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价值十万彩礼的哑巴 > 第一章

我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林瞬却是我童年里唯一的一束光。
他总把大白兔奶糖塞我手机,揉乱我的头发,让我耳朵通红。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守着村口的银杏树。
直到我父亲用十万彩礼把我卖给瘸腿老男人。
被拖走的那天,林瞬追着车跑,哭喊得撕心裂肺。
五年后,我回村给外公上坟,发现林瞬的墓碑就在旁边
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霉味是我对老屋最深刻的味道记忆,外公的咳嗽声是这老屋里唯一可以有律动节奏的声音,外婆的手外表干枯,手上全是皲裂的痕迹。他们会小声安抚我,也会拖着年迈的身躯尽最大的努力让我吃饱穿暖,我没有父母的疼爱,却有外公外婆的疼惜,还有温暖的住所。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缩在房间里,看着雨水从对面房子的瓦片上流淌下来,滴滴答答。
吱-呀对面的房门打开了,林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近几年的个头冲得飞快,已经有成年人的轮廓了。
他抬头看向了缩在窗户旁的我,吹了几声没有调子的口哨,挑着眉,把他手里握着的东西扬了扬。他的笑容很不值钱,大白牙一直往外突突,眼睛亮的吓人,比夜里的星星还要亮,一闪一闪的。
你等着,我过来找你。
他风风火火地冲进雨里,溅起一片泥点子,毫不在意。
他走进了屋里,坐到我的旁边,身上带着肥皂还有雨水的味道。他把手里油纸包着的东西塞到了我的手里。嗯....还是温热的。
他抬手揉着我的头,和撸小猫的动作一样。
抬头,张嘴。
甜甜的带有奶香的味道瞬间布满了我的口腔,我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真好吃,是没有吃过的味道。
嘿嘿嘿,大白兔奶糖,很好吃的,我特意带回来给你的。他的语气充满了傲娇,指了指油纸包着的东西,又指了指我:喏,快打开,趁热吃。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烤红薯。甜甜的红薯和带着奶味的大白兔,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他又揉了揉我的头,我看着他亮得过分的眼睛,耳尖一下变得通红,只能一口一口塞着红薯,顺便还分了他一半。
他咬着红薯,嘴里含糊不请地说着村里的琐事。谁家的狗又生了崽,谁家的小孩儿又挨揍了,谁家的猪长到多大了,谁家的婆娘又开始乱嚼舌根了.........
我其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却不影响这含糊地声音成为我脑中最动听的声音,我心底的渴望听这些声音直到我老去再也听不见。他的嘴一张一合,我的心也开始起起伏伏。
又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太阳不在灼热,阳光透着已经开始一片片泛黄的银杏树叶洒下。林瞬没有正形地倚靠在银杏树粗壮的树干,声音是少年人独有的清朗:小哑巴,你以后想干什么他侧过头看着我,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长长的阴影。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未来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太遥远,也太模糊。我的世界被外公的咳嗽声、外婆沉默的劳作、灶房的烟火气和眼前这个身影填得满满当当。我摇摇头,用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再指指脚下的大青石和头顶茂密的树冠。
就这儿咱俩林瞬挑眉,随即咧开嘴笑了,一辈子窝在这大树底下那不成俩土地公了他故意用叶柄又戳了我一下。
我被他逗笑了,无声地咧着嘴,用力点头。土地公就土地公,只要是在这棵树下,只要旁边是他,哪里都好。
他看着我笑,不再用叶柄戳我,而是把那片金黄的叶子轻轻放在我摊开的掌心。他的指尖没有离开,就那么虚虚地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比秋日的阳光更暖,也更灼人。
也行,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飘落的叶子,咱俩就守着这棵树。我给你捡叶子,捡一辈子。捡到它秃了,捡到它再长出来。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专注得仿佛要穿透我沉默的躯壳,看清里面翻涌的一切。那眼神里有我无法形容的东西,像所有美好词汇的集合,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尖上,让我的呼吸都跟着发烫。我慌忙低下头,盯着掌心那片小小的银杏叶,它承载着他指尖的温度和那句沉甸甸的一辈子,几乎要灼伤我的皮肤。
那一刻,时间都仿佛停滞了。我几乎要相信,这粗糙的青石、这斑驳的树影、他掌心的温度,就是我们能握住的全部永恒。
然而,命运的骤雨总是不期而至,瞬间冲垮所有自以为坚固的堤坝。
那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在再寻常得傍晚。灶房里飘出红薯粥寡淡的香气,混着灶膛里柴火燃烧后的烟味。外公的咳嗽声比往日更剧烈些,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外婆佝偻着背,在昏黄的油灯下,捻着麻线。
几道沉重的脚步声,毫无预兆地踏碎了小院的寂静。我正蹲在灶房门口,借着最后的天光,费力地搓洗一件外公的旧褂子,冰凉的井水冻得手指通红。
