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味道,是香槟气泡的虚假甜腻。
水晶杯砸落在大理石地面的脆响,像极了某种骨骼碎裂的声音。声音很遥远,又很近,紧贴着我嗡嗡作响的鼓膜。视线里,巨大的香槟塔轰然坍塌,晶莹的碎片和淡金色的酒液瀑布般泼溅开来,打湿了昂贵的地毯,也模糊了眼前那张刺目的、铺天盖地的巨幅婚纱照。
照片上,周砚白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唇角噙着一丝掌控一切的矜贵笑意,手臂亲昵地环着身边一身雪白婚纱、笑容甜美如同天使的女人——苏婉,我曾经的闺中密友,如今踩着我尸骨上位的胜利者。背景是这座城市最奢华的教堂尖顶,纯洁、神圣,衬得我这个在宾客席上骤然倒下的、一身素黑的前任未婚妻,像个不合时宜的、自取其辱的污点。
窒息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瞬间灌满了我的胸腔,挤压着心脏每一次徒劳的搏动。四肢百骸的力气被瞬间抽干,身体不受控制地瘫软下去。混乱的尖叫、惊呼、桌椅碰撞的刺耳噪音,潮水般涌来,却又在下一秒被一层无形的隔膜阻挡在外,变得模糊不清。
唯一清晰的,是周砚白。
他分开混乱的人群,像劈开海浪的君王,从容不迫地走到我面前。锃亮的皮鞋尖停在我模糊的视野边缘,鞋面上溅了一小滴香槟酒液,像一滴凝固的血。他微微俯身,那张俊美得如同神祇雕刻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惶或悲痛,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以及一丝……玩味
他俯视着我,如同俯视一只垂死的蝼蚁。
然后,他笑了。那笑容优雅依旧,却淬着地狱最深处的寒冰。他慢条斯理地举起手中那只完好无损的水晶杯,杯沿在璀璨的水晶吊灯光芒下折射出冰冷的光。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嘈杂,清晰地钻进我即将熄灭的意识里,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我的灵魂:
感谢林小姐,他的目光扫过我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怜悯,用你最后的生命,为我们神圣的婚礼,增添了一抹……别样的悲情色彩。
Cheers.
他优雅地抿了一口杯中金色的液体。
眼前的光彻底暗了下去。黑暗吞噬一切的前一秒,我最后看到的,是他身后苏婉那张写满惊恐却又隐隐透出扭曲快意的脸。
恨意,如同焚身的业火,将我的灵魂烧成灰烬。
……
意识像沉在冰冷黏稠的墨汁里,挣扎着上浮。
不是天堂的光明,也不是地狱的硫磺火。一股极其浓烈、极其复杂的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那是各种草药混合发酵后的气息——陈年人参的甘苦、虫草的腥甜、当归的浓郁药香,还有无数难以名状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沉淀在老旧木质结构的缝隙里,厚重得几乎能压垮空气。光线昏暗,从高处狭小的、积满灰尘的天窗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照亮空气中缓慢飞舞的微尘。
我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熏得发黑的木梁屋顶。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铺着一层薄薄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空气干燥,带着灰尘和腐朽木头的气息。这不是医院,更不是周家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我……没死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荒谬的不真实感。我挣扎着坐起身,身体沉重而陌生。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年轻的手,指节处带着薄茧,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却绝非我养尊处优的林晚舟的手。
床边放着一面模糊的铜镜。我颤抖着将它捧起。镜面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孔。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肤色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五官清秀,一双杏眼大而沉静,像两潭幽深的古井,此刻正盛满了惊疑与茫然。这张脸,带着一种我从未有过的、属于底层的粗糙和坚韧。
林晚舟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谁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粗布短褂、身形佝偻的老妇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走了进来。她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看到我坐起,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算作和善的笑容,声音嘶哑:丫头,醒啦可吓死阿婆了!你爹去库房清点新到的川贝了,让老婆子我看着你。快,把这安神汤喝了,你昏睡两天了!
阿婆爹库房川贝
混乱的信息碎片冲击着我混乱的脑海。我茫然地接过那碗散发着刺鼻苦味的药汁,指尖冰凉。目光扫过屋内。角落里堆着麻袋,隐约露出干燥的草根和虫蜕。墙上挂着成串的、不知名的干果和种子。靠墙放着一个巨大的、磨损严重的木药柜,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贴着褪色的标签:三七、天麻、石斛……
这里是……药铺药材行
我成了……一个药材商的女儿
阿婆……我试探着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属于这个新身体的怯懦,我……我是谁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叹了口气:可怜见的,烧糊涂了你是沈念慈啊!咱们‘济生堂’沈老板的闺女!前些日子贪玩淋了大雨,回来就高热不退,说胡话,可把你爹急坏了!
