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战死那日,毛球叼走了染血的战袍。
它在极北之地守了九十九年,直到遇见一个采药少女。
少女手腕戴着相柳的鲛人泪,哼着他故乡的歌谣。
毛球将珍藏的冰晶花放在她窗前,振翅消失在极光里。
它终于明白,主人用命换来的圆满,不必打扰。
1
冰封之誓
雪,没完没了地落。
不是中原那种温吞的、能化在掌心的雪,是极北之地独有的,坚硬、冰冷,像被碾碎的星辰粉末,被凛冽的罡风卷着,永无止境地刮过这片冻土。
寒气凝成实质的针,穿透厚厚的羽毛,刺进骨头缝里。
毛球抖了抖翅膀,覆在翎羽上的霜簌簌落下,很快又被新的覆盖。
它栖在一座孤峰凸出的冰岩上,视野所及,是白茫茫的死寂。
冰原的风是活的。裹挟着万年玄冰碾成的粉末,它们抽打孤峰裸露的黑色岩骨,发出低沉呜咽,又带着碎屑狠狠撞在毛球凝满白霜的翅膀上。
这极北之地的风,比神族的刀更锋利,比海妖的咒语更刺骨。
毛球伫立在凸出的冰岩之巅,任凭罡风撕扯羽毛,金色的瞳仁里映不出丝毫活物,只有一片广袤、死寂的、被永恒冰封的白。
九十九个寒暑交替的痕迹深深刻进它的骨骼,也染透了它栖身的冰窟。
那洞穴是它用利爪和喙,在冻得比精铁还硬的冰崖上一点点掏出来的,每一次啄击都带着摧金裂石的戾气。
深入洞底,寒气凝成幽蓝色的冰晶,布满四壁,在绝对黑暗中发出微弱的磷光,像无数诡秘的眼睛。
洞窟中央,一块粗糙削平的冰台上,是它唯一的珍藏。
一件破败的银色战袍。
时间在这里近乎冻结,却也无法阻止那大片大片喷洒、飞溅、渗透的暗褐色血迹变得更加深沉。那颜色是凝固的残阳,是沉沦的黑夜。衣襟被某种恐怖的巨力撕裂,断口处残留着锐器划过的锋利气息,内里同色的衬里同样浸透了干涸的血。属于主人的最后气息,那缕似有若无、带着铁锈与深海腥咸的气味,早已微弱得几乎不存,却像一根无形的冰锥,日日夜夜扎在毛球的心脏深处。
它低下头,坚硬的喙轻轻碰触战袍冰冷的袖口,那儿有一道狰狞的豁口。记忆的碎片骤然涌起——震天的杀声,耀眼的法宝光芒,主人银发染血,高大的身躯如山岳般挡在它面前,硬生生替它扛下那毁天灭地的一击。裂帛的声音尖锐刺耳。
喉咙里滚出一声无法自抑的、破碎的咕噜。仿佛又变回了许多年前清水镇屋檐下那只懵懂的幼鸟,毛球本能地将头凑过去,脸颊的绒毛小心翼翼地贴上那冰冷坚硬、沾染血气的布料,轻轻蹭动着。然后,它卧伏下来,巨大的身体在冰台旁小心蜷缩,双翼微微张开,形成一个守护的巢穴姿态,将那块冰冷的冰台和上面的战袍拥在羽翼之下。金色的瞳孔在幽蓝微光中一眨不眨,穿透这坚冰造就的永恒棺椁,凝视着九十九年前主人轰然倒下的身影。时间失去了意义,唯一能丈量的,是风雪在洞窟外永不止歇的喧嚣咆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呼吸,也许是又一次冰川轻微的挪移。毛球颈部的翎羽骤然炸起,像寒风中挺立的刀丛。它猛地抬头,锐利的视线穿透洞口层层垂挂的巨大冰棱,射向远方被白毛风搅得天翻地覆的地平线。
一道陌生的气息,羸弱却刺目地闯入了这片连远古魔物都避之不及的死地。
不是暴戾的荒原妖兽,也非迷途的旅行者。太微弱了。带着一种它早已遗忘的、属于生命的暖意——像阳光晒干的药草苦涩的清香,夹杂着一丝人类汗水和新鲜血液的铁腥味。
一股莫名的烦躁腾地升起。毛球瞬间展翅,庞大的身躯在狭窄洞窟内掀起刺骨寒风。它像一道贴着冰面疾射的白色闪电,无声无息地掠出洞口,迎头撞入肆虐的风雪。视野被翻涌的白色暴力填满,它稳住被狂风拉扯的身体,锐利的金瞳穿透雪幕搜寻。
冰川边缘,一道相对平缓却积满深厚粉雪的冰坡上,一个微渺的小点正在移动。