逆着昏暗的光线,两个高大的身影堵在了狭窄的院门口。走在前面的男人,穿着深灰色的化纤外套,他的脸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只有那一双眼睛,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冷漠,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估量和算计。跟在他旁边的是个女人,头发烫着大卷,嘴唇涂得过分鲜红,眼神里透着同样的漠然和厌烦。
我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瞬间凝固了。外公剧烈的咳嗽声在堂屋里猛地一停,随即爆发出更急促的呛咳。外婆手里的麻线团掉在地上,滚了几滚。她颤巍巍地站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的不速之客,嘴唇哆嗦着。
男人是我的父亲,他根本没看外公外婆一眼。他的目光牢牢锁在我身上,从头到脚,刮骨似的扫视着,最后落在我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的手上。那双手,粗糙,冻得通红,沾着皂角。
嗯,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冰冷,看着还行。他朝旁边的女人,我的母亲,抬了抬下巴,给钱。
母亲从那个看起来鼓鼓囊囊的提包里,拿出一个用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块。她动作有些僵硬,将那方块递向外婆。外婆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没有去接,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包东西。
拿着!父亲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五万!够你们养老送终了!这丫头片子养这么大,值十万,给你们五万,我们总得收点本钱回来!
外婆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破木桌上,震得桌上粗瓷碗一阵乱响。
父亲不再理会,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巨大的恐惧笼罩了我,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后缩,手在地上胡乱地抓挠,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冰冷的污泥。他轻易地抓住了我的胳膊。那双手粗糙、有力,像铁钳一样,捏得我骨头生疼。一股巨大的的力量猛地将我拖拽起来。
走!他低吼一声,声音里没有丝毫情感,只有完成一桩买卖后的不耐。
我被那股蛮力拖得双脚离地,又重重地踏在泥水里。我徒劳地挣扎着,扭动着身体,我拼命地扭头,望向灶房门口的外婆,望向堂屋里咳得蜷缩成一团的外公。外婆浑浊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她张着嘴,无声地哀嚎着,伸出手徒劳地朝我的方向抓着。外公伏在椅背上,咳得整个身体都在痉挛,脸憋成了紫色,眼睛死死地瞪着我被拖走的方向,里面是痛苦和无力。
砰!一声闷响,我的后腰狠狠撞在了低矮的门框上,剧痛瞬间炸开。但我感觉不到疼,只有绝望。我本能地伸出另一只还能活动的手,死死抠住了门框的边缘!可这微不足道的抵抗,在父亲的力量面前如同螳臂当车。他猛地一拽!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从我的喉咙深处硬挤出来。伴随着指甲断裂和木屑刺入皮肉的剧痛,我被彻底拖出了院门。抠住门框的手指被硬生生掰开,断掉的指甲处,血混着泥水,黏腻地糊在指尖,火辣辣地疼。
院门外,停着一辆破旧面包车。母亲已经拉开了后座的车门,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父亲像扔一袋垃圾一样,将我粗暴地塞进车厢。我的头咚一声撞在车门框上,眼前顿时金星乱冒。不等我蜷缩起来,父亲已经挤了进来,重重地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外婆那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和堂屋里外公那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咳嗽。
引擎发出一声刺耳的咆哮,车身猛地向前一蹿。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村道旁的巷子里猛地冲了出来!
是林瞬!
他显然是狂奔而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上失去了所有血色。他死死地盯着面包车后窗玻璃里我的脸,那双总是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恐惧和痛楚。
停下!停下啊!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劈了叉,带着哭腔,在傍晚空旷的村道上显得格外凄厉。他发疯一样追着开始加速的面包车狂奔。
开门!把她放下!叔!婶!求求你们!放下她!我求你们了!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冲刷着他年轻的脸庞。他伸出手,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快速移动的车身。
父亲坐在副驾驶,冷冷地哼了一声,不耐烦地催促司机:开快点!磨蹭什么!
