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外婆的玉坠子 > 第一章

1、
七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铁水,泼在弄堂的柏油路上。我捏着那张印着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纸,指腹把纸面蹭得起了毛边。墙根的梧桐树叶子蜷成了筒状,蝉鸣声撞在斑驳的砖墙上,反弹回来钻进耳朵,像无数根细针在扎。
推开那扇贴着褪色春联的木门时,外婆正坐在小马扎上择苋菜。蓝布帕子裹着她银白的头发,露出的脖颈上布满皱纹,纵横交错得像老树皮。听见动静,她手里的苋菜梗子啪嗒掉在竹篮里。
囡囡回来啦她直起身,后腰发出咯吱一声脆响,像旧家具在呻吟,通知书呢
我把纸递过去,看着她眯起眼睛,用布满裂口的指腹轻轻抚过烫金的校名。阳光穿过她耳后的白发,能看见绒毛上沾着的细小灰尘,在光柱里轻轻浮动。
好,好...她反复念叨着,突然用围裙下摆擦了擦眼角,中午给你煮红糖鸡蛋,卧两个。
她转身往屋里走,蓝布衫的后襟汗湿了一大片,像洇开的墨渍。墙角堆着她捡来的废纸板,捆得方方正正,比我还高出半个头。这十年,就是靠这些东西,她把我从七岁拉扯大。
外婆从樟木箱最底层摸出个蓝布包,层层叠叠裹了三层。她坐在床沿,床板发出吱呀的抗议,拍拍身边的位置:你爸妈走那年,把这个交给我的。
布包解开的瞬间,我倒吸了口气。一对和田玉坠子躺在蓝布里,水滴形状,对着光看能瞧见里面细密的云纹,像流动的水。坠子用红绳穿着,绳结处已经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白芯。
你姥姥给你妈的嫁妆,传了四代了。外婆把玉坠子放在我手心,她的掌心比玉还凉,你摸摸,这上面的水纹,是你太姥姥请苏州师傅雕的。
玉坠子温凉的,贴着掌心像两块凝住的月光。我刚想说太贵重,院门外突然响起凶狠的砸门声,砰砰砰的,震得窗户纸都在抖。
老虔婆!开门!男人的吼叫混着踹门声,像闷雷滚过弄堂。
外婆的脸瞬间白了,手忙脚乱地把玉坠子往我口袋里塞:从后窗跑,去巷尾找李奶奶,她知道该怎么办。
外婆...
快走!她推了我一把,声音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别回头!记住,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回头!
门哐当一声被踹开,木屑飞溅到我脸上,带着松木的腥气。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闯进来,脖子上的金链子随着动作晃悠,在阳光下闪着俗艳的光。他身后跟着个短头发女人,三角眼,嘴角撇着,看见我们就露出冷笑。
陈桂兰,可算逮着你了!男人叉着腰,唾沫星子喷在地上,躲啊,再躲啊!
建军你怎么...外婆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手里的蓝布包啪地掉在地上。
我这才认出,这是我从没见过的舅舅,我妈唯一的弟弟。小时候听邻居说,他赌输了钱,被外公打断过腿,后来就跑没影了,有人说在深圳讨饭,有人说早就死在外面了。
少废话,把玉坠子交出来!舅舅的眼睛在屋里扫来扫去,最后落在外婆脚边的蓝布上,别以为我不知道,老东西藏了好东西!
没有!什么都没有!外婆扑过去把布包往怀里揣,佝偻的背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别装了!短发女人突然扑上来扯外婆的胳膊,指甲刮过外婆的皮肤,留下几道红痕,街坊都传遍了,你有对玉坠子值老钱了!
这女人应该是我舅妈。我冲过去推开她,被她反手抓住头发往墙上撞。额头磕在砖墙上,眼前顿时冒起金星,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流。
在她口袋里!舅妈尖叫着扑过来,指甲几乎要戳进我的眼睛。
舅舅一把攥住我的手腕,他的指节硌得我骨头生疼,另一只手粗暴地伸进我口袋。玉坠子从指缝溜走时,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像寒风刮过窗棂。
哈哈哈,找到了!舅舅举着玉坠子对着光,贪婪地盯着,正好抵我那四十万赌债!
外婆突然扑上去抢,被他侧身一脚踹在胸口。她像断线的风筝似的倒在地上,捂着心口剧烈地咳嗽,嘴角慢慢渗出了血丝,像绽开的红梅。
老不死的,早该给我了!舅舅啐了一口,唾沫星子落在外婆脸上,这房子也是我姐的,现在归我了!
