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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消毒水的混合气息,沉重地压在每一次呼吸上。厚重的丝绒窗帘将阳光彻底隔绝在外,只有床头一盏低瓦数的睡眠灯,在深紫色的墙壁上晕开一小圈朦胧昏黄的光晕。这光吝啬地照亮了床尾昂贵的波斯地毯花纹,却吝于施舍给那张占据房间中央的、如同祭坛般巨大的欧式雕花卧床。
床上,陆沉舟无声无息地躺着。
他像是被时间遗弃在琥珀里的造物,轮廓依旧深邃得惊心动魄,只是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紧闭着,浓长的睫毛在过分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高挺的鼻梁下,薄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只有床畔连接他身体的那些精密仪器屏幕上,稳定跳动的线条和数字,是他存在于这个奢华囚笼的唯一证明。
我坐在床边的丝绒软凳上,手里捧着一本硬壳诗集,书页边缘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发毛。空气凝滞得如同凝固的蜜糖,每一次开口,声音都像要费力地撕开这层粘稠的膜。
当我的声音因死亡而沉寂……我的声音刻意放得很柔、很缓,模仿着资料里描述过的林薇说话时那种特有的、带着点江南水汽的温软腔调,我的灵魂将在你沉默的心中歌唱……
林薇。那个名字像一个无形的烙印,烫在我的舌尖。陆家真正的少奶奶,陆沉舟青梅竹马的挚爱,一场意外车祸里的失踪者,至今杳无音信。而我,一个不知从哪个角落被挖掘出来的、面容与她有七分相似的替代品,顶着苏晚这个临时身份,被陆家老爷子当作冲喜的吉祥物,塞进了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华丽坟墓。
诗集的纸页冰冷光滑,翻动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里被无限放大。我的目光落在陆沉舟沉睡的脸上,描摹着他英挺的轮廓。这张脸,在那些被强行灌输的、关于林薇的记忆碎片里,总是带着令她心醉神迷的专注笑意。而此刻,它只剩下冰冷的、拒人千里的雕塑感。
心底某个角落,一丝不合时宜的、极其微弱的怜惜悄然滋生。一个曾如此耀眼的存在,如今只能躺在这里,依靠冰冷的机器维系呼吸,被一个赝品扮演着深情的独角戏。这念头刚冒头,立刻被我狠狠掐灭。怜悯多么奢侈又危险的情绪。我的任务只是扮演,扮演一个完美的林薇影子,直到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或者……被识破。
当我的生命如落花般凋零……我继续念着,声音平稳无波,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床头的电子钟。傍晚六点三十分。每日例行的擦身时间快到了。
我放下诗集,动作轻缓地起身,丝绸睡裙的下摆无声滑过软凳。走到宽大的盥洗室,大理石台面冰凉触感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我拧开镀金的水龙头,温热的水流注入精致的珐琅盆。取过柔软的毛巾浸入水中,水汽氤氲上升,模糊了镜中那张年轻却过分平静的脸。
镜子里的人,眉眼清丽,鼻梁小巧挺直,唇色是淡淡的樱粉,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后。这张脸,曾在无数个深夜,被高清照片和冰冷的声音反复提醒:记住,这是林薇。你的眼睛要再温婉一点,唇角要再上扬零点三度……对,就是这样,林薇就是这样笑的。
日复一日的矫正,如同雕刻师在石头上打磨细节,直到这张脸成为林薇的精确复刻。每一次对着镜子练习笑容,我都感觉灵魂深处那个真实的苏晚在一点点剥落、粉碎,被这个名为林薇的精致面具彻底覆盖、吞噬。有时半夜惊醒,摸着自己的脸,竟会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端着盛满温水的珐琅盆回到床边,将盆放在旁边的矮几上。我深吸一口气,调整面部表情,让眼神变得温顺而专注,如同资料里描述的、林薇看着陆沉舟时那样。
掀开覆盖在他身上的丝绒薄被一角。被子下是昂贵的真丝睡衣,包裹着男人依旧宽厚却明显瘦削许多的胸膛。我解开他睡衣的扣子,动作熟练而轻柔,指尖尽量避免直接触碰他冰凉的皮肤。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拂过他宽阔的肩头,沿着手臂线条向下,再擦拭坚实的胸膛和腹部。沉睡中的身体毫无反应,像一尊没有灵魂的大理石像。
每一次擦拭,我都全神贯注,确保力道恰到好处,确保毛巾的温度恒定,确保自己的表情无懈可击。扮演一个深爱着植物人丈夫的妻子,这表演必须融入骨髓。毛巾擦过他修长却无力的手指时,我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手骨节分明,即使失去了力量,依然残留着属于商界巨鳄的某种掌控感。
就在毛巾即将离开他指尖的刹那——
那根苍白、修长、曾经掌控着陆氏帝国庞大命脉的食指,极其轻微地,向上蜷曲了一下。
动作细微得如同蝴蝶濒死前的最后振翅。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咽喉,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凝固成沉重的铅块,沉沉压在我的胸口。那盏昏黄的睡眠灯光晕,在视野边缘扭曲、旋转,拉扯出诡异的光弧。心跳声在死寂中轰然炸响,像一面失控的鼓,沉重而疯狂地撞击着我的耳膜,每一次搏动都震得指尖发麻。
幻觉过度紧张导致的神经痉挛无数个可能性在混乱的思绪里炸开,又被我强行压下。我死死盯着那只手,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钎,几乎要在那苍白的皮肤上烙下印记。那只手,安静地搭在深色的丝绒被面上,纹丝不动。刚才那细微的蜷曲,仿佛只是光影在视网膜上开的一个恶意玩笑。