面包车猛地加速,卷起一片泥浆。林瞬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但他立刻稳住身体,爆发出更快的速度追上来。他的哭喊已经不成调子,只剩下破碎的、野兽般的哀嚎:啊...小哑巴!小哑巴!
我整个人扑到后窗玻璃上,手掌用力拍打着冰冷的玻璃,泪水疯狂地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隔着布满灰尘和泥点的玻璃,我看到他追得那么近,近得能看清他脸上每一道泪痕的走向,看清他张大的嘴里那绝望的呐喊。
然后,距离还是被无情地拉开了。
面包车拐过一个弯,将他狂奔的身影猛地甩开。最后映入我模糊泪眼的,是他被绝望彻底击垮、重重扑倒在泥泞路上的身影。
他倒在那里,那最后一眼,他脸上纵横的泪水和污泥,他在泥泞中崩溃的姿态,他撕心裂肺的哭喊,是最残酷的画面,带着剧痛,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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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泥泞的道路,父亲坐在前面,点了一支烟,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在狭小的车厢里弥漫开来。他吐出一口烟雾,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哭什么哑巴配瘸子,正好!谁也别嫌弃谁。五万块,够那俩老东西躺进棺材板了。你跟着那穷小子林瞬能有什么出息喝西北风他嗤笑一声,那小子追哼,追到天边也没用!老子收了钱,你就是老李家的人了!
他的话像在我伤口上撒盐,一下下地刺痛着我早已麻木的心。哑巴配瘸子……正好……五万块……棺材板……。我蜷缩在车厢地板上,脸埋在膝盖里,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眼泪已经流干了。指尖断裂处的伤口混着泥污,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带来剧烈的疼痛,但这疼痛,比起心口那片被生生剜走的空洞,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车子在颠簸中不知开了多久,终于在一片死寂中停了下来。外面是彻底的黑夜,只有车灯昏黄的光柱,照亮前方一个低矮院落的轮廓。
父亲粗暴地把我拖下车。冷冽的风瞬间灌进我单薄的衣衫,冻得我一个激灵。院子里弥漫着混合着牲畜粪便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一个身影,拄着一根木头拐杖,一瘸一拐地从堂屋的阴影里挪了出来,那就是李瘸子。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背有些佝偻,脸上布满皱纹。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嗯,行。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痰音。他朝父亲点了点头,算是验收了货物。
父亲很满意,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拍了拍李瘸子的肩膀:老李,人交给你了,钱货两清!以后好好过日子!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一桩大买卖,毫无留恋地转身钻回车里。母亲自始至终站在车边,冷眼旁观,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引擎再次发动,然后迅速远去....
我被孤零零地抛在了这个院子里,站在那用黏腻目光锁着我的瘸腿老男人面前。
李瘸子拄着拐杖,又往前挪了一小步,离我更近了些。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进屋!他命令道,声音嘶哑而强硬。
那间所谓的新房,比我想象中更糟。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仿佛从未通过风。土炕上铺着一张辨不出颜色的破草席,炕沿边堆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唯一的光源是炕头小桌上那盏油灯。
李瘸子把我推进门,反手就插上了那根简陋的门栓。他拄着拐杖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让我毛骨悚然。
脱了!他盯着我,言简意赅,声音嘶哑。
巨大的恐惧瞬间笼罩了我,像一只冰冷的手捏紧了我的心脏。我猛地摇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往角落里缩,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土坯墙,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去。
我的抗拒显然激怒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扭曲起来,浑浊的眼睛里射出凶光。妈的!老子花了钱买来的!装什么黄花闺女!他低吼着,猛地扔开拐杖。拐杖砸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失去支撑的他,身体猛地向前一扑,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体味和浓烈的酒气,沉重地压了过来!一只粗糙得大手,狠狠抓住我胸前的衣襟!
嘶啦....!
