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狗,记吃不记打。
我踹它,骂它,它夹着尾巴呜咽着跑开。
可只要我勾勾手指,它就摇着尾巴颠颠地跑回来,亲昵地舔我的手。
后来我被父母三百块卖给村口的瘸子,被他拖着头发拽进牛棚时,我才明白。
原来我也是一条狗。
1
我叫安迪,出生在农村。我一直搞不明白狗这种生物怎么记吃不记打。
就拿我家那条土狗来说,毛色杂乱,瘦得跟竹竿似的,眼神总是怯生生的。我没事就喜欢折腾它。
过来。我冲着它招招手。
它摇着尾巴就跑过来了,舌头伸得老长,喘着粗气。我抬脚就是一踹,正中它的肚子。它嗷地叫了一声,夹着尾巴就跑了,躲在墙角那里呜呜地叫,听起来可怜巴巴的。
活该。我啐了一口,继续蹲在地上玩泥巴。
可是没过十分钟,我又冲它招招手,这傻狗居然又跑回来了。我这次用木棍打它的背,它疼得直打滚,可还是不跑远,就在我脚边转圈。
你是不是有病我问它。
它当然不会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睛湿漉漉的。
那一瞬间,我竟然觉得它的眼神和我妈看我的眼神有点像。
2
又是个赔钱货。我妈抱着刚出生的我,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温度。
我大概是不记事的,但那股子冷意,却像是顺着襁褓的缝隙钻进了我的骨头里。
我爸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把他那张脸熏得像灶台后的墙壁。
养大了也是别人家的。他吐出一口烟,烟圈在浑浊的空气里晃悠了一下,就散了,什么都没剩下。
后来我才知道,我刚落地,还没来得及哭出声,奶奶就掰过我小小的身子,用纳鞋底的针,一下一下地往我后背上扎。
她说这叫镇,能镇住女胎,下一胎保管是个带把的。
那些针眼到现在还在,洗澡的时候,后背一摸,全是小米粒一样硬邦邦的小疙瘩。
有一次,我蹲在院子里帮她择韭菜,指甲缝里都是绿色的汁水。我忍不住问她:奶,你那时候用针扎我,手不疼啊
她撩起眼皮白了我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听着像是有口痰。
疼什么疼奶奶年轻那会儿,绣花的手艺十里八乡都找不出第二个。闭着眼睛扎,那针都长了眼,还能戳着自个儿
她把择好的韭菜往簸箕里一扔,伸出那只穿着黑布鞋的脚,就把我往旁边一扒拉。起开,黑乎乎一团,挡着我晒太阳了。
我本来就蹲得腿麻,被她这么一推,身子一歪,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正好撞在我爸他爹的膝盖上。
爷爷正靠在墙根下,眯着眼抽他的大烟袋,被我这一撞,烟锅里的烟灰全洒在了他那条打了补丁的裤子上。
他啧了一声,眼睛都没睁开,像是赶一只苍蝇,抬脚就朝我屁股上踹过来。
我整个人往前一扑,脸结结实实地蹭在了院里的石子儿地上。
脸上火辣辣的。
我趴在地上,半天没动,嘴里全是沙土的腥味。伸手往脸上一摸,黏糊糊的,再拿到眼前一看,满手都是血。
我妈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看见我这副模样,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哎哟我的老天爷,你这是又作什么妖!
她快步走过来,却在我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不是扶我,而是指着我的脸,声音又尖又急,赶紧拿手捧着!血!血别滴到地上了!待会儿干了还得我拿水冲!一天到晚净给我添麻烦!