然而,一股冰冷的寒意却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那感觉如此真实,如此……惊悚。毛巾还被我紧紧攥在手里,温热的湿意透过布料,却驱不散掌心的冷汗和刺骨的冰凉。
我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只手上挪开,缓缓抬起眼,目光一寸寸上移,掠过他平坦的胸膛、线条利落的下颌,最终定格在他脸上。
依旧是那张沉睡的、毫无生气的脸。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着安静的阴影,薄唇紧抿,鼻息微不可闻。一切都和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一模一样。方才的异动,仿佛只是我高度紧张下产生的集体幻觉。
可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乱地撞击着,擂鼓般的声响在耳蜗深处回荡。那一下细微的蜷曲,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我赖以生存的假象泡沫。一种源于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我,那是猎物被猎人盯上时才会有的、深入骨髓的惊惶。
不行!绝不能慌!我猛地咬住口腔内壁,尖锐的疼痛瞬间刺穿了混乱的恐惧,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苏晚,冷静!现在最重要的是确认!无论他是否真的醒了,无论刚才那一下是真是假,我都必须维持住林薇这张面具,不能有丝毫裂缝!
喉咙干涩得发紧,吞咽的动作都带着摩擦的痛感。我深吸一口气,那浓重的药味和消毒水气味呛得肺叶生疼。脸上迅速堆砌起练习过千万遍的、属于林薇的惊喜和温柔,混合着恰到好处的、因震惊而微微颤抖的声线,小心翼翼地开口:
沉舟声音出口,带着一丝我自己都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却努力包裹着柔软的糖衣,沉舟……是你吗你……你能听到我吗
我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他的脸,捕捉着最细微的颤动。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房间里只有仪器规律的、单调的滴答声,像在嘲笑我的疑神疑鬼。
漫长的、令人几近崩溃的十秒过去了。床上的男人没有任何反应,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悬在喉咙口的那颗心,似乎稍稍往下落了一点点。或许……真的是我看错了紧绷的肩膀刚想放松一丝——
那双紧闭了整整两年的眼睛,毫无预兆地,倏然睁开。
如同尘封的深渊骤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其下冰冷无垠的黑暗。那双眼睛,深邃得近乎墨黑,里面没有任何初醒者的迷茫或混沌,只有一片沉静到可怕的、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焦距,没有温度,像两颗打磨得极其完美的黑曜石,直直地望向前方的虚空,又仿佛穿透了虚空,落在我灵魂深处某个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
我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全靠死死抓住床沿的冰冷金属栏杆才没有瘫倒下去。手里紧攥的毛巾无声地滑落,噗地一声轻响,掉在厚重的地毯上,溅开一小圈深色的水渍。但我毫无所觉,全部的感官和意志都用来对抗那双眼睛带来的、铺天盖地的窒息感。
那不是苏醒的眼神。那更像是……某种蛰伏已久的、洞悉一切的猎食者,终于决定撕下伪装的平静。
薇……一个沙哑到极点的声音响起,像生锈的齿轮在干涩地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牙酸的滞涩感。这声音打破了死寂,却带来了更深沉的恐惧。
他动了。那只苍白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滞重感,抬了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冰冷的釉色,颤巍巍地,带着一种奇异的精准,越过床沿的虚空,朝着我的方向伸来。
目标,是我的后背。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逃离。但双脚却如同被无形的钢钉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带着宿命般的缓慢与确定,一点一点地靠近。
冰冷、干燥、带着长期卧床病人特有虚弱感的指尖,终于落了下来。
不是轻抚,而是带着某种审视意味的、不容置疑的力度,沿着我脊骨中央那条微微凹陷的线条,缓慢地、不容抗拒地向下滑动。丝绸睡衣的料子薄如蝉翼,根本隔绝不了那冰锥般的触感。指尖所过之处,皮肤下的汗毛根根倒竖,激起一片冰冷的战栗。
指尖最终停在了我蝴蝶骨中间的位置,微微施力,按压下去。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压抑到极致的、几乎无法听闻的抽气声,和他指尖按压在我睡衣布料上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他微微偏过头,那双深渊般的眼睛依旧没有焦距地对着前方,薄唇却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像是凝固在冰面上的裂痕。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残酷的、尘埃落定的平静:
薇……你的蝴蝶骨疤痕呢
疤痕呢……
这三个字,如同三把淬了冰的钢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瞬间贯穿了所有勉强维持的镇定。大脑里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了,碎片四溅,只剩下刺眼的白光和尖锐的蜂鸣。
蝴蝶骨疤痕!