衣服撕裂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暴露的皮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起来,手脚并用地踢打、推搡,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呜声,泪水决堤般涌出。
贱货!还敢反抗!李瘸子被我挣扎的力道带得一个趔趄,更加暴怒。他扬起那只大手,狠狠掴在我的脸上!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炸开。眼前瞬间一片漆黑,无数金星疯狂乱窜。左脸颊火辣辣地剧痛,耳朵里嗡嗡作响。血腥味迅速在口腔里弥漫开。巨大的冲击力让我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土炕上,额头猛地磕在坚硬的炕沿上,又是一阵钻心的眩晕和疼痛。
没等我缓过气,沉重的身体就带着令人窒息的气味和力量,山一样压了下来。粗糙的手掌,在我身上粗暴地抓捏、揉搓。指甲划过皮肤,留下火辣辣的痛感。衣服被彻底撕开,我徒劳地扭动着身体,双手胡乱地抓挠、推拒,指甲划过他的脖颈和手臂,留下几道白痕。
嗬…嗬嗬…!我发疯般地嘶鸣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抵抗着。每一次挣扎都换来更重的压制和更粗暴的对待。
挣扎越来越微弱。力气迅速流失。身体像被拆散了架,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沿着肿胀滚烫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土炕上,露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滑落的眼泪宣告着少女时代所有关于糖罐、银杏树、一辈子的微弱幻想,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世界只剩下黑暗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窗外的风,呜咽着穿过破洞的窗纸,像是谁在低低地哭泣。
日升月落,在这个院落里,时间失去了刻度,变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煎熬。每一天,都像是在重复着同一个噩梦。
天不亮,鸡叫头遍的时候,李瘸子粗嗓音就会在院子里响起:死哑巴!还睡!猪都比你勤快!滚起来喂猪!伴随着拐杖不耐烦地敲打门框的笃笃声。
听到他的吼声,身体会先于意识做出反应,猛地一哆嗦,然后才僵硬地、艰难地爬起来。初冬的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骨头缝里,裸露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喂猪,是每天的第一道酷刑。猪圈在院子最角落,恶臭熏天。沉重的木桶里装着滚烫的、散发着酸馊气味的猪食。我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把它提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猪圈。桶底每每蹭过凹凸不平的泥地,滚烫粘稠的猪食就会溅出来,落在我的脚背上、裤腿上,带来一阵刺痛,留下难以洗掉的污渍和挥之不去的馊味。
李瘸子就拄着拐杖,远远地站在猪圈外,浑浊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从不靠近这污秽之地,却像监工一样,确保我完成这肮脏的苦役。只要我动作稍慢一点,或者猪食溅出的声音大了些,他那恶毒的谩骂就会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磨蹭什么!废物!这点事都干不利索!
溅出来!那都是粮食!糟蹋老子的钱!败家玩意儿!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干你的活!
那些污言秽语,混杂着猪的嚎叫和馊臭的气味,日复一日地冲击着我早已麻木的神经。
做饭是另一重折磨。冰冷的井水刺骨,洗菜时手指冻得像胡萝卜,僵硬得不听使唤。李瘸子口味重,咸辣油腻。每次炒菜,滚烫的油星总会毫无预兆地爆出来,溅在手背上、胳膊上,烫起一个个水泡,火辣辣地疼。土灶的火候极难掌握,柴火潮湿时浓烟滚滚,呛得人涕泪横流,睁不开眼;火太旺时,锅里的东西瞬间就糊了底。
每当这时,李瘸子就拄着拐杖到灶房门口。他死死盯着锅里,或者盯着我沾着锅灰、被烫得通红的手。
糊了!你是猪脑子吗!糟蹋东西!
这么咸!打死卖盐的了!存心齁死老子!
油放那么少!喂兔子呢!
伴随着刻薄的咒骂,他手中的拐杖会毫不留情地挥过来!有时是重重地戳在我的腰上、腿上,带来一阵钝痛和瘀青;有时是狠狠地抽打在我端着碗的手上!碗哐当一声摔碎在地上。
废物!连个碗都端不住!白吃干饭的东西!他唾沫横飞地骂着,看着我在一地狼藉中狼狈地蹲下身去捡碎片,看着滚烫的汁液烫红我的皮肤,脸上甚至会浮现出一种扭曲的、近乎快意的神情。
夜晚是最难熬的。那铺着破草席的土炕,李瘸子粗糙的手,总会像跗骨之蛆一样伸过来,在我身上游走、揉捏。每一次触碰都让我胃里翻江倒海,全身的汗毛倒竖,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我不能反抗,任何一丝微小的抗拒,都会招来他更重的殴打和更不堪入耳的辱骂。
装什么死!老子花钱不是买个摆设!
