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像无数冰冷的刀子,切割着官道旁最后一点生气。
它蜷缩在一丛早已冻僵的荆棘根下,通体乌黑如最深的夜,唯有那双眼睛,是两块凝结在极寒深渊里的碧玉,此刻也蒙上了死亡的灰翳。皮毛被暗红的血污和灰黄的泥浆板结在一起,曾经能轻易撕裂猛兽的利爪,此刻连扒开身下冻得发硬的泥土都显得徒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那道来自道士玄微子的凌厉剑气,如同跗骨之蛆,几乎震碎了它数百年吞吐日月精华凝聚的妖丹本源。碧绿的猫眼半阖着,倒映着铅灰色、无边无际的苍穹,里面只剩下对冰冷死亡的麻木感知。天地间的灵气,似乎彻底抛弃了这片被严寒统治的荒野。
辚辚的车轮声碾碎了死寂,由远及近。一辆青幔马车在它不远处停下,厚厚的棉帘被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掀开一角。风雪猛地灌入车厢,也送来一股温暖馨香的气息,那是炭火和人类身上特有的、活着的味道。
一个女子探出头来,风帽的绒毛拂过她白皙的脸颊。风雪迷眼,它看不清她的全貌,只看到一双眼睛。不是惊心动魄的美艳,那双眼睛像被山涧清泉仔细打磨过的暖玉,清澈,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磨砺的温柔底色,此刻却盛满了惊惶与深切的怜悯。它不懂人类脸上那些复杂的纹路,但那目光里流淌出的暖意,像一根微弱的、却滚烫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它被冻僵的绝望外壳。一种求生的本能,让它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破碎的呜咽。
呀,好可怜的小东西。女子的声音带着柔软的颤音,像初春冰裂时第一滴融水落下的轻响。她不顾侍女的小声劝阻和车外的严寒,裹紧了身上的银狐斗篷,竟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它走来。
冰冷刺骨的空气被搅动,带着女子身上清雅的梅香。它想竖起最后一点防备,身体却僵硬得如同枯枝。那双温暖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它身上的伤口,用柔软的斗篷内里将它整个裹了起来。骤然被温暖包围,那感觉近乎灼烫,它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碧绿的瞳孔因虚弱和突如其来的安全感而剧烈收缩。
不怕不怕,没事了。女子将它紧紧护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珍宝,快步回到温暖的马车里。隔绝了外面的风雪,炭火盆散发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热量。侍女递过温热的湿帕子,女子动作极轻地擦拭着它皮毛上的血污和泥泞,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每一次触碰都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它。当帕子拂过它冰冷僵硬的爪垫时,那指尖的温度让它舒服得几乎要叹息出来。
伤得这样重,流了好多血。女子低低地叹息,那叹息里是纯粹的疼惜。她找出干净的软布,笨拙却极其认真地替它包扎还在渗血的伤口。侍女递来一小碗温热的羊奶,女子用小勺舀了,一点一点、耐心地喂到它嘴边。奶香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暖香,是它漫长而孤寂的修炼生涯中从未体验过的气息。一种陌生的、让它灵魂都在微微颤栗的暖流,顺着那温热的液体,流进了它冰冷破碎的躯体深处。它本能地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舐着勺沿,每一次吞咽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依赖。女子看着它小口小口地喝奶,眼中漾开真切的笑意,像冬日暖阳融化了冰面。
撑住啊,女子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它湿漉漉的鼻尖,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要好好的,快点好起来,好好的长大,好好的活。我就叫你‘好好’,好不好
好好。
