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三品尚书之女,一夜之间全族被灭、贬为罪奴,活着都不配有姓。三年青楼,她从死尸堆里爬出,一双手洗净脂粉,攥满血债。世人说她是贱籍女,低贱不配与天子并肩。可等她凤冠加身,万人跪迎时,她却转身点灯焚信,只留下一句话:
今日我为贱籍雪冤,来日谁替你们传灯
1
纸鸦惊京
兰州道,春寒料峭。
京中名妓馆梧府,灯红酒绿。花船一艘艘泊在岸边,青衣引路,粉面斟酒,水袖飘香,笙歌婉转。香风之中,一场暗杀,悄然逼近。
沈三娘,今夜这桌,是陈公子点的你。
红帘掀起,青衣低声通传,那张红花账上倚着的女子睁开眼来,眸色澄净,没有丝毫惊慌。
她名唤沈婉凝,出身三品尚书沈自白之女。三年前,沈家被抄满门,她母亲在狱中自缢,她从尚书千金沦为青楼妓。
今夜,她要死。
不是死给陈公子看,是死给整个京城看。
沈婉凝缓步踏入酒宴厅。厅内香炉微熏,鸳鸯暖帐垂地。陈曜昌之子陈裴延斜倚美人榻,手中把玩白玉扇,冷笑一声:我最爱看你低头的样子,可惜,这么美的脸,就该早些弄脏。
话音未落,她已提酒盏跪下。手微颤,却眼不红。陈裴延伸手来取,她忽而将整盏酒泼在自己脖颈,尖叫一声扑入火盆。火光乍起,香油爆响,她整个人卷进火里。
酒客哗然,一片惊乱。有人喊:着火了!也有人惊叫:快救人!
她身影已扑入火中,裙摆燃尽,浓烟缭绕,人倒地不动。
花楼门外,一具焦黑的尸体被披上白布,连夜运往城外乱葬岗。运尸的是梧府的老仆秦叔,眼神冰冷,一言不发。
谁都不知道,白布下的尸体不是沈婉凝。
三日后,京城风声再起。
城西夜市,一纸纸白鸦剪影,从天而降,落在人群肩头、茶肆酒楼、香阁客栈。有人拾起,看得清楚,上头是一笔一划的控诉:
沈家清白,兵部忠臣,死于权相陈曜昌之手!
尚书府满门忠良,遭诬陷杀戮,血债未清!
妇孺焚死,婴儿入狱,昏君冷眼,佞臣当道!
纸鸦成雨,京中大乱。
皇城御书房,夜未央。
太监慌忙禀报:陛下,纸鸦传谣,全京皆知,百姓纷传兵部沈自白受冤一事,民心不稳!
皇帝一掌拍碎紫檀案几:胡说八道!沈家乃贪污通敌!当年朝堂公断,何人敢反口!
摄政王裴景舟却缓缓开口:陛下,这字……是沈尚书亲笔笔迹。
御案沉寂,落针可闻。
数年前,沈尚书临刑前的血书消失无踪,竟在这传谣纸鸦上重现,字迹笔直如刀,句句惊心。
欲斩忠良者,必先盖过声息。
兵权在握,谗言起时,已知天命难违。
为国死不惜,为民冤不甘。
皇帝眉眼抽搐,半晌不语。
陈曜昌站在殿下,脸色惨白:臣以为,需严查此纸鸦之源,扰乱朝纲者,当以重律治之。
他面无表情,袖中藏紧。那张字迹,是他亲自勒令销毁的,却被流出京中,他猜不透——沈家之女,竟还活着
翌日,百姓传言四起:
沈三娘回来了!
青楼女从火中复生!
纸鸦女,是沈婉凝!