扭什么扭!再扭打断你的腿!反正你也不会叫!
臭哑巴!丧门星!看着你就晦气!
那些恶毒的字眼,混合着他的喘息,在黑暗里发酵,变成最深的毒药,一点一点腐蚀着我残存的意识。我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嘴里尝到铁锈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身体的疼痛来抵御心灵深处的绝望和屈辱。
身上的淤青从未消散过,旧的叠着新的,被烫伤的地方起了水泡,又磨破,结了痂,又被新的烫伤覆盖。手臂、腰背、大腿,布满了拐杖戳打留下瘀痕。
只有偶尔在深夜,当李瘸子的鼾声响起时,我才能蜷缩在冰冷的炕角,把脸深深埋进带着霉味的破被子里。这时,掌心仿佛会传来遥远的、虚幻的温热,鼻尖会萦绕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村口那棵巨大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在秋风中飘落的景象,会短暂地浮现在眼前。
那些带着甜味的幻影,是支撑我在这黑暗中苟延残喘的唯一稻草,也是将我拖入绝望深渊的助力。它们提醒着我,曾经有过光,有过暖,有过一个叫林瞬的少年,和他塞给我的、带着体温的糖。而这一切,都被那十万块彩礼,埋葬在这个散发着腐朽恶臭的院落中。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在猪圈的恶臭、灶房的油烟、拐杖的抽打和深夜的屈辱中缓慢地爬行,每一刻都像在泥沼里挣扎。我像一株被遗忘在阴暗角落的植物,日渐枯萎,感官变得迟钝,连痛觉都似乎麻木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洞。
直到那个消息,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这潭死水。
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一个穿着蓝布褂子、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挎着个竹篮子,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的院门,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是村东头的王婶,一个平时极少来往的邻居。
李大哥她压低声音,试探着叫了一声。
李瘸子有些不耐烦:啥事
王婶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带着一丝怜悯,然后落在李瘸子身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刚…刚听人从柳树湾那边捎信儿回来……说哑巴她外公……昨儿夜里……走了。
哐当!
手里的菜刀脱手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走了
外公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王婶后面压低的絮叨声变得模糊不清,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咳了一宿……天亮就没了气……可怜……就剩个老婆子……
外公!那个总是咳得撕心裂肺、却会用枯瘦的手摸摸我的头、浑浊的眼睛里藏着无奈和慈爱的老人……没了
喉咙深处猛地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我死死地咬住下唇,牙齿深陷进皮肉里,硬生生将那口涌上来的血咽了回去。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从指尖到牙齿,都在疯狂地磕碰。
李瘸子被打断了瞌睡,又被我失手掉刀的声音惊到,脸上顿时浮起一层戾气。他拄着拐杖站起来,眼睛恶狠狠地瞪向我:吓老子一跳!死了就死了!晦气东西!
王婶被他吼得一哆嗦,脸上露出尴尬又有些害怕的神色,讪讪地说了句李大哥节哀,就匆匆挎着篮子溜走了。
李瘸子骂骂咧咧地拄着拐杖走过来:废物!连个刀都拿不稳!赶紧收拾了!看着就烦!他骂完,又重重地坐回藤椅里,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
我看着地上那菜刀和滚远的菜帮子。视线一片模糊,外公……那个会在我被噩梦惊醒时,用粗糙的手笨拙地拍着我的背,喉咙里发出含混安慰声的老人……那个在父母像看货物一样打量我时,咳得喘不上气却挣扎着想站起来的老人……真的,没了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转向藤椅上的李瘸子。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破碎而急促的声音,我用尽全身力气,手胡乱地比划着,指向村口的方向,指向柳树湾的方向。泪水疯狂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迹,狼狈不堪。
李瘸子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再次睁开眼。他皱着眉,厌恶地看着我手舞足蹈、泪流满面的样子,像在看一个疯子。
干什么!发什么疯!他不耐烦地吼道。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冰冷的泥地上!我双手合十,对着他不停地作揖,磕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一下,又一下。我指指自己,又指指院外,再做出一个磕头祭拜的动作。泪水混合着地上的泥土,糊满了我的脸。
空气凝固了。只有我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噎声和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
许久,他不耐烦地挥了挥他的手:行了行了!嚎丧什么!要去赶紧滚!看着就烦!明天天亮前给老子滚回来!敢磨蹭,腿给你打折!