我听话地伸出两只手,笨拙地捧住自己的脸。
温热的血顺着我的下巴,一滴一滴地落进我的掌心,痒痒的,黏糊糊的。
我跪在冰凉的地上,看着手心里的那摊红色,忽然想起一件事。
过年宰牲口的时候,村里会特意找一只黑狗,抹了脖子把血抹在各家各户的门槛上,再用碗接了血,沿着门口洒一圈。
大人们说,那叫辟邪,能挡住不干净的东西。
狗的血可以辟邪。
我的血,却只会弄脏地面,给我妈添麻烦。
我歪着头,看着我妈不耐烦的脸,突然就不明白了。
为什么呢
难道我的血,还不如一只狗的血吗
3
后来有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怪,爸妈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块快要扔掉的破布,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审视。
有天晚上,我起夜,听见爸妈在屋里小声说话。
……城里来人查得严,再怀一个怕是瞒不住……是妈的声音。
那这个赔钱货怎么办总不能让她一直占着名额。爸的声音烦躁不堪。
屋里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们睡着了。
……她身子骨弱,今年冬天又冷,一场风寒说不定就……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只觉得屋外的风,刮得我骨头缝都疼。
我不知道什么叫占名额,我只知道,从那天起,他们看我的眼神里,连最后一丝温度都消失了。
冬天来得又急又凶。
安强穿着妈给他买的崭新棉袄,像只骄傲的公鸡,在我面前踱步。而我身上的旧棉袄,袖口早就磨破了,露出里面灰黑色的棉絮。
喂,赔钱货。
安强那件崭新的红色棉袄在灰扑扑的院子里,晃得我眼睛疼。他用那双同样是新的棉鞋,鞋尖一下一下地踢着我面前结了厚冰的水盆。
冰碴子咔咔地响,有几块碎冰溅到了我的脸上,凉得我一哆嗦。
去,他下巴朝着我脚边的地上一扬,那件红棉袄就从他身上脱下来,像一团火似的砸在我面前的泥地上,把我的新衣服洗了。
那衣服是昨天妈带他去镇上买的,崭新,连个褶子都没有。
我瞅了一眼那盆能当镜子照的冰,小声说:可是……天太冷了,水都冻成坨了。
你还敢顶嘴安强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好像我说错了天大的事。他一步跨过来,蒲扇似的手掌对着我的脸就扇了下来。
啪!
真响。
我的头嗡的一声,耳朵里全是蜜蜂在叫。半边脸先是麻的,然后就像被火炭烫过一样,火辣辣地疼起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扯着嗓子朝屋里嚎上了:妈!你看她!让她干点活就推三阻四!想偷懒!
他这招百试百灵。
妈果然从屋里出来了,手里还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她看都没看我捂着脸的手,眉头先拧成了一个疙瘩。
大清早的,嚎什么丧!她骂的却是我,你哥让你洗件衣裳,是抬举你。你不洗,是想上天
我放下手,不敢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被我看得不自在,眼神往旁边一瞟,落在我脚边那件沾了土的红棉袄上,火气更大了:哎哟,我的老天爷!新衣裳!你就让它在地上滚你是不是存心的见不得你哥穿身好的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不是扶我,是捡起那件棉袄,使劲在我身上拍了拍上面的土,然后往我怀里一塞。
赶紧的!拿石头把冰砸开!你要是敢把衣服搓破了,看我怎么撕你的皮!
她又转身对着安强,声音立刻就软了八度,像换了个人:强子,进屋去,外面风大,别把你吹感冒了。妈给你煮了鸡蛋,在锅里温着呢。
安强得意地朝我哼了一声,临进门前,还用脚在我腿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一下,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进了屋。
院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怀里的棉袄沉甸甸的,带着安强的体温,可我只觉得冷。
我跪在地上,找了块尖一点的石头,一下,一下,用力地砸着盆里的冰。
冰块嘭地一声裂开,冰冷的水溅了我满脸。我把手伸进去,那股子冷,像是无数根针,顺着我的指尖,密密麻麻地往骨头缝里钻。
真疼啊。
4
我冻得手指头都僵了,跟几根胡萝卜似的,不听使唤。就那么一哆嗦,盆里的水哗啦一下,溅了几滴在妈的黑布鞋上。那鞋面,瞬间就深了一块颜色。
她的脸,也跟着那块湿印子一起,黑了。
你个丧门星!存心的是吧
她像是被点着了的炮仗,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木盆,眼睛瞪得像牛眼。我下意识地往后缩,可脚底下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然后,我就感觉头顶一凉。
一整盆带着冰碴子的水,从我天灵盖浇了下来。冰块噼里啪啦地砸在我的脑袋和肩膀上,顺着脖子滚进我那件单薄的旧棉袄里。
我啊了一声,嘴张开了,却吸不进气,冷得我整个人都弓成了一只虾米。
一身的晦气!滚远点!她把空了的木盆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拉着旁边一脸看好戏的安强,转身就进了屋。
砰!