消息如毒蛇钻入各家府邸,梧府却空无一人。秦叔早已离京,旧识无踪。
摄政王裴景舟夜回王府,独入书房。烛影摇曳间,书案上躺着一本账册,薄纸压着一枚金簪。
那是沈婉凝生前所佩,雕花细骨,只属于官家女。
他眼中神色微动,唇角露出一抹深意。
原来,她没死。
她不但活着,还回来了。
裴景舟合上账册,低声一笑。
沈婉凝,你终于,舍得再入这局了。
2
再入侯门
盛晋王朝,王府西厢,初春雨夜。
檐下滴水如线,打湿了阶前玉石,也模糊了那双立于雨中的绣鞋。
沈婉凝披着青灰布衣,手执油纸伞,面色淡漠。伞骨断了一根,雨珠顺着破裂处滴落在她鬓边,却不曾惊扰她一丝神情。她站在王府门外,足足一个时辰。
门未开,仿佛故意试探。
她却未退半步。
守门侍卫原先以为是个误入的乡妇,待那女子不言不动站至三更,才有内侍急奔而出,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女子缓缓颔首,伞收,步入雨中王府,背影冷如寒枝霜雪。
王府内院,灯火稀疏,沿廊灯盏未尽点燃,只有最深处的一盏烛光燃得旺盛。
那里,是摄政王裴景舟的寝书合一之所。
他站在窗后,一身月白宽袍,身影颀长。窗外是满园夜雨,他却未饮一滴酒。
她不避风雨,站在门外一个时辰。
身后侍从恭声而道。
裴景舟指间拨弄着手中金簪,那是沈婉凝的旧物,青楼火案后遗留在王府后墙的花槽中。他曾遣人查过,花槽下方竟藏着密信三封,全为沈家旧账目。
引她进来。
语音未落,门外轻响。沈婉凝缓步踏入,未施粉黛,只着灰衣,鬓发半湿。她抬眸看他,眼神平如镜水。
王爷召见,婉凝自当恭听。
这一声婉凝,裴景舟听得分外讽刺。
她的声音,似从三年前穿透火焰与血雨中而来。彼时的沈家尚未倒,她仍是尚书之女;而现在,镜湖投水、青楼焚尸、纸鸦传城,那个骄傲清冷的姑娘,如今已然无依无靠,却站在他眼前,坦然如昔。
裴景舟缓缓开口:你活得可真顽强。
她笑:王爷贵人多忘事。当年临沈家灭门,是谁在御前失声,为我求情
他眸光一凝。那日他确实在御前为她留过一命——若沈自白有罪,其女尚未婚配,请暂留性命,查验之后定夺。
她今日来此,便是借他这人情来还朝。
裴景舟不答,只盯着她:你来王府做什么
听闻王爷近年操办账房失误,私盐案亏空百两。她轻轻笑,巧了,我在梧府时日日记账,识银辨数,一目十行。
你要为我记账
我要在王府站住。
她言辞清冷,语气却无可置疑。
他眸中浮起浅笑:好得很。沈三娘,你真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
我从不下地狱,我就是地狱。
她说完这句,低头一拜。裴景舟挥手命人带她下去安置。众人目光皆惊,却不敢言语。
翌日清晨,沈婉凝衣着素净,已出现在王府账房。她坐在账桌后,三两笔间便揪出采买中十两私账,直言不讳:柳管事三日采买鱼虾,无半日验货,米价水账堆满五百两。
柳管事跪地求饶,惊得全府哗然。
裴景舟坐于内堂,冷眼旁观,心底却在翻涌。
沈婉凝三年未见,一出手便如铁笔刀锋,不动声色斩人命脉。她坐在男人世界的账桌后,冷静、干脆、手腕利落,甚至比多数老官还更懂生死轻重。
她不是来求活命的,她是来翻盘的。
午后,她披着斗篷步出账房,府中女眷悄悄观望。她们都认得她——三年前的尚书千金,三日前的纸鸦妖女。
她竟成了王爷的人。
不会吧,她是青楼女子啊……