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法力加持,也不是什么天地玄机,只是一个人类女子在风雪中给予濒死小兽的一点微末期望。两个字音,轻轻敲在它混沌的灵台上,像投入寒潭的两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永不消散的涟漪。从此,它有了一个名字,一个只属于这个怀抱的温度、只属于这双眼睛的名字——好好。
它被带回了柳府,前太子太傅柳文清的府邸。柳府庭院深深,处处透着书香世家的清雅与底蕴。好好被安置在柳家大小姐柳明漪闺房的暖阁里。柳明漪,便是风雪中将它拾回的女子。
好好伤得太重。玄微子那一剑,几乎斩断了它的根基。妖丹黯淡,灵力溃散,别说化形,连维持最基本的灵智都感到吃力。它只能以最本源的形态——一只普通的、重伤的黑猫,蛰伏着。柳明漪成了它的整个世界。
她每日亲自为它换药,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瓷器。当药膏接触伤口带来刺痛时,她会一边轻轻吹气,一边柔声安抚:好好乖,忍一忍,上了药才能好得快。那气息拂过它的皮毛,带着淡淡的馨香,竟奇异地缓解了疼痛。她亲手调配温补的汤羹,一勺一勺喂它。有时是熬得软烂的鱼肉粥,有时是加了补药的肉糜汤。她会耐心地吹凉,试好温度,才送到它嘴边。看着它吃下去,她眼中便盈满满足的光彩。
她常常将它抱在膝头,对着窗外初绽的梅花或飘落的雪花,低声絮语。有时是读一卷诗书,温婉的声音流淌在安静的暖阁里;有时只是些女儿家的心事,比如今日新绣的花样,或是父亲又得了什么好墨。好好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词句,但它能感受到声音里流淌的宁静与温柔,那是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能滋养它破碎妖魂的甘泉。它会蜷成一个毛茸茸的黑球,将脑袋枕在她温热柔软的腿上,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像一架小小的、温暖的引擎。柳明漪的手指便会自然而然地落下来,轻柔地梳理它颈背的毛发,指尖的温度透过皮毛,一直熨贴到它冰冷的骨子里。它碧绿的瞳孔里,只映着她温婉的侧影,像一轮永不沉没的暖阳。它逐渐爱上了被这双手抚摸的感觉,会主动用头顶蹭她的手腕,喉咙里发出撒娇般的咕噜声,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依恋都融入这温暖的触碰中。
它会静静地趴在恩人的膝头,在恩人抚摸它时轻轻蹭着她的手腕,如此温暖,像阳光照在身上。它会用爪子试探性地扒拉她垂落的衣带,或者在她读书时,小心翼翼地将下巴搁在她翻开的书页上,引得她轻笑出声,用手指点点它湿润的鼻头:调皮,好好,书都要被你弄湿了。这样的时刻,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慵懒而甜蜜的气息。
时间在药香、低语和轻柔的抚摸中流逝。柳明漪待字闺中,父亲柳文清是当世大儒,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天下。不久,好好便知道,柳明漪已许了人家,正是柳文清最为得意、也最寄予厚望的学生——宋知节。
宋知节第一次登门时,好好正蜷在柳明漪绣墩旁的软垫上假寐。它听到了脚步声,闻到了陌生的气息,碧瞳微微睁开一条缝。
来人身材颀长,穿着竹青色的儒衫,面容清俊,举止从容有度。他对柳文清执礼甚恭,口称恩师,言辞恳切,引经据典,一派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转向柳明漪时,他眼神温和,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声音也放得格外轻柔。柳明漪脸颊微红,垂眸应和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羞涩的甜意。
好好静静地看着。它的本能告诉它,这个人类身上有一种让它不舒服的气息。不是妖气,也不是杀气,是一种过于平滑、过于完美的感觉,像精心打磨过的玉器,找不到一丝天然的棱角和瑕疵。它看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对柳府陈设的估量,对柳文清话语中权势信息的敏锐捕捉。那眼神,像冰冷的蛇信,与他脸上温煦的笑容格格不入。它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咕噜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但柳明漪沉浸在喜悦中,并未察觉。好好下意识地往柳明漪的裙边又靠了靠,仿佛寻求某种庇护。