舅妈开始往门外搬东西,收音机、棉被、连桌上的搪瓷缸都没放过,叮叮当当的声响像在敲丧钟。我抓起墙角的扁担,刚要冲上去,被舅妈从身后拽住头发,狠狠掼在门槛上。
额头的血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又咸又腥。我看见外婆咳在地上的血珠,突然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烧,像有团火在里面滚。
舅舅把最后一个纸箱搬出门,回头看着我们冷笑:这房子我征用了,你们俩,给我滚出去!
舅妈找来麻绳,把我和外婆捆在一起,绳子勒得手腕生疼,像要嵌进骨头里。他们像拖牲口似的把我们拖到巷子里,七月的太阳晒得柏油路发烫,我的后背很快就起了一串水泡。
邻居们扒着门缝看,没人敢出声。对门的李奶奶想上前,被她孙子死死拉住,那孩子的眼睛瞪得溜圆,像受惊的兔子。
看什么看舅妈叉着腰骂,唾沫星子横飞,陈家的家事,再看挖了你们的眼!
舅舅把我们的旧帆布包扔在地上,拉链开着,露出里面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物和我的课本。赶紧滚,别让我再看见你们,晦气!
我挣扎着解开绳子,粗糙的麻绳磨破了手腕。爬到外婆身边时,她的眼睛半睁着,嘴唇翕动着,像有话要说。
外婆...我把耳朵凑过去,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艾草味混着血腥味。
囡囡...别恨...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那玉坠子...其实...
话没说完,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我手背上,烫得像火。我背起她往巷口走,她轻得像捆干柴,可我每走一步,都觉得腿上坠着千斤石头。
巷口的福字春联还是我去年写的,红纸上已经爬满霉斑,像干涸的血迹。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突然摸到口袋里有个硬东西——是把黄铜钥匙,带着外婆的体温,不知何时被她塞进来的。
2、
外婆的血浸透了我的后背,黏腻的,带着铁锈的腥气。我沿着护城河漫无目的地走,鞋底的胶被晒化的柏油路粘掉了一块,走一步吱呀一声,像在哭。
直到看见河西村
租房的木牌,我才停下脚步。槐树下坐着个摇蒲扇的老爷子,竹椅旁边摆着个搪瓷缸,里面的茶水已经凉透了。
姑娘,租房他打量着我们,眼神在我额角的伤口和外婆身上打了个转。
要最便宜的。我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疼。
他领着我们拐进迷宫似的巷子,脚下的路坑坑洼洼,积水里浮着塑料袋和烂菜叶,空气里飘着垃圾桶和厕所混合的酸臭味。两旁的房子都是歪歪扭扭的自建楼,墙皮剥落得像块破布,露出里面的红砖。
就这间。老爷子打开一间小屋的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我直咳嗽。
屋里只有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铺着发黑的草席,墙角结着大片蛛网。唯一的窗户对着别人家的后墙,光线暗得像傍晚。
一个月两百五,押一付三。老爷子伸出三个手指头,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水电费另算,井水免费。
我摸遍全身口袋,只找出外婆平时攒的零钱,钢镚儿和毛票加起来不到一百五。额头的伤口还在渗血,滴在地上像朵残破的花,很快就晕开了。
我...我先交一百定金,剩下的明天给您行吗我的声音在发抖,生怕他把我们赶出去。
老爷子盯着我看了半天,又看了看床上昏迷的外婆,突然叹了口气:行吧,看你也是个苦孩子。他把钥匙递给我,是片磨得发亮的铜钥匙,厕所在院东头,打水去井台,记得锁好门。
关上门,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外婆。我用带来的毛巾蘸着自来水给她擦脸,她的嘴唇干裂起皮,像晒硬的树皮,脸色白得像纸,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我冲出屋子,在巷尾找到家诊所。穿白大褂的姑娘正在打瞌睡,被我摇醒时一脸不耐烦,听我说了情况,却默默地背起药箱跟来了。
老人家有冠心病吧她听了听外婆的胸口,眉头皱得很紧,外力撞击引发的急性心衰,必须去大医院,不然今晚都熬不过去。
我没钱...我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姑娘沉默了一下,从药箱里拿出几支针剂:先打一针缓解一下,这是利尿的,能减轻心脏负担。她留下药和说明书,用笔在纸上写了用法,明天必须去医院,记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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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想给她鞠个躬,却被她按住了:照顾好老人家吧。她没收钱就走了,白大褂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
我按照说明书给外婆打了针,看着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些,才瘫坐在地上。额头的伤口已经结痂,一动就牵扯着头皮疼。窗外传来麻将牌的碰撞声和女人的笑骂声,衬得这间小屋格外冷清。
不知过了多久,外婆突然哼了一声。我赶紧凑过去,她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球转了转,最后落在我脸上,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囡囡...疼不疼她抬起手,想去摸我额头的伤口,可手刚抬到半空就垂了下去,像断了线的木偶。
我不疼,外婆,您别说话。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指节都在发颤,眼泪掉在她手背上,等明天我们就去医院,一定去。
别去...她摇摇头,呼吸又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钱留着...给你上学...