他同意了!我甚至来不及感受额头上火辣辣的疼痛和膝盖的酸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踉跄着冲了出去!
身后,似乎还传来李瘸子骂骂咧咧的声音:……死哑巴……跑得倒快……妈的……
五年了。村口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依旧还在。只是此刻,它满树金黄的叶子在风里飘落,铺满了树下的大青石和周围的泥地,那景象,美得凄凉。
我没有丝毫停顿,脚步踉跄地冲过树下,带起几片飞舞的落叶,径直扑向记忆中外婆家那低矮的院门。
门虚掩着。院子里比记忆中更加破败萧条。
一个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影,蜷缩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是外婆。我的脚步钉在了院门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五年不见,外婆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似乎是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外婆极其缓慢地地抬起了头。她整个人猛地一震!干瘪的嘴唇哆嗦起来。她似乎想站起来,想开口,想扑过来,但衰老和悲痛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撕心裂肺。
我的视线越过外婆颤抖的肩头,落在堂屋正中央。那里,停着一口棺材。棺盖没有合拢,露出一条缝隙,隐约能看到里面躺着的人形轮廓,盖着一块破旧的白布。
一声凄厉的悲鸣,从我喉咙深处挤出来!像受伤野兽最后的哀嚎那是我五年来发出的最响亮的声音,却充满了绝望和痛苦。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眼前这具承载着我最后亲缘的薄棺上。
外婆在我身后,发出了同样压抑不住的呜咽。祖孙俩的悲鸣,在这破败的老屋里交织、回荡,祭奠着无法挽回的逝去和无法言说的苦痛。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外婆颤抖着,用枯枝般的手,吃力地指了指灶房的方向,又指指屋后。我明白她的意思。外公明天就要下葬了,就在屋后不远的山坡上,那里是村里的坟地。外婆需要我去准备些祭拜的东西,香烛、纸钱,还有外公生前……或许爱吃的
我撑着冰冷的棺木,艰难地站起身。膝盖因为长时间的跪地和撞击,钻心地疼。我抹了一把脸上冰凉的泪痕,脚步虚浮地走向灶房。灶房更加破败了,蛛网结在角落,水缸里只剩浅浅一层浑浊的水。我在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找到了半捆粗糙的黄纸和一束受潮的线香。
抱着这些简陋的东西,我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屋后是一条长满荒草、通向山坡的小径。深秋的荒草一片枯黄,在萧瑟的风中无力地摇摆。山坡不高,上面稀稀落落地立着几十座坟,大多是简陋的土堆,少数几座立着粗糙的石碑。
外公的坟坑已经挖好了,就在山坡向阳的一处平缓地上,紧挨着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坟。新鲜的黄土堆在旁边,散发出泥土特有的腥气。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旁边那座旧坟。坟头长满了枯黄的野草,显然许久无人打理。坟前立着一块粗糙的青石碑,风吹雨打,边缘已经有些风化。然而,当我的视线触及那石碑上刻着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时......
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彻底冻结了!
像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
那石碑上,深深刻着的名字,狠狠扎进我的眼球,捅进我的心脏!
林瞬
林瞬!
林瞬!!!
我死死地瞪着那两个字,眼珠像是要从眼眶里迸裂出来!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觉都在瞬间被抽离。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呼吸都忘记了。怀里的黄纸和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散落在枯草里。
不可能!
怎么会是他
那个在阳光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的少年那个在村口银杏树下追着麻雀跑、把烤红薯最甜的心子塞给我的少年那个在泥泞路上追着车子狂奔哭喊的少年
他的名字……怎么会刻在这冰冷的墓碑上!