那是一个人类少女。臃肿破旧的兽皮袄包裹着单薄的身体,巨大的藤筐几乎压垮了她的脊背。她深深弯着腰,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厚重的毛皮毡靴拔出灌满雪的深坑,又陷进另一个,步履蹒跚得像随时会倒下。风雪无情地撕扯着她兜帽的边缘,几缕散乱的黑发黏在冻得泛青的脸颊上。
她在刨雪。毛球看清了。少女红肿的手指在坚硬的冰雪中抠挖着,费力地从冰缝里掏出几株冻得蜷曲、灰头土脸的草叶,珍惜地放进背后的藤筐。
愚蠢。
毛球无声地嗤道。这里连冰雪巨蜥都无法存活,能有什么有价值的草根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拿命来赌
它意兴阑珊地降低了盘旋高度,巨大的羽翼遮蔽了头顶一线灰白的天光,雪白的影子无声掠过少女脚下的雪坡。少女毫无所觉,全部心神都被雪层下一株不起眼的植物吸引,专注地抠着冰雪,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风中。
毛球正准备离去,一道打着旋的强风突然卷过,猛地掀开了少女因剧烈动作而滑落的厚重袖口。
一抹幽光骤然映入毛球的金瞳!
是纯粹得惊心动魄的深海之蓝!少女纤细手腕上缠着一根普通的皮绳,绳下缀着一颗泪滴形状的宝石。宝石不大,在灰蒙蒙的混沌天地间,却如同凝固的深海漩涡,散发着极致静谧而纯粹的幽蓝光晕。内里仿佛蕴藏着一片微型的、流动的星空,星光流转,水波荡漾。
鲛人泪!
毛球的心脏——那颗沉寂了九十九年,已被时光和冰霜侵蚀得如同顽石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瞬,随即如同擂鼓般疯狂地撞击着它的胸腔!血液似滚烫的岩浆瞬间奔涌全身。
主人的鲛人泪!独一无二,绝不会有错!那些在清水镇寂静的深夜,在无人打扰的礁石角落,它曾不止一次看到主人将它托在掌心,银色的长发垂下,遮住眼眸。那时它不懂主人眼中翻腾的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只觉得心头莫名发闷。后来,这稀世珍宝的主人就成了那个叫小夭的……女人……
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毛球的识海!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剧烈晃动,失去平衡地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入下方的雪谷!它发出一声被风吞没的尖锐惊鸣,猛地拍动翅膀,像一道失控的白色旋风重新拉升高度,紧接着不顾一切地俯冲而下!
风压骤增,狂暴的气流卷起大蓬雪粉,如同突然掀起的暴风雪之墙!少女被这恐怖的声势惊得猛地抬头。
风雪迷眼,她只看见一只通体雪白、翼展惊人的巨鸟从天而降!姿态本该优雅,却带着一种让灵魂冻结的滔天凶戾!那对燃烧着纯粹金焰的眸子正直勾勾地锁定她!不,是锁定她下意识护住的手腕!
恐惧瞬间攫住了少女,她猛地将那只戴着蓝宝石的手缩回袖中,死死抱紧了怀里的藤筐,踉跄着想转身逃离这可怕巨兽的注视。
就在她仓惶转身的刹那,一道更狂暴的风旋转着穿过冰谷,卷过少女身边,也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风雪彻底撕碎的曲调强行送入了毛球的神识之中。
少女在哼歌。嗓音冻得发颤,走调得厉害,断断续续不成调。
但那旋律……
毛球全身的肌肉骨骼骤然冻结在半空!连拍打翅膀的本能都停滞了,任由失控的风将它向后猛地推去!