沈念慈。
济生堂。
药材商的女儿。
这个认知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我混乱的意识上,激起一圈圈名为重生的巨大涟漪。狂喜尚未升起,就被滔天的恨意瞬间淹没。
周砚白!苏婉!
我捏着药碗的手指猛地收紧,粗糙的陶碗边缘硌着指骨,带来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如此真实,提醒着我,我还活着。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方式,活了过来!
一碗苦涩的药汁灌下去,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老妇人絮絮叨叨地收拾着碗勺,说着些家长里短,无非是济生堂生意艰难,药材价格被大商行压得厉害,日子越发不好过之类。她的声音嗡嗡的,像隔着一层水,大部分内容都模糊地飘过。
我的思绪全被那蚀骨的恨意占据。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哗声,伴随着粗鲁的拍门声和吆喝。
开门!快开门!周府收药!有好货的赶紧拿出来!
周府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钳,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我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老妇人显然也被这阵仗吓到了,脸上露出惊惶,手忙脚乱地放下东西,小跑着去开门。
门板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闷响。两个穿着深蓝色劲装、腰挎短棍的壮汉闯了进来,眼神倨傲地扫视着昏暗破败的铺面。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嗓门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掌柜的呢死哪去了周府采买药材!有上好的野山参、老灵芝没有赶紧拿出来!别磨磨蹭蹭!
另一个三角眼则不耐烦地用短棍敲打着堆在墙角的麻袋:啧,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一股子霉味!就这还敢开门做生意
老妇人吓得直哆嗦,连连作揖:两位爷……两位爷息怒!掌柜的……掌柜的去后面库房了,老婆子这就去叫!这就去叫!她慌慌张张地往后院跑。
我蜷缩在木板床上,用薄被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个耀武扬威的周府家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周府!周砚白!即使成了这市井尘埃里的沈念慈,这个名字,这个家族,依旧如同跗骨之蛆,阴魂不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闪电,撕裂了我被仇恨填满的混沌脑海!
周府……采买药材
药!
前世那杯由周砚白亲手递来、名为补身养颜、实则夺命的药汁,那缓慢侵蚀我脏腑、让我在痛苦中枯萎的剧毒……那药方!
一个疯狂、冰冷、带着极致讽刺的计划,瞬间在我心中成型。那冰冷的恨意,此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凝结成一条淬毒的毒蛇,在我血液中游弋嘶鸣。
脚步声传来,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面容愁苦清癯的中年男人跟着老妇人匆匆走了进来。他显然就是我爹,济生堂的老板沈青松。他看到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脸上立刻堆起卑微讨好的笑容,连连拱手:两位周爷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怠慢了怠慢了!不知周府这次需要些什么药材小的必定尽力筹措!
刀疤脸鼻孔朝天:少废话!府上大少爷吩咐了,要寻几味珍稀药材,年份越足越好!野山参,至少五十年份的!老灵芝,要整朵紫芝!还有,听说你们这种小铺子,有时也能收到些民间偏方大少爷最近……嗯,在为故人祈福,需要些古方调理身体,若有好的,一并呈上来!赏钱少不了你们的!
沈青松脸上的笑容更苦了:周爷明鉴,这……这五十年份的野山参和整朵紫芝,实在是……可遇不可求啊!小店……
没有三角眼不耐烦地打断他,短棍啪地一声敲在旁边的药柜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没有就滚一边去!别浪费爷的时间!
