干瘪。
他拧开热水,用毛巾浸湿,敷在领口上压了两分钟。衬衫还是皱的。
会议文件原本该放在书房抽屉第三格,现在翻出来全是杂纸。他翻到小阳书包,拉开夹层,找到文件袋,边角已被铅笔戳破。他抽出资料,纸页有折痕,像是被压过很久。
电梯下行时,他低头看腕表。领带歪了,衬衫袖口蹭着公文包边缘,发出沙沙声。
办公室里,主管扫了他一眼:今天怎么这打扮他笑了笑,没答。坐下时,椅子压到文件袋,纸角翘起来。他把它塞进夹层,手指碰到内页,发现一页数据表被咖啡渍晕染了小半。
中午他没去食堂。同事聊起家常,有人问:你家谁做饭他顿了顿:我爱人。对方笑:那你有口福。他点头,筷子戳着饭盒里的冷菜,没再说话。
晚上八点十七分,他推开家门。玄关堆着三双鞋,没摆齐。客厅茶几上,账本还在,封面朝上,贴纸上的笑脸歪着。他放下包,没开灯,站在沙发前看了两秒。
厨房水槽堆着碗,午饭的饭盒扣着,边缘结了油膜。垃圾桶满了,塑料袋口翻出来,茶叶渣黏在桶沿。他打开冰箱,灯光照出空架子。冷冻层有包冻饺,标签写着小阳早餐,日期是上周五。
他取出泡面,撕开包装,烧水。锅开时,蒸汽扑到天花板,又落下来。他把面倒进碗里,加调料,搅了两下,端到餐桌。
椅子冷的。对面空着。他坐下,吃了一口,面坨了,汤咸。
他放下筷子,盯着墙上的挂钟。六点四十分那会儿,她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坐在这里,看着空椅子他记得昨晚自己说我想试试做早餐,可早上醒来,厨房没人,炉灶冷着,连水壶都没灌。
他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书房。抽屉拉开,翻出上周的报销单。洗衣液,三十二元;面包,二十八元;鸡蛋,十五元……他一张张看下去,指尖停在一张超市小票上:馄饨皮、肉馅、葱、紫菜——那是林慧包馄饨的材料。日期是昨天。
他把单据塞回抽屉,转身回厨房。泡面碗还在桌上,热气散尽。他没洗,也没倒。转身进了卫生间。
浴缸放了半缸水,他脱了衬衫,搭在晾衣杆上。领口的褶皱还在。他坐进水里,水温刚好。闭眼时,听见隔壁卧室传来小阳的声音,压着嗓子,像是在打电话。
……妈妈今天带我去吃馄饨了,爸爸没吃早餐。
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嗯,他穿皱衬衫去上班了。奶奶,你觉得他会不会自己煮面
第八章:他眼里的真相
六点四十,闹钟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我猛地睁开眼。窗帘缝里透进的光比平时亮了些,厨房没有动静,也没有粥香。我坐起来,听见小阳在隔壁翻书包的声音。
我走进厨房,冰箱门一拉开,冷气扑面而来。里面空荡荡的,连调味瓶都收走了。我翻橱柜,锅碗瓢盆都在,但不知道哪个是煮粥的锅。我拎出一个奶锅,倒水,开火,等水开时才想起没放米。米缸在储物柜第二层,盖子紧着,我拧了半天才打开。
小阳站在门口,校服拉链没拉好。爸爸,鸡蛋要煎几分钟他问。
我盯着锅里冒泡的水,说:三分钟。把鸡蛋磕进去,蛋白立刻散开,贴在锅底。我用铲子去铲,蛋黄破了。又试第二个,火大了,锅边冒烟。我关火,蛋焦了半边。
面包呢他问。
烤面包机在消毒柜上面,插头没插。我插上,放两片进去,设定三分钟。等的时候我去翻衣柜找干净衬衫,领子皱着,熨斗在卫生间台面上,水箱干的。我倒了点水,按下开关,等它热起来时,听见啪的一声,面包跳出来了,黑了。
校服扣子系错了。小阳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我重新帮他系,第三颗扣子对不上眼。他书包背带上挂着接送卡,我顺手摘下来塞进裤兜,转身去拿公文包。
玄关鞋柜开着,我低头看,顺脚套上一双鞋。出门才觉得不对,脚掌压不实,低头一看,是林慧的平底鞋。我踉跄了一下,扶住墙,没换。
校门口,门卫拦住我:接送卡。
我摸裤兜,空的。再翻公文包夹层,没有。小阳在后面小声说:你放茶几上了。
我折回家,七点十八分。卡确实在茶几上,压在账本下面。我抓起来跑下楼,电梯等了两趟才来。到公司时,主管扫了我一眼:今天这么狼狈
