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
柏庭,我又梦见你了,这是你第三次被抓到狱中了,你哥哥们还没把你救出来吗我想给你写信,可是信却传不进去。你肯定会问我,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之前给我写信了我真的没收到!
是啊,柏庭,第一次你被关进狱里,我的确给你写了信,但你出狱后却没有提到信的事,估计是没收到吧,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如此担心你,毕竟可是你追求我,理应是你要更爱我一些。可是我现在也说不清楚我爱你多少,我只知道,你还有大事要做,我不能让你分心。
你在图书馆里看马克思主义的书籍时,我也在一旁翻阅德文书。我们两个有时会对视一笑,那是我觉得极其幸福的时候。
从图书馆里出来,我们携手去饭馆里吃饭。你和我讲起,你在狱中第一顿吃的米饭都泛黄了,菜也难以下咽。第二天的吃食却翻天覆地地变了,送饭的狱差也换了一身制服。你说,一定是你大哥二哥打点的。还有床铺,第一天晚上枕着又硬又臭的枕头、盖着分不出上下左右的被子睡了一夜。也是在第二天,你的床铺也焕然一新。我抢答:你哥哥的手笔。
你夹起一块红烧肉奖励我回答正确了。这一顿饭吃了很久,久到店都打烊了。
我们沿着电车轨道回家。你说先送我回家。路上,你又说起你哥哥糊涂,他所在的政府腐败,他们的政策不符合这个时代。你认为,只有马克思主义才可以救国,只有团结大众的力量才可以实现强大。我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们家住别墅、你上国立大学都有你哥哥的权力支持呢!
你似乎被我说恼了,红着脸不再说话。我也知道自己让你不开心了,也没有再吭声。就这样静默了一路,终于到我家了。我叮嘱你回家的路上小心,回到家记得给我打个电话。你点头转身走了。
我看着你走进微弱的路灯发出的昏黄的光的路上,我看你背影坚毅,脚步坚定,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我心惊肉跳,我一直知道你是一个一旦确定目标,就会不管不顾的人。
我坐在客厅里等了一刻钟,你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我急忙拿起来,两声对不起同时响起,我们又都笑了。我让你先说,你说:我觉得你说的对,我不应该一边厌恶这个阶级,一边享受它提供的便利!我要脱离这个家!
我着急又不知所措,我想劝你,可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听我沉默,知道我的惊讶,你又继续说:阿华,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不会变的,你相信我,我爱你,像爱马克思主义那样深重,只要你不抛弃我,我一定会娶你,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我在哪里!
我发出嗯的声响表示我听到了。你又嘱咐我早些睡,明天见。我快速回复你晚安,然后挂断了电话。
妈妈不知在花瓶后面站了多久,我一点也没发现她。
妈妈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说:又在和徐家小子打电话呢!你们两个自由恋爱我没有阻拦,现在也谈了快小一年了,他有没有提什么时候来提亲啊
我羞得低下头,说:妈妈,我还小,不着急嫁到别人家里去。难道是妈妈看我看烦了要把我赶走!
妈妈对我的油嘴滑舌无计可施,便催我尽快去洗漱睡觉。我又和妈妈腻歪了一会,这才回了房。
这一夜,夏日稀少下雨的海市竟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不久就下起了倾盆大雨,这雨下了整整一夜,直至清晨才有所停止的趋向。
我按时去大学上课,发现你罕见地没有来,这一天的课我都心神不宁。放学铃声一响起我便去了你家。
我走到你家别墅外,你家看门的人应该认识我的,毕竟之前你带我来过。
我报上名并说明来由,他才叫我进去。可他并不情愿,眼里也满是不屑。
我心里明白我们两个并不是门当户对的,我家是商户,虽在海市有一定的地位,但比起你家,还是差得多的多。当时我父母听说我与你恋爱,还告诫我一定要顺从你,哄着你。我知道,这是因为你家的权势,但我只想和你这个人在一起,我应该爱上你了吧。
肯定是,我爱你。
那天我去你家,我也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鼓励自己说:这没什么,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你只是去他家,又不是入虎穴!
我凭借依稀的记忆,找到了你的房间,轻轻地敲门。门内却传来暴躁的声音:滚啊!
