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遗像前的誓言
毕业纪念册里掉出丈夫写给初恋的信:
如果三十岁她未嫁我未娶,我们就结婚。
我颤抖着拨通他电话,那头传来机场广播声。
晚晚,他声音带着笑意,我正要去巴黎给你买周年礼物。
周年纪念烛光下,他切蛋糕的手突然顿住:谁告诉你林薇的事
奶油玫瑰被刀劈成两半。
她死了十年,你连死人的醋都要吃
深夜我打开他书房暗格,里面堆满未寄出的信。
最新一封写着:薇薇,我每天醒来第一眼看见的都是你的遗像。
2
烛光下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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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在精心擦拭过的水晶杯沿跳跃,折射出细碎的金色光斑。苏晚微微侧头,凝视着杯中摇曳的深红酒液,倒映出她自己模糊的影子,还有餐桌对面那张空着的椅子。空气里弥漫着烤小羊排的焦香、迷迭香的气息,以及……一种过于用力的、几乎凝固的等待。
结婚纪念日。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杯壁。指尖传来细微的震颤,不知是来自杯中酒,还是她自己的心跳。墙上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挪向八点。顾屿还没回来。他说公司有个临时会议,很重要。
苏晚的目光落在餐桌中央那个崭新的、银色细框的相框上。照片里,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头纱被风微微撩起,笑容灿烂得有些晃眼。旁边的顾屿,西装笔挺,眉宇间是少年褪去青涩后的沉稳,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带着一种笃定的、掌控一切的温柔。那是他们的结婚照,被无数人称赞为从校服到婚纱的完美范本。青梅竹马,大学同窗,顺理成章地相爱、结合。生活像一条铺满阳光的坦途,平滑得连一丝可疑的褶皱都寻不见。
她拿起相框,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玻璃表面。玻璃底下,顾屿的眼睛,隔着岁月和精心修饰的妆容,依旧深邃专注地凝视着她。她记得他求婚时说的话,每一个字都烫得她心头发颤:晚晚,我的过去、现在、未来,都只有你。我们之间,没有别人,也不会有别人。
手机屏幕突兀地在寂静中亮起,嗡嗡的震动声打破了烛光营造的虚幻梦境。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撞上喉咙口。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顾屿。
她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指尖划过屏幕时甚至带出了一点汗湿的滑腻。
喂声音出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电话那头先是短暂的沉默,随即被机场特有的、空旷而遥远的背景音淹没。清晰的女声广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航班信息,法语单词夹杂着地名,冰冷地穿透听筒。
晚晚顾屿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经过长途飞行疲惫感修饰的温柔笑意,抱歉,会开得有点久。刚落地戴高乐机场。
苏晚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戴高乐巴黎他不是说在公司开会吗
巴黎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嗯,顾屿的语气轻松得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一丝献宝般的得意,临时决定的。想着结婚纪念日,总得给你个像样的惊喜。这边的珠宝展有几件特别的设计,我想亲自给你挑一件独一无二的。他顿了顿,背景里响起行李箱轮子滑过地面的声音,等我回来,嗯爱你。
顾屿……苏晚下意识地开口,想抓住这通电话里唯一真实的、属于他的声音。
我得去取行李了,这边人多。乖,早点休息,别等我。电话被利落地切断,忙音嘟嘟嘟地敲打着她的耳膜,一声声,空洞又急促。
巴黎……珠宝……
苏晚握着手机,指尖冰凉。烛光在她眼前晃动,跳跃的光点变得有些模糊。餐桌上的精心布置,那瓶昂贵的红酒,等待变冷的佳肴,此刻都褪去了所有温情的色彩,显出一种笨拙的讽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顺着脊椎缓慢地爬升。
3
暗格中的秘密
她需要做点什么,不能只是坐在这里,被这虚假的烛光和更虚假的惊喜困住。苏晚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走向书房。那是顾屿的领地,平时她很少主动进去翻动。书柜顶上放着一个深蓝色绒布封面的硬壳册子,边角已经磨得有些发白——那是他们大学的毕业纪念册。顾屿一直很珍视,说是青春的见证。
搬来矮凳,踮起脚,苏晚小心翼翼地把那本厚重的册子取了下来。封面落了一层薄灰,在灯光下显出细小的颗粒。她抱着它,走到书桌前坐下,摊开在光洁的桌面上。
纸张特有的陈旧气味,混合着淡淡的油墨味,随着她翻动的动作弥漫开来。一页页,一张张年轻飞扬的脸庞,定格在无忧无虑的瞬间。她和顾屿的合影不少,在图书馆前,在运动场上,在毕业典礼上……她穿着学士服,笑容灿烂地依偎在他身边。那时的顾屿,眼神清亮,看向镜头时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偶尔看向她的瞬间,也似乎带着温度。
手指翻过一页,动作有些急促。一张照片滑了出来,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桌面上。照片上是个陌生的女孩。苏晚的目光被攫住了。
那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美丽。女孩站在篮球场边,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她身上,给蜜色的皮肤镀上一层金边。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短裤,身形高挑,肆意张扬。乌黑的长发高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正对着镜头大笑,牙齿洁白得耀眼,眼睛弯成月牙,瞳孔里仿佛盛满了整个夏天的阳光。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和毫无保留的快乐,即使透过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也极具冲击力地扑面而来。