是主人的歌!那首古老、苍凉、如同亿万年来亘古不息的海潮般起伏的歌谣!在那无数个远离厮杀血腥的短暂夜晚,当它在战船的桅杆上假寐,或在某块孤悬海外、被月光冲刷的礁石上打着盹,主人的声音便会低沉地在夜色中流淌。对着无垠的幽黑大海,一遍又一遍。歌声里是它这只扁毛畜生永远无法理解的、比最深渊的海沟还要幽深的孤寂与思念。
这个女人!这个陌生、脆弱、像一粒沙尘般的采药女!她怎么会……她怎么敢……哼着主人的歌!
金色瞳孔深处,冰冷的风暴如海啸般骤然聚集!无尽的悲恸、错乱时空的眩晕,被长久压抑的凶戾在这一刻轰然冲破冰封!穿金裂石般的尖啸猛地从毛球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如同实质的声浪巨锤狠狠砸向这片冰封的世界!周围雪峰轰然作响,积雪如瀑布般崩塌滑落!
少女的尖叫声被淹没在雪崩的轰鸣和自己骤停的呼吸里。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之声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软,整个人面朝下重重摔进冰冷的深雪之中,沉重的藤筐翻滚出老远,里面零星的药草如同垃圾般散落出来,瞬间被白雪吞噬。
毛球如同复仇的白影俯冲而下!携带的劲风如同冰刀的洪流,雪白的巨翼边缘几乎擦过少女头顶飞舞的发丝!它悬停在她面前,庞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如同浓稠的墨色,将瘫软在雪中、惊骇到无法动弹的少女彻底吞没。它低下头,熔岩般的金瞳死死锁住那张因极寒和恐惧扭曲的脸,还有那在兽皮袖口若隐若现、此刻被它庞大凶戾气息压得仿佛要碎裂的幽幽蓝光。
时间凝固了,只有少女剧烈的心跳声在死寂的风雪间隙里擂鼓般敲打着耳膜。她瑟瑟发抖,牙齿咯咯碰撞,喉咙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痉挛,发不出一点完整的音节。死亡的气息如此之近,压得她无法呼吸,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对燃烧的金色眼睛刻在濒死的视网膜上。
风暴在毛球眼底翻卷。毁灭的冲动在每一次血脉搏动中尖叫!撕碎她!连同那亵渎的眼泪和那虚伪的歌声一起化为飞灰!尖利的爪子只需微微收紧……然而,少女眼中毫无掩饰的、纯粹的恐惧映入它的意识——那是一种卑微生灵面对绝对毁灭力量的原始反应。它看到了她脸上冻伤的紫黑,看到了她破裂出血的手指,看到了那些散落在白雪中、灰扑扑不值一提的救命稻草。也感受到了那枚鲛人泪传来的微温——一丝极其微弱、被少女体温暖化、又带着主人一丝最幽微气息的温度。
如同烧红的烙铁探入深海的冰水中。嘶——
翻腾的金色风暴深处,有什么东西缓慢、艰难地沉淀下来。那沉淀物太过沉重复杂,压过了杀戮的本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它几乎从未体验过的、近乎……苍老的东西一种穿透了漫长时光洪流,带着荒芜气息的巨大悲哀和……了悟
许久,久到少女以为自己的血液都要在恐惧中被冻结时,毛球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抬起了头。它的目光越过少女因绝望而僵硬的发顶,越过那片凌乱的雪窝散草,投向了更深邃、更遥远的风雪深处。那目光失去了焦躁和凶戾,变得陌生而空旷。
一声低沉的、裹挟着风雪呜咽的鸣叫从它喉咙深处溢出,如同一声迟到了太久的叹息。
随即,它猛地向下扇动翅膀,雪浪排空而起,瞬间在少女面前筑起一道白色的狂暴帘幕!巨大的白色身影就在这暴风雪的掩护下冲天而起,没入灰白混沌的天空,转眼消失不见。
2
极光之悟
凛冽的风如尖刀般刮过覆满冰霜的翎羽。毛球在翻腾的雪云和无休止的寒风中没有目标地疾飞。视野一片混沌的白,只有刺骨的寒气和狂乱的飓风填充着感官。
那枚鲛人泪散发的微弱蓝光,在它熔金色的意识里不断放大,像一个烙进的印记。那苍老、不成调的歌声在混乱的思绪里反复循环。那少女破裂的手指、冻紫的脸颊、眼中原始纯粹的恐惧……纷乱的画面碎片搅动着它识海的冰川。
主人战死的血色黄昏与少女腕间幽蓝的光芒在眼前交替闪现;震耳的喊杀咆哮与她哼唱的古老歌谣在耳边诡异交错、叠加。混乱!无法理解的混乱!