不久,柳明漪风光大嫁。好好作为她心爱的猫儿,也跟着进了宋府的门。宋府的气派不输柳府,仆役如云。婚后的宋知节,在外是年轻有为的翰林清贵,在内是温柔体贴的丈夫。他对柳明漪,始终保持着一种无可挑剔的礼敬。晨昏定省,嘘寒问暖,从未有过疾言厉色。柳明漪很快有孕,诞下长子阿珩,后又有了女儿阿珏。
好好始终跟在柳明漪身边。它喜欢蜷在床边,看着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幼崽。他们身上流淌着柳明漪的血脉,散发着一种纯净的生命气息,让好好感到安心。它会用蓬松的尾巴轻轻拂过他们的小手,在他们哭闹时,发出低低的、安抚性的呼噜声。阿珩和阿珏也极喜欢这只通体乌黑、眼睛像宝石一样的猫猫,尤其是阿珏,常常抱着它不撒手,口齿不清地叫着猫猫,好好。好好会任由小主人笨拙地抚摸,甚至在她睡着时,安静地伏在她小小的臂弯旁,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守护者。柳明漪看着这一幕,眼中常含笑意,她会将好好和阿珏一起揽在怀里,轻声细语。
然而,在好好那双洞悉幽微的碧瞳里,宋府光鲜亮丽的表象下,裂痕如同蛛网般悄然蔓延。
它看到宋知节的笑容,在无人处会瞬间冷却,换上一种深沉的、带着算计的漠然。他对柳明漪的礼敬,更像一种程式化的表演,少了温度。当柳明漪因孕育、操持家务而容颜渐褪,眉宇间染上疲惫时,宋知节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耐与轻蔑,虽然转瞬即逝,却被好好精准地捕捉到。他对柳文清的恭敬,随着他自身官位的升迁而日渐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的、对岳家权势的倚仗和衡量。
柳明漪并非全然无知。夜深人静,当她独自在灯下做针线,或看着熟睡的儿女时,眉间那抹轻愁便再也藏不住。她会抱起好好,将脸埋进它温暖柔软的皮毛里,低低地叹息:好好,你说,人心为何如此难测。好好不懂人心难测是什么意思,它只知道抱着自己的这双手臂在微微颤抖,温热的液体有时会濡湿它的毛发。它只能抬起头,用冰凉的鼻尖蹭蹭她的下巴,发出困惑而担忧的呜咽,然后用整个身体紧紧依偎着她,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安慰。它不明白,为什么给予它无限温暖和名字的太阳,自己却似乎在慢慢黯淡下去。
命运的急转直下,如同晴天霹雳。
新帝登基,龙椅尚未坐稳,便以雷霆手段清洗先太子党羽。作为先太子太傅,柳文清首当其冲。一夜之间,从清贵无匹的文坛领袖、帝师之尊,沦为阶下囚。虽念其年高德劭,最终只是削职夺爵,抄没部分家产,贬为庶民,逐回原籍,但这对一生清誉重于性命的柳文清而言,已是灭顶之灾。消息传来,柳文清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出,就此卧床不起,未及返乡,便已在京郊驿馆中抑郁而终,死时形容枯槁,双目圆睁。
柳家的天,塌了。
柳明漪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她哭得昏厥过去数次,醒来便是锥心刺骨的哀恸。然而,她的眼泪并未换来丈夫的半分怜惜。
宋知节的变脸,比京城的天气还要快。柳文清这棵大树一倒,柳明漪连同她的一双儿女,瞬间从宋府的荣耀变成了沉重的累赘,是随时可能沾染上的政治污点。
罪臣之女的标签,被宋知节以一种冰冷的、划清界限的姿态,钉在了柳明漪身上。他收回了柳明漪主持中馈的权力,交给了新纳的、颇有几分姿色又懂得奉承的妾室。他不再踏入柳明漪的院落,即使偶尔在府中遇见,那眼神也如同看一个陌生人,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他纵容甚至默许仆役对柳明漪的怠慢和冷言冷语。曾经门庭若市的宋府,如今门可罗雀,只剩下世态炎凉的萧瑟。
柳明漪的世界彻底崩塌了。父丧的悲痛,丈夫的无情,世人的白眼,仆役的轻贱,像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她身上。她迅速地憔悴下去,曾经温润的脸庞瘦削得颧骨突出,那双曾盛满温柔暖玉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枯井般的空洞和挥之不去的哀伤。她常常抱着膝坐在窗边,望着庭院里凋零的花木,一坐就是一整天,眼神空茫,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有好好依偎在她脚边,用身体传递着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时,她才会机械地伸手,抚摸它光滑的皮毛,动作迟缓而无力。那抚摸不再带有往日的温度和情感,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习惯。好好会仰起头,努力地用脸颊去蹭她冰凉的手背,试图唤回一丝熟悉的回应,但往往只是徒劳。