资料!那份关于真千金林薇的、被反复强调必须刻入骨髓的详尽资料!上面白纸黑字,图片清晰!林薇的后背,光洁如最上等的羊脂玉,没有任何瑕疵,更遑论什么疤痕!这个信息,是构成林薇这个完美替身的基础要素之一,是绝对、绝对不容有误的铁律!
而我……苏晚……我的蝴蝶骨之间,有一道浅淡的、月牙形的旧疤。那是童年一次意外摔伤留下的印记,早已融入骨血,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如同一个隐秘的胎记。为了扮演林薇,这道疤在无数个日夜被昂贵的遮瑕膏仔细掩盖,被昂贵的丝绸睡衣严密包裹,像一个被深埋的、禁忌的秘密。
可现在,这个秘密,被一只刚刚从漫长沉睡中苏醒的手,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精准地挖掘了出来!
寒意不再是顺着脊椎爬升,而是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从头顶浇灌而下,冻结了四肢百骸。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心脏在冰封的胸腔里疯狂而无用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濒死的窒息感。后背被指尖按压过的地方,那冰凉的触感如同烙印,灼烧着皮肤,穿透血肉,直抵灵魂深处那个名为苏晚的、正在瑟瑟发抖的核心。
完了。
这两个字,带着毁灭性的重量,轰然砸落。
扮演了整整两年,每一个呼吸、每一个眼神都力求完美的林薇,在这个苏醒的男人面前,在这个看似随意却致命的提问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啪地一声,碎得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像是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勒紧,几乎要碾碎我的骨头。身体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这双洞穿一切的眼睛,逃离这张令人窒息的大床。但我的脚踝却像是被无形的枷锁死死铐住,沉重得抬不起来。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火烧火燎,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像个离水的鱼。
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纸一样的惨白。精心维持的、属于林薇的温婉面具,在极致的惊骇下寸寸碎裂,露出底下无法掩饰的惊惶和绝望。
陆沉舟静静地看着我——或者说,是朝着我所在的方向。他那只按压在我后背的手并没有移开,指尖的冰凉透过薄薄的睡衣,源源不断地传递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掌控感。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淡漠,那双深渊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问,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天气。
然而,正是这种极致的平静,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胆寒。那是猛兽在确认猎物无力反抗后,带着玩味的审视。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滑过冰凉的脸颊,滴落在丝绒床单上,晕开一小点深色的痕迹。
终于,他再次开口。那沙哑的声音经过刚才的摩擦,似乎稍微流畅了一点点,却也因此显得更加冰冷,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别怕。他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动物,但那语气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你的心跳声……吵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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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我脸上。我猛地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强迫自己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咽了回去。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绝望的回响。
他那只冰冷的手,终于从我的后背缓缓移开。指尖划过丝绸睡衣的料子,带起一阵细微的、令人汗毛倒竖的摩擦声。然而,它并没有放下,而是顺着我的肩胛骨,缓慢地向上攀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最终落在了我的后颈上。
那是一个极其微妙的位置。脆弱,致命,带着绝对的掌控意味。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即使刚刚苏醒,虚弱的指节也蕴含着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量。冰冷干燥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我后颈温热的皮肤,动作缓慢而专注,像是在把玩一件瓷器,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那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激起一阵阵剧烈的恶心和战栗。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牙齿死死咬合在一起,才抑制住想要剧烈颤抖的冲动。每一次摩挲,都像是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反复刮擦,带来尖锐的痛楚。
刚才……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我替你圆了谎。
圆谎
我混乱的大脑艰难地转动着,试图理解这两个字背后令人窒息的寒意。刚才……那个医生……他那了然的眼神……
你做得很好,像她。陆沉舟的指尖继续在那块敏感的皮肤上打着圈,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声音,神态,动作……几乎完美。甚至在我‘醒来’那一刻的惊喜和慌乱……也模仿得很到位。
模仿……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心脏。原来我所有的表演,所有的努力,在他眼中,都只是拙劣或高明的模仿。他一直在看!他什么都知道!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令人绝望。
那个疤痕……他摩挲的动作微微加重了一点,指尖陷入皮肤,带来细微的压迫感,是个意外还是……一个印记
印记他在暗示什么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无法思考。
不过没关系。他话锋一转,那冰冷的手指终于停止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挲,转而用指腹轻轻按压着我颈后那块凸起的颈椎骨,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意味。我替你遮掩过去了。在他们眼里,林薇依旧是那个……完好无损的林薇。
他微微低下头,明明眼睛没有焦距,我却感觉那道无形的、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穿透了我的颅骨,攫住了我灵魂深处最深的恐惧。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恶魔低语般的诱惑和审判:
所以现在……他冰凉的呼吸似乎拂过了我的耳廓,该轮到你了。
告诉我……他的指腹在我后颈那块脆弱的骨头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后的通牒:
你是谁
我……
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彻底打磨过,又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那个呼之欲出的音节——无论是苏晚这个早已被遗忘的本名,还是任何临时编造的谎言——都死死地卡在声带深处,沉重得如同铅块,无论怎样用力,都挤不出一丝声音。
我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混乱的意识上。我是苏晚那个被抹去过去、强行塞进林薇躯壳里的影子还是我真的……在日复一日的扮演中,已经有一部分变成了她恐惧、混乱、以及一种被彻底剥夺身份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仅存的思考能力。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只有陆沉舟那张近在咫尺的、苍白而毫无波澜的脸,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笼罩了整个世界。
就在这时——
砰!