我从没见过如此的你,我想,你一定是和家里人吵架了。我柔声开口:柏庭,是我。
房间里传来动作的声音,可过了好一会你才打开房门。我知道,你一定是太狼狈了,整理了才见我的。但是你的整洁的着装,挡不住你脸上的憔悴与疲惫。
你把我迎进房间又迅速把门合上了。
你怎么来了你眼里充满担忧。
我牵着你一起坐在床边,我只是问:为了马克思主义你要与养育了你十八年、给你最好的教育的家庭决裂吗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对马克思主义有如此坚定的信任,但是你信任它,我信任你,无论你说什么。
是!只有脱离这家,我才能实现我内心的追求和渴望,完成救国的伟业。你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懂了你寻觅的梦想。我给你出主意,说:我们现在都没有能力去对抗,你先假装顺从你家里人,我们可以借助你哥哥的势力,帮助我们达成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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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表示赞同,果然第二天你就重新回到学校上学了。
后来的日子,又像之前日子一样,我们一起上下学,在空闲时间就去图书馆汲取知识。但也变了,我也开始看马克思主义的相关的书籍。遇到不理解的地方,我还会请教你。你像个博学的导师,我问什么你都知道。
后来啊,我们把图书馆里的相关书籍都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我们就开始从各种其他渠道获取马克思主义的知识。
你还记得你写的第一首诗吗我可还记得,你呼唤广大群众共同解放华国。你的语言铿锵激昂,不仅被报刊发表,还有大家作者写信鼓励你,让你继续创作。你还臭屁了好一阵。我就没有你这么有天赋,但是我也明白了,当前的国进党政治腐败,只有同产党才是我们实现民族解放的道路。
这两年,好像风平浪静,我们的感情也愈加稳定。生活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转折发生在一次游行,你瞒着我去了。但你因为作为领导人员再一次被捕入狱,这一次,你被关了三个月,杳无音信,我在狱外内心煎熬。
我一直求我的父母帮我打点,我想进去看看你。但是,自从父亲知道你是同产党之后,就要求我和你断了关系,我没答应他。你看,我爱你吧。我不去看你是我当真无可奈何,实在是监狱看管太严了。
后来,我一听到你的消息就往你家去了。不成想,你大哥吩咐看门人不准任何人见你,幸好遇见你二哥,他放我去找你,还要我劝你不要再参加游行,我知道,你不会答应的。但是我还是应承下来了,我怕他不让我见你。
这是我第三次来你的房间,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推开房门,发现你了无声息地躺在床上,我吓得带着哭出了声。
你听到我的声音,竟然睁开了眼睛。你唤我阿华。我赶忙跑到你床边,我看着你蜡黄消瘦的脸,握着你缠满纱布还渗着血的手,更加泣不成声。
你身上的伤太重,想举起手为我擦去泪水,却因牵动伤口,疼得直抽冷气。我注意到你的举动,自己揩干了泪水。
我问你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饭。
你却拒绝了我的问东问西,宽慰我说:你别担心我,我这些都是皮外伤,不要紧的。我年轻,身体素质也不差,要不了一个月,不,一个星期,我就能好。
我让你别贫,顺手拿起一旁的清粥喂到你嘴边,还问你在监狱中是怎么过的,为什么会受如此重的伤势。
你支支吾吾地不知怎么回答。
不巧,你妈妈进来了,看我端着碗喂你,便打趣我们说,还没结婚就像俩口子一样的你侬我侬,像什么样子。阿华,你还是早些嫁进我们家,免得柏庭整天思想不正。
我的脸涨得通红,不知道作何回复。你看出我的不适,俯在我耳边说明天也要记得来看你,还要我带一些书过来念给我听。然后才和你妈说派一辆车送我回去。
我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你家,坐上了德国产的汽车。我之前极少坐过汽车,虽然我家也有几辆汽车,但因为我爸还是传统思想,重男轻女,家里的企业都是将来交给我弟弟的,连车也不愿意给女孩坐。
