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率的幽灵
骰子在绿呢桌布上旋转的轨迹,在陆离眼中是可以用二阶微分方程描述的曲线。三枚象牙骰子,十八个刻面,每一面的凹点里填着永不褪色的朱砂——这是澳门金玉满堂赌坊的标记,如今在横跨太平洋的英国邮轮女皇号头等舱赌厅里翻滚跳跃。嘈杂的人声、雪茄的烟雾、女士香粉的气息,都被陆离的意识过滤成模糊的背景噪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碰撞、旋转、减速、最终静止的力学过程,以及那个冰冷而优美的数字:216。这是三颗六面骰子所有可能的排列组合总数。
买定离手!荷官的声音穿透喧嚣。
陆离的手指掠过面前堆砌的英镑纸币和鹰洋银元,捡起三枚小小的象牙筹码,轻巧地放在赌桌布局图上标注着10的方格内。这个数字代表三颗骰子点数之和。周围的赌客发出轻微嗤笑。押总和这是典型外行才会干的蠢事,概率分布极度不均,庄家优势大得惊人。
骰盅揭开。
四、五、一……总和十!荷官高声报出结果。
叹息与惊叹同时响起。陆离面前的筹码被推回,同时多出了六倍的同伴。他的表情毫无变化,仿佛刚才赢得的不是一笔相当于普通水手十年薪水的巨款,而是一杯白水。他并非为钱而来。钱只是武器,是筹码,是他对抗即将在远东海岸燃起战火的力量投射。
陆离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赌厅另一端。那里站着女皇号真正的核心,一个穿着剪裁完美燕尾服的男人——查尔斯·霍华德。公开身份是曼彻斯特纺织机械贸易商,实际掌控着一条向东亚冲突各方输送先进步枪和弹药的灰色渠道。一份关于霍华德此行的秘密文件此刻正藏在陆离舱房马桶水箱的夹层里,上面详细记录着抵达上海后的交货地点、接头暗号,以及一个醒目的日期:**七天之后**。七天,足以让这批武器流入即将在长江流域爆发的冲突,将局部摩擦催化成全面战争。
先生,您的手气令人惊叹。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在陆离身侧响起。他转头,看见一位穿着墨绿色天鹅绒长裙的西方女子。她挽着发髻,露出修长的脖颈,碧蓝的眼睛里带着探究的笑意,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介意我分享一点您的好运吗我叫伊莎贝拉·科尔。
陆离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她指关节上几乎看不见的薄茧和站姿中隐含的稳定重心。伪装得很好,但瞒不过他的眼睛。运气是概率的伪装,科尔小姐。他淡淡回应,而概率,可以被计算。
哦伊莎贝拉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再次将筹码推出,这次押在大上(总和11-17点)。骰子翻滚,开盅:五、六、六。
十七点,大!荷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陆离面前的筹码堆又膨胀了一圈。周围的赌客开始骚动,目光灼热地追随他每一次下注。
您似乎总能找到概率女神裙摆下的裂缝伊莎贝拉的声音压低,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
裂缝无处不在。陆离的视线落在骰盅边缘一道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磨损痕迹上,这会影响骰子撞击时的旋转惯量,极其轻微地偏向某些点数组合。再加上他对荷官手腕力道和习惯性动作的长时间观察建模……概率的天平便有了肉眼难辨却足够利用的倾斜。这不是出千,是利用信息不对称的极致数学游戏。关键在于测量和建模。世界是流动的方程,混沌中藏着有序。
像分形伊莎贝拉突然问。
陆离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直刺对方。在这个百分之九十九的欧洲人尚不知混沌理论为何物的1890年,一个看似花瓶的女士提到分形这个词,如同在维多利亚时代的沙龙里谈论量子纠缠般荒谬。刹那间,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伊莎贝拉·科尔,绝非偶然出现在他身边。她的身份,瞬间从可能的盟友或好奇的旁观者,滑向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未知象限。霍华德的眼线亦或是……另一个对船上交易感兴趣的势力
分形是无限的自相似,科尔小姐。陆离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神经已如绷紧的弓弦,而我们的游戏,追求的是有限回合内的确定性胜利。
伊莎贝拉笑了,红唇弯起一个神秘的弧度,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那么,陆先生,下一局您押什么我很好奇,您的方程……能否解出命运