它飞过连绵的冰崖,穿过巨大的裂谷,下方是深渊般不可测的裂隙,在风雪中偶尔露出獠牙。不知过了多久,肆虐的风势似乎稍稍平复,铅灰色的天幕被撕开一道裂口,稀薄的、毫无热力的日光洒在下方一片陡峭的冰崖上。
冰崖之下,是一片被万年坚冰覆盖的死寂海湾。然而,就在这冰盖与陡峭崖壁交接的缝隙里,一片奇异的微光吸引了毛球的视线。
它降低高度,盘旋靠近。
冰晶花。
这片苦寒之地唯一的精灵,极寒灵力与万年玄冰碰撞后凝结成的刹那芳华。它们从坚硬的寒冰中钻出,形态宛如最精美的琉璃莲花,花瓣层层绽放,晶莹剔透得仿佛不存在实体,只有一圈七彩微光在花瓣边缘流转闪耀。美得惊心动魄,却又脆弱得仿佛呼吸都会将它们吹散,一旦离开滋养它们的本源冰层,便会迅速失去华彩,最终化为无痕的水汽消散在空气中。
毛球曾经见过主人独自站在这片悬崖之上。银色的长发在寒风中狂舞,身上没有穿那件耀眼的银色战袍,只着一身素色常衣,背影挺直却显得异常空旷。主人的目光久久地落在这片在寒风中沉默流转着七色微光的冰晶花上。那时它不懂。只觉得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远不如一块新鲜的妖丹肉实在。此刻,它悬停在寒风中,金色眼眸注视着下方那脆弱却顽强绽放的流光溢彩,一种迟来了近百年的明悟如同细小的冰针,缓慢地刺穿了它混乱的思绪。
这花的宿命,从诞生起便注定了消亡的轨迹。如昙花一现,璀璨却须臾。它们并非为了被采摘、被保存、被炫耀而存在。它们的意义,就在于这冰崖绝壁之上,在这连生命都难以驻足之地,绽放那仅有一次的、无视消亡的纯粹美。它们属于这片冰原,也只能属于这里。
主人呢
那件染血的战袍……那九十九年的守护……那个戴着鲛人泪哼唱主人歌谣的少女……
答案如同冰面下的水流,在心底艰难而清晰地浮现。
它小心翼翼地降低高度,收敛起全身的凶戾之气,接近其中一朵花开得最盛、流光最为绚烂的冰晶花。坚硬的喙如同最精密的工具,轻轻触碰那冰凉剔透的花瓣边缘。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喙尖蔓延开来,花瓣边缘那流转的七彩光芒仿佛受惊般轻微波动。毛球屏住呼吸,一丝极其柔和却精准的妖力从体内散发,小心翼翼地包裹住这朵脆弱的花。那感觉如同用尽全身力量去捧住一片即将坠落的雪花,耗费的心神胜过它捕杀过最凶猛的妖兽。
叼住这朵凝结了极地之精髓的七彩花,毛球在妖力的包裹下稳住它,转身,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审慎,朝着采药少女离去的方向飞去。风雪再次密集起来,但它飞得异常平稳。
3
风雪归途
那片小小的避风凹谷很快就在风雪中显露出轮廓。几块巨大的、布满苔藓和积雪的黑色岩石犬牙交错,在风暴中勉强围合出一片相对平静的方寸之地。一个低矮到几乎匍匐在地的简陋窝棚歪歪斜斜地靠在一块巨岩的侧面——用粗壮的枯枝搭成骨架,蒙着数层厚实但破旧的兽皮,缝隙里塞满了枯草和苔藓用以抵挡透骨寒风。窝棚边上堆放着一些捆扎好的、看起来十分稀疏的干草和灰绿色的苔藓。岩石另一侧的凹进处,勉强算是个晒药场,散落着一些采摘不久、正晾在寒风中冻结的药物。