这些你都不知道,我也不想把自己的伤口给你看。
路上,我叫司机送我到新星报刊的出版社,因为你要我念书给你听啊,我肯定得提前准备的。我买了丁致令的外国翻译小说,还有近一个月的报刊。
我买到想要的所有书籍后,踏着开心的步伐回的家,因为你家的司机可能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吧。
到家以后,我爸训斥我到处乱跑,我只说去找你了,他便换了嘴脸。我爸爸是个好商人,却不是一个好爸爸。
第二天,我刚好放下午饭的碗筷,就有门卫来通传,徐家派车来接我到他们家做客。我爸喜笑颜开,催我赶紧过去。
我拿着昨天买好的书籍上了车,没一会就到你家。这一次的待遇不同以往,居然有女佣领着我,到了房门口她才离开。
我推开门,你已经坐好等我了。床边也摆好了舒适的沙发,这是昨天没有的。我心里明白,这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
我清清嗓子,拿出播音主持人的气势,给你念了一个多小时,你怕我累,便说够了,还递给我一杯蜂蜜水。剩下的时光,时而进行学术讨论,时而分享自己看过的书,见过的人。
一眨眼便到了傍晚,我辞别,并说:明天和以后不用叫车来接我,我自己过来罢了。
你一向尊重我,没问缘由便答应了。
日复一日,我从夏日走到秋日,你的伤口才将将好齐了。
我以为我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一起上下学,你却独和我一个人说了,你要加入同产党,大学也不上了,只是为了糊弄家里,才伪装出一副正经模样,你还要我保守秘密。
我爱你,越来越爱你。爱你为了理想不顾一切的样子,我答应了你,自己也投身于思想启蒙的革命思潮中。
但是国进党的实力强悍,许多地下革命地被围剿,被清除。
那一天,你来找我,意外突如其来。国进党的搜查队来了,你把我藏在书柜里,自己被抓捕。
等所有人潮退去已是午夜,我跌跌撞撞跑向你家,一路上连月光都藏在乌云里。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到你家大门,可是没有人开门,我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果不其然,天空就下起倾盆大雨。我躲在你门口的橡树下,这里还可以望到你的房间,但是那里暗淡无光。
我想象你在监狱可能遭受的酷刑,我心如刀绞。
天渐渐泛白,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
你家里驶出一辆黑色小轿车,我狠心拦下。车辆停下,我顾不得长幼礼仪。开口道:你救救柏庭,他昨日被搜查队抓走了。
你大哥表情不复冷静,点头表示知道了,就扬长而去。我的神经瞬间松开,我相信你的哥哥可以把你救出来的!
我麻木地走回家,敲开房门的那一刻,我因为一整夜的受寒,晕倒了。再醒来,是第三天的凌晨。
我看着天花板花了很长时间才醒悟自己在那里。我不顾身体的虚弱,跑出房门,推开父母的门,他们竟然还没睡。
父母二人惊诧地盯着我。我用沙哑的声音问:徐家把柏庭救出来了吗
母亲从床上起身,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扶着我走回房间,她宽慰我说: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出,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我坐在床上茫然地点点头,母亲为我盖上被子便离开了。我睁着眼睛等到天明,我的心神不宁,总觉得你发生了不好的事。
我行尸走肉地过了一个星期,父亲总是感觉要说什么,但被母亲阻止了。
直到一份血书被送到我的手上,我才知道,你永远离开了我,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华,这一生没娶到你是我的遗憾,但是,我把我的性命献给了崇高的革命事业,我不后悔。别惦念我,一定要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我看着这份简短的遗书,我哭的撕心裂肺,我对着它一遍一遍质问:徐柏庭,你就是个大骗子,你说你会娶我的,你食言了!