我没答,坐下打开电脑。会议八点半开始,文件在公文包里,但边角卷了,纸页有折痕。我试图抚平,手指碰到咖啡渍,晕染了表格一角。
中午没人叫我去吃饭。我坐在工位上,听见隔壁组聊孩子上学的事。有人问:你家谁接送我顿了顿,说:我。对方笑:那你得记牢时间。我点头,没说话。
下午五点四十分,我去接小阳。他站在教室门口,眼镜歪了。同学家长笑着打招呼:周哥今天亲自来啊。我点头,牵着小阳往外走。
爸爸,蓝色回形针呢他突然问。
什么
作业本要用蓝色回形针夹,妈妈每天换。他低头翻书包,今天是绿色的。
我愣住。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手机响了,是同事妻子。我接起来,她声音熟络:明哥,上次你们家聚会,地板擦得真亮,我家阿姨都没这水平。慧姐太厉害了,难怪你能专心工作。
我握着手机,没出声。她还在说:你们家那顿家常菜也讲究,连凉拌黄瓜都切得整整齐齐。我老公就说,娶到慧姐是你福气。
福气。这个词刺了一下。
我挂了电话,站在学校走廊,听见小阳和同学说话:我爸连我作业本要用蓝色回形针都不知道。
我转头看他。他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回到家,灯是亮的,但没人。我放下包,去厨房烧水泡面。水开时,听见滴答声。水槽下方在漏水,一滴一滴砸在盆里。我蹲下看,接口松了,拧不动。我找扳手,工具箱在阳台角落,锁着。钥匙在哪儿我不知道。
我用毛巾堵住接口,水还是漫出来。我跪在地上,把毛巾塞紧,水浸透了裤腿。客厅灯亮着,茶几上账本还在,封面朝上,贴纸笑脸歪着。
我挪过去坐下,脚边是水,账本湿了一角。我翻开,纸页粘着,撕开时发出轻微的响声。目光落在一页上:2019年4月12日,周明生日,蛋糕制作3小时。芒果剔除(过敏),藏于奶油层下。
我手指停在藏字上。
那天我回家,切蛋糕时闻到芒果味,随口问:谁放芒果她立刻说:没有,是奶油味。我吃了一块,又问一次,她低头收拾盘子,说:可能是香精。后来我看见垃圾桶里有芒果皮,以为是买错了。
原来她是藏起来的。
我继续翻。一页写着:2020年2月5日,周明远程会议中,小阳哭闹,抱至阳台安抚27分钟,未计入主流程。再一页:2017年12月3日,儿子高烧,急诊往返+护理=5.5小时。周明加班未归。
我翻到最前面,看到一页写着:2015年3月10日,第一笔:哄睡儿子1.5小时。那天她刚辞职,晚上抱着小阳在沙发上轻拍,我在书房改PPT,听见她哼童谣,嫌吵,说:能不能小点声
她没说话,抱着孩子去了阳台。
我合上账本,没摔。手指抹过封面,把歪斜的笑脸贴纸扶正。它粘得不牢,我按了两下,才贴实。
水还在滴。我站起来,脱下湿裤子,换上干的。回到厨房,重新找工具箱钥匙。翻抽屉,第三格最里面,一把小铜钥匙。
我打开箱子,取出扳手。蹲下,拧接口。拧紧一半,手滑,水喷出来,溅到脸上。我抹一把,继续拧。
终于不漏了。我倒掉盆里的水,把毛巾拧干,挂回挂钩。抬头看钟,十一点二十三分。
我走进卧室,拉开衣柜。她的围裙还在最里面,蓝底白花,叠得方正。我拿出来,指尖碰到内袋,有东西。掏出来是一张纸,折得整齐。
展开,是超市小票。日期是昨天。商品:馄饨皮、肉馅、葱、紫菜。金额三十八元六角。
我盯着那张纸,没动。
小阳房间传来低语,他在打电话,声音压着:……妈妈今天带我去吃馄饨了,爸爸没吃早餐。他穿皱衬衫去上班了。奶奶,你觉得他会不会自己煮面
我站在门口,手里的小票慢慢卷了边。
第九章:笨拙的道歉
我起夜时,客厅灯还亮着。
周明坐在茶几前,账本摊开,手指停在2019年生日蛋糕那一页。水槽边的抹布搭在台沿,半干,是他睡前洗碗后随手挂的。他听见我脚步,抬头,喉结动了一下:你……还没睡
我没答。目光扫过他面前的手机,锁屏上银行通知静静躺着:对方已拒收。他顺着我的视线低头,手指迅速划灭屏幕。
那笔钱,他声音低,像怕惊动什么,我不是想……打发你。我是觉得,总得做点什么。
我站在厨房门口,没走近。昨天清晨我退回转账时,只看了那条对不起三秒。赵姐的话浮上来——你这活儿,按钟点工算,一年值七八万。可我不想要钱。我要的是他看见,不是补偿。
你慢慢给我,或者……他顿了顿,指腹蹭过账本上那行藏于奶油层下,我们重新算