好好日夜守护在她身边。碧绿的瞳孔里,映着恩人枯萎的形貌。它不懂什么朝堂倾轧,不懂什么世态炎凉。它只看到,那个在风雪中给予它名字和生命的温暖源头,正在以一种它无法理解的方式,被迅速抽干、熄灭。一种巨大的恐慌和困惑攫住了它。它焦躁地在柳明漪脚边徘徊,发出低低的、充满不安的呜咽。它试图用头去顶她的手,想让她像以前那样抚摸它,想唤回她眼中的神采,但得到的回应总是那样微弱。它不懂,为什么那个叫宋知节的男人,那个曾经在柳府温文尔雅、对明漪关怀备至的男人,会变成现在这副冰冷刻薄的模样。他不再给明漪带来温暖,反而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在不断地吞噬她的生机。
寒冬再次来临。一场凛冽的倒春寒,夹杂着冰雨,席卷了京城。柳明漪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场风寒便将她彻底击垮。她咳得撕心裂肺,脸颊泛着病态的红晕,整个人烧得如同火炭。
去……去请大夫……她艰难地对身边仅剩的一个还算忠心的老仆说,声音嘶哑微弱。
老仆匆匆去找宋知节。好好蜷缩在柳明漪滚烫的枕边,碧绿的瞳孔紧紧盯着门口。它听到了脚步声,是宋知节。
他站在门口,并未进来,甚至用手帕掩住了口鼻,仿佛怕被病气沾染。隔着门帘,他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起伏:风寒而已,熬几日自会退去。府中如今艰难,莫要再为些许小病耗费银钱。况且……她父亲的事,此时再请大夫,引人注目,徒增是非。话语里是赤裸裸的推脱和厌弃。
好好浑身的毛瞬间炸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碧绿的瞳孔缩成一条危险的竖线,死死盯住门外那个模糊的身影。它不懂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但它听懂了徒增是非,听懂了那声音里的冰冷和漠视。是他。是他阻止了能救明漪的人。是他要让明漪继续痛苦。
柳明漪似乎也听到了,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徒劳地垂下。好好急切地凑过去,用头蹭她滚烫的脸颊。柳明漪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好好碧绿的眼睛上,那里面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嘴唇翕动着,气若游丝:好…好…过来…好好……
她冰凉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却再也没了力气。
这是好好最后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那只曾温柔抚摸它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被褥上。那双曾盛满暖玉般光泽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神采,空洞地望着帐顶,残留着无尽的悲凉与不甘。
猫妖懵懂地转身舔着恩人冰冷的手,一遍又一遍,像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希望自己的温度能唤醒她。它将自己的头用力拱进她垂落的手心,那里曾经是它最安心的港湾。它来回蹭动着,喉咙里发出从未有过的、急促而哀切的喵呜声,带着最深的困惑和祈求,仿佛在说:醒醒,摸摸我,我是好好啊……
然而,那手心依旧冰冷,再无回应。
太阳熄灭了。
娘——阿珩和阿珏的哭喊声撕裂了沉寂的院落。
好好僵住了。它再次转过身体,一动不动地伏在柳明漪渐渐冰冷的颈边,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她,感受着那最后一点属于太阳的温度彻底消散。碧绿的瞳孔里,映着柳明漪失去生息的面容,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一种比玄微子的剑气更冰冷、更狂暴的东西,从它破碎的妖丹深处,从它被好好这个名字浸染过的灵魂深处,疯狂地滋生、蔓延,瞬间冻结了它所有的困惑与哀伤,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黑暗。