你再也不会出现为我擦干眼泪了。
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失眠,总是想起往事。
我扶着腰起身。儿媳妇已经做好早饭,孙子和外孙女也穿戴整齐准备去上小学了。我坐在桌前吃饭,孩子们和我打了招呼就出门了。
我现在已经108岁了,老得多走几步就累得不行。
我在客厅坐下,打开电视机。新闻主持人宣布一个重大的喜讯,华国将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这是华国第一次承办如此重大的活动,这也意味着华国的世界地位的不断提高。
如果你在的话,你一定会很高兴,祖国不复昔日任人欺侮的地步了。现在的华国和你梦想中的一模一样。
午后,我坐在阳台上,沐浴着阳光。我手里捧着的还是你的作品集,我翻了很多很多遍,我幻想你当时创造的心理和神态,这样意气风发的人就停留在最美好的年华。也好也好,你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挥斥方遒的少年。
我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从年少到年老,不曾更改与停歇。
1921年8月14日。
柏庭,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了。这份血书是假的吧,对吗你肯定被哥哥救下了!对吗
柏庭,我想起大学里我们一起排练过一场话剧。你饰演力争改革社会,思想启蒙的革命者,我饰演被封建传统思想荼毒的官家小姐。阴差阳错,二人相识,革命者认为他能改变小姐三纲五常的思想,引导她向往自由,追求婚姻自由。可事实是,小姐嫁给了朝廷末世王爷,革命者为人类事业献身。
他们的故事多么像我们,难道命中注定
1921年9月26日。
柏庭,你到底在哪里我在老地方等了你很久,你一直没出现,难道你又像上次伤得那样重我去你家却再也没有被放行。你连电话都不能给我打吗我很想你。
1921年12月12
日。
柏庭,我的父母说我疯了,整天念叨着一个死去的人。可是你的一切在我的记忆里都仿佛发生在昨日,你的血书也是。你怎么是个如此不讲信用的人,你说好要娶我的!
你爱我难道是假的吗你怎么能说出让我嫁给别人的话,血书不是你写的对吗你不会说出如此伤人的话。我只想做你的妻子。
1922年3月21日。
柏庭,我今天去看医生了,他说我这是忧思过度引起的失眠和食欲不振。我太想你了。我不论是在梦里还是现实,我都不停地想起你。你个负心汉!
1923年7月23日。
柏庭,今天你嫂子来找过我。她给我带了你的照片和作品集。她听说了我的病症,她不忍如花一样的性命凋零,所以特地过来慰藉我。
我枕着你的作品集睡着了,这是我三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但你还是没有入我的梦。你真的爱我吗为什么一次都不来看我我想你。
1924年6月19日。
柏庭,我穿上了婚纱,我走向那个将要和我度过一生的人,可我才见过他寥寥数次。
他家也是商贾之家,比我家却厉害得多。我爸爸想让我嫁给他度过经济危机,我答应他了。虽然你可能没有那么爱我,但是我还是想要按照你的嘱咐去做。
1929年1月5日。
柏庭,我生了一个小孩,原来生小孩这么疼。
1932年5月13日。
柏庭,我又生了一个孩子。她是一个女孩。曾经依偎在你怀里看星空的时候,就说以后要生一个女孩,把她打扮得像公主一样。我告诉你,她的小名是絮絮。
1937年2月17日。
柏庭,絮絮上学堂了。她很聪明,像我一样,不,比我还要聪明。她不仅会算数,还会背诗,甚至可以说英文。
1943年4月18日。
柏庭,絮絮的爸爸死了。是不是靠近我的人都会不幸啊
柏庭,等他死了,我才发现我有点爱上他了。他尊重我,他给我足够的自由,他给我的孩子们很多的爱和关心。
可是一个人一辈子怎么能让心里住下两个人
1945年11月8日
柏庭,我们赶走了外来侵略者了。可是华国还没有彻底平静,因为同产党和国进党谁来统治华国的权利还没有决定。他们开始争斗。
这让我和孩子们的生活更加困难。
1949年10月1日。
柏庭,华国终于迎来黎明了。你的坚持没错,同产党获得民心,获得胜利。
柏庭,以后我就不给你写日记了。
2008年。
我老得竟然不知年月了。
柏庭,时隔多年,我又给你写日记了。华国现在很强大,没有人敢再欺负我们了。华国不久还会举办国际盛会——奥运会。你会很高兴的。你喜欢的游泳项目也有比赛。
絮絮的女儿找了一个男朋友,他像你一样血气方刚,想做什么就去。他来过一次,他介绍他自己未来的计划。
柏庭,我有些困了,明天再告诉你他的……
第二天,絮絮来房间里发现母亲睡在书桌上。她一摸母亲的手,冰凉,可是她脸上的表情平静,她去找她爱的人了。
她知道母亲的故事,她只能许愿:希望下一世母亲可以嫁所爱。
时代的洪流有时清澈,有时浑浊。浑浊时,革命者是大浪,糟粕是沙砾,大浪淘沙。
大浪的力量强劲,可也短暂。
聚散苦匆匆,且共且从容,如今直上银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