厚重的橡木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门板狠狠拍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瞬间撕裂了房间里凝滞到极致的死寂。
沉舟!我的儿子!一个激动到变调的女声尖利地响起,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狂喜。
陆夫人!还有紧随其后涌入的管家、医生、护士……一群人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瞬间将这间如同祭坛般的卧室填满。各种仪器被推得哐当作响,脚步声、抽气声、压抑的惊呼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噪音。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狠狠一撞,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了一步,那只一直按在我后颈上的、冰冷的手,也顺势滑开了。
新鲜的空气猛地涌入肺部,带着人群的体温和外面走廊的气息,冲淡了房间里浓重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也暂时冲散了我眼前那令人窒息的黑雾。我下意识地大口喘息着,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
沉舟!你真的醒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陆夫人扑到床边,保养得宜的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陆沉舟的脸,却又不敢落下,只是泪流满面地看着他。
医生们立刻围了上去,动作迅速而专业地检查各种仪器数据,低声而急促地交流着术语。
心率平稳……
脑电波活动活跃……
生命体征稳定……
在这片突如其来的混乱和喧闹中,我像一个被遗忘的布景板,僵硬地站在床边。陆沉舟的视线早已从我身上移开,那双深渊般的眼睛此刻正看向扑在床边的母亲,脸上那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冰冷仿佛从未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初醒者的茫然和虚弱。
妈……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微弱,带着气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仅仅这一个字,就让陆夫人哭得更凶了,紧紧抓住他的一只手,叠声应着:哎!哎!妈在!妈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他微微侧过头,那双没有焦距的、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混乱的人群中,极其短暂地、精准地掠过我所在的位置。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冻结。
虽然只有零点几秒的接触,虽然他的眼神依旧空茫没有焦点,但我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如同猎人锁定猎物般的玩味和警告。那不是一个初醒病人的茫然眼神,那是一个掌控全局的棋手,在喧嚣中投下的、无声的、令人彻骨生寒的宣告。
仿佛在说:你逃不掉。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刚才他指尖的冰冷更甚百倍。我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后背撞上了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少夫人!您没事吧管家张伯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关切。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担忧,您脸色太差了!是不是吓坏了快坐下歇歇!他一边说,一边试图扶我到旁边的软凳上。
我……我没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努力想挤出一个属于林薇的、劫后余生的虚弱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石块,就是……就是太高兴了……有点……有点站不稳。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越过张伯的肩膀,再次投向那张大床。陆沉舟已经被医生和护士完全包围,他的脸被遮挡了大半。但我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冰冷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穿透了层层人墙,依旧牢牢地钉在我身上。
那个问题,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带着冰冷的锋芒,无声地垂落下来,剑尖直指我的心脏。
我是谁
陆沉舟醒了。
这个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整个陆氏庄园乃至更广阔的圈层里激起滔天巨浪。奢华而压抑的主卧很快被改造成了功能齐全的私人病房,顶尖的医疗团队24小时轮值守护,各种闻讯赶来探望的陆家旁支、世交故旧、商界伙伴几乎踏破了门槛。
而我,这个曾经被当作吉祥物和摆设的冲喜新娘,身份骤然变得微妙而尴尬起来。表面上,我依旧是陆家名正言顺的少奶奶,是陆沉舟苏醒后最亲近的人。陆夫人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感激,虽然那感激里依旧掺杂着审视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对赝品的不信任。佣人们则更加恭敬谨慎,仿佛我身上多了一层无形的光环。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光环之下,是万丈深渊。
陆沉舟的身体恢复速度快得惊人。从最初的虚弱到能坐起,再到能下床进行简单的复健,不过短短数周时间。他那与生俱来的强大意志力和掌控欲,在康复过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医生们惊叹不已,陆夫人喜极而泣,所有人都将这视为奇迹。
只有我,在他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目光扫过时,在他偶尔低沉沙哑地唤着薇时,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扮演着一个努力适应新生的丈夫,对我保持着一种疏离却又不失温和的礼貌。他会在我按照要求,坐在他床边削水果或读书时,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他的眼神大部分时间依旧显得空茫,像是努力在适应重新获得的光明。