风雪凄迷。毛球无声无息地落在窝棚上方一块布满积雪的岩石顶上。积雪深而松软,消弭了它落下时的所有声息。锐利的目光穿透那唯一能透进光线的窗户——一块被精心打磨得很薄的、歪歪扭扭镶嵌在窝棚上的坚冰板。
窝棚里传来压抑的呜咽和物品翻动的声音。少女似乎刚刚挣扎着回来不久,惊吓和严寒的双重折磨让她还没从恐惧中完全脱离出来。隔着结满冰花和厚厚雪粒的窗板,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里面蜷缩着、颤抖着。
毛球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冰崖本身的一部分。暴风雪重新开始肆虐,卷着更大的雪片呼啸着覆盖下来,一层层落在它雪白的背羽之上。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透过冰板上模糊的区域,捕捉着里面那个微弱生命的气息。窝棚里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只剩下一点几不可闻的、疲惫到极致的呼吸。大约是累极,昏沉地睡过去了。
它凝立了很久。风雪吹不动它的身影。
终于,如同一个慢动作,毛球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将头探下。它尖喙中叼着的七彩花在风雪中微微颤抖,流淌的光华愈发显得梦幻迷离。它探到那扇简陋的冰窗板前,小心翼翼地将口中那朵被妖力竭力护住的冰晶花,放在了结满冰花的窗台边缘。花瓣尖端七彩的流光立刻将粗糙冰冷的冰面染上了一圈微弱的、梦幻的光晕。
就在坚硬的喙尖离开花茎的刹那,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猛地冲刷过毛球的全身!仿佛九十九年积压在筋骨血脉中的万载寒冰在这一刻轰然消融!一种难以言喻的极致轻松感贯穿了它的灵魂!那感觉如此陌生,却又如此……令人战栗!
百年如磐石般压在肩上的那座无形冰山,在花放下的瞬间,崩塌了!
不再是刻在骨子里的守护职责,不再是焚烧心脏的无边暴戾,不再是无法理解的混乱与痛苦。
它终于明白,冰晶花的意义只在绽放,而非被永藏冰窟;主人的牺牲是为了一个他早已选择、也必须如此的结局;少女腕间的鲛人泪和她哼唱的破碎歌谣,是主人无声延续的圆满。而他毛球……整整九十九年的守护,此刻方才真正结束——并非遗忘,而是选择像对待这朵冰晶花一样,路过她的春天,见证她的存在,然后悄然离开。
守护真正的完成式,是将最后一丝留恋也化作祝福,将一切归于永恒的宁静。
它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冰窗里模糊的轮廓,又看了一眼窗台上那朵即将消散的七彩之花。花上的流光,正无声地映照着少女沉睡的身影。
足够了。
下一刻,毛球没有丝毫犹豫,巨大的双翼猛地展开,带起狂暴的雪浪如同崩塌的冰山!庞大的白色身躯化作一道撕裂灰白天幕的流光,朝着更北、更冷、连冰晶花也不复存在的方向冲天而起!
速度被提升到了极致!身体里奔涌的热流驱散了所有严寒的桎梏!过去所有的迟疑、困惑、暴戾都被这冲刺的速度远远抛在身后!它在狂啸的罡风中燃烧!朝着生命禁区!朝着死亡的尽头!