沈青松吓得一哆嗦,冷汗都下来了,嘴唇嗫嚅着,似乎想再哀求几句。
爹。一个细弱、带着病后沙哑的声音响起。
我掀开被子,慢慢坐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到沈青松身边。我的目光掠过那两个凶悍的家丁,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沈青松愕然地看着我:念慈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
我没有理会他,只是看向那个刀疤脸家丁,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屋内的紧张气氛:两位爷要找的古方……我家祖上,似乎传下过一个方子。据说是前朝宫廷里流出来的,最是温养气血,安神定魄,尤其……适合久病体虚、心神耗损之人调理根基。
刀疤脸和三角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意外和兴趣。
哦前朝宫廷的方子刀疤脸上下打量着我这个病恹恹、穿着粗布旧衣的丫头片子,眼神带着怀疑,小丫头片子,可别信口开河!我们周府要的东西,弄虚作假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我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冰冷暗流,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不敢欺瞒。只是这方子……药材配伍极为讲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两位爷信得过,小女子可将方子默写出来。至于真假……周府家大业大,自有高明的大夫可以鉴别。
三角眼嗤笑一声:就你
沈青松也急了,拉住我的胳膊:念慈!你病糊涂了!我们沈家哪有什么前朝秘方!别胡说!他生怕女儿惹祸上身。
我轻轻拂开他的手,目光平静地看向刀疤脸:方子就在我脑子里。若周爷觉得不值,就当小女子没说。若有万一可取之处,也算是我济生堂对周府的一点心意。
我的镇定,或者说是一种近乎诡异的死寂,让刀疤脸收起了几分轻视。他沉吟片刻,想到大少爷最近为那位死去的林小姐神魂颠倒、四处寻访名医古方的举动,这丫头口中的温养气血、安神定魄,倒是正搔到痒处。
好!刀疤脸一拍大腿,笔墨伺候!你写!若真有点门道,爷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敢耍花样……他冷哼一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沈青松吓得面无人色,想阻止又不敢。老妇人早已机灵地找来了半张发黄的草纸和一支秃头的毛笔,还有一块干硬的墨块。
我接过笔,在沈青松绝望的目光和家丁虎视眈眈的注视下,蘸了墨,手腕悬停在那粗糙的纸面上。指尖冰凉,心中却燃着一簇名为复仇的毒焰。前世那夺命的药方,每一个字,每一味药的君臣佐使,煎熬的火候,服用的禁忌……早已如同诅咒般刻入我的骨髓。此刻,它们在我脑中清晰地浮现,带着死亡的甜腥气息。
我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冰封的湖面。手腕落下,笔尖在黄纸上缓缓移动。我写的很慢,字迹清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极致的压抑和兴奋。我小心地调整着其中几味关键药材的剂量,微不可察地颠倒了一两处配伍的次序,将几味药的炮制方法写得更加繁琐复杂,甚至加入了一两味看似温和无害、实则能催化那核心毒素的辅药。
笔下流淌的,不再是救人的良方。
而是我为周砚白精心烹制的、一剂慢性的、华丽的鸩毒!一个以他对我那虚伪深情为引,以他亲手奉上的宠爱为炉,最终必将把他焚成灰烬的完美陷阱!
最后一笔落下,我将墨迹未干的草纸轻轻吹了吹,递向刀疤脸。纸张很轻,在我手中却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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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它了。我的声音平淡无波,此方名为——‘朱颜改’。
刀疤脸接过纸,皱着眉扫了几眼。他当然看不懂其中玄机,只觉得那字迹清秀,药材名字看着也像那么回事。他随手将纸揣进怀里:行了,爷带回去给府里供奉的先生瞧瞧。若是有用,自会有人来寻你们。他丢下几枚铜板算是赏钱,招呼三角眼,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济生堂。
破旧的木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屋内死寂一片。
沈青松腿一软,跌坐在旁边的条凳上,脸色惨白,指着我的手都在抖:念慈!你……你闯下大祸了!我们哪有什么祖传秘方!你胡写的那东西,万一……万一吃出个好歹,我们沈家,就完了啊!老妇人也是满脸惊恐,拍着大腿唉声叹气。
我站在原地,赤脚感受着地面的冰凉。看着父亲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这破败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济生堂,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坚定。
祸不,这只是开始。
周府的大门,已经被我撬开了一条缝隙。复仇的毒藤,正沿着这条缝隙,悄无声息地蔓延进去。
等着吧,周砚白。你悬赏重金、寻遍名医要找的林晚舟的转世……我,会亲手送到你面前。
用你最意想不到的方式。
……
三个月后。
城西,一座破败的龙王庙。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尘土味,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绝望的酸腐气息。漏风的屋顶筛下几缕惨淡的月光,照亮角落里蜷缩着的几个模糊黑影。
我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棉布衣裙,脸上蒙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帕子,只露出一双眼睛。阿婆跟在我身后半步,挎着一个盖着蓝花布的篮子,里面装着几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和一小罐清水。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却不敢多问。自从三个月前那场大病之后,她家的小姐就仿佛变了个人,心思沉得吓人。
我的目光如同探针,在黑暗中逡巡。
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她蜷缩在一堆发霉的稻草上,身上裹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烂单衣,裸露在外的手脚细得像枯柴,布满污垢和冻疮。乱糟糟的头发像一蓬枯草,遮住了大半张脸。唯一醒目的,是那双眼睛。即使在昏暗中,也能感觉到那里面残余的一点点微弱的光,像即将熄灭的残烛,却固执地不肯彻底湮灭。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麻木,却又本能地渴求生存的微光。
更重要的是,她的身形轮廓,那下巴尖俏的弧度,那微微上挑的眼尾……在蒙昧的月光下,竟与曾经镜中的我,有着惊人的几分神似!