照片背面,用蓝黑色的钢笔水写着两个清秀飞扬的字:林薇。
苏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留下一种失重的眩晕感。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记忆的湖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她努力在脑海里搜寻关于这个名字的点滴,却只找到一片模糊的空白。顾屿从未提起过。他的过去,似乎被她理所当然地、全然地占据了。
照片下方,纪念册厚实的硬纸板页缝里,还夹着一点露出的白色纸角。苏晚的心跳骤然失序,咚咚地撞着胸腔。她屏住呼吸,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捏住那点纸角,将它从紧密的缝隙里抽了出来。
是一张折叠的信纸。普通的白色复印纸,边缘已经有些毛糙发黄。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打开一个尘封的、可能装着潘多拉魔盒的匣子,缓缓地将信纸展开。
清隽有力的字迹瞬间映入眼帘,是顾屿的笔迹,她认得。只是这字迹间流淌的情绪,却陌生得让她浑身发冷。
薇薇,
开头的称呼,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苏晚的眼底。
……今天拍毕业照,阳光很好,像我们第一次在篮球场边遇见的那天。你穿着白T恤,跑起来像只小鹿,撞翻了我手里的书,也撞进了……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你和苏晚站在一起拍照。你笑得真好看,像以前一样,带着光。苏晚也很好,安静地站在你旁边。我知道她喜欢我,很久了。她很好,很温和,像一杯温开水,永远不会烫手,也不会冰冷。她适合放在‘生活’这个稳妥的格子里。可薇薇,你不一样……
……我知道你要走,去追逐你的世界。我留不住风。只是,每次想到以后的生活里再也没有你的笑声,心口就像被挖空了一块。苏晚填补不了。她填不了……
苏晚的视线开始模糊,信纸上的字迹像水波一样扭曲晃动。她用力眨了下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逼迫自己继续看下去。目光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移动,掠过那些滚烫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倾诉和绝望,最终死死钉在信纸的末端。
那是日期落款——2009年6月28日。
就在这个日期下方,另起一行,笔迹似乎更用力,墨水洇开了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薇薇,如果三十岁,你未嫁,我未娶,我们就结婚。无论你在哪里,天涯海角,我去找你。等我。顾屿。
三十岁……
我们……结婚……
苏晚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像无数细小的冰渣,瞬间灌满了她的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呛咳。她弯下腰,剧烈地咳嗽着,眼泪生理性地涌出眼眶。她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发出咯咯的轻响。
信纸在她手中簌簌发抖。烛光下,那三十岁契约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带着灼人的热度,烫伤了她的眼睛。她猛地抬起头,视线撞上书柜玻璃门上映出的自己——一个精心打扮过、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苍白可笑的女人。那双眼睛里,刚刚还盛满期待和甜蜜的柔光,此刻只剩下被冰水浇透后的空洞和惊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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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几乎拿不稳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汗湿的掌心,滑腻得让人心慌。苏晚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尖锐的疼痛让她找回一丝力气,指尖颤抖着,几乎是凭着本能,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等待音只响了一声,就被迅速接起。
晚晚顾屿的声音隔着遥远的电波传来,背景是机场特有的那种空旷嘈杂的回响。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邀功般的笑意,怎么又打来了想我了放心,我已经在去酒店的路上了,明天一早就去给你挑礼物……
林薇是谁
苏晚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突兀地截断了他精心编织的、关于巴黎和珠宝的谎言。这三个字出口的瞬间,电话那头机场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陷入一片死寂。
死寂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什么顾屿的声音变了。那层刻意营造的温柔笑意如同脆弱的玻璃,瞬间碎裂剥落,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本质。那是一种被猝不及防戳穿秘密后的惊愕、警惕,以及迅速升腾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沉。
林薇!苏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利,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她攥紧了那张信纸,指甲几乎要嵌进脆弱的纸张里,那个‘薇薇’!那个你三十岁未嫁你未娶就要去娶的人!顾屿,她是谁她在哪!