混沌即秩序
午夜时分的赌厅,气氛被酒精、汗液和永不餍足的欲望蒸腾得粘稠滞重。唯有中央的轮盘赌台周围,空气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过境般冷冽凝固。陆离和查尔斯·霍华德隔着光可鉴人的红木台面相对而立。霍华德身后站着两名身材魁梧、眼神警惕的随从。陆离身边,则是不请自来的伊莎贝拉·科尔,她优雅地倚着桌沿,指尖无意识地在台布上划着复杂的曲线,像在解算无形的方程。
引发这场对峙的起因简单直接:陆离在骰宝桌上的连胜风暴终于引起了赌厅经理的不安,在霍华德一个眼神授意下,经理以维护游戏平衡为名,暗示陆离该休息了。陆离的回应是径直走向赌厅中央最高限额的轮盘赌台,将赢来的所有筹码——一座小山般的财富——全部押在了单数上。这一掷,价值远超霍华德一船纺织机械的利润。
轮盘,被称为魔鬼的转盘。38个格子(美式轮盘带0和00),象牙小球每一次跳跃都像是被无形之手拨弄,其最终落点被视为纯粹随机性的象征,是概率论中经典的同分布独立事件。但在陆离眼中,这旋转的轮盘和小球构成的,是一个经典的混沌系统。初始条件(荷官拨动轮盘和小球的力道、角度、轮盘润滑度、空气微流)的微小差异,会被系统自身不断放大,最终导致结果的巨大不同。预测长期行为不可能,但在掌握足够精确的初始数据并建立足够精巧的模型的前提下,短期预测存在理论上的可能——一个游走在数学与神迹边缘的灰色地带。
年轻人,勇气可嘉。霍华德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曼彻斯特口音特有的砂砾感,他点燃一支粗大的雪茄,烟雾模糊了他鹰隼般的眼神。但魔鬼的轮盘,只眷顾真正的魔鬼。或者……疯子。他弹了弹烟灰,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陆离押下的如山筹码。你属于哪一种
我只相信计算,霍华德先生。陆离的目光紧盯着荷官放在轮盘边缘、即将发力的手指。混沌并非无序,而是更高维度的秩序。捕捉它,需要合适的工具。他指的不仅是脑中的模型,更是袖口内衬里那枚冰凉小巧的黄铜计算尺,以及他花了三天时间秘密测量轮盘轴承摩擦力、记录荷官施力习惯所积累的海量数据。
有趣。霍华德咧嘴笑了,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我年轻时也喜欢计算。计算成本,计算利润,计算风险……后来我发现,最大的利润往往来自打破计算的风险。他挥手示意荷官开始,同时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如冰锥刺入陆离耳中:就像把雷明顿步枪卖给长江两岸愤怒的农民,风险很大,但打破平衡的回报……足以让任何计算失色。
摊牌了。陆离的心脏猛地一缩。霍华德不仅知道他的目标,甚至以此为乐,在赌桌上进行赤裸裸的挑衅。军火商的傲慢与肆无忌惮,如同轮盘上冰冷的金属格栅。
开始!荷官的声音响起。
镀金轮盘被一只稳健的手猛地拨动,逆时针旋转起来,发出低沉流畅的嗡鸣。紧接着,一粒象牙白的小球被沿着轮盘外沿的金属轨道,以恰到好处的切向力道弹出,开始沿着轨道高速顺时针飞驰。轮盘的红黑格子迅速化作模糊的色带,小球则在离心力与重力的撕扯下跳跃、滚动,发出清脆急促的嗒嗒声。
赌厅里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数百道目光死死锁在那颗跳跃的小球上。陆离的世界瞬间收窄,只剩下那旋转的轮盘和跳跃的白点。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如同过载的差分机。荷官手指发力时肌肉的细微颤动、轮盘启动瞬间极其微弱的金属摩擦异响、舱外一阵穿过舷窗的微弱气流扰动……无数变量被捕捉、量化、输入他构建的物理-概率耦合模型中。
小球的速度在衰减。离心力逐渐无法抵抗重力的拉扯。它开始脱离光滑的轨道外沿,向布满数字凹槽的内盘跌落。每一次与凸起的格栅碰撞,都消耗着它的动能,改变着它的轨迹。嗒…嗒…嗒…碰撞声越来越慢,越来越清晰。
混沌系统的敏感依赖期即将结束,决定性时刻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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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的瞳孔急剧收缩。计算尺上的滑标在脑海中飞速移动,微分方程在思维深处迭代求解。小球滚过0、掠过26、擦过32……它的速度、角度、每一次撞击的弹跳系数……数据流在神经突触间汹涌奔腾。
17…黑…单数。一个清晰无比的结果在他意识深处跳出,带着数学特有的冰冷确定性。
小球在格栅上无力地最后跳动了两下,如同垂死挣扎的猎物,然后,落定。
所有人的脖子都伸长了,屏住呼吸。
小球静静躺在——
红色的17号格子。
单数!