就是她了。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
阿婆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不忍:小姐……那还是个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这……
饿不死,就能活。我打断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杂粮饼子,掰开一小块,又倒出一点清水在破碗里。然后,我示意阿婆留在原地,自己端着碗,拿着饼,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角落。
我的脚步声很轻,但在死寂的破庙里,依旧惊动了那个蜷缩的身影。她猛地一抖,像受惊的小兽,下意识地往后缩,那双蒙着灰翳的眼睛惊恐地看向我,充满了原始的戒备和恐惧。
我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蹲下身,将碗和饼放在地上,轻轻推了过去。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看着她。
饥饿的本能最终压倒了恐惧。女孩死死盯着地上的食物,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声。她犹豫了一下,猛地扑过来,一把抓起饼子,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又慌忙捧起破碗,贪婪地灌着里面的清水。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道闪电,带着濒死者的疯狂。
我静静地看着,直到她将最后一点饼屑舔干净,将碗里的水喝得一滴不剩,才缓缓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般的平缓:
还想……活下去吗
女孩的动作猛地顿住。她抬起沾满饼屑的脸,那双因为暴食而微微泛红的眼睛,茫然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怯生生地看向我。
跟我走。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月光勾勒出我蒙着面纱的侧影,给你饭吃,给你衣穿,给你一个……像‘人’一样活着的身份。
只要,你听话。
女孩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她看看地上空空如也的碗,又看看我,眼中充满了挣扎和巨大的诱惑。最终,求生的本能彻底压垮了一切。她艰难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我脚边,伸出脏污的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我的裙角,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嘶哑的呜咽。
我低头看着裙角上那只黑乎乎的小手,眼神没有半分动容,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
很好。
朱颜改的方子,早已通过周府那些贪婪的下人,送到了周砚白面前。周府供奉的大夫,想必已经验证了它的奇效。周砚白为了复活他心中的林晚舟,已经快要疯魔了。
现在,承载这剂毒药的容器,也找到了。
游戏,该进入下一局了。
……
城南,一座清雅僻静的两进小院。院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的窥探。院内青砖铺地,墙角植着几竿翠竹,在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这里是周砚白秘密安置贵客的地方,也是我精心打造的牢笼与舞台。
头!抬起来!下巴微收!眼神……放空!对,放空!不是让你翻白眼!是那种……带着点迷茫,带着点不经世事的天真,又好像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林晚舟的眼神!要像林晚舟!尖利的女声在安静的厢房里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
厢房内,光线明亮。一个穿着绸缎、打扮得如同富家小姐的女子正坐在梳妆台前。她身上穿着月白色的锦缎衣裙,梳着精致的发髻,插着点翠簪子,脸上施了薄粉胭脂。然而,那张被精心修饰过的脸,此刻却因为紧张和模仿而僵硬扭曲着。她正是我从破庙带回来的女孩,现在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小舟。
在她身后,站着一个穿着绛紫色绸衣、梳着油亮发髻、颧骨高耸的中年妇人。她是周砚白特意从南方请来的调教师傅容嬷嬷,据说最擅长教导女子仪态规矩。此刻,她正拿着一根细长的竹尺,毫不客气地戳着小舟的后背,力道大得让她一个趔趄。
背挺直!含胸驼背的像什么样子!林小姐是金枝玉叶,行止坐卧都自有风骨!你这骨头怎么跟没长开似的容嬷嬷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小舟脸上,笑!对,笑!嘴角微微上扬,眼睛要弯一点……啧,比哭还难看!重来!