门关上了,把屋里的暖气和安强隐约的笑声,全都隔在了另一头。
整个院子,就剩下我,还有墙角那条跟我一样哆嗦的土狗。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北风一吹,像有无数把小刀在刮我的皮肉。牙齿上下打架,咯咯作响,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可我脑子里想的却是,都怪我,我不该把水溅到妈妈的鞋上。
我是个女孩,生下来就是家里的罪过,受这些苦都是应该的。
只要我再乖一点,再听话一点,他们总会喜欢我的。说不定哪天早上,锅里温着的鸡蛋,也有我的一个。
那天夜里,我果然病了。
躺在挨着门缝的地铺上,身上盖着那床破被子,跟没盖一样。我觉得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大冰窖,骨头缝里都往外冒着寒气。可脑子又像一团火在烧,烧得天旋地转。
我小声喊:妈……
没人理。
我又喊:爸……
还是没人理。
迷迷糊糊的,我听见里屋传来他们的声音,很轻,但在这死寂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楚。
你听听,烧得都说胡话了。是妈的声音,那语气里,好像还带着点藏不住的笑意,这天儿,说不定……就挺不过去了。
死了不正好爸的声音冷得像窗户上的冰,省得我们再费心思动手。还能省下口粮。
就是,到时候就跟村里人说,这丫头命薄,自己没熬过去,谁也说不出个啥。
我蜷在地铺上,听着他们的话,脑子烧成了一锅粥,压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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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手动什么手
我一定是病得太重,让他们操心了。
他们是不想再动手为我熬药,嫌我麻烦了。是啊,我今天还把水溅到妈妈鞋上了,她肯定更讨厌我了。
我真是个麻烦精。
我把身体缩得更紧了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明天,明天我一定要早点起来,不等他们喊,就把猪喂了,把院子扫了,把所有活都干完。
5
我没死成。
但我也没能像我想的那样,第二天一早就爬起来干活。
我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不在地铺上了,而是在柴房。
对,就是那个堆着劈柴和烂木头的柴房,角落里还有一堆发了霉的玉米棒子,散发着一股子酸味。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只觉得浑身软得像一滩泥,骨头缝里还是冷的,但脑子却不烧了。
柴房的门缝里透不进光,黑漆漆的,跟闭着眼睛没什么两样。
我听见外面有人声,很热闹,还有小孩子放炮仗的噼啪声。
过年了。
我妈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带着一股子我从没听过的热情和谄媚:哎呀,村长!您怎么来了!快进屋快进屋,外面冷!
哈哈,老安家的!新年好啊!一个粗嗓门的男声回应道,听着就喜庆,我寻思着你家今天肯定杀鸡了,过来讨碗鸡汤喝!
哪能呢,就是给强子炖了点肉,孩子长身体。我爸的声音也跟着响起,透着巴结。
我听着他们一来一往地客套,心里没什么感觉。
鸡汤,肉。那些东西闻起来香,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就像邻居家院子里结的桃子,我只能看着,连伸手摘的念头都不敢有。
过了一会儿,那个粗嗓门的村长又开口了:哎,老安,你家这烟囱是不是有点堵了我看那烟冒得不利索。我帮你捅捅,你家柴房里有长点的竹竿没
院子里突然就安静了。
过了好几秒,我妈才用一种奇怪的调子说:哎呀,村长,这点小事哪能麻烦您呢!回头让他爹自己弄就行了!