红色!十七!单数!荷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高喊。
瞬间的死寂之后,是火山爆发般的惊呼、咒骂和掌声!赌客们疯狂了。陆离赢了!他押中了单数,赔率1:1,但本金是那座小山!他面前的财富瞬间又翻了一倍!
霍华德的脸色在雪茄烟雾后瞬间变得铁青,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狂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他身后的保镖肌肉绷紧,手悄然按向腰侧。
精彩绝伦,陆先生!伊莎贝拉第一个鼓掌,碧蓝的眼眸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和更深的好奇,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您捕获了混沌中的蝴蝶!
陆离没有看那堆成了真正小山的筹码,他的目光穿透喧嚣的人群,如利剑般刺向霍华德。我的计算告诉我,风险有时在于过度贪婪,霍华德先生。平衡一旦彻底打破,利润的灰烬将无人能拾取。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霍华德猛地掐灭了雪茄,脸上挤出一个冰冷的笑容:游戏还没结束,年轻人。真正的轮盘……刚刚开始转动。我们上海见。他转身,带着保镖粗暴地分开人群,大步离去。
伊莎贝拉凑近陆离,温热的气息带着香根草的芬芳拂过他的耳廓,声音低如耳语,却字字惊心:陆离,你以为赢的是钱你赢的是时间,是霍华德的杀心!他的货舱里,除了生丝和鸦片,第三舱底层,藏着十二门崭新的哈乞开斯五管速射炮。想想看,它们对着拥挤的码头开火的样子……你的计算,能阻止钢铁风暴吗
陆离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速射炮!霍华德的疯狂远超他的最坏预估!军火商离场时那怨毒的眼神,伊莎贝拉吐露的致命情报,如同冰冷的钢索缠绕上他的脖颈。他赢了轮盘,却发现自己被拖入了一个更加凶险、更加血腥的赌局。筹码不再仅仅是金钱,而是成千上万条人命,以及东亚脆弱的和平。
命运是概率的森林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女皇号。距离抵达上海吴淞口,仅剩不到三十六个小时。咸涩的海风穿过敞开的舷窗,吹不散陆离舱房内凝重的空气。桌上摊着那张皱巴巴的舱位图,第三货舱底层的位置被用红墨水狠狠圈出,旁边是几行潦草的公式和推演路径。
伊莎贝拉的情报像淬毒的冰锥扎在陆离心上。十二门哈乞开斯速射炮,这种被称为地狱收割机的武器一旦在人口稠密的上海滩开火,后果不堪设想。霍华德输掉巨额赌金后的狂怒,加上这批足以改变地区力量平衡的重武器,如同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药桶。常规路径——说服船长搜查、向可能的清廷官员告发——在霍华德的金元外交和船长的明哲保身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纸。
命运并非单一轨道,而是概率的森林。陆离低声自语,指尖划过纸上复杂的路径图。每一个节点代表一个关键人物或事件,连线代表影响和可能的行为选择。他试图构建一个巨大的蒙特卡洛模拟,在无数可能的未来分支中,寻找那条能将速射炮威胁降至最低的路径。然而,无论他如何调整参数,加入多少意外变量(船员失误、海关突然严格检查、帮派冲突),成功概率从未超过7.3%。霍华德的权势、武器的隐藏深度、各方势力的麻木或纵容,构成了几乎无法撼动的现实壁垒。
混沌理论的核心之一:对初始条件的极端敏感性。一个微小的扰动,可能在复杂系统中引发巨大的、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蝴蝶效应。这成了他绝望中唯一的理论支点。他无法精确预测扰动后的结果,但可以制造一个足够强烈的初始扰动,寄希望于它将霍华德的计划彻底撞离轨道!