小舟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努力按照要求扯动嘴角,试图做出那个带着点迷茫和天真的笑容,但眼神里只有深深的恐惧和茫然无措。她根本不知道林晚舟是谁,更不知道该如何模仿一个从未见过的人。那些哀愁、风骨,对她来说都是天书。
我坐在窗边的圈椅里,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旧医书,仿佛对眼前的一切充耳不闻。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我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只有我自己知道,书页上的字,我一个都没看进去。我的全部心神,都系在容嬷嬷那根不断戳动的竹尺上,系在小舟那僵硬笨拙的模仿上。
每一次竹尺落在小舟身上,那细微的闷响,都像敲打在我前世早已冰冷的心上。只是这一次,我是执尺的人,而非受刑者。
够了。我翻过一页书,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淡无波,却让容嬷嬷刺耳的训斥戛然而止。
容嬷嬷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转过身:沈姑娘,您看这……这丫头底子实在太差,朽木难雕啊!老婆子我费尽心思教了这些天,还是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只怕……只怕要让周少爷失望了。她话里话外,透着推卸责任的意思。
我放下书卷,目光终于落到小舟身上。她像一只惊弓之鸟,在我看过去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嬷嬷辛苦了。我站起身,缓步走到小舟面前。她的身体因为我的靠近而微微发抖。我伸出手指,冰凉的指尖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这张脸,经过几个月的精心调养和修饰,早已褪去了破庙里的枯槁。皮肤细腻白皙了许多,五官在脂粉的勾勒下,与我记忆中的自己,有了七八分的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在刻意模仿的迷茫天真之下,竟也真的流露出几分楚楚可怜。只是那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属于乞丐的怯懦和空洞。
底子差,才需要嬷嬷这样的高手来雕琢。我的指尖划过她微微颤抖的嘴唇,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小舟,告诉我,你是谁
小舟的嘴唇哆嗦着,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困惑和恐惧。她是谁她是破庙里等死的乞丐还是眼前这个锦衣玉食、被逼着模仿一个陌生贵女的小舟巨大的身份撕裂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我微微倾身,凑近她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下去:
记住,你叫林晚舟。
你是周砚白少爷,失而复得的……心头挚爱。
你大病初愈,记忆有些模糊,性情也因这场大病……变得温顺了些。
其余的,忘掉。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力量,像冰冷的锁链,瞬间锁住了她的灵魂。她眼中的挣扎和困惑,在我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一点点被压下去,最终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空洞的顺从。她看着我,瞳孔深处最后一丝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下纯粹的、被驯服的茫然。
是……她嘴唇翕动,发出蚊蚋般的声音,我是……林晚舟。
我满意地直起身,松开手。她立刻像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地垂下头去,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啜泣。
容嬷嬷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随即脸上堆起更谄媚的笑容:沈姑娘真是好手段!老婆子佩服!佩服!
我重新坐回圈椅,拿起医书,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窗外的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暖意之下,是彻骨的冰寒。
容器已经塑形。
毒药……也该开始熬制了。
嬷嬷,我翻着书页,语气随意,周少爷送来的那些‘朱颜改’的药材,都收好了吗
收好了收好了!容嬷嬷连忙应道,都是上上之品!年份足得很!按您的吩咐,都锁在后院小库房里了,钥匙只有老婆子我贴身收着!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书页上某个记载着慢性毒物炮制方法的段落,指尖在泛黄的纸面上轻轻划过,从明日起,每日晨起,用三碗泉水,文火慢煎一个半时辰,取一碗药汁。药渣不可留,即刻焚毁。煎药时,门窗紧闭,只留你在场。
这……容嬷嬷有些犹豫,沈姑娘,这药方金贵,煎制也如此繁琐,万一……
没有万一。我打断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她,这是周少爷为‘林小姐’寻来的秘方,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药效若差了半分,你我担待不起。你只需照做,其余的,无需多问。周少爷……自有重赏。
听到重赏二字,容嬷嬷的眼睛立刻亮了,所有疑虑瞬间抛到九霄云外,连连点头:是是是!老婆子明白了!一定小心伺候!绝不出半分差错!