客气个啥!我闲着也是闲着!村长听起来很豪爽,我自己去拿!
我听见脚步声朝柴房这边过来,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外面过年的光亮一下子涌了进来,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
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逆着光,看不清脸。他没动,院子里我爸妈的客套声也戛然而止。
……这……这是啥村长的声音沉了下来,没了刚才的喜庆。
我妈一个箭步冲过来,挡在门口,声音又尖又快:哎哟!这死丫头!我让她进来抱点柴火,怎么在这儿睡着了!真是懒到家了!快起来!
她嘴里骂着,眼睛却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像是在说:你敢乱说一个字试试。
村长没理她,拨开她就走了进来。柴房里那股子霉味让他皱了皱鼻子。他蹲下来,伸出粗糙的大手,在我额头上摸了一下。
烫得能煮鸡蛋了!他猛地站起来,转身对着我爸妈,声音跟打雷一样,安老二!安家媳妇!你们俩就是这么当爹妈的大过年的把孩子扔柴房里自生自灭你们安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不是的,村长,你听我们解释……我爸想说什么。
解释个屁!村长一口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我爸脸上,一个烧成这样的孩子,自己跑到这冰窖一样的柴房里来你当我傻还是当我瞎赶紧把人弄屋里去!要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了人命,你们俩都给我等着!
我就这样,被我爸一脸铁青地抱进了屋里,扔在了安强的床上。
村长又骂骂咧咧地坐了一会儿,我妈给他端了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茶,他一口没喝,把碗重重往桌上一放,走了。
屋里死一样地寂静。
安强被赶到了外屋,不情不愿地扒着门框朝里看。
我妈走到床边,看着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就那么看着,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在我的脸上看出个洞来。
然后她转身从锅里舀了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走到我跟前,把碗砰地一声放在床头。
吃。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村长看着,我还能真让你饿死不成她又补了一句,转身就出了门,好像多看我一眼都嫌脏。
那一碗粥,我喝得特别慢。
后来我的病慢慢好了,但家里看我的眼神,却比那盆冰水还要冷。
6
家里给安强准备了一条新围巾,我看他围着新围巾风风火火跑出去踢球,就将他丢在柴堆里的破了洞的旧围巾捡了起来。
可是早上疯跑了一天吹了风的安强到底还是着凉了。
半夜发起高烧,脸烧得通红,嘴里不停地喊着胡话。我妈急得团团转,用毛巾一遍遍给他擦身子。我脖子上还围着安强的旧围巾,昨晚太冷,我竟忘了取下来。
我妈一回头,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你脖子上那是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伸手去解。
她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扯下围巾狠狠摔在地上,指着我的鼻子骂:好啊你,安迪!你弟弟都烧成这样了,你还戴着他的东西!你是不是存心想害死他!
不是的,妈,是弟弟他……
他不要的你就戴他还是个孩子懂什么!你安的什么心!
我爸正好从外面喝完酒回来,满身酒气,听见我妈的哭喊,一脚踹开门:大半夜的嚎什么丧!
你看看你的好女儿!我妈指着我,她把安强的围巾抢去戴,害得安强发高烧!这个扫把星!
我爸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看我的眼神,不像看一个人,倒像在看一只要被宰杀的牲口。他没说话,顺手抄起墙角的木棍,那是我平时用来捅马蜂窝的。
爸……我吓得往后退。
你还敢抢弟弟的东西!他一步跨过来,木棍带着风声就抽在我背上。
我疼得尖叫一声,蜷缩在地上。
我让你抢!让你害弟弟!他又一棍子打在我的胳膊上。
我抱着头,想往桌子底下钻,可那根木棍像长了眼睛一样,追着我打。我妈就在旁边看着,嘴里还在数落我的不是,没有半点要拦着的意思。
看你还往哪跑!