听说她死过一次,尸体都烧焦了……
流言悄然蔓延,沈婉凝却置若罔闻。
夜色渐沉,她独坐房中,手中展开的是一张官银采买流程图。左侧藏着陈曜昌私账流向,右边却连着摄政王属地仓储。
她写下两个字——交锋。
今夜,她回到王府,不是为了倚人而生,是为了借刀杀人。
她将亲手把这把刀,递到陈曜昌的咽喉。
沈婉凝合上图卷,起身缓步立于窗前。雨已停,天际破晓,一缕晨光悄然落入她掌中。
她轻声道:陈相,咱们三年未见,该算旧账了。
3
故人如刃
京中暮春,绛瓦朱楼,花开半庭。
王府管账案头的银票与帛账已换了三批,沈婉凝坐在矮案后,手执朱笔批改,一字未差。外头传来喜鹊啼叫,几只落在院中石榴树上,叫得正欢。她却忽然停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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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交来的药材账目,末尾多了三个字:裴如晟。
她盯着那名字良久,唇角微勾,笔尖却毫不犹豫划出一道血线,将那页账目斩为两段。
三年了。
他终于出现了。
正午,王府设宴接待户部新丞之子,正是如今已升为主事的裴如晟。
沈婉凝坐在内阁回廊,面前茶未沏,只有一碟落了霜的糕点。远处有笑声传来,她不必看便知,裴如晟一贯轻浮的语调,笑时惯用扇骨敲桌,酒未饮声先高。
昔日她初入青楼,他托人捧花灯十盏,摆在街口说:我不娶官宦之女,只娶沈婉凝。
再后来,沈府被抄,他却冷眼旁观,甚至将她藏身之处告知巡捕,说她逃得不体面,贻笑街坊。
她从地狱里爬回来,只为这类人——送他入下一层地狱。
厅中传来几声轻笑:听闻沈三娘今在王府当差,可真是大难不死,福祸难分。
她未动。
侍从入内通报:裴主事邀您同饮一杯。
她起身时,茶盏仍未温热,眼神却冷得像封雪的池。
请。她答得平静,步履更稳。
厅中人众皆起,裴如晟笑意盈盈,从人群中走来,衣衫华贵,腰间玉佩叮当。他眼中闪着几分惊讶,几分怜惜,还有不加掩饰的试探。
沈三娘,好久不见。
沈婉凝面色未变,唇角甚至挂了微笑:裴主事贵人多忘事,我不姓沈。
他眸光一紧:是,是我唐突。
我在王府,只是奴籍编外,不敢认旧人。
她说得温和,却句句带刃。满座人皆识得其中锋利,空气仿佛都被寒意冻住。
裴如晟一笑:不过是一杯酒,三娘何必如此生分
我怕这酒太烈。她端起酒盏,对他扬起笑,一不小心,又会送我入狱。
裴如晟的笑僵在脸上。那年,他确实送她进了青楼。他以为她不会知道,却不知当日梧府暗巷,有人递来的一封回礼——落款裴。
听说,裴主事如今在户部兼理食盐税务她轻轻一笑,放下酒盏,转而望向王府管事,王爷命我查账时提过,近日食盐水耗异常,损失高达两千两。
众人哗然。
沈婉凝仍神色平淡:奇怪得很,盐商多为裴家旧部,采买核销却绕过王府批验。
裴如晟眼底终于泛起一抹急躁:三娘,莫要信口开河。
我不信口开河。她目光直视,我信账本。
说罢,转身而去,只留下满堂震惊。
王府夜深,裴景舟坐于内书阁,一页一页翻着今日查账呈报。沈婉凝未求他插手,却交上了所有裴氏下属流账卷宗,细节缜密,指向清晰。
她在杀人。
他低声道。
这不是查账,是祭刀。是亲手一点点剖开裴如晟的皮,拨他骨,再让他名利尽失,死无葬身之地。