我没说话,走过去,抽出笔。
新买的黑色签字笔,笔帽咔嗒一声拔开。我在账本最后的空白页写下:2025年4月9日,周明洗碗1次,耗时15分钟。字迹平直,像十年前第一笔那样认真。写完,笔没收,轻轻推到他面前,笔尖指向下一行空白。
他盯着那行字,手指蜷了蜷,又松开。纸页边缘被他拇指蹭出一道浅痕。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比平时晚。小阳已经背好书包,坐在餐桌前吃馄饨。周明在厨房,背对着我,手里拿着锅铲。锅里是煎蛋,边缘焦黑,蛋白结成硬块,蛋黄塌陷在中间。他翻了一下,铲子刮过锅底,发出刺耳的响声。
爸爸,小阳小声说,你昨天打碎的盘子,我放阳台了。
我知道。周明没回头,等下我倒垃圾。
我走到水槽边,看见三个碗摞着,洗得不算干净,内壁还沾着油渍。抹布拧得不干,滴着水。昨晚他确实洗了,没推给我。
妈妈,小阳抬头,爸爸今天讲故事,把‘小熊布布’念成‘小兔跳跳’了。
我看着周明的背影。他铲起煎蛋,放进盘子,动作僵硬。盘子边缘有一道细裂纹,是我昨天收拾碎瓷片时发现的——他没扔,拼回去,用透明胶带缠了一圈。
你吃吗他转过身,把盘子放上桌,避开我的眼睛。
我没动。他站了两秒,自己坐下,夹起一块焦黑的蛋,放进嘴里。咀嚼得很慢。
小阳低头喝汤,忽然说:蓝色回形针今天换了。
我抬眼。他书包上的蓝色回形针,整整齐齐夹着作业本。周明没说话,低头扒饭。
中午我接到小阳班主任的电话,说他忘带听写本。我正要出门,周明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本子:我送去吧。
他穿上鞋,又脱下来,换了一双。出门前在玄关站了会儿,拿起水槽边的垃圾袋,扎紧,带走了。
傍晚他回来,手里拎着超市袋子。我正在阳台叠衣服,听见他进厨房,塑料袋窸窣响。接着是开冰箱的声音,碗柜开合,锅盖碰撞。
我折好小阳的校服,走进去。他正往锅里倒水,手忙脚乱地翻包装袋,找配料表。
今天……我想煮点面。他说,你说过,汤底要放紫菜和葱花。
我看着他把紫菜撕碎,撒进锅里。动作生疏,紫菜飘在水面,没沉下去。他用筷子搅了两下,火开大了,水翻滚起来,溅到灶台。
盐呢他问。
我指了指调味架第三格。他伸手去拿,碰倒了胡椒瓶,粉末洒了一台面。他慌忙去擦,抹布太湿,越擦越糊。
算了。他停下,手撑在灶台上,喘了口气,我就是……想试试。
我没说话,接过他手里的勺,调小火,把紫菜压进汤里。汤慢慢变绿,香气散出来。
他站旁边,没走。等我捞面进碗,他忽然说:以后……家务我包一半。
我抬头。
不是你还我,也不是我还你。他声音发紧,是我该做的。一半。
我端起碗,递给他。他接过去,手指碰到碗沿,烫得缩了一下。
夜里,我醒来上厕所。客厅灯又亮了。
周明还在那儿,账本翻开,手边放着计算器。他正低头按数字,眉头皱着,像是在算什么。听见我动静,他抬头,眼神有点慌:我……就想看看,以前你记的这些时间,加起来到底是多少。
我走过去。他让开一点位置。账本摊在2020年隔离期那页,217小时的字样被手指压着。
我抽出笔,在新一页写下:2025年4月9日,周明煮面1次,耗时23分钟。汤咸,紫菜未泡发。
写完,笔搁下,没推,也没收。
他看着那行字,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我转身要走,听见他叫:慧。
我停住。
那个……他声音很轻,以后你记的时候,能不能……也记我的名字
第十章:新的账本
锅铲刮过锅底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把我惊醒。
我起身时,小阳已经穿好校服,正坐在餐桌前翻作业本。周明背对着我们,站在灶台前,锅里是煎蛋,油星溅在灶台边缘,他用锅铲翻了一下,蛋黄塌了,蛋白边缘焦黑。他没关火,又往锅里打了第二个蛋,动作比昨天早上稍微顺畅了些。
我走到水槽边,看见昨晚他用胶带缠过的盘子正放在沥水架上,裂口朝上,胶带有些松了,但没掉。抹布挂在水槽边,拧得不算干,滴着水。
他把第二个蛋盛进盘子,端上桌,没看我。小阳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写。