我爸一脚踹在我身上,我整个人滚到墙角。‘新仇旧恨’的,他似乎打红了眼,抡起木棍,朝着我的腿狠狠砸了下去。
只听见咔嚓一声,不是木棍断裂的声音。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左腿传来,我眼前一黑,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我爸扔了木棍,往地上啐了一口,晦气。说完,他转身进了里屋,再没出来。
我妈看都没看我一眼,赶紧跑去炕边,心疼地摸着安强的额头,我的宝贝儿子,吓死妈妈了……
我躺在冰凉的地上,像条被打断了腿的狗。
我想,这次,我可能真的跑不远了。
7
我那条被打断的腿,没钱治,就那么歪歪扭扭地长好了。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像村口那只被人打折了后腿的老黄狗。我妈说,正好,瘸配瘸,天生一对。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瘸子,直到我身子底下第一次见了红。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劈柴,肚子一阵绞痛,站起来的时候,屁股底下热乎乎的。低头一看,灰色的旧裤子上,开了一朵暗红色的花。
我吓坏了,以为自己要死了。
我妈从屋里出来,看见我这副样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嫌恶。你个赔钱货,事儿真多!她没过来扶我,只是远远地把一块黑乎乎的抹布扔到我脚下,自己擦干净了!别把血滴在地上!
那天晚上,我躺在地铺上,又听见他们俩在里屋说话。
那死丫头……长成了。妈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带着股子兴奋。
嗯。爸含糊地应了一声。
强子马上就要上小学了,那笔钱……
村口王屠户家那个瘸腿儿子,不是一直念叨着要买个媳妇吗爸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盘算一笔买卖,我明天去问问。
他家能出多少
三百块。不能再少了。爸斩钉截铁地说,就说是给强子攒的学费,谁问起来都这么说。
三百块。
我躺在黑暗里,掰着手指头数。一头小猪仔好像也差不多是这个价。
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原来,我还是值一头小猪仔的。
没过几天,那个王屠户就领着他儿子上门了。他儿子就是村里有名的王瘸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一高一低,看人总斜着眼。他看我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倒像是在审视一头待宰的牲口,从头到脚,估摸着斤两。
我爸妈脸上堆着笑,把我从柴房里拽出来,推到他面前。你看,丫头身子骨结实,能生养。
王瘸子没说话,伸出那只沾着猪油的手,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
我妈赶紧说:三百块,一分不能少!
行。王瘸子从怀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票子,数了三十张十块的,递给我爸。
我爸接过来,一张一张地在手指上沾着口水数,生怕少了一张。
交易就这么成了。
我走的时候,身上穿的还是我爸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褂子,空着两只手,什么都没带。我妈甚至都没出屋看我一眼。
王瘸子不耐烦地拽着我的头发,把我往他家的方向拖。路过我家院子门口,那条土狗看见我,居然还摇着尾巴想跟上来。
王瘸子嫌它碍事,抬脚就是一踹。
狗嗷地一声惨叫,夹着尾巴跑了。
我被他拖着,一瘸一拐地走在满是石子的土路上。牛棚就在他家院子后面,一股浓重的牛粪味扑面而来。
他把我推进去,指着角落里的一堆干草,声音又粗又哑。
以后你就睡这儿。
8
那天晚上,王瘸子喝了酒,一身的酒气混着猪下水的腥味,熏得我直犯恶心。他一脚踢开牛棚的门,门板哐地一声撞在墙上,惊得旁边那头老黄牛都哞了一声。
去,给老子倒碗水喝。他含混不清地命令道,自己一屁股坐在了牛棚门口的石墩上。
我不敢耽搁,从干草堆上爬起来,忍着腿上的不适,一瘸一拐地往院子里的水缸走。
刚走了两步,身后就没了动静。
我回头看了一眼。
王瘸子没看我,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腿,那眼神,像我爸看那只生不出崽的老母鸡一样,充满了嫌恶和盘算。他那条瘸了的腿,在月光下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你……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磨木头,你的腿,也是瘸的
我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
哈哈……哈哈哈……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又干又冷,听得人头皮发麻。好啊,好一个安老二!他妈的这是在笑话老子!