明漪死了。那个叫好好的温暖世界,死了。
而那个站在门外,用冰冷的话语阻止了救治的男人,宋知节,就是凶手。是这个凶手,夺走了它的太阳。
好好抬起头,碧绿的瞳孔不再是温润的玉石,而是两簇在寒冰地狱中燃烧的、淬毒的鬼火。它死死盯住门外那个转身离去、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无关紧要杂事的背影。无声的嘶吼在它胸腔里震荡,带着刻骨的怨毒。
宋知节的日子并未因柳明漪的死而有丝毫改变,甚至更显轻松。他很快扶正了那个妾室,对柳明漪留下的一双儿女——阿珩和阿珏,更是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若非怕彻底坏了名声惹人非议,他恐怕早已将这前朝罪臣余孽扫地出门。即便如此,阿珩和阿珏在府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动辄得咎,连下人也敢给他们脸色看。小小的阿珏,常常在夜里抱着哥哥的胳膊,哭着想找娘亲和猫猫好好。
好好成了阿珩和阿珏唯一的守护者。它不再像过去那样温顺地蜷缩在角落,它总是沉默地跟在两个孩子身边,像一道无声的黑色影子。当有仆役对两个孩子呵斥推搡时,好好会无声无息地出现,碧绿的瞳孔在阴影中幽幽地盯着那人,喉咙里发出低沉如闷雷般的威胁低吼,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一种非人的森然,往往能吓得心怀不轨的下人仓皇后退。它会在阿珩挨了训斥躲起来偷偷哭时,安静地卧在他脚边,用尾巴轻轻圈住他的脚踝;会在阿珏被噩梦惊醒时,跳到她枕边,用脑袋蹭她的小脸,发出安抚的呼噜声。
宋知节自然也厌恶这只碍眼的黑猫。他几次三番想让人把这畜生丢出去或打死,但好好极其机警,总能避开陷阱。更让他心烦的是,每当他呵斥责打阿珩或阿珏时,好好必定会出现在最近的角落,那双碧绿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翻涌的冰冷恨意,竟让他这个见惯风浪的官场老手,心底也偶尔会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
好好不懂人类的迁怒。它只知道,宋知节是害死明漪的凶手,而阿珩和阿珏,是明漪留下的、最珍贵的小东西,是它必须守护的。它碧绿的瞳孔里,映着宋知节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映着他斥责孩子时的刻薄嘴脸,映着他与新妇调笑时的丑陋嘴脸。所有的影像都叠加在一起,最终都指向一个结果——是他夺走了温暖。是他制造了寒冷。是他带来了死亡。
复仇的念头,在好好混沌却执拗的灵识里,从未如此清晰而炽烈。它不懂什么律条,什么道德,什么后果。它只遵循着最原始、最本能的法则: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伤害了给予它名字和温暖的恩人,就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
好好在等待。它的身体在明漪死后漫长的守护中,汲取着对两个孩子本能的保护欲和对宋知节刻骨的恨意,妖丹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力量。这点力量,不足以让它化形,不足以让它飞天遁地,却足够它做一件事——杀人。
它观察了很久。它敏锐地察觉到宋知节身体的一个秘密。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有怔忡之症。在无人处,他会突然捂住心口,脸色发白,呼吸急促,需要扶着桌子缓上好一阵。这是他早年读书熬坏了身子留下的暗疾,也是他极力掩饰的弱点。
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雷声隆隆,掩盖了世间一切细微的声响。宋府沉浸在一片压抑的黑暗中。宋知节宿在他新宠的妾室房中,早已酣然入梦。
一道比夜色更深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过回廊,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好好碧绿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冷的光,精准地锁定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它没有走门,而是沿着冰冷的墙壁,轻盈地跃上窗棂。窗栓对它而言形同虚设。它像一缕墨色的烟,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弥漫着脂粉和酒气的房间。