前方,沉寂许久的天穹骤然被无形的巨神之手撕开!
亿万流光喷薄而出!先是微弱的丝缕,瞬息之间便膨胀为席卷整个苍穹的、浩瀚无垠的光之海洋!
极光!
仿佛将世间所有的色彩都揉碎、提纯、以天地为画布挥毫泼墨!最深邃的绿、最浓烈的紫、最炽热的红、最纯净的蓝……无数道巨大无匹的光带如同流淌的星河巨瀑垂落九天,它们旋转、跳跃、纠缠、碰撞!整片被冰封万年的死寂白色大陆,瞬间被变幻莫测、瑰丽绝伦的光影魔法渲染得如同上古神祇降临!
在漫天倾倒、流淌燃烧、不似人间之色的盛大光幕之下,毛球引颈,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清越长啸!那啸声穿云裂石,在瑰丽光海下激荡回旋,撕裂了风雪的怒吼!所有的悲恸、迷茫、愤怒、不甘都在这一声中消散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广阔释然!
它不是向着死亡冲刺,而是在用这最辉煌绝美的天幕作为告别仪式!
最后一次感受着利爪下那件残破战袍冰冷坚硬的触感。这件承载了主人最后意志、浸满同袍与敌人之血、也凝固了它百年孤寂守护的盔甲,它的使命,也即将完成。
心意已决,再无彷徨。毛球猛地调转方向!如同当年载着主人于千军万马中发起无可阻挡的冲锋一样,带着一往无前、舍生忘死的气势,朝着南方!朝着那片属于主人故乡的、广阔无垠的深沉大海加速!再加速!
当它驾驭着罡风与极光,以超越声音的速度掠过那座它守护了九十九年的孤峰冰窟时,它的一只爪子如闪电般探入洞口,精准无比地抓住了冰台上那件残破、冰冷、凝结了所有过往的银色战袍!将它从冰台上猛然扯起!
嗤啦——
一声沉闷的撕裂声,混杂着冰屑簌簌崩落的声响。战袍被它牢牢抓住,带着这片冰原最后的记忆,冲向南方!
它的身影掠过千山万峰,掠过无垠的冰原和沉默的海岸线。终于,久违的、属于大海的深蓝色在地平线上铺展开来。温暖湿润的海风第一次没有被极北的罡风冻结。前方是万顷碧波,是主人灵魂最终的归处。
毛球飞临海上。身下的浪花翻涌着阳光的金斑,海水是温暖的蓝绿色。
它再次发出一声清越的长鸣,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安宁与自由。
它松开了爪子。
那抹浸透干涸暗红与磨损银光的战袍,如同一片沉重的叶子,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寂静的弧线,朝着温暖碧蓝的海面缓缓坠落。
4
深海遗梦
战袍带着岁月的重量,沉向海底深处。暗红色的血锈在澄澈温润的海水中弥漫开,如同散落的秋枫,又如晕染的月华,在碧波中轻柔地弥散、变形、最终彻底融入无垠的蔚蓝,仿佛一滴饱蘸深情的墨,消融于水的怀抱。冰冷坚硬的银甲部分,在暖洋中渐渐剥离掉凝固的寒气和刺目的杀气,变得温润,像洗去了尘垢的月光碎片。
毛球在空中盘旋着。它的高度在降低,速度变得舒缓。巨大的翅膀优雅地掠过海面上温暖潮湿的气流,像在滑翔。最后一次调整方向,巨大的羽翼几乎是温柔地掠过冰川凹谷的方向。遥远的那个简陋兽皮窝棚,在它超乎寻常的视力中不过是一抹小小的暗影。但晨光正透过薄薄的冰窗板,吝啬地透射进去。隐约可以看到小小的窗台上晒着几株小小的药草,在微光里泛起一丝卑微却倔强的暖黄。
昨夜那朵被小心翼翼放在冰窗台上的冰晶花,此刻早已彻底消弭无踪。只在那片冰冷的冰面上留下了一团不易察觉的、湿润的水痕印记。而那水中,如同海市蜃楼般短暂地映出过少女沉睡的身影和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手腕——以及那抹在短暂日照里,幽幽反射了一刹的、深邃湛蓝的光。
九十九年的积雪,如同凝固的时光枷锁,在飞翔中从它每一根油亮雪白的翎羽间簌簌抖落,被温暖强劲的海风撕碎、吹散。