裴景舟抬眸望向窗外,夜风清冷。
你到底,打算玩到哪一步。
沈婉凝坐在房中,灯未点,只有月光照入,洒在一地账册上。她缓缓揭开藏在帘后的小木匣,那是三年前裴如晟赠她的玉钗,钗尾刻着她名。
她将那玉钗扔入火盆,火焰跃起,照出她唇边一丝笑。
下一步。她低声,陈曜昌。
4
沉香冤案
兰州道,京中贵妇圈中流传一句话——春不宴,夏无香。
所谓春不宴,是王府每年春末设的流花宴,贵族女眷云集,表面斗才比艺,实则暗潮涌动,商贾权贵皆以此探听风向。
夏无香,则是暗指香铺沉香斋,陈相之子陈裴延私设于坊市之外,贩香以敛财,尤爱招揽权贵中妇,供其玩弄、控人、除祸。传言中,已有三名妇人因与其纠缠而疯、失踪或自尽,却无一人能指控他分毫。
沈婉凝今日,便要在流花宴上,把这缕香,点得彻骨灼心。
府中曲水流觞,花木扶疏,众女官眷正观池中女伎水舞。沈婉凝却独倚亭台,手执一炉新焚沉香,目光沉静如雾。
身后人来报:陈裴延来了,携西宁侯夫人一并入席。
她颔首不语,只在指间添了一撮细粉,放入炉中。香气变了,变得沉郁中带一缕凉意,几不可察。
西宁侯夫人年不过二十,肤白如瓷,眸中却已有惊惧之色。她坐在沈婉凝一侧,本想避席,却被婉凝一手握住:夫人既来,便不可走。
我……她欲言又止,转而低头不语。
陈裴延踏入宴席,锦衣狐裘,目光一扫,落在沈婉凝身上,勾起一抹轻笑:沈三娘,三年不见,竟敢邀我共宴
王府宴,不是我的。婉凝轻声道,可这香,却是我挑的。
他目光一扫,落在香炉,轻嗅之下,脸色微变。
你敢!
不过是沉香粉。她莞尔一笑,不掺血、不含毒,怎敢害陈公子。
陈裴延目色沉暗,骤然起身,大袖挥下香炉。香屑洒落,满座皆惊。
西宁侯夫人突地发出一声尖叫,抱头跪地,颤声哭喊:别碰我……不要再逼我……救我……
众人色变,场中顿时寂静。
陈裴延眼神冰冷,正欲怒喝,却见沈婉凝一指点向侯夫人背脊。夫人身子一震,立时吐出一物——竟是一片血书残卷,藏于贴身香囊之内。
她语声已破:我不是疯,是他喂我那香……夜夜来……说我若敢说一句,就埋我母于井底……
一语未完,香囊中爆出一股血腥之气,众人俱惊。
香囊,竟藏有毒封。
沈婉凝稳稳站起,拿出帕子盖住香囊:王府宴上,陈公子赠香伤人,所为何意
陈裴延怒极,拔剑在手:你敢污蔑我!
沈婉凝面不改色:可你手中的剑,尚有香粉未散。
他顿住。
众目睽睽之下,香粉如星点,落在银鞘之上。
这香,正是断魂香之引,三年前梧府旧案,便是有人在她茶中下了同样的香,令她癫狂一夜,第二日便被诬为诱杀恩客。
今日,陈裴延以同样方式对西宁侯夫人施为。
一切,回到了起点。
而这一回,她不会再给他逃脱的机会。
裴景舟踏入宴席时,恰好见沈婉凝执帕起香,冷眼看着陈裴延:王爷,王府设宴,出了命案,是不是该请御医验毒、宫门传审
他一眼看穿场中局势,朝她轻轻一点头:按法办。
当夜,陈裴延被缉入禁牢,西宁侯夫人送至御医署,由太医院三品主事出面亲验。
两日后,京中布告公示:
陈相之子陈裴延,以香迷奸民妇、诬陷官女,证据确凿,罪责连坐,罢官议处。
这一纸通报,如同惊雷掀开京中云幕。
纸鸦未散,新罪又至。
陈曜昌暴怒之下,入宫请旨自辩,却被皇帝冷语相讥:你家教之严,果然声名远播。
回府当夜,他击碎百案,命密使发话:盯住沈婉凝,我要她骨灰无存。
而沈婉凝,正坐在王府西厢,倚窗而读,一盏香未冷,一碗药初凉。