床榻上,宋知节和他的新妇睡得很沉。好好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它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走到床榻边,碧绿的瞳孔在黑暗中如同两盏来自幽冥的鬼灯,冰冷地锁定宋知节沉睡中略显松弛的面孔。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凶手。
积压了太久的怨恨、不解、悲痛,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的火山岩浆,在好好体内疯狂奔涌。那丝恢复的微弱妖力,被这极致的怨毒情绪点燃、催化、扭曲。它不再是什么疗伤续命的灵力,而是变成了最阴毒、最纯粹的诅咒之力。
好好全身的毛发根根倒竖,碧绿的瞳孔缩成两条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竖缝。它猛地张开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有一道无形无质、凝聚了它所有怨毒、仇恨与毁灭意志的阴寒妖力,如同淬毒的冰锥,带着刺骨的绝望与诅咒,精准无比地、无声无息地贯入了宋知节的心窍。
这股力量没有立刻撕裂他的身体,却像最阴险的毒蛇,瞬间引爆了他心脉深处潜藏多年的宿疾。宋知节在睡梦中猛地抽搐了一下,双眼骤然睁开,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恐惧。他双手死死抓住胸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脸色在瞬间由红转青紫,身体剧烈地痉挛、弓起。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不过几个剧烈的抽搐,宋知节抓住胸口的手猛地垂落,身体像一截朽木般重重砸在床榻上,双眼圆睁,死死瞪着帐顶,已然气绝。脸上凝固着极致的痛苦和一丝茫然。
好好站在床边,冷冷地看着。碧绿的瞳孔里,怨毒之火渐渐熄灭,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它完成了。它杀死了凶手。它替明漪报仇了。它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扭曲的死脸,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跃下床榻,化作一道黑影,钻出了窗户,消失在雷雨交加的夜色中。
它没有回阿珩和阿珏的房间。它需要找个地方,消化这复仇之后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它蜷缩在花园假山一个黑暗潮湿的缝隙里,舔舐着自己并不存在的伤口。雨水顺着石缝滴落,冰冷刺骨。它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的,却是柳明漪最后一次呼唤它名字时,那微弱却依旧温柔的眼神。这份残留的暖意,与此刻复仇后的冰冷空虚交织,让它灵魂深处发出一阵无声的哀鸣。
然而,好好不知道的是,就在它悄无声息溜回自己藏身角落的时候,一道小小的身影,正躲在回廊的柱子后面,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是阿珩。
他因为思念亡母,加上雷声轰鸣难以入眠,偷偷溜出房间想透透气,却恰好目睹了那惊悚的一幕:他最熟悉的猫猫好好,像一道鬼魅般的黑影,从父亲房间的方向无声地溜出来,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诡异碧光的眼睛,冰冷得让他浑身血液都冻僵了。紧接着,他就听到了姨娘撕心裂肺的尖叫。
阿珩连滚带爬地跑回房间,吓得魂飞魄散。他小小的脑袋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但好好从父亲房里出来——父亲就暴毙了这个恐怖的联想,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了他。他认定,好好不是普通的猫。它是妖怪。是它杀了父亲。巨大的恐惧和对未知的惊惶,让他瑟瑟发抖,紧紧抱住同样被惊醒、不知所措的妹妹阿珏。
宋府大乱。宋知节暴毙,死状诡异,仵作查验,也只说是突发心痹,药石罔效。府中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几天后,一个形容枯槁、风尘仆仆的老道,出现在了宋府附近破败的巷口。他手持一个古旧的罗盘,上面的指针正对着宋府方向,剧烈地颤动着。正是当年重创好好的玄微子。他追踪那道带着强烈怨毒诅咒的妖气残留,已经很久了。