但我捕捉到了。捕捉到了那空茫背后,一闪而逝的、冰冷的审视。捕捉到了他偶尔落在佣人身上、带着无声指令的短暂眼神。捕捉到了当某位远房亲戚过分热络地提及林薇过去时,他唇角那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他在观察。观察我,观察这个家,观察每一个进入他视线的人。像一只刚刚苏醒的、耐心十足的蜘蛛,在不动声色地修复着它庞大的网,等待着猎物落网。
而我,就是那只被钉在网中央、动弹不得的飞虫。
那道关于蝴蝶骨疤痕的致命拷问,他再也没有提起。仿佛那只是他初醒时一个无意识的呓语。但我知道,那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是悬在我头顶、迟迟未落的审判之剑。他在等。等我主动开口等我露出更大的破绽还是……在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将我彻底撕碎
这种无声的、巨大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日夜折磨着我。我必须做点什么。被动等待,只有死路一条。我需要找到答案,关于林薇真正的下落,关于我为何会被选中成为她的替代品,关于陆沉舟那洞悉一切的眼神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机会在一个阴冷的午后悄然而至。
陆沉舟被推去做一系列更加深入的身体机能复检,需要离开主楼至少两个小时。陆夫人也被几位世交太太约出去喝下午茶。偌大的主宅,只剩下日常的佣人。
我借口昨夜没睡好,想回自己原本的房间休息片刻。佣人们自然不敢阻拦。
我的房间在主楼的西翼,比陆沉舟的主卧小很多,也冷清得多。这里更像是一个临时落脚点,一个属于苏晚的、短暂存放躯壳的地方。房间陈设简单,带着一种酒店套房的疏离感。
我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没有时间犹豫。
我快步走到靠墙的巨大立柜前。柜门打开,里面挂着的衣物并不多。我的目光直接投向柜子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旧帆布行李箱。那是苏晚被带到陆家时,唯一被允许携带的私人物品,里面装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和一些零碎杂物。自从扮演林薇开始,它就被塞进了柜子最底层,如同被遗弃的过去。
我费力地将沉重的行李箱拖出来,灰尘呛得我咳嗽了几声。拉开拉链,一股陈旧布料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直接把手伸进衣服堆的最下面,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长方形物体。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抽出来,是一个老旧的黑色塑胶外壳的防水记事本。外壳边缘已经磨损得有些发白。这是我最后的底牌,一个属于苏晚的、被遗忘的习惯。在最初被带进陆家,接受那些令人窒息的林薇改造的日子里,巨大的恐惧和混乱让我本能地想要抓住一点真实的东西。于是,在夜深人静时,我会偷偷记下一些零碎的观察、听到的只言片语、以及那些被强行灌输的关于林薇的、令人不安的细节。这个习惯没持续多久,就被繁重的学习和无处不在的监控压力打断了,笔记本也被我藏了起来,几乎遗忘。
我颤抖着手,飞快地翻开记事本。纸张粗糙,上面用蓝色的圆珠笔记着一些潦草、混乱的短句和词语:
*林薇……车祸……西郊盘山路……雨天……失踪……未寻获遗体……*
*陆家内部……讳莫如深……忌讳提起……*
*陆沉舟……车祸前……与林薇……争执……原因不明……*
*老爷子……态度强硬……必须找到‘替代品’……稳定局面……冲喜……*
*训练……声音……语调……仪态……喜好……厌恶……疤痕……必须无痕!……*
*……她的眼睛……看照片……很温柔……但……总觉得……有点……空……像假的……*(这一条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翻到最后几页,字迹更加潦草,带着一种仓皇和困惑:
*……不对劲……那个教礼仪的王老师……昨天突然被辞退了……毫无预兆……*
*……听到张伯和园丁老李低声说……‘冷藏库那边的电路……又跳闸了……怪事……’……冷藏库……主宅后面……那个独立的小楼……*
冷藏库!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陆氏庄园深处,在主宅后方靠近后山园林的地方,确实有一栋独立的、不起眼的灰色小楼。它被高大的常青树半掩着,平时少有人去。佣人们私下提过,那里是陆家存放一些需要恒温保存的昂贵食材、陈年酒水,以及……家族重要收藏品的地方。安保级别很高,平时只有特定权限的人才能进入。
一个冷藏库……一个存放重要物品的地方……一个在佣人口中会闹鬼般跳闸的地方……一个在关于林薇失踪的零碎记录里,隐隐透出诡异关联的地方……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
如果……林薇根本没有失踪呢
如果……她的失踪,只是一个必须被掩盖的、更为可怕的真相的幕布呢
如果……那个在盘山路雨夜消失的、完美无瑕的林薇,其实从未真正离开过这座巨大的庄园呢
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陆沉舟苏醒时那冰冷的指尖更甚百倍。它疯狂地滋长着,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吸引力。
我必须去那里!必须亲眼看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理智的堤岸,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源自绝境中的求生本能,却像黑暗中的磷火,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
我不能再做一只被钉在网上的飞虫,被动地等待蜘蛛的审判。我必须知道真相,哪怕那真相足以将我彻底焚毁。
时间紧迫。陆沉舟的检查不会持续太久。
我迅速将那个旧记事本塞回行李箱深处,将一切恢复原状。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和脸上的表情,打开门走了出去。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佣人打扫的声音。
我直接走向厨房的方向。这个时间,负责下午茶点的李婶应该在里面忙碌。
果然,厨房里飘散着刚出炉曲奇的甜香。李婶背对着门口,正在水池边清洗水果。
李婶。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带着一丝属于林薇的温软和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困扰。
李婶闻声回头,看到是我,脸上立刻堆起恭敬的笑容:少夫人您怎么到厨房来了有什么事您吩咐一声就行。
没什么大事,我微微蹙起眉,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就是……沉舟这两天胃口不太好,医生说可以试试用我们自家后山果园的苹果熬点果酱,比较开胃。我记得……冷藏库那边好像存着一些秋天收的冰糖心
我故意说得有些不确定,目光带着询问看向李婶。
李婶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哦,是存了一些……不过少夫人,那冷藏库钥匙……在张伯那儿保管着呢,而且里面……冷得很,东西也堆得杂,您要什么,我去帮您拿吧