爸爸,他小声说,今天回形针是红色的。
周明顿了一下,手指在桌沿蹭了蹭,没说话。
我拉开水槽上方的橱柜抽屉,取了块新抹布。手伸进去时,碰到了一本没拆封的硬壳本子,封面素白,边角方正。我拿出来,放在臂弯里,顺手关上抽屉。
小阳背好书包,看了看桌上的煎蛋,又看了看我。我点点头,他拿起书包,走到玄关穿鞋。
周明坐下来,夹起一块焦蛋放进嘴里,嚼得很慢。油渍沾在他衬衫领口,他没发觉。
我走到餐桌旁,把那本新本子轻轻放在中央,翻开第一页。阳光从厨房窗户斜照进来,落在纸面上,反着微光。我抽出笔,黑色签字笔,笔帽咔嗒一声拔开。
我写下:2025年4月10日,周明,学做早餐,耗时40分钟。
字迹平直,像十年前记下第一笔那样认真。写完,我没收笔,也没推过去,只是将笔轻轻横放在本子上方。
他咀嚼的动作停了。目光落在本子上,从日期,移到名字,再移到耗时二字。喉结动了一下,手指在桌沿蜷了蜷,又松开。
小阳在玄关喊:妈妈,我走了。
嗯。我应了一声,没动。
他拉开门,又回头,指着餐桌:妈妈,今天回形针是红色的。
我看着他关上门。
屋里安静下来。周明低头喝了一口粥,粥是昨天剩的,他热过,没加水,表面结了一层薄皮。他咽得很慢,像是在吞咽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我站着,没收拾碗筷,也没收本子。阳光慢慢移过桌面,照在周明两个字上,笔画边缘泛起一点微亮。那行歪扭的笑脸,是我用笔尖轻轻勾的,圆不圆,眼不对称,像极了小阳五岁时在作业本上画的太阳。
他忽然抬起手,像是要碰本子,又收了回去。手指在桌沿摩挲了一下,起身去厨房倒水。经过餐桌时,脚步慢了半拍,但没停。
我听见水倒入玻璃杯的声音,冰箱门开合,他拿出牛奶,倒了一小杯,放回冰箱。回来时,他绕到我这边,站了两秒,把牛奶轻轻推到我手边。
我没看他。
他回到自己位置,坐下,低头看着空碗。阳光已经爬上他的袖口,照出衬衫上没熨平的一道褶。
我拿起笔,在耗时后面添了两个字:含清理灶台。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我合上本子,没收走,就放在桌上。阳光正落在封面上,空白一片,什么都没写。
他起身去书房拿公文包,经过餐桌时,脚步又顿了一下。我看见他手指轻轻拂过本子边缘,像是确认它还在。
他出门前,把垃圾袋扎紧,带走了。
我坐下来,打开本子,翻到第二页。空白。我盯着那页纸,听见楼道里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阳光移得更斜了,照在第一页,周明二字清晰可见,笑脸微微发亮。
我听见钥匙声。
门开了,周明站在门口,手里拎着超市袋子。他没换鞋,径直走进厨房,放下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包紫菜、一小捆葱、一盒鸡蛋。他把鸡蛋放进冰箱,转身看见我站在厨房门口。
我……他声音有点哑,回来的时候顺路买的。
我没说话。
他低头整理袋子,忽然从里面拿出一盒新的回形针,红色的,和我今早换的一样。他放在灶台边,没说为什么买,也没看我。
我走过去,打开本子,翻到第一页,在耗时40分钟后面,又添了一行小字:采购紫菜、葱、鸡蛋,往返超市,耗时28分钟。
他站在灶台前,手撑在台面上,指节微微发白。
我合上本子,放回餐桌。阳光正照在那行歪扭的笑脸上,像被点亮了一瞬。
他忽然转身,从书包侧袋掏出一张纸,递给我。是小阳的听写本,昨天他送去学校的那一本。纸角有点皱,但他用透明胶带仔细贴过了。
他……今天听写全对。他说。
我接过本子,没翻。
他站在原地,像是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阳光照在他袖口的褶皱上,照在灶台边那盒红色回形针上,照在餐桌上那本素白的硬壳本子上。
我拿起笔,在新一页写下:2025年4月10日,周明,送听写本,耗时12分钟。
写完,笔没收,也没推。
他站在厨房门口,手还搭在门框上,影子斜斜地投在地板上,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