宋府骤逢大变,门禁松弛。阿珩如同惊弓之鸟,带着妹妹在府门口张望,正好撞见了这个看起来有些仙风道骨的道士。阿珩心中巨大的恐惧和无处宣泄的惊惶,在看到一个似乎能降妖除魔的人时,瞬间找到了出口。
道长。道长救命。阿珩扑过去,死死抓住玄微子的道袍下摆,小脸惨白,语无伦次,妖怪。我家有妖怪。它杀了我爹。是它。是那只黑猫。它的眼睛是绿的。好可怕。它叫好好。它一定是妖怪。
玄微子浑浊的老眼中精光爆射。黑猫,碧瞳。他手中的罗盘指针疯狂地指向府内某个角落。对上了。一切都对上了。就是当年那只逃脱的猫妖。它不仅没死,还害了人命。
孽畜。果然在此。玄微子低喝一声,拂尘一摆,一股无形的力量荡开,轻易甩开了阿珩,大步流星便朝罗盘所指方向冲去。他追踪多年,耗费无数心血,今日定要将其诛杀,取其内丹。
好好正蜷缩在假山缝隙里。宋知节的死,并未带来它想象中的解脱。一种更深沉的空虚和茫然笼罩着它。它不明白,为什么报了仇,心口那个被明漪填满的地方,却更空了。为什么阿珩和阿珏看它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憎恨。它只是想守护明漪留下的小东西,它只是替明漪拿回了被夺走的命啊。它疲惫地闭上眼,脑海中只剩下风雪中那声温柔的呼唤:好好……
就在这时,一股让它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熟悉而恐怖的威压骤然降临。是玄微子。那股曾将它打入濒死深渊的剑气气息。
好好浑身炸毛,猛地从藏身处窜出。碧绿的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警惕和绝望。它想逃。但重伤未愈又强行催动妖力复仇,它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妖孽。祸乱人间,残害人命。今日贫道便替天行道,收了你。玄微子须发皆张,手中一柄黯淡的桃木剑瞬间亮起刺目的金光,带着凌厉无匹的破邪之力,如同雷霆万钧,直刺好好。
好好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啸。它拼尽全力躲闪,但速度终究慢了半分。那金光灼热的桃木剑,带着它最恐惧、最憎恨的气息,如同烧红的烙铁,噗嗤一声,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它的身体。
剧痛。比当年风雪中的濒死更甚。妖丹瞬间被至阳的破邪之力侵入、撕裂。
好好被钉在了地上,乌黑的皮毛在金光的灼烧下迅速焦黑。它碧绿的瞳孔因剧痛而涣散,却努力地、艰难地转动着,望向不远处的回廊。
阿珩和阿珏被仆妇死死抱着,站在那里。阿珩的小脸上满是惊魂未定的恐惧,眼神里是赤裸裸的憎恨和妖怪终于被抓住的庆幸。阿珏则吓得哇哇大哭,小脸埋在仆妇怀里,不敢再看。
为什么
它不懂。它只是想守护明漪留下的东西……它只是想……替她讨回一点温暖……
它碧绿的瞳孔里,映着两个孩子恐惧憎恨的脸,映着玄微子那张道貌岸然、杀气腾腾的脸,最终,所有的影像都模糊了,消散了。
在那彻底陷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雪漫天的官道旁。刺骨的寒冷中,一双温暖的手将它抱起,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它耳边响起:
你要好好的,快点好起来,好好的长大,好好的活。我就叫你‘好好’,好不好
好好……
这个名字,带着风雪中的暖意,成了它意识里最后一点微光,随即,彻底熄灭。被桃木剑贯穿的身体,在金光的灼烧下,化作点点飞灰,连同那枚破碎黯淡的妖丹,消散在萧瑟的庭院风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玄微子收剑而立,拂尘一甩,一派仙风道骨,口宣道号:无量天尊。妖孽已除,府上可安矣。
仆役们敬畏地看着他。阿珩看着好好消失的地方,大大的眼睛里恐惧稍退,却依旧残留着惊悸和茫然。阿珏的哭声也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抽噎。
庭院里,只剩下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和一种比严冬更彻骨的死寂。
那只曾在风雪中获救、被唤作好好的猫儿,连同它碧绿瞳孔中映照过的人间暖意与刻骨寒凉,终究消散在了这庭院萧瑟的风里,再无痕迹。
这一次,终究没有等到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