不用麻烦你了李婶,我立刻摆摆手,笑容温婉,语气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坚持,沉舟的事,我想亲手做。果酱的火候啊,甜度啊,都有讲究,别人弄我不放心。再说了,我也想去看看都有些什么好果子,顺便挑挑。张伯那边……我待会自己去找他说,老爷子之前说过,家里各处我都可以去看看的。我搬出了陆老爷子这面大旗。
李婶脸上的为难之色更重了,但显然不敢违逆少夫人的意愿,尤其还抬出了老爷子。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那……那行吧少夫人。张伯这会儿应该在花房那边打理他那些宝贝兰花。冷藏库的钥匙就在他身上挂着的那串大的里面,标着‘冷’字的那把铜的。不过您进去可得当心点,里面温度低得很,东西也堆得高,千万注意脚下。
知道了,谢谢你李婶。我感激地对她笑了笑,心里却绷得紧紧的。
离开厨房,我没有直接去花房找张伯。那太刻意了。我绕到主楼侧面,沿着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装作随意散步的样子,朝着后山园林的方向走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薄冰之上。
远远地,透过疏朗的常青树枝叶,我看到了那栋灰色的独立小楼。它比我想象的更不起眼,灰扑扑的水泥外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扇厚重的、漆成深绿色的金属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把硕大的黄铜锁。小楼周围异常安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更增添了几分孤寂和阴森。
花房在园林的另一侧。我调整方向走过去。果然,张伯正戴着老花镜,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给一盆姿态奇崛的墨兰修剪枝叶。
张伯。我轻声唤道。
张伯闻声抬头,看到是我,脸上立刻露出和蔼的笑容,放下手中的小剪子:少夫人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打扰您了,我走近几步,脸上带着歉意和一点小小的请求,沉舟想吃点自家果园苹果熬的果酱,李婶说冷藏库里存着些冰糖心。我想着亲手给他做,顺便看看还有什么好果子。李婶说钥匙在您这儿
张伯脸上的笑容微微顿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和李婶如出一辙的、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他看了看我,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冷藏库的方向,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沉默里,似乎包含着某种无声的权衡和忧虑。
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动作有些迟缓地从腰间解下那串沉甸甸的、挂着许多把钥匙的铜环。他粗糙的手指在钥匙堆里摸索着,找到了那把标着冷字的、比其他钥匙都大一圈的黄铜钥匙。
少夫人,他取下钥匙递给我,语气带着老人特有的郑重和叮嘱,钥匙给您。不过……里面温度太低,寒气重,您身子骨弱,千万别待久了,最多……一刻钟就得出来。还有,里面东西堆得高,路也窄,千万要小心脚下,别磕着碰着。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补充了一句,里面有些东西……是老爷和少爷早些年存放的旧物,您……看看果子就好,其他的……别乱动。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块冰,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他话里有话。他在警告什么
知道了,张伯,您放心,我就拿点苹果,很快出来。我接过那把冰冷的、沉甸甸的黄铜钥匙,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维持着平静的感激。
转身离开花房,朝着那栋灰色小楼走去。身后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黏在我的背上,带着无声的担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越靠近那栋灰色的建筑,空气似乎就越发凝滞阴冷。午后的阳光被高大的常青树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扭曲晃动的暗影。脚下的小径铺满了潮湿的落叶,踩上去发出窸窣的、令人心悸的声响。周围寂静得可怕,连鸟鸣声都消失了,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和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噪。
走到那扇厚重的深绿色金属门前,冰冷的铁锈气息混合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像是某种消毒剂和腐败物混合的冷冽气味,幽幽地钻进鼻腔。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手心里全是冷汗,那把沉重的黄铜钥匙也变得湿滑。
咔哒。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艰涩的、金属摩擦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锁开了。
我用力推开沉重的金属门。一股远比外界更凛冽、更刺骨的寒气,如同沉睡巨兽冰冷的吐息,瞬间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难以言喻的冰冷腥气和消毒水味,猛地灌满了我的口鼻,呛得我几乎窒息。
门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一股巨大而阴冷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从黑暗深处涌出,瞬间攫住了我。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濒死般的恐惧和眩晕。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逆流,冲向冰冷僵硬的四肢。推开这扇门,仿佛不是进入一个储藏室,而是踏入了某个冰冷地狱的入口。那股混合着强烈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生肉久置的冰冷腥气,浓烈得如同实体,狠狠地呛进肺里,带来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干呕。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脚跟抵在冰冷的门槛上。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勒紧,几乎要碾碎我的骨头。里面太黑了,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吞噬了所有光线,也吞噬了所有勇气。
不能退!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尖叫。这是唯一的机会!真相就在里面!