目标锁定:货舱深处,支撑着那批伪装货箱的**关键承重柱**。一个精确计算过当量和位置的爆炸装置,足以引发一场看似意外的结构性坍塌事故,彻底掩埋或严重损毁那些致命的速射炮,而不至于引发火灾波及全船。这需要他对船体结构有精确的了解(图纸已通过非常手段获得),需要自制炸药(化学知识是通晓数学之外的另一个保障),更需要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时机——必须在深夜,在货舱无人且靠近承重柱的位置。
最大的障碍:霍华德输掉巨款后,对陆离的戒心提升至顶点。他不仅加强了自身安保,更在第三货舱唯一的入口处加派了两名心腹,24小时轮班看守。强闯等于自杀,且会立刻暴露意图。
概率…需要引导。陆离的目光落在桌上仅剩的三枚特制象牙骰子上。这是他最后的道具。
午夜,海天如墨。陆离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出现在轮机舱外闷热嘈杂的底层甲板通道。这里充斥着蒸汽管道的嘶鸣、巨大机械的撞击声和煤炭燃烧的焦糊味。他并非前往货舱,而是走向通道尽头——船上的主配电房。
时间一分一秒逼近计算好的节点。他戴上一副隔绝油污的粗布手套(指纹),将一枚自制的、包裹着厚厚隔音棉的微型爆破装置(主要成分:分解不稳定的硝化甘油与氯酸钾混合物,威力集中,声音闷钝)悄然吸附在蒸汽管道与主电缆交汇处的一个视觉死角。设定:30分钟。这个位置一旦爆炸,后果可控(不会沉船),但足以瞬间切断全船大部分电力,尤其是货舱区域的照明和监控电路(如果霍华德私下安装了的话)。混乱,是行动最好的掩护。
就在他完成设置,准备迅速撤离时,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陆先生,深更半夜在轮机舱散步好雅兴。
陆离身体一僵,缓缓转身。阴影中,查尔斯·霍华德踱步而出,嘴角噙着猫捉老鼠般的残酷笑意,手中握着的不是雪茄,而是一把闪着幽蓝光泽的柯尔特左轮手枪。他身后,两名保镖封死了退路。
在找这个霍华德另一只手举起一个小巧的黄铜计算尺,正是陆离之前不慎遗落在赌厅的。精巧的小东西。不过比起计算尺……他用枪口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更相信这个。还有,安插在服务生里的小眼睛告诉我,你对我的货舱底层似乎过于关心了。
骰子已掷
The
Die
is
Cast
计划暴露!陆离的心沉入谷底。千算万算,没算到遗落的计算尺和可能被收买的底层船员。
把那小玩具拆下来,慢慢走过来。霍华德命令道,枪口纹丝不动。你的数学游戏结束了。现在,让我们谈谈赔偿问题,用你的命,或者……
或者用你的船一个清冽的女声突然插入!伊莎贝拉·科尔如同暗夜中绽放的玫瑰,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通道侧方一个维修梯的顶端。她手中并非香槟杯,而是一把造型奇特的手弩,弩箭闪着淬毒的寒光,稳稳对准霍华德!
科尔小姐!霍华德瞳孔一缩,显然她的出现和身份完全出乎意料。你……
军情六处,代号‘分形’。伊莎贝拉打断他,语气冰冷如机械,霍华德,你向冲突区走私重武器,破坏女王陛下维持东亚力量平衡的外交努力,被捕了。放下武器。
军情六处!陆离瞬间明白了。伊莎贝拉的神秘、她对分形的了解、她提供的情报……一切都有了答案。她同样是猎手,目标也是霍华德,只是目的不同!