她咳了一声,血丝未吐,只用帕子轻轻按住唇角。
三年前,她受的是同样的毒。今日,她借这一缕香,将仇人送入深渊。
可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陈曜昌,尚未动真格。
而她——还未真正出手。
夜风吹散帘幕,灯光映出她半张脸,清冷如霜,目光如刃。
5
血灯传言
京中连雨三日,纸鸦未绝,百姓悄然传言——断魂香案并非起点,而是报应的回响。
陈裴延入狱那夜,梧府旧人、兰道盐商、尚书故吏皆遭夜查,陈曜昌幕僚、亲信、门生,无一安宁。
但这只是表面动荡。真正引爆全局的,是沈婉凝悄无声息做的另一件事。
她请王府绣坊女官,为京中孤贫女子分送针线,名为云针入户,暗中却派发小纸灯,每一盏都附着一页问卷:
你可曾见冤你可曾受辱你愿否说出
一盏一信,由城南至城北,悄然传遍百巷千门。
三日之后,纸灯漂回王府,铺满西厢长廊。千余封信,无一重样,有的用竹笔,有的用木炭,字迹歪斜,却句句刺骨。
我爹是衙役,被权贵陷害。那年我才九岁。
我姐为户部权臣妾,十年不许生子,一朝出血,被打死说她不洁。
我娘夜织帛三年,陈家下人辱她,说她手脏,剁了拇指。
沈婉凝披衣坐于屋中,灯未点,借窗外月光,一封封读。她眼神冷得像雪,指尖却极稳。
她知道,只要有一天,这些声音能聚起来,就能吞了陈曜昌。
可就在这天夜里,王府西库失火。
整间仓房焚为灰烬,数十灯信化为飞灰。官府当夜封锁消息,却挡不住一夜之间,整座兰州道弥漫纸灰气息。
翌晨,摄政王召她。
裴景舟一身戎装,面色肃杀。
纸灯信件,外人不知其意,王府内却多有猜测。
沈婉凝站在他面前,一身素衣,不言不动。
裴景舟缓声:今夜有人往宫中送信,说你企图煽动民愤。
她终于开口:他们不是民愤,是人命。
他盯着她,许久不语。
婉凝,你知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我要他们看见。她的眼中燃着光,我要所有人都知道,谁是狗,谁该跪。
裴景舟闭了闭眼,语气一沉:你动得太早了。
再晚,她轻声,我命就没了。
那夜,禁军突袭王府,将其三日来未入账的盐利账目悉数带走。她署名在下,印章却是私印。
她被控贪墨官银、私造谣言、勾结盐商,罪状昭然,宫门口高悬血案榜。
她被押往大理寺时,雨骤然落下。
百姓围观,却未叫嚷。
她低着头,面无血色,手脚缚铁,青衣被雨水浸透。
押送途中,有老妪低声哭着丢出一盏未点的纸灯。
纸灯砸在地上,摔碎,烂泥中淌出一封信。
随后是第二盏,第三盏。
不出半刻,街两旁,便如夜祭万灯,一盏盏纸灯顺雨水飘来,铺满街面。
灯上写着:她救我。
她是我娘的命。
沈三娘是清白的。
那一刻,她终于抬起头。
雨落在她睫上,混着泥,混着血,却挡不住她嘴角那抹笑意。
她看见,那些信,生了火。
大理寺狱中,沈婉凝被独囚于西牢。
日夜不见光,饭水皆冷,墙角有老鼠啃碎的枕角,她却面无惧色。
三日之后,裴景舟入狱探她。
她坐在角落,手中握着一张纸,那是纸灯上剥下来的信页。
王爷还记得你欠我一个承诺。
你要什么
我要他死。
你拿什么换
她将信纸递过去。
那上头,是一张供词,附有陈曜昌秘财转录与密令名单。她留了一手。
这不是全部。裴景舟看着她。
当然不是。她眼里亮着光,我要活着出狱,亲手让他看着自己倒下。
裴景舟点头。
我给你一个夜。
足够了。