我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翠竹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周砚白,你的深情,你的执着,你悬赏万金寻来的转世灵药……
很快,你就会亲手,一口一口,喂给你的心上人。
那滋味,想必……刻骨铭心。
……
精致的紫檀木圆桌上,摆满了各色珍馐。银箸玉碗,流光溢彩。然而,所有菜肴几乎都未曾动过。席间只有两人。
周砚白穿着月白色的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愈发显得矜贵出尘。他此刻的目光,几乎黏在了他对面的人身上,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那眼神,专注、深情,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和一种近乎病态的珍视。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小舟。
她穿着鹅黄色的云锦宫装,梳着繁复的飞仙髻,簪着赤金点翠步摇,耳垂上缀着明珠。几个月地狱般的调教和锦衣玉食的滋养,早已将她脱胎换骨。那张与我前世极为相似的脸上,施着恰到好处的胭脂,眉如远山,唇若点朱。此刻,她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带着一种刻意模仿出的、属于林晚舟的柔弱和娇怯。她小口小口地喝着面前一碗乳鸽汤,动作斯文优雅,挑不出一丝错处。只是那握着银勺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露出她内心的紧张。
我穿着一身低调的浅碧色侍女服,垂手侍立在周砚白身后几步远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背景板。我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周砚白那张写满深情的脸,最终定格在他手边那只温润如玉的定窑白瓷碗上。
碗里盛着的,是刚刚由容嬷嬷亲自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药汁。浓黑的色泽,散发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气味。浓郁的、带着甜腻药香的气息下,隐隐透着一丝极其细微、却被我刻骨铭心记着的、如同铁锈般的腥甜。那是朱颜改的味道。经过我亲手调整后的毒方,气味被掩饰得近乎完美,却逃不过我这个原作者的鼻子。
晚舟,周砚白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他拿起那只白瓷药碗,用配套的玉勺轻轻搅动着浓黑的药汁,动作优雅而虔诚,该喝药了。这是……我特意为你寻来的方子,最是温养。
小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抬起眼,看向那碗药,那双刻意模仿的迷茫天真的眼眸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恐惧。这几个月来,日日不断、气味古怪的药汁,早已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每次喝完,身体深处都会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寒意。但她不敢抗拒。容嬷嬷的竹尺,周砚白此刻温柔却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有那个在阴影里沉默注视着她的沈念慈……都像无形的枷锁,牢牢禁锢着她。
砚白哥哥……她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娇柔婉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依赖和犹豫,这药……好苦。我……我能不能不喝
乖。周砚白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偏执。他舀起一勺药汁,细心地吹了吹,然后,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将勺子送到了小舟的唇边。
良药苦口。为了你的身子,再苦也要喝下去。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充满了蛊惑的力量,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想想我们以后……等你彻底好了,我们去江南看烟雨,去塞外看草原……晚舟,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
那勺浓黑粘稠的药汁,就停在距离小舟嘴唇不到一寸的地方,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小舟的脸色更白了。她看着周砚白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又感受到身后阴影里那道冰冷的、仿佛能穿透一切的视线。巨大的恐惧和压力让她几乎窒息。她微微颤抖着,张开了嘴。
周砚白满意地将那勺药汁喂了进去。
苦涩、腥甜、滑腻……复杂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小舟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艰难地吞咽下去,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才乖。周砚白眼中笑意更浓,又舀起一勺,继续他的投喂。他的动作温柔至极,眼神专注得仿佛在做世间最神圣的事。每一勺药汁的喂下,都伴随着他低柔的情话:
晚舟,你知道吗第一次见你,在城外的桃林,你站在花雨里,我就知道,这辈子,我逃不掉了……
你总是那么善良,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可这世道,偏偏容不下善良……
我恨!恨自己那时没能保护好你!恨那些害你的人!不过没关系,都过去了……你现在回来了,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他的声音充满磁性,饱含深情,字字句句,都是对我前世记忆的精准复刻。那些曾让我心动不已的情话,此刻从他嘴里吐出,伴随着他一勺勺亲手喂下的毒药,构成了一幅荒诞、残忍、令人作呕的图景。
小舟机械地吞咽着,身体因为药汁的冰冷和内心的恐惧而微微发抖。周砚白的情话她听不懂,只觉得那声音像魔咒,让她浑身发冷。她的目光偶尔会无助地瞟向阴影里的我,带着无声的哀求。
而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石雕。脸上的神情没有半分波澜,连眼神都未曾变化一丝。只有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尖冰凉,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印痕。
痛吗周砚白。
不,这还不够。
看着他如此深情地、珍重地、一口一口喂下这亲手调制的穿肠毒药,看着他眼中那沉溺于自我感动的虚假深情……我心底的冰湖深处,才终于泛起一丝扭曲的快意。
这仅仅只是……利息。
一碗药汁,终于见底。
周砚白放下空碗,用雪白的丝帕,极其温柔地替小舟拭去嘴角残留的一点药渍。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累了吧我扶你去休息。他柔声道,伸手去搀扶小舟。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小舟胳膊的瞬间,变故陡生!
小舟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如同死人般灰败!紧接着,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
咳咳咳……呕——!
她整个人痛苦地蜷缩起来,一手死死捂住胸口,一手撑住桌面,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剧烈的咳嗽声中,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干呕。她猛地低下头,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血丝的粘稠液体,毫无预兆地喷溅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木桌面上!