电话那头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如同濒死的野兽。
苏晚,他终于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淬着寒冰,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回答我!苏晚几乎是吼了出来,眼泪失控地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烛光在她泪水浸泡的视野里扭曲成一片昏黄的光晕。
她死了。顾屿的声音毫无波澜,平静得可怕,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十年前,就死了。车祸。
苏晚浑身一僵,仿佛瞬间被冻结。死了
一个死了十年的人,顾屿的声音继续传来,那冰冷的平静下,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怒意,你还要跟她计较苏晚,你连一个死人的醋都要吃
电话被狠狠地挂断了。
忙音再次响起,急促而单调,敲打在苏晚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她骤然失温的心上。她维持着握紧电话的姿势,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抽离了灵魂的石像。烛光跳跃着,将她失魂落魄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射在书房的墙壁上。
4
契约的终结
死了林薇……死了
顾屿最后那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在她脑海里穿刺:你连一个死人的醋都要吃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感交织着,将她紧紧缠绕。她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手中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信纸上。三十岁契约的字迹在烛光下清晰得刺眼。
一个死了十年的人……那这份契约呢顾屿的三十岁……他和她的三十岁……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如同探照灯,扫过书房里每一寸陈设。红木书桌厚重沉稳,文件整齐码放。书柜里塞满了各种专业书籍和奖杯。墙壁上挂着几幅现代风格的抽象画。一切都井然有序,符合顾屿一贯的严谨和掌控欲。
可苏晚的目光,却死死锁在书桌后方靠墙的那面书柜上。整面墙的书柜,唯独那一格,摆放的不是书,而是几个大小不一的木雕摆件,一只非洲鼓,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装红酒的空木盒。它们随意地组合在一起,像一种刻意的……遮挡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轻轻碰触那个空木盒。很轻。她又试着挪动旁边那个沉重的木雕犀牛。
纹丝不动。
犀牛的底座……似乎和柜体本身连接着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俯下身,凑近了仔细观察。在木雕犀牛底部与柜体相接的阴影处,借着烛光,她看到了一条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那不是木雕本身的缝隙,而是……柜体
她的手指沿着那条缝隙摸索,在犀牛底座的后方,摸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微微凹陷下去的小点。没有犹豫,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簧弹开的脆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苏晚屏住呼吸,看着眼前那一格书柜的背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隐藏在墙壁里的、约莫半米见方的暗格空间。
暗格里没有金银财宝,没有秘密文件。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的,是一沓沓用白色棉线捆好的信。每一沓信都用不同颜色的丝带系着,像某种病态的收藏品。最上面的一沓,看起来最新,信封是素净的米白色。
而在这些信堆的旁边,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相框静静地立着。相框里,镶嵌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林薇。
不是毕业纪念册里那张阳光下的肆意大笑。这张照片里的她,眼神安静地望向镜头,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笑意。她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背景是虚化的绿树。照片被处理成纯粹的黑白,带着一种超越时光的沉静和……永恒感。
照片前,甚至摆放着一个小小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银色香炉,里面残留着些许香灰的痕迹。
苏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她死死地盯着那张黑白照片里安静微笑的林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她几乎要呕吐出来。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颤抖着手,伸向最上面那沓最新、最显眼的信件。