学不上了,我只要您好好的!我把她的手贴在脸上,泪水混着血水流进嘴里。
傻孩子...她笑了笑,眼角堆起的皱纹里盛着泪,那玉坠子...其实有两对...
我愣住了:您不是说就这一对吗
外婆喘了口气,胸口起伏得像风箱,指了指床头的墙:敲第五块砖...从左数...
我半信半疑地走过去,按照她说的敲了敲第五块砖,果然是空的!砖缝里掉出些石灰渣,我抠掉松动的砖,里面露出个巴掌大的小木盒,裹着油纸。
盒子打开的瞬间,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里面是只一模一样的玉坠子,下面压着张折叠的纸条,是妈妈的字迹:危急时,见玉如见我。
这只...不能丢...外婆把玉坠子放在我手心里,她的手指冰凉,却攥得很紧,里面有...秘密...
她刚要再说什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发紫。我赶紧给她顺气,等她平复下来,已经没力气说话了,只是用眼神示意我收好玉坠子。
我把玉坠子贴身藏好,隔着衬衫能感受到它的凉意。心里充满了疑惑:妈妈到底藏了什么秘密这两只玉坠子之间,又有着怎样的联系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准备去给外婆买早饭。刚走到巷口,就撞见了舅舅。他斜靠在墙上,嘴角叼着烟,看见我就直起身,烟蒂啪地吐在地上。
小贱人,跑这儿来了。他往我身后看,眼神像刀子,老虔婆没死呢
你来干什么我挡在门口,握紧了口袋里的水果刀——是昨天用仅剩的钱买的,刀身很薄,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
听说你们有地方住了他吐掉烟蒂,用脚碾了碾,既然有钱租房,不如借你舅舅点不多,就五万。
我们没有钱!我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愤怒。
没钱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进我的肉里,那只玉坠子呢我知道还有一只!
我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还有一只难道是外婆昨天说漏嘴了还是...他们早就知道玉坠子有两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使劲想挣脱,可他的力气太大了。
别装了。他凑近我耳边,声音像蛇吐信,黏腻腻的,不交出来,我就把老虔婆扔河里喂鱼,反正她也活不长了。
这句话像冰锥刺进我的心脏。我看着屋里躺在床上的外婆,她的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像风中残烛。我咬了咬牙:你先放开我,我去拿。
舅舅得意地笑了,松开手:早这样不就省事了他往屋里探了探头,一脸不耐烦,快点,别耍花样。
我转身进屋,背对着他从床底下摸出块砖头,是昨天收拾屋子时发现的,边角很锋利。趁他探头往里看的瞬间,我举起砖头就砸了过去。
嗷!他捂着肩膀叫起来,疼得直跺脚。我趁机推开他往外跑,头发被他拽掉了一绺,头皮火辣辣地疼。
抓住她!舅舅在后面吼,声音都劈了。
我拼命往前跑,穿过狭窄的巷子,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巷子两旁的门都关得死死的,没人愿意伸出援手。就在我快要被抓住时,突然撞到一个人怀里。
小心!对方扶住我,是个穿西装的男人,身上有淡淡的古龙水味。
张...张叔叔我认出他来了,他是爸爸以前的同事,小时候来过我们家几次,给我带过巧克力。
囡囡怎么了张叔叔皱着眉问,他的眉毛很浓,像画上去的。
没等我回答,舅舅就追了上来:小贱人,跑啊!他看见张叔叔,愣了一下,脚步慢了半拍。
张叔叔把我护在身后,语气冷了下来:我是陈峰的朋友,你想干什么
提到我爸的名字,舅舅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但还是嘴硬:这是我们家事,跟你没关系!