我颤抖着手,摸索到门内侧冰冷的墙壁。指尖触到一个凸起的、塑料质感的开关。用力按下!
啪嗒。
一声轻响。头顶,一盏悬挂着的、功率不大的白炽灯泡骤然亮起。昏黄的光线如同垂死者的叹息,勉强驱散了门口小范围的黑暗,却让更深处显得更加幽暗莫测。
光线亮起的瞬间,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眼前并非想象中堆满食材货架的仓库。而是一条狭窄、冰冷、仿佛通向地心深处的混凝土甬道。墙壁是粗糙的水泥灰色,没有任何装饰,只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布满了粗大的、包裹着银色隔热棉的金属管道,像一条条冰冷的巨蟒盘踞在头顶,散发着森然的寒气。地面同样冰冷坚硬,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昏黄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寒气如同活物,顺着裤管、袖口,无孔不入地钻进身体,瞬间冻透了骨髓,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那股消毒水和冰冷腥气的混合气味,在这里更加浓郁,几乎令人窒息。
甬道并不长,尽头似乎是一个更为开阔的空间。昏黄的灯光只照亮了甬道的前半段,后半段和尽头的空间依旧沉浸在浓重的阴影里,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羊绒开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每一步踩在冰冷坚硬、覆盖着薄霜的地面上,都发出轻微的回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自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方方正正的冷藏库房。高度至少有五六米,空间异常空旷。昏黄的光线从入口处艰难地渗透进来,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却无法驱散深处浓稠的黑暗。
真正的冷源来自于房间两侧。巨大的、厚重的、银灰色的金属制冷机组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嵌在墙壁里,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寒气正是从它们布满冷凝水的金属表面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让整个空间的温度低得如同冰窟。
我的目光被房间中央的景象牢牢攫住。
那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十几座!
不是货架,而是那种只有在医院太平间或大型生物实验室才会见到的大型不锈钢冷藏柜!它们如同冰冷的金属棺椁,在昏暗中一字排开,散发着死亡般沉寂的银灰色光泽。柜体高大厚重,正面是严丝合缝的金属门,每一扇门上都镶嵌着一个长方形的、透明的观察窗,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白色冰霜。
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刺骨的寒意让我浑身僵硬,几乎无法呼吸。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存放食材酒水的仓库!这是一个……一个设施完备的、私人的……停尸间!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上,尖锐的痛感传来,却无法驱散那灭顶的寒意。
陆沉舟……他在这里……存放着什么
不!不能看!快离开!理智在疯狂地尖叫。但双脚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原地。那个疯狂的、致命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心脏,勒得它阵阵抽痛:林薇!林薇会不会就在其中一座冰冷的金属柜里
这个想法带来的恐惧和一种扭曲的、病态的好奇,如同两股力量在我体内疯狂撕扯。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那一排排沉默的金属巨物,扫过那些被冰霜模糊的观察窗。大部分窗玻璃上的冰霜都凝结得很厚,根本看不清里面。
直到……我的目光落在靠近房间最里面、角落里的那一座冷藏柜上。
那座柜子似乎有些不同。它周围的寒气似乎更重,观察窗上凝结的冰霜……似乎比其他柜子要薄一些
薄到……隐约能看到里面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双腿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完全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那座角落里的冷藏柜挪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在这死寂的冰窟里如同丧钟敲响。
越靠近,寒气越重,刺骨的冰冷几乎要冻结血液。消毒水和那股冰冷的腥气也越发浓烈,几乎令人作呕。
终于,我站定在那座冷藏柜前。
心脏在冰封的胸腔里狂乱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痛楚。冰冷的寒气从金属柜门上渗透出来,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那股刺骨的凉意。我颤抖着,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混合着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仿佛要汲取最后一丝勇气。
然后,缓缓地抬起手,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指尖,用力地、胡乱地抹向观察窗上那层半透明的冰霜。
冰屑簌簌落下。
视线,穿透了冰冷的玻璃。
时间,空间,思维,连同我的呼吸和心跳,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冷藏柜内部,惨白的、毫无温度的灯光下,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如同披着一件冰雪织就的殓衣。长发如同海藻般散乱地铺在身下,黑得没有一丝光泽。脸庞……那张脸……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得冰冷彻骨。
那张脸……虽然覆盖着冰霜,虽然透着死气的青白,虽然双目紧闭……但那张脸的轮廓,那眉眼,那鼻梁,那唇形……
和我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不!不是一模一样!她就是……她就是资料照片里那个真正的林薇!那个笑容温婉、眼神柔和的陆家真千金!只是此刻,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死亡的沉寂和冰冷。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质感,仿佛下一秒就会融化在这极致的寒冷里。
嗬……
一声短促、破碎的抽气声从我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挤出,像是濒死之人最后的喘息。巨大的惊骇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眼前瞬间爆开一片刺眼的白光,伴随着剧烈的眩晕,几乎让我当场软倒在地。
我猛地用手捂住嘴,才将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尖叫死死堵了回去。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汹涌而上。
林薇……她真的在这里!她没有失踪!她……死了!被存放在这个冰窟的深处,如同一个被遗忘的秘密!