他猛地从石墩上站起来,一高一低地朝我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往干草堆上掼。
他身上的酒气和猪下水的腥味兜头盖脸地压了下来,重得像块石头。我那条不争气的腿,被他压在身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没叫,也没挣扎。我只是睁着眼,看着牛棚顶上那个黑漆漆的窟窿。我想,原来三百块,买的是这个。
后来他好像是累了,骂骂咧咧地从我身上爬起来,又抬脚,朝着我那条本来就没长好的左腿,狠狠地踩了下去。
这次,我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第二天,我躺在干草堆上,感觉自己像是被拆开又胡乱拼起来的,哪儿哪儿都是散的。身子底下黏糊糊的,混着干草屑,说不出的难受。
牛棚的门又被哐地一声踹开。
王瘸子站在门口,逆着光,像一尊黑塔。
还躺着装死
我试着撑起身体,可稍微一动,就感觉骨头都错了位。
起来!去把牛粪清了!老子花钱买你回来,不是让你当祖宗供着的!
我摇了摇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他啧了一声,走过来,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堆没用的垃圾。他弯下腰,不是扶我,而是又一次,一把薅住了我的头发。
头皮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站不起来是吧老子拖你去!
他就那么拽着我的头发,把我从干草堆上拖了出去。我的脸在地上蹭着,腿在地上拖着,身子底下那股子黏腻的凉意,一直钻到骨头里。
浓重的牛粪味扑面而来,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把我扔在那堆还冒着热气的牛粪旁边,把一把破旧的铁锹扔到我脚边,发出一声刺耳的响。
清不完,今天就没饭吃。
9
不久后,我吐得昏天黑地,闻着牛棚里的味儿就想把肠子都呕出来。
王瘸子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奇怪。他不再踹我,也不再骂我,只是盯着我的肚子,像盯着一口刚下了崽的猪圈,既盼着里面有货,又怕里面的货不值钱。
终于有一天,他憋不住了。
你,他把我堵在牛棚门口,那条瘸腿一前一后地踮着,是不是有了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问你话呢!他有点急,伸出手想抓我,又像是怕碰坏了什么东西,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点了点头。
他脸上的肉抽动了一下,看不出是喜是忧。那天之后,他就开始神神叨叨的,往家里领回来一个干瘦的老太太。
那老太太穿一身黑,脸上褶子多得像风干的橘子皮,一来就绕着我走了三圈,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头在我面前比比划划,一股子香灰混着霉味的味道。
神婆,王瘸子搓着手,一脸巴结地凑上去,您给看看,她肚子里这个,是个带把的吗
神婆没理他,突然伸出鸡爪子一样的手,在我肚子上摸了一把。
那手冰凉,激得我一哆嗦。
她闭着眼睛,嘴唇快速地抖动着,半天才睁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女胎。你命里阳气弱,镇不住啊。
王瘸子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比墙上刷的石灰还白。女……女的他声音都变了调,神婆,您可不能不管我啊!我王家就我一根独苗,不能绝后啊!
法子倒也不是没有。神婆慢悠悠地说,眼睛半睁半闭,像庙里的泥菩萨,只是……得用阳气至盛之物,冲一冲这女胎的阴气。
什么物什么物王瘸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只要能生儿子,要我干啥都行!