原来最深的守护,是路过她的春天
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小。毛球收敛起宽大的翅膀,开始俯冲。冲向那片万顷碧波。
风声在耳边变得舒缓、温柔,如同情人耳边的絮语。在那风声深处,仿佛凝固成了某种熟悉的旋律。低沉、苍凉、像亘古不息的海潮拍打着礁石。
是那首故乡的歌谣。
悠远,永恒。
在暖阳与浪花交汇的极远处,在浩瀚极光如余烬般最终湮灭、沉入深海的尽头,仿佛有阵阵低沉的、饱含岁月叹息的潮声,从深不可测的海沟深处悠悠传来,应和着这温柔的风声。
向南。
不回头。
它不再需要回首那片凝固的严寒。它的心已抵达终点。
翅膀最后一次有力而轻盈地挥动,整个身躯划过一道完美流畅的弧线,坚定地融向那片灿烂的金光与无垠的蔚蓝。尖喙微微张开,一声清越至极、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与寒冷的啸鸣悠长地响起,划破长空,最终与海风、与浪涌、与天地融为一体,慢慢消散。
5
星辰传说
后来,世代生活在极北之地、以捕捉雪狐为生的几个猎人部落里,流传起一个奇怪的传说。
有个老迈到眼珠混浊的冰须族猎人,在一次追猎雪鹿深入极北荒原腹地的暴风雪后,固执地声称自己在风雪骤歇的瞬间,于绚烂流淌的极光之下,看到一只巨大的、通体雪白的鸟。
那鸟比最健壮的雪雕还要大上数倍,姿态无比优雅,像神灵的使者。
它并非在飞,而是在极光之间游走。更令他目瞪口呆的是,那巨大的白鸟宽阔的背上,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托着、不,是驮着一条璀璨无比、流淌着亿万星辰的银河!那光带比最盛的极光还要耀眼夺目,将巨鸟和它周围的风雪都映照得如同仙境!
它驮着银河!老猎人挥舞着枯瘦的手臂,唾沫横飞,冲向南方!然后……然后我看见它飞累了,或是找到了归宿它就那样……那样……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神秘和难以置信的敬畏,像片羽毛……对,就像一片回归大海的雪白羽毛……朝着最温暖的那片洋流……落了下去……
没人信他。人们只当他是冻坏了脑子产生的幻觉。连他自己,在暖和的帐篷里喝过热汤烤过火后,也时常怀疑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是否真实存在过。
而在靠近冰川凹谷的那片小小的、四季无春的采药地。那个采药女的简陋窝棚窗台上,一夜之间,不知何时,也流传起另一件奇事。
她那块由薄薄冰晶制成的窗台边缘,仿佛被施了魔咒。无论外界的寒风多么凛冽,无论阳光如何炙烤,那上面永远会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纤尘不染的冰花。
那冰花不是普通的霜花。它形似极北之地传说中的冰晶之莲,花瓣微卷,边缘永远流转着淡淡的七彩微光,晶莹剔透到不可思议,像阳光和冰雪凝结成的琉璃梦境。每当极光在天际游走的日子,这小小的窗台冰花便会幽幽发光,映照得整个简陋的窝棚内部都笼罩在一层迷离、纯净、带着寒意的柔和光晕里。
采药女每次看到这无声绽放、永不凋谢的冰花,心头总会掠过一丝暖意和莫名的宁静。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相信这是这片冷酷冰原对她这个微渺采药人唯一的、沉默的眷顾。
只有风知道一切。风从极北的冰原吹来,掠过温暖的海浪与南方青翠的山峦。
风声中低语着一个传说,关于孤高的殉道者如何化为星辰,守护他的守望者最终选择化为风,在万顷碧波中找到永恒的安宁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