天亮之前,宫门传旨,沈婉凝证据待审,暂缓定罪,转入王府看押。
京中再震,一夜百灯,旧信重燃。
流言止不住,有人画她肖像悬于市井,称为纸灯女神。
而她坐于王府屋中,盯着手中最后一封血信。
那是陈家旧奴写的,只一行字:
相爷亲手写诏,逼沈自白自罪。
她闭上眼,轻声道:陈曜昌。
你欠我一个天下。
6
绝命婚约
暮春三月,紫禁皇城的金瓦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如覆血的刃。
摄政王裴景舟跪在御阶之下,半晌不言,手中紧握的是一封奏本,已被翻得皱折。
皇帝立于金殿之上,神情疲惫,言语冷漠。
你要为那沈氏女子请封正妃
她揭冤正案、抄敌私账,民心所向,陛下若不赐封,民不服。
那是个青楼出身的罪臣之女。皇帝语气发冷,你要让天下士族,替你脸红
裴景舟未答,只将那奏本递上。金阶之下风起云涌。
皇帝翻开那页,看见了她的字。
沈婉凝,愿为摄政王妃,以清我父冤、定我国本。
大殿沉默良久,皇帝终吐出一句:准。
王府当夜张灯结彩,天子赐婚,圣旨入府,传遍九街十八坊。
百姓闻之皆惊——那纸灯女,竟要嫁入摄政王府,封为王妃。
绣坊彻夜缝制凤袍,沉香斋焚香三日,王府后园内,沈婉凝试妆而坐,一动未动。
铜镜前,她身着火红嫁衣,眉心点朱,一如三年前梧府开宴那夜,只是那时,她是赎身三十两的贱籍女子;如今,她是受诏归宗的王妃。
身后宫女低声恭贺:恭喜娘子,百年荣宠,凤仪天下。
她未应声,只轻描淡写一句:一身嫁衣,抵我沈家半世血。
王府管家呈来宫中司礼监所批婚礼册。她翻阅至最后一页,忽而指住其中一处:王府大典,设纸灯三千盏
是。管家笑言,王爷说,成婚之夜,请全京共灯。
她指尖轻颤,嘴角弯起,眸中却无半分喜意。
好。
便请全城,为我作证。
婚期前夜,沈婉凝独坐长书案,灯下展开百封残信,全是被官府销毁的血书副本,皆是她从旧纸灯中剥离留下。
她取朱笔,一一誊写,然后封入万盏纸灯之中。
她命人连夜派人送往京中各家门户,信中只有一行字:
若你心中有冤,婚礼之夜,点灯为祭。
这一夜,满京无声。
第二日晨,摄政王于王府外迎亲,百官聚集,百姓围观。
沈婉凝由北门至南阶,一步一拜,凤冠霞帔,仪容端肃。
当她登至王府大门时,京中所有街巷、桥头、廊檐、民居、茶楼,无数纸灯,一盏一盏,悄然点燃。
万灯燃起,如夜火焚城。
纸上皆是血书之词,控诉冤狱、揭露谋杀、述说旧仇。
流言哗然。
百姓出门围观,无人言语,只看着那一个个灯盏,在天色大白中缓缓升起。
皇帝震怒,急召摄政王入宫,斥其借婚扰政。
裴景舟低声回奏:臣不知纸灯为何而起,然百姓自燃其灯,非我之命。
那她为何能调动如此人心
因为她替他们说话。
皇帝哑然。
而沈婉凝此刻,却站在王府最深的偏殿之中。
身旁无喜娘、无迎宾,只有一封薄薄的手书,摆在她案头。
她提笔写下最后一句:
若今夜我死于灯火,也算替天下点过一盏光。
写毕,她换下凤袍,披素衣,悄然离开王府。
夜半,王府封门,摄政王遍寻不见新妇踪迹。
府中只剩一盏未灭的灯,灯上血字清晰:
此生不为王妃,只为万骨雪冤。
沈婉凝消失那夜,京中纸灯未熄,百姓立于街头,一盏盏纸灯随风漫起,映得天地如血。
她未嫁,未死,却仿佛于此夜间,以血书、以灯火,将整个盛晋皇朝的暗面焚烧。
裴景舟跪于府门,手握封未成婚书,终不语。