电光火石间,霍华德脸上闪过一丝疯狂的狰狞。他显然知道落在军情六处手中的下场。做梦!他怒吼着,枪口猛地转向伊莎贝拉!同时,他身后的保镖也扑向陆离!
砰!枪声与嘣的弩弦声几乎同时炸响!
通道内瞬间陷入一片漆黑!陆离贴在管道上的爆破装置时间到了!轰!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传来!配电房方向火花四溅!全船灯光骤然熄灭,只有应急灯和轮机舱透出的火光提供着昏暗的光源。蒸汽管道破裂的尖锐嘶鸣充斥耳膜!
混乱降临!
啊!霍华德的惨叫在黑暗中响起——伊莎贝拉的毒弩命中了他的肩膀!他胡乱开了一枪,子弹打在金属舱壁上溅起火星。
陆离在爆炸前的一瞬已凭借记忆和本能矮身翻滚,躲开了保镖的扑击。黑暗和混乱成了他最好的盟友。他不再犹豫,如同离弦之箭,冲向通往第三货舱的入口!那里看守的保镖也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和黑暗惊呆了。
拦住他!霍华德忍着剧痛嘶吼。
但迟了。陆离利用黑暗和通道堆放的杂物,以惊人的敏捷绕过反应稍慢的看守,用一根偷偷藏起的细钢钎撬开了货舱沉重的防水门,闪身而入,反手将门栓插上!
货舱内部一片漆黑,充斥着尘土和货物陈旧的气味。巨大的货箱如同沉默的怪兽阴影。陆离凭借记忆和手中微弱的手电筒光束,在迷宫般的货堆中急速穿行,目标明确——那根关键的承重柱!他必须在船上安保力量被爆炸吸引过来、或霍华德的人破门而入前完成!
找到目标!承重柱冰冷粗壮。陆离迅速掏出最后一个、也是威力最大的炸药装置,稳稳吸附在计算好的位置。设定:5分钟!足够他撤离到相对安全的距离。
就在他按下计时器的瞬间——
滴答。
一声轻响自身后传来,并非计时器,而是……打火机
陆离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身。
应急灯昏暗的光线下,一个身影靠在附近的货箱上,悠闲地点燃了一支烟。是伊莎贝拉!她脸色有些苍白,手臂上的衣服被划破,渗出血迹(显然是霍华德那枪的流弹所致),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精彩的计算,陆先生。她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昏暗中缭绕。利用爆炸制造混乱,调虎离山,直捣黄龙……完美的蝴蝶效应扰动方案。
你想阻止我陆离的手摸向腰间藏着的工具刀,神经绷紧。
伊莎贝拉却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混合着职业性的冷酷与一丝罕见的、对理想主义者的敬意。不。霍华德肩膀上的毒足以让他昏迷十二小时,他的保镖被我用‘非致命手段’解决了。门外的看守……暂时不会打扰我们。她指了指自己手臂的伤,这算是投名状。
陆离愕然。
军情六处的目标是阻止霍华德交易,维持现状平衡。炸掉这些炮,同样符合我的目标,甚至更彻底。伊莎贝拉走近,看着那吸附在柱子上的炸弹,红色的倒计时数字在黑暗中无声跳动:4分47秒…46秒…但你想过后果吗货舱爆炸,即使你计算得再精确,在调查中也很可能被归因于你——一个刚刚赢了霍华德巨款、动机充足的东方人。这会引发外交风暴。清廷为了撇清关系,会如何对待你的同胞愤怒的英国商人会要求多少赔偿这些,在你的方程里吗
陆离如遭雷击。他计算了物理的破坏力,计算了行动的路径,却唯独……没有计算这之后政治与人性的混沌!
那…怎么办他声音干涩。倒计时无情:3分22秒…21秒…
伊莎贝拉熄灭了烟,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把你的小玩具给我。她伸出手。
什么
我留下。制造一个‘军情六处特工在追捕军火贩子过程中,其携带的爆炸物意外引爆’的现场。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这逻辑完美,各方都能‘理解’。一个‘意外’,一个‘悲剧’,一个可以平息各方怒气的解释。你的目的达到,你的同胞也不会被牵连。
陆离震惊地看着她:你会死!