解开那根浅蓝色的丝带,抽出最上面的一封。信封上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写着两个力透纸背的字:薇薇
亲启。
她抽出里面的信纸。雪白的纸张,散发着淡淡的、顾屿常用的那种木质调香水的味道。日期赫然是昨天。
薇薇,
熟悉的开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再次打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今天是我们毕业十周年的日子。时间过得真快,快得残忍。十年了,你离开我,已经整整十年。
十年……这三千六百多个日夜,我没有一天停止过想你。苏晚很好,她一直在我身边,温柔,安静,像一杯永远不会沸腾也永远不会冷却的水。她填补着‘生活’这个空洞的容器,扮演着‘妻子’这个角色。可薇薇,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容器里装着的,从来都不是水。是凝固的、冰冷的蜡。她填不满这里……信纸上,墨水在这里停顿,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仿佛写信人曾在此处长久地停留,笔尖饱蘸着无处可泄的悲恸,狠狠戳在纸上。
十年了,我按照我们曾经的约定,活到了三十岁。今天,就在今天,我三十岁了,薇薇。字迹在这一行变得异常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执拗,我遵守了约定,我活下来了!可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你说过,如果三十岁,你未嫁,我未娶……
苏晚的视线被泪水彻底模糊,她用力眨掉,继续往下看,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她的眼底。
……今天,也是我和苏晚的结婚纪念日。真是讽刺,对不对命运这个混蛋,它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我坐在为她准备的烛光晚餐前,看着那些摇曳的火焰,它们跳动着,扭曲着,映在我的眼睛里,可我看到的,只有你的脸。薇薇,只有你的脸!
苏晚在笑,她以为那是属于她的纪念日,属于她的烛光。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一个……一个温暖的壳。我需要这个壳,薇薇,我需要它帮我活过这十年,活到三十岁,活到可以来兑现和你约定的这一天……
……可你在哪里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对着你的照片,一遍遍地问。照片上的你只是安静地笑着,不说话。这沉默快要杀了我,薇薇!
……我受不了了。我订了机票,去巴黎。那里有我们曾经一起憧憬过的珠宝店。你说过,最喜欢那里的设计。我要去给你挑一件最美的,薇薇。一件只属于你的。等我回来……
信纸的末端,只有一片被泪水洇湿后干涸的褶皱,像绝望干涸的河床。没有落款。最后的字迹,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
苏晚的手指无力地松开。那封滚烫的、沾满另一个女人名字和疯狂思念的信,像一片枯叶,轻飘飘地坠落,无声地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书柜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胃里翻腾的恶心感再也无法抑制,她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十年……
结婚纪念日……
温暖的壳……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地板上那封刺眼的信,再次投向暗格深处。林薇那张黑白照片,在烛光昏暗的角落,依旧安静地微笑着。那笑容温和、永恒,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无声地注视着这场由她而起、却与她再无关联的悲剧。
照片前那个小小的银质香炉,残留的香灰,像某种未尽的祭奠。
原来,她苏晚这十年,这所谓的从校服到婚纱的完美人生,不过是活在一个巨大而精密的谎言里,活在一个男人对亡魂的执念中。她是他活到三十岁的工具,是他维持生活这个空壳的填充物。她的爱情,她的婚姻,她珍视的每一个纪念日,甚至她这个人本身,都成了祭奠另一个女人的、无声的供品。
书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烛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那声音在无边无际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苏晚麻木的神经。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背靠着冰冷的书柜滑坐在地板上。暗格敞开着,像一个狰狞的伤口,里面那些捆扎整齐的信件和那张黑白照片,在昏黄的烛光下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寒意。
顾屿最后那句冰冷的质问——你连一个死人的醋都要吃——此刻像淬了毒的冰凌,反复穿刺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不是吃醋。她终于明白了。她不是吃醋,她是……被利用了。被当成了一个有温度的容器,盛放着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至死不渝的疯狂执念。她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他能活到兑现那个荒唐契约的年纪。