我伸出颤抖得的手,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抚上那冰冷的、粗糙的石碑表面。指尖划过那些深刻、歪斜的笔画。
林。
瞬。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一路蔓延,瞬间冻僵了血液,冻结了心脏。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石碑的下方,靠近泥土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有几行更小的、刻得更加潦草难辨的字迹,被疯长的野草半掩着,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
我颤抖着手,近乎疯狂地拨开那些枯黄坚韧的草茎!指甲被草叶边缘划破,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我死死盯着那被泥土和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的小字,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辨认。
……等……等不到………归来的……小哑巴……
断断续续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刻在冰冷的石头上,每一个笔画都浸透了绝望和自嘲。
等不到归来的小哑巴……
……
嗡——!
等不到……归来的小哑巴……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痛,像一场迟到了五年的雪崩,终于以毁天灭地之势,狠狠拍了下来!瞬间将我彻底吞没、撕碎!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活生生掏了出来,扔在冰冷的石碑上,又被狠狠碾碎!痛!痛得无法呼吸!痛得灵魂都在尖叫!喉咙深处那股被压抑了五年、积攒了五年的灼热洪流,终于冲破了所有堤坝!它不再是嘶哑的嗬嗬声,不再是破碎的抽泣,而是一种来自灵魂最深处、最原始、最绝望的悲鸣!
呃——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扭曲到变形的尖啸,从我撕裂的喉咙里猛地爆发出来!像地狱深处冤魂的恸哭!尖锐、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刺破了山坡的寂静,惊飞了远处枯树上的几只寒鸦!
我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狠狠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墓碑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温热的液体瞬间从额头流下,模糊了视线,但我感觉不到疼。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额头死死抵在那刻着林瞬二字的冰冷石头上!仿佛这样就能穿透这层无情的阻隔,触碰到那个永远消失在时光里的少年。
嗬嗬……呃啊……嗬……破碎的、不成调的悲鸣,混合着滚烫的泪水、额头上流下的温热血迹,还有喉咙深处不断涌上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冰冷的石碑贴着我的额头,那刻痕的棱角硌着我的皮肤。墓碑不会回应,只有它恒久的冰冷,无情地汲取着我额头的温度和我生命里最后的热度。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枯黄的草叶和散落的纸钱,打着旋儿,发出悲鸣。山坡上几十座沉默的坟,标记着无法挽回的终结。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拐杖点地的声音,从山坡下传来,由远及近。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灵魂的躯壳,蜷缩在林瞬冰冷的墓碑前,额头依旧死死抵着,对那逼近的脚步声毫无反应。整个世界只剩下石碑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心底那片被彻底焚毁的荒原。
脚步声在我身后停住了。
是李瘸子。
他浑浊嘶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号够了没死都死了,嚎给谁看晦气东西!赶紧起来!跟老子回去!
我没有动,身体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态,像一尊依附在墓碑上的石像。
妈的!聋了还是哑巴得更厉害了!李瘸子被我的无视激怒了,声音陡然拔高,他手中的拐杖毫不留情地戳在我的后背上!
呃!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被戳中的地方炸开,我身体猛地一缩,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装死!给脸不要脸!他骂骂咧咧,见我还是不动,更加暴躁。他弯下腰,猛地攥住了我的胳膊!
他用力一拽!
我的身体被他那不容抗拒的蛮力硬生生地从地上拖了起来。额头离开了冰冷的石碑,只留下那片被血和泪浸湿的深色印记,以及皮肤上清晰的刻痕压印。
我被他拖拽着,踉踉跄跄地转过身。视线一片模糊,被泪水、血污和散乱的头发遮挡。但我能感觉到,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嫌恶地扫过我狼狈不堪的脸和沾满泥土血污的身体。
看看你这鬼样子!哭丧着脸给谁看赶紧走!他啐了一口,攥着我胳膊的手更加用力,他粗暴地拽着我,一瘸一拐地往山坡下拖。
我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他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荒草丛生的山坡小径上。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土和碎石上。
巨大的痛苦也给了我反抗的勇气,我用力的挣脱他的手,回头看向那块墓碑。在李瘸子还没有再次抓住我的时候,猛地冲向了那块墓碑。
砰....我好像没有感受到什么痛苦,温热的血顺着我的额头滑落。我的眼前好像又看到了林瞬,他的眼里布满了心疼,对我伸出了手,我也抬起了我的手。
好像握住了,那温热的感觉好像和从前一样.........
枯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轻轻拂过石碑冰冷的表面,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最终又无力地飘落在新坟的黄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