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最优解。伊莎贝拉露出一丝疲惫却坦然的微笑,还记得我说过吗你赢的是时间。现在,用这时间,离开!去甲板!快!她猛地推了陆离一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倒计时:1分15秒…14秒…
陆离看着伊莎贝拉在昏暗中挺直的背影,看着她碧蓝眼眸中那份冰冷的、属于特工的觉悟,以及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他猛地一咬牙,将怀中那三枚特制的象牙骰子塞进她未受伤的手中。
愿概率…他的声音哽住。
...站在理想主义者一边。伊莎贝拉握紧了骰子,替他补完了后半句,嘴角弯起最后一个弧度。走!
陆离不再犹豫,转身向着货舱深处另一个隐蔽的出口(他预留的退路)发足狂奔!身后,是伊莎贝拉·科尔挺立在巨大承重柱旁的孤独剪影,和那黑暗中跳动着、如同死神心跳般的红色数字……30…29…28…
轰隆隆——!!!
一声远比之前配电房爆炸沉闷、却更具毁灭性力量的巨响,伴随着船体剧烈的、仿佛要断裂般的震动,从第三货舱的方向猛然传来!浓烟和火光瞬间吞噬了那个区域!
概率终向深渊
两周后,上海,《字林西报》英文版角落一则不起眼的简讯:
【航运消息】原定于本月十五日抵沪的英籍邮轮女皇号在驶近吴淞口时遭遇不幸。据初步调查,该轮第三货舱发生原因不明的剧烈内部爆炸(疑与违规运输的不稳定化学品有关),导致舱体严重损毁进水,并引发大火。幸而爆炸位置未波及核心动力舱及水密隔舱,在船员奋力抢救及友船协助下,女皇号最终在吴淞口外浅滩抢滩搁浅,避免了沉没惨剧。事故造成重大财产损失,包括一批据称为曼彻斯特商人霍华德先生所有的贵重机械完全损毁。爆炸及火灾共导致三人死亡:一名身份不明的亚裔男性(疑为偷渡客),一名受雇于霍华德先生的安保人员,以及一名在事故中失踪的英籍女性乘客科尔小姐。霍华德先生本人因在爆炸前于轮机舱附近意外受伤昏迷,幸免于难,目前仍在医院治疗。事故具体原因及责任认定,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及英领馆正在联合调查中。
陆离放下报纸,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停留在科尔小姐的名字上。窗外,黄浦江浊浪滚滚,外国炮舰的烟囱如同黑色的森林。汽笛长鸣,一艘悬挂米字旗的火轮喷吐着浓烟,正趾高气扬地驶向码头。江风带着水腥和煤烟的味道灌入陋室。
他面前的小桌上,摊开放着一本翻旧了的《概率论原理》。书页间,夹着一张从报纸上小心翼翼剪下的、烧焦了一角的货物清单照片。清单末尾几行被红笔圈出,旁边是他熟悉的、刚劲有力的笔迹写下的最终计算结果:
>事件:速射炮威胁消除|P=100%
>事件:伊莎贝拉·科尔生还|P=0.000…%
>事件:历史轨迹改变程度|未知
他合上书,拿起桌角一枚温润的象牙骰子(她留下的唯一遗物),轻轻摩挲着。骰子每一面光滑的朱砂凹点,都像一个凝固的、无法测度的概率深渊。
甲午年的阴云依旧沉重地压在地平线上,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东北亚的海域积聚。一艘女皇号的折戟,十二门速射炮的湮灭,如同投入历史洪流中的一颗石子。涟漪会扩散多远能否真正改变那些注定血流成河的滩头陆离不知道。冰冷的数学无法给出关于未来的确定答案,尤其当变量是亿万人的愤怒、野心与苦难。
他只知道,魔鬼的轮盘从未停止转动。而他手中这枚小小的骰子,和他胸腔里那颗为千万人命运而搏动的心脏,就是他押下的、对抗整个混沌世界的下一次赌注。
江风呜咽,如同远方未熄的火轮汽笛,又似一声穿越时空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