那我是谁我到底是谁一个被精心制造出来的、完美复刻的赝品一个为了掩盖她死亡真相而存在的……活体道具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和荒谬感,瞬间击溃了所有防线。
就在这时——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那具冰冷躯体的……后背上!
她侧躺着,背部对着观察窗。那覆盖着薄薄白霜的后背,在惨白的灯光下,肩胛骨的位置……就在蝴蝶骨中间……一道扭曲的、暗红色的疤痕,狰狞地盘踞在那里!
虽然被冰霜覆盖了大半,但那疤痕的形状、位置……和我后背上那道被日夜小心掩盖的、月牙形的旧疤……完全一致!
嗡!
大脑里像是引爆了一颗炸弹。所有的思绪、所有的认知,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
不是巧合!这绝对不是巧合!
我的疤痕……林薇的疤痕……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形状!
这怎么可能!资料里明确写着,林薇的后背完美无瑕!那道疤……那道疤明明是属于苏晚的!属于我的!它是我童年摔伤的印记,是我作为苏晚存在的、为数不多的真实烙印!
为什么……为什么林薇身上会有和我一样的疤!
混乱!极致的混乱!如同冰冷的漩涡瞬间将我吞噬!我是林薇不!林薇已经死了!我是苏晚那为什么死去的林薇身上会有苏晚的疤痕难道……难道我才是……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过混乱的思维,带来一种灭顶的、灵魂出窍般的眩晕感。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再次撞上冰冷的墙壁,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颠倒、碎裂!
就在我陷入认知崩塌的混乱深渊,几乎无法思考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这死寂冰窟中清晰得如同惊雷的金属卡扣弹开声,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响起。
紧接着——
嗡……
低沉而冰冷的电机启动声骤然响起!
我面前那座巨大的、刚刚向我展示了恐怖真相的银灰色冷藏柜,那扇厚重的金属门……竟然在没有任何人触碰的情况下,猛地、无声无息地向内弹开了!
一股比库房内更加凛冽、更加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白色寒雾,如同活物般汹涌而出,瞬间将我的下半身吞没!冰冷的雾气舔舐着皮肤,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心脏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跳动!
我猛地转过身!
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人,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声。
只见冷藏柜内部,原本存放着林薇尸体的那个冰冷空间……此刻空空如也!只有惨白的灯光照射着空荡的金属内壁,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而就在那空荡的冷藏柜旁边,阴影更深重的角落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从地狱最深处凝结的寒冰,无声无息地矗立在那里。
陆沉舟!
他斜斜地倚靠着冰冷的金属柜壁,姿态带着一种慵懒的、近乎观赏的优雅。他身上只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羊绒衫和同色长裤,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与这冰冷的死亡之地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得融为一体。
惨白的光线吝啬地勾勒着他半边脸颊的轮廓,挺直的鼻梁如同冰冷的山脊,在另一侧投下浓重的阴影。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在阴影中亮得惊人,如同两点燃烧在极寒冰原上的幽蓝鬼火,穿透冰冷的寒雾,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我脸上。
那里面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带着残酷玩味的笑意。如同猫看着爪下徒劳挣扎的老鼠。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了这一刻。
他缓缓勾起唇角,那抹弧度冰冷而锋利,像手术刀划破空气。
低沉悦耳、却带着地狱般寒意的嗓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在这死寂的、弥漫着死亡寒气的冰窟中,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我的耳膜上:
找到答案了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那抹笑意加深,如同恶魔在欣赏猎物最后的绝望。
那么现在……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按压过我蝴蝶骨、摩挲过我后颈的手,此刻正随意地转动着一把细长、锋利、闪烁着冰冷金属寒光的手术刀。
刀尖在惨白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刺目的、令人心悸的亮芒。
……该解剖你了。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缓缓地、带着审视意味地,从我被恐惧冻结的脸庞,滑向我剧烈起伏的胸口,最终,定格在我后背蝴蝶骨的位置。
赝品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