刺目的红!如同盛开的、妖异的彼岸花!
晚舟!周砚白脸上的温柔深情瞬间冻结,被巨大的惊骇和恐慌取代!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倒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扑过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小舟,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了!晚舟!别吓我!来人!快来人!叫大夫!快叫大夫啊!
小舟瘫软在他怀里,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抽搐,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染红了她鹅黄的衣襟和周砚白月白的锦袍。她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不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死死地盯着周砚白,仿佛在无声地质问着什么。
整个精致的厢房瞬间乱作一团。侍女们惊慌失措地尖叫着跑出去喊人。容嬷嬷连滚爬爬地冲进来,看到桌上的血和奄奄一息的小舟,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只有我,依旧站在原地,如同风暴中心一块冰冷的礁石。
来了。
比预想的还要快。
朱颜改的毒性,在我的改良下,果然霸道得惊人。
我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周砚白那张因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扭曲的脸,看向门外。庭院里,不知何时,已站满了闻讯赶来的周府护卫,个个神情肃杀。
而在护卫簇拥之下,一个穿着深青色绸缎长衫、身形高大、面容冷峻如同岩石雕刻般的中年男人,正负手立于阶前。他鬓角微霜,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周凛。
周砚白的父亲,周家真正的掌权者。
他何时来的又看到了多少
周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混乱的厢房,扫过桌上那滩刺目的鲜血,扫过周砚白怀中奄奄一息的林晚舟,最后,如同实质般,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看棋局般的冷漠。
周砚白抱着气息微弱、不断呕血的小舟,如同抱着一个即将破碎的幻梦,声音嘶哑绝望:爹!快救救晚舟!她……她突然就……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受伤的野兽,瞬间锁定了角落里脸色惨白、抖如筛糠的容嬷嬷,眼中迸发出骇人的杀意,是你!是你煎的药!是不是你在药里动了手脚!
容嬷嬷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地磕头:少爷饶命!少爷饶命啊!药……药是沈姑娘给的方子!药材是少爷您亲自过目的!煎药……煎药也是按沈姑娘吩咐,老婆子一步都不敢错啊!少爷明鉴!不关老婆子的事!是药方!一定是那药方有问题!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指向一直沉默站在阴影里的我。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惊疑、恐惧、探究、愤怒……如同无数根针,刺向我。
周砚白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惊怒,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震愕和一种被愚弄的狂怒。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我这个不起眼的药材商之女:沈念慈!是你!
周凛依旧负手立在门口,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更深沉了几分。
风暴的中心,骤然转移。
我迎着周砚白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迎着满屋子惊疑不定的视线,缓缓地、一步一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步履沉稳,没有丝毫慌乱。
我走到那一片狼藉的紫檀木圆桌前,目光平静地掠过那滩刺目的血污,掠过周砚白怀中气若游丝、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的林晚舟,最终,落在了周砚白那张因愤怒和恐慌而扭曲的俊脸上。
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冰冷,嘲讽,带着一种积压了两世的、终于得以宣泄的淋漓恨意。
药方有问题我的声音清晰地在死寂的厢房里响起,不高,却像冰锥,刺穿了所有的嘈杂,周少爷,你错了。
我微微俯身,靠近他,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刃,直直刺入他因愤怒而赤红的眼底。
药方,是我给的,没错。
药材,是你亲手寻来,精挑细选,日日盯着煎熬的,也没错。
你亲手,一勺一勺,满怀‘深情’地喂下去的,更是千真万确。
我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残酷的、戏谑的快意,目光扫过他怀中那具已经开始微微抽搐的躯壳:
只是,周砚白……
你费尽心思、倾注所有、视若珍宝、日夜呵护的‘林晚舟’……
她真的……是林晚舟吗
周砚白的身体猛地僵住!他眼中的狂怒和杀意瞬间凝固,被一种巨大的、如同深渊般的茫然和恐惧所取代。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怀中那张酷似林晚舟、此刻却因痛苦和濒死而扭曲变形的脸。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从破裂的喉咙里挤出来。
整个厢房,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身上,等待着那个即将引爆一切的答案。
我直起身,环视着满屋子惊骇欲绝的面孔,迎着周凛那深不可测的目光,缓缓地、一字一句地,揭开了那精心编织了数月、足以将周砚白打入地狱的残酷真相:
她,不过是我从城西乱葬岗旁的破庙里……
花了三个铜板和一个杂粮饼子……
捡来的一个……
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
小乞丐罢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周砚白的心上!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金纸。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抱着小舟的手猛地松开,那具失去支撑的躯壳软软地滑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激起细微的尘埃。
小舟的眼睛还睁着,空洞地望着雕梁画栋的屋顶,嘴角残留着暗红的血沫,身体微微抽搐着,已然是弥留之际。
生辰八字我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自然也是假的。随便找算命瞎子编的。周少爷,你寻访高僧、遍寻名医、悬赏万金……找的,不过是一个由我精心炮制、供你寄托你那可笑‘深情’的……赝品。
而你……
我微微倾身,凑近他因极致的震惊、愤怒和羞辱而扭曲的脸,目光如同寒冰地狱里燃烧的幽火,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送入他耳中,如同恶魔的低语:
亲手,日复一日,将你重金求来的‘灵药’,喂给了这个赝品……
那滋味……
熟悉吗
周砚白。
轰——!