家事张叔叔冷笑一声,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都是红色的百元大钞,这些给你,一共两万,以后不准再骚扰她们。
舅舅的眼睛瞬间亮了,抢过钱数了数,脸上露出贪婪的笑:还是张总懂事。他瞪了我一眼,算你运气好。说完,转身骂骂咧咧地走了,脚步轻快得像捡了宝。
我看着他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从指缝里渗出来。张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没事了。
谢谢您,张叔叔。我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你外婆呢他往屋里看了看,我听说你们被赶出来了,特意过来看看。
我把他领进屋,看到外婆躺在床上,他的眼圈一下子红了:阿姨怎么变成这样了
是被我舅舅打的...我的声音哽咽了。
张叔叔叹了口气,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钱,比刚才给舅舅的还厚:囡囡,这钱你拿着给阿姨治病,不够再跟我说。
我们不能要...我把钱推回去,手心发烫。
拿着。他把钱塞进我手里,力道很坚决,这不是给你的,是给陈峰的。当年如果不是我...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眼神有些闪躲,总之,你一定要照顾好阿姨。
他看了看外婆,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如果遇到困难,随时给我打电话。他留下张名片,上面印着宏远集团
副总
张明远,烫金的字体很刺眼。
外婆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看着我手里的钱,轻轻叹了口气:他是个好人...
外婆,张叔叔好像有话瞒着我们。我把钱塞进枕头底下,压低声音说。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浑浊的眼睛望着屋顶的横梁,过了很久才说:他...知道你爸妈的事...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什么事爸妈的车祸,不是意外吗
外婆闭上眼睛,眼角滚下一滴泪,沿着皱纹蜿蜒而下,像条小溪:当年...你爸发现公司账目有问题...想举报...
然后呢我的声音也跟着发颤。
然后就出了车祸...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刹车失灵...我一直怀疑...是被人动了手脚...
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椎爬上来,让我浑身发冷。原来我一直以为的意外,竟然可能是谋杀那舅舅抢走玉坠子,难道也和这件事有关
那玉坠子...
里面有证据...外婆突然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你妈偷偷抄了份账目...藏在里面...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是你爸让她...偷偷藏起来的...
就在这时,外婆突然剧烈地喘起来,脸色变得青紫,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我手忙脚乱地找药,可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睛却紧紧盯着我,像是有千言万语。
囡囡...一定要...查清楚...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抱着外婆渐渐变冷的身体,坐在昏暗的小屋里,眼泪无声地滑落。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破碎的拼图。
我握紧了贴身藏着的玉坠子,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冷静了些。舅舅,张叔叔,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你们等着。我一定会找到证据,让你们付出代价!
夜幕降临时,巷子里飘来烧烤的香味,混合着劣质酒精的味道。我把外婆安顿好,走出小屋。巷子口的烧烤摊前围满了人,光着膀子的男人在划拳,女人的笑声尖锐刺耳。这喧嚣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走到街角的公用电话亭,玻璃上布满划痕。拨通了张叔叔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电流的滋滋声。
张叔叔,我想知道关于我爸妈的一切。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断线了,然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明天上午十点,老街茶馆见。
挂了电话,我抬头望向天空。城中村的夜空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有几颗星星顽强地亮着。但我知道,无论前路多么黑暗,我都必须走下去。
因为我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在天上看着我的爸妈,为了刚刚离开我的外婆。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小屋走去。明天,将是新的开始。
3、
老街茶馆的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牌匾,清风茶馆四个字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我推开门,铜铃发出叮铃的响声,驱散了屋里的寂静。
张叔叔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两杯龙井,茶叶在水里舒展着,像绿色的羽毛。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
来了。他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却没舒展开,坐。
我在他对面坐下,木椅发出轻微的声响。跑堂的过来添水,水壶嘴冒着白汽,带着茶叶的清香。
你爸出事前,确实在查公司的账。张叔叔先开了口,推给我一张泛黄的照片,边角已经卷起,这是当年的董事长,刘宏远。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笑得很温和,眼角却带着一丝精明。他身边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其中一个是我爸,穿着灰色夹克,笑得有些拘谨。
你爸发现他们挪用公款填海外投资的窟窿,金额很大,够判好几次死刑了。张叔叔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埋在茶杯的热气里,他准备上交证据的前一天,就出了车祸。
肇事司机呢我攥紧了杯子,指尖有些发白。
一个流浪汉,喝了酒,当场就没了。他搅了搅茶杯,茶叶在水里打着旋,警察定的是意外,可你外婆一直不相信。
我舅舅当时也在公司,他是不是...