多么讽刺。她以为的安稳人生,她引以为傲的校园到婚纱的爱情神话,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漫长骗局,骗局的核心,是另一个早已消逝在风中的灵魂。
窗外,浓墨般的夜色开始一点一点褪去,天际线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黎明将至。
5
破晓的决断
苏晚撑着冰凉的地板,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冰冷而麻木僵硬,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她没有再看那个敞开的暗格,也没有再看地上那封刺目的信。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这间充满了谎言和祭奠气息的书房。
回到卧室。衣帽间里,她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拖出了那个落满灰尘的、许久未曾用过的26寸行李箱。箱轮在地板上滚动,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声响。
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微光,机械地打开衣柜。手指掠过那些柔软昂贵的羊绒衫、剪裁合体的连衣裙、顾屿出差时为她挑选的大衣……这些曾是她珍视的、代表着他爱意的证明。此刻触摸上去,却只觉得一片粘腻的冰凉,像触碰到了某种令人不适的爬虫。
她只拿了几件最简单的T恤、牛仔裤、几件贴身的衣物。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那些华丽的、属于顾太太这个身份象征的衣物,被彻底留在了身后。
化妆台上,瓶瓶罐罐反射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她只拿走了那瓶用了很久的保湿霜,和一支最常用的口红。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丝绒面的首饰盒。里面装着她和顾屿的结婚对戒。她的手指顿了顿,终究还是拿起了盒子。
拖着并不算沉重的行李箱,苏晚回到客厅。烛光早已熄灭,只留下凝固的蜡泪和空气中残留的、混合着食物冷掉后的怪异气味。精心准备的牛排冷硬地躺在盘子里,覆盖着白色的油脂。蛋糕上的奶油玫瑰,早已在时间的流逝中坍塌变形,不复最初的娇艳。
她走到那张曾承载了无数温馨晚餐的餐桌旁。放下首饰盒,打开。两枚铂金戒指安静地躺在黑色的丝绒衬垫上,在熹微的晨光里,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她伸出左手,无名指上,那枚象征婚姻的圆环依旧套在那里。她用了点力气,将它褪了下来。金属圈离开皮肤的瞬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苍白的压痕。她将两枚戒指并排放在首饰盒的丝绒垫上,轻轻合上盖子。
然后,她把它放在了餐桌的正中央。放在那盘冷掉的牛排和坍塌的蛋糕旁边。像一个无声的句号。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涌入肺腑,冲散了胸腔里那股积郁了一整夜的、令人窒息的浊气。她不再看这间精心布置却最终沦为巨大讽刺的房间,拉起行李箱的拉杆。
轮子滚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格外清晰。她走向玄关,打开大门。
门外,清晨的风扑面而来,带着城市刚刚苏醒的微凉气息。东方的天际,朝霞如同泼洒开的血色,浓烈地燃烧着,染红了半边天空。那是一种近乎惨烈的壮美,撕裂了夜的黑暗,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苏晚站在门口,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客厅笼罩在破晓前明暗交织的光影里,餐桌中央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像一个沉默的墓碑。
她转过身,迎着那片如血的朝霞,拉紧了外套的领口,拖着行李箱,走进了电梯。冰冷的金属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身后那个埋葬了她十年青春和爱情的坟墓。
电梯平稳下降。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行李箱轮子轻微的嗡鸣和她自己清晰的心跳声。电梯壁光洁如镜,映出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镜中的女人,眼神里没有了昨夜的惊惶、痛苦和歇斯底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空茫,以及一丝……刚刚破土而出的、带着痛楚的决绝。
电梯门在一楼无声滑开。
清晨的冷冽空气瞬间涌入,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土和微凉的气息。苏晚拉着行李箱,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小区里还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晨练的老人和清洁工。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干净的水泥路面,发出规律而坚定的滚动声。
她一直走到小区门口,才停下脚步。站在人行道的边缘,望着眼前车流开始稀疏增多的马路。她需要想想,接下来去哪里。回父母家暂时不行,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冲击。去闺蜜那里她需要一点时间,整理自己,也整理这破碎的一切。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微信视频通话的请求提示音。