纸灯照着他眉眼,一如当年初见她时,那个青楼女子,冷眼看他,不带一丝祈求。
这一场婚事,他输了。
而她赢了所有人。
7
白衣照骨归
盛晋京郊,五里外的清河渡,春水涨起,水面波光潋滟。岸边杨柳低垂,一叶扁舟泊于浅滩之畔。舟中女子,身着白衣,眉目依旧冷清,正是逃婚一夜后的沈婉凝。
她执舟棹,逆风而行。江面开阔,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她未曾回头,只缓缓合上舟中竹篓,里头放着百余封信件,皆是纸灯未散之证据,亦是她这数年收集的冤案残卷。
若你有灯火,便替我照亮些暗夜。她轻声自语,目光落于水中自己的倒影,唇角微勾,却透着悲凉的倔强。
风起,波浪击岸。
岸边黑衣人已追至,马匹长嘶,金甲肃肃。为首者正是御前指挥使沈苍礼,亦是她同父异母的长兄。彼时沈家未被诬陷前,他便早已投靠外姓贵胄,如今已是皇权鹰犬。
沈婉凝,陛下诏令你返京受审。
沈婉凝不语,只垂眼拨棹。舟身轻摇,她不慌不忙将一封薄信抛入水中,那纸刚沾湿,便化作红字一行:
沈家三十八口血债,今朝当有归处。
沈苍礼眼色一变,挥手示意将她擒回。水面响起箭声,如骤雨落舟。
沈婉凝却早已将一枚暗号香球点燃。瞬息间,河岸草丛炸开火光,一片黑衣人自林中跃出,手执长剑,直冲官军。竟是江南义士一脉,早年沈府旧部之遗。
混战陡起,剑光杀气纵横。沈婉凝趁乱脱身,将小舟驶入河心,直往京师方向漂流。
三日后,朝堂风雷骤起。
百姓将纸灯中的冤案书送至都察院门前,数千状纸堆满朱门。御史弹劾摄政王包庇叛女,沈家女贼扰乱政局。朝中群臣分裂,京中风声鹤唳。
而此时,摄政王裴景舟正在宫门前击鼓自请入狱。
臣失察于国,纵民女入府,扰圣心,请罪。
皇帝怒极,赐其闭门思过,夺兵权三月。王府风雨飘摇,外传摄政王与沈婉凝已断。
可当夜,王府灯未熄。
裴景舟独坐西厢阁楼,将一封书信一字一字誊写,封于一枚玉壶中,命亲信夜走江南,送至清河渡口。
那封信中无言情、无求原谅,只写一句:
若你执念未散,我护你名节清白;若你归来,我为你清洗沈家骨血。
翌日,摄政王闭门谢客,暗中却调拨私兵一百人,遣散朝中眼线,自赴清河以南,欲救沈婉凝于危境。
与此同时,沈婉凝凭借那批冤案书,得以潜入京中旧兵部机要坊。她用十日,将纸灯血书一一抄录、装订成卷,送交十名寒门进士——那些昔日曾被沈家庇佑、如今步入仕途之人。
十进士集体联名,上奏皇帝,请彻查沈家冤狱,并呈上三十年前边疆军粮案、前礼部贪银案、内廷私赏案之证据,皆指向当朝三位重臣。
皇帝阅卷三夜,终下旨彻查。
圣旨一下,群臣震动。三日内,三位权臣接连被贬。朝堂之上,血雨腥风再起。而沈婉凝所呈三案,皆被记为凤章三讼。
那年暮春,沈婉凝得赦归籍,不入王府,不入宫门,自请还乡。京中百姓为她立灯台一座,名为照骨亭。
有人说她是逆臣之女,有人说她是纸灯妖妃;但更多人记得的是,她在那场纸灯夜,将万冤照彻,将半世清明换来。
王府西楼,那盏未灭的灯始终亮着。裴景舟终未迎回王妃,却将那摄政之名一纸退还,自请远赴边疆,再不归京。
五年后,盛晋改元,新帝登基,追封沈婉凝为清照夫人,碑立清河。
再无人知她归处。
只是每年春灯节,京中依旧放灯万盏。那灯纸上,仍有一行字:
愿此生,照彻天下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