他那时只是个仓库管理员,按说接触不到核心账目。张叔叔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但你外婆一直怀疑,他帮着刘宏远销毁过证据,所以才对他又恨又怕。
难怪外婆对舅舅总有种复杂的眼神,原来她早就知道些什么。我摸出贴身藏着的玉坠子,放在桌上:张叔叔,您知道这玉坠子的秘密吗
他的瞳孔微缩,像是有些惊讶:这是...双生坠
什么意思
你姥姥家是玉雕世家,这对玉坠子是她亲手做的,里面有夹层能藏东西。张叔叔用指尖点了点玉坠子上的水纹,按动最下面的波纹试试,逆时针转。
我捏住水纹轻轻一转,只听咔嗒一声轻响,玉坠子内侧弹出个米粒大小的暗格。里面嵌着张卷成细条的存储卡,闪着金属的冷光。
这就是你妈藏的证据。张叔叔的手指有些发颤,当年你爸把原始账本给了她,她怕被人发现,就找工匠做了这个夹层。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指尖捏着那张小小的存储卡,像捏着爸妈的生命重量。原来这就是外婆拼死也要保护的东西。
刘宏远现在还是宏远集团的名誉董事长,势力很大,黑白两道都有人。张叔叔把茶杯推到我面前,你确定要走这条路可能会有危险。
窗外的阳光穿过玻璃照在玉坠子上,水纹在桌布投下细碎的阴影。我想起外婆咳血的模样,想起爸妈模糊的遗照,想起舅舅抢走玉坠子时贪婪的嘴脸。
我确定。我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离开茶馆时,张叔叔给了我个微型读卡器:小心点,我会帮你查刘宏远的动向。他顿了顿又说,你舅舅最近和刘宏远的侄子刘磊走得很近,那人是个狠角色,你要格外提防。
我把存储卡藏在鞋底,刚拐进小巷就撞见了舅妈。她挎着个崭新的名牌包,和她身上的廉价衣服很不相称,正在杂货店买烟,看见我就翻了个白眼。
小贱人,又去勾引人了她吐出烟圈,眼神像淬了毒。
我攥紧口袋里的读卡器,绕开她往前走。她突然在背后阴阳怪气地喊:你舅舅在赌场输了钱,欠了高利贷,正到处找你呢!
我的脚步顿住了。舅舅果然还在打另一只玉坠子的主意,而且情况比我想的更紧急。
回到出租屋时,外婆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她躺在床上,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床单,指节泛白,看见我进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像是回光返照。
玉坠子...还在吗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我把玉坠子放在她掌心,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水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赶紧给她顺气,却发现她咳出的血里带着黑色血块,像融化的煤渣。
囡囡...听我说...她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垂危的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你舅舅...也是可怜人...
他抢我们的东西,还打您!我忍不住反驳,声音有些哽咽。
他小时候...被你外公送过人...外婆的声音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在王家屯...受了很多苦...你妈偷偷把他找回来的...他心里恨啊...
我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舅舅的往事。原来他还有这样一段经历,难怪他对这个家充满怨恨。
刘宏远...用他的身世威胁他...外婆咳得更厉害了,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账本...还有一份在...老屋房梁...东北角...
她的手突然垂了下去,眼睛望着天花板,嘴角带着一丝解脱的笑意。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屋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缓慢。
我握着外婆渐渐变冷的手,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总是护着舅舅。原来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这个破碎的家,守护着两个受苦的孩子。
处理完外婆的后事,已经是三天后。我揣着玉坠子回到老屋,门上新换的锁闪着冷光。我从后门的狗洞钻进去,里面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留下清晰的脚印。
屋里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显然舅舅他们已经回来找过了。我踩着摇晃的木梯爬上房梁,蜘蛛网粘在脸上,痒痒的。在东北角摸索了一会儿,果然摸到个铁盒子,上面裹着厚厚的油纸。
打开一看,里面除了另一份账本,还有张泛黄的领养证和外婆的日记。领养证上是舅舅的名字,领养人是王家屯的一对老夫妻。
日记里的字迹歪歪扭扭,墨水时浓时淡:1987年5月,建军被送王家屯,阿英哭了整宿,说对不起弟弟...2010年3月,阿峰说建军被刘宏远抓住把柄,要他做假账...2012年11月,囡囡妈把存储卡藏进玉坠子,让我务必保住,说这是最后的希望...