苏晚的身体瞬间僵硬。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谁。这个时间,除了他,不会有别人。那个此刻应该身在巴黎,为他的薇薇挑选只属于她的珠宝的男人。
手机固执地震动着,嗡嗡的声响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刺耳,像一种无形的催促和拷问。
苏晚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屏幕亮着,上面清晰地跳动着顾屿的名字,还有他微信头像的照片——那是去年他们一起去海边度假时拍的,夕阳下,他搂着她的肩,两人对着镜头笑,看起来那么亲密无间,那么……完美无瑕。
多么巨大的讽刺。一个精心编织的、完美无瑕的骗局。
视频请求的提示音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有着无穷的耐心,或者,是一种掌控欲落空后的焦躁。
苏晚盯着那个跳动的名字和虚假的头像,看了很久。久到手机屏幕因为无人接听而自动暗了下去。但仅仅几秒钟后,它又再次亮起,再次嗡嗡震动起来。顾屿的耐心,或者说他的执着,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6
最后的告别
她终于动了。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划开了接听键。
屏幕亮起。顾屿的脸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背景是典型的酒店房间,厚重的窗帘拉着,光线有些昏暗,但仍能看出奢华的环境。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头发也有些凌乱,显然刚下飞机不久,或者根本没睡。但他的眼睛,在看到苏晚出现在屏幕里的瞬间,立刻亮了起来,像锁定猎物的鹰隼。那眼神里,混杂着焦灼、探寻,还有一丝极力想要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属于掌控者的愠怒。
晚晚!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长途飞行后的沙哑,却努力装出惯常的温柔,只是那温柔底下,是紧绷的弦,你终于接电话了!你在哪里家里没人他的视线快速扫过苏晚这边的背景——清晨的街道,行色匆匆的路人,显然不是在家。
苏晚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里的他。这张脸,曾经是她生命中最熟悉、最依赖的存在。此刻,却陌生得如同隔着万水千山,隔着生与死的界限。她看着他那双努力想表现出关切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或者愧疚。
没有。只有焦躁,只有被触犯后的冰冷审视。
晚晚说话!顾屿的眉头紧紧锁起,耐心在迅速流失,声音里的温柔伪装开始剥落,别闹脾气了!昨晚是我语气不好,我道歉。林薇的事,那是过去很久了,人都没了,你何必揪着不放他语速加快,试图用过去式和人没了来轻描淡写地抹杀一切,巴黎这边有件珠宝真的很适合你,我拍了照片,发给你看……
顾屿。苏晚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很平静,像一片羽毛落在结冰的湖面上,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这异常的平静让顾屿的话戛然而止。他紧紧盯着屏幕,眼神里的探究和不安更浓了。
那个契约,苏晚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三十岁,她未嫁,你未娶……你们就结婚。她顿了顿,仿佛在欣赏顾屿脸上瞬间掠过的、如同被电流击中的僵硬和愕然,现在,你三十岁了。她呢
屏幕里,顾屿的脸部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绷紧、扭曲。他眼底最后一丝伪装的温情彻底消失,只剩下赤裸裸的震惊、被彻底掀开伤疤的剧痛,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粗重喘息。
苏晚没有等他的回答,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那个暗格,那些信件,那张遗像前的香炉……就是最冰冷、最残酷的答案。她问出这个问题,不是为了得到回答,只是为了……了断。
她看着顾屿在屏幕里骤然变得狰狞的脸,看着他眼底翻涌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疯狂思念和此刻被戳穿的暴怒,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对着他,也对着自己过去那十年的人生,吐出了最后三个字:
结束了。
然后,在顾屿那双骤然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暴戾的眼睛的注视下,在可能爆发的歇斯底里的咆哮冲出口之前,苏晚的指尖,稳稳地、决绝地,按下了屏幕上的红色按钮。
视频通话的界面瞬间消失。
屏幕暗了下去。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只剩下行李箱轮子滚动在清晨街道上的声音,单调,却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
朝霞如血,泼洒在都市林立的高楼之上,将冰冷的玻璃幕墙染成一片壮烈而残酷的金红。那光芒穿透稀薄的晨雾,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笼罩着人行道上那个拖着行李箱的、单薄却挺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