周砚白的脑子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所有的意识瞬间被炸得粉碎!前世林晚舟临死前痛苦扭曲的脸,与眼前地上这张濒死的、酷似的面容,疯狂地重叠、交错!那碗他亲手煎熬、亲手喂下的浓黑药汁……那熟悉的气味……那深入骨髓的毒!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愤怒,而是灵魂被彻底撕裂、信仰被瞬间摧毁、发现自己竟成了亲手毒杀挚爱的魔鬼后,那种灭顶的、足以将人逼疯的绝望和恐惧!
他目眦欲裂,眼球上瞬间布满骇人的血丝!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他猛地后退一步,踉跄着撞在身后的紫檀圆桌上,杯盘狼藉地滚落一地!
不!不可能!你骗我!沈念慈!你这个贱人!你骗我!!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嘶吼着,挥舞着手臂,想要扑过来将我撕碎,却被巨大的精神冲击震得连站立都困难。
周围的侍女、护卫,包括瘫在地上的容嬷嬷,全都吓得面无人色,大气不敢出。整个厢房如同冰窖,只有周砚白那崩溃的、野兽般的嚎叫在回荡。
就在这时——
一道冰冷、沉稳、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清晰地响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混乱:
够了。
一直沉默立于门口的周凛,终于动了。
他负着手,缓步走了进来。深青色的长衫下摆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沾染一丝尘埃。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先是扫过地上气息奄奄的小舟,那眼神如同看一件垃圾。然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欣赏的锐利探究。
最后,定格在他那几乎陷入癫狂的儿子身上。
周凛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一丝父亲应有的痛心。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寒的冷漠。
如同在看一个……不合格的、即将被处理的残次品。
他走到周砚白面前,距离不过一步之遥。周砚白此刻披头散发,双目赤红,脸上涕泪横流,沾着血迹和唾沫,早已没了半分贵公子的模样,只剩下被彻底击溃的狼狈和疯狂。
爹!爹!她骗我!是这个贱人害我!她害我!!周砚白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涕泪交流地想要抓住周凛的衣袖。
周凛却只是微微侧身,避开了他沾满污秽的手。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他甚至连一句斥责都没有。
只是用一种极其平淡、如同陈述天气般的语调,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清晰、冰冷、无情:
周家的规矩,你忘了
周砚白抓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被一种更深的、源于骨髓的恐惧所取代。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周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入周砚白因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深处。他微微偏头,对着身后如同磐石般矗立的护卫首领,一个眼神示意。
那护卫首领面如生铁,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他只是沉默地踏前一步,动作迅捷如电,快到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咔哒!
一声冰冷的、金属机括撞击的脆响,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格外惊心!
乌黑锃亮的枪管,在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光线中,闪烁着死亡的幽光。那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深渊之眼,带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毁灭气息,稳稳地、精准地抵在了周砚白右侧的太阳穴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穿透皮肉,直抵颅骨!
周砚白所有的嘶吼、挣扎、癫狂,在这一刹那,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死人般的灰白。身体僵直如木偶,连颤抖都停止了。唯有那双赤红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瞪大到极限,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里倒映着那近在咫尺的、代表着终结的枪口,以及他父亲那张冷漠得如同万年玄冰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满屋子的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地上小舟那微弱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更添几分死寂。
周凛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再给周砚白。他负着手,目光平静地越过周砚白僵硬的肩膀,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意味,仿佛在无声地评估着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耳边,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心脏:
废物……
……得死。
冰冷的三字判词落下,如同丧钟敲响。
抵在太阳穴上的枪口,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