最后一页画着两只交缠的玉坠子,旁边写着:都是我的娃,都是陈家的根,妈对不起你们...
泪水滴在日记本上,晕开了墨迹。我终于懂了外婆的隐忍,她不是懦弱,是想用自己的命,换两个孩子的周全。可她到死都不知道,她守护的两个孩子,一个被仇恨吞噬,一个早已不在人世。
楼下突然传来开门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我赶紧把铁盒塞进怀里,趴在房梁上往下看。
舅舅和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那男人手腕上戴着串紫檀佛珠,手指上戴着枚硕大的金戒指,正是刘宏远的侄子刘磊。
东西呢刘磊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手指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小贱人不知道藏哪儿了。舅舅抓着头发,一脸烦躁,老东西死之前肯定告诉她了!
废物!刘磊踹了他一脚,皮鞋尖踢在舅舅的膝盖上,找不到存储卡,刘董不会放过我们的!你那点赌债,他一句话就能让你去坐牢!
舅舅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我知道她会去哪!老东西葬在东郊公墓,明天是头七,她肯定会去祭拜!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趴在房梁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原来他们不仅想要证据,还想对我下死手。
我从房梁上跳下来,刚要从后门溜走,却撞见个意想不到的人——张叔叔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亮着,是通话界面。
张叔叔您怎么在这我吓了一跳,铁盒差点掉在地上。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和,眼神冷得像冰:囡囡,把存储卡给我。
您要这个做什么我下意识地往后退,握紧了怀里的铁盒。
刘宏远答应给我两千万,只要我拿到它。他往前走了一步,嘴角勾起一抹陌生的笑,你爸当年就是太傻,非要跟钱过不去,才落得那样的下场。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了。原来张叔叔一直在利用我,他根本不是来帮我的,他和刘宏远是一伙的!
你爸发现的不仅是挪用公款,还有我和刘宏远洗钱的证据。他步步紧逼,眼神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当年的车祸,是我安排的,那个流浪汉,是我找的替身。
我抓起墙角的木棍,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愤怒和恶心:是你害死了我爸妈
是他们自己不识抬举。他的眼神变得凶狠,像饿狼盯住了猎物,把东西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活命,还能给你一笔钱,让你安安稳稳上大学。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张叔叔脸色大变,转身想跑,却被冲进来的警察抓住了。为首的警察走到我面前,敬了个礼:陈小姐,我们收到匿名举报,刘宏远团伙涉嫌洗钱和故意杀人。
我看着被按在地上的张叔叔,突然明白过来。掏出手机,果然有一条定时发送的短信,是昨天给外婆守灵时设置的,收件人是市公安局局长,里面详细说明了时间和地点。
原来在我决定反击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不仅要为爸妈报仇,还要保护好自己。
警察在张叔叔的办公室搜出了更多证据,包括他和刘宏远的通话录音,以及当年安排车祸的转账记录。舅舅见势不妙,主动交代了自己被胁迫的经过,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刘磊和张叔叔,希望能从轻发落。
法庭宣判那天,我特意穿了件白衬衫,胸前戴着那只玉坠子。阳光透过法院的玻璃窗照进来,玉坠子闪着温润的光。
刘宏远因洗钱罪和故意杀人罪被判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张叔叔和刘磊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分别被判处无期徒刑和十五年有期徒刑。舅舅因为有自首情节,并且主动提供了关键证据,被判了十二年。
他在法庭上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悔恨,还有一丝解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低下了头。
走出法院时,阳光正好,微风拂过脸颊,带着一丝暖意。我去了东郊的公墓,把另一只玉坠子放在外婆墓前,旁边是爸妈的合葬墓。墓碑上的照片已经有些褪色,爸妈笑得很年轻,很灿烂。
外婆,都结束了。我蹲在墓碑前,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碑,您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带着您的期望,还有爸妈的爱。
风穿过墓园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外婆在轻轻叹息,又像爸妈在温柔地叮嘱。
开学那天,我背着书包走进大学校园。阳光透过香樟树叶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胸前的玉坠子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像外婆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守护着我。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风雨,还会有坎坷。但只要戴着这只玉坠子,带着外婆的爱和期望,带着爸妈的勇气和正直,我就永远不会迷路,永远不会害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