神婆抬起那只干枯的手,指向牛棚里那头膘肥体壮、最近总是不安分地刨着蹄子的大公牛。
转胎,需借阳畜之力。把她,跟这头发了情的公牛关在一个窝棚里,日夜同住,用它的阳气,把女胎‘转’成男胎。
王瘸子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我看着那头喘着粗气、眼睛通红的公牛。
借它的阳气
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当年我奶用针扎我后背,说是能镇住女胎,下一胎就是个带把的。
现在,他们又要让我跟一头牛住在一起,把肚子里的女孩转成男孩。
这世上的人,怎么总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法子,来对付一个出生了的或者还没出生的女娃娃
10
王瘸子把我推进牛棚,反手就把那根粗大的门栓给插上了。神婆,这……这能行吗他那条瘸腿不自在地颠了一下,声音里透着虚。
天机在此,剩下的就看你王家的造化了。那个老神婆捏着嗓子,声音跟漏了风的破风箱似的,听着就晦气。
哐当,门栓落下的声音又重又闷。
行不行他问。
我靠着满是蛛网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行啊,怎么不行反正最后躺在这里头开膛破肚的又不是他。
牛棚里的味儿能把人活活熏死,牛粪的骚味,烂草的霉味,还有身边这头大公牛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子烧着了的、蛮不讲理的野性味道。
它不安分地刨着蹄子,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股白烟。呼哧……呼哧……那声音一下一下地,撞在我的耳膜上。
我见过它发火。就在上个月,一头刚生下来的小牛犊,不知怎么惹了它,它低下头,用那对又粗又硬的牛角一顶,再抬脚那么一踹。
小牛犊就像个破布袋子,飞出去老远,肚皮烂了,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我大概也要这样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他们折腾我,折腾我肚子里这块肉,就像在折腾一块不怎么肥的田,想尽了法子,非要上面长出个带把的庄稼来。
就在这时候,牛棚的木门上传来刺啦刺啦的抓挠声,还夹着几声低低的,讨好似的呜咽。
呜……呜……
我愣了一下。
是它,那只我从小欺负到大的土狗。
它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我忽然想起我被拖走那天,它跟在后面,被王瘸子一脚踹开的样子。它居然一路跟过来了
喂。我对着门缝,很小声地喊了一句。
外面的抓挠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急切的呜咽,尾巴啪嗒啪嗒抽打在门板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它听见了。
傻狗。我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它,还是在骂我自己。
你想进来我靠着门,几乎要笑出声来,这里面不好玩,真的。
我扭头看了一眼那头越来越烦躁的大公牛,它通红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像是两道白雾。
看见没,大家伙,我冲着公牛努了努嘴,外面有客,你也不招待一下
公牛当然听不懂,它只是又重重地刨了一下蹄子,泥土飞溅。
门外的狗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呜咽声里带上了焦急,爪子挠门挠得更凶了。
行了,别挠了。
我把额头抵在冰凉的门板上,感受着门外那一下下的震动,再挠,把你自己爪子挠破了,可没人给你包。
它在门外,我在门内。
它想进来。
也对。
它大概也觉得,我们这种货色,就该待在同一个窝里。
一个记吃不记打,一个记打不记仇。闻着一样的牛粪味,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的棍子。
11
咔哒。
一声轻响。
我愣住了,扭过头死死盯着门栓。
那根被我爸妈,被王瘸子,被无数人觉得坚不可摧的木头疙瘩,就这么掉在了地上,弹了一下,滚到了一边。
门,开了一道缝。
一颗毛茸茸的、脏兮兮的狗头从门缝里探了进来,冲着我呜了一声,尾巴摇得像个破蒲扇。
是它。
它把门栓给弄下来了。村里人总说土狗笨,我看他们才是笨蛋。
它颠颠地跑过来,绕着我转了两圈,伸出舌头就想舔我的手。我没动,只是看着它,又看了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我们俩,好像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小狗什么都不懂。我踹它,打它,它以为我在跟它闹着玩。它摇摇尾巴,下次还敢过来。
可我什么都懂。
我懂奶奶纳鞋底的针为什么往我背上扎,我懂我妈那盆冰水为什么往我头上浇,我懂我爸那根木棍为什么会打断我的腿,我也懂王瘸子那三百块钱,买的是什么。
我以前总觉得,只要我再乖一点,他们就会喜欢我。
现在我不想了。
我不想做狗了。
我也不想就这么死了。
里屋传来王瘸子震天响的呼噜声,一声比一声高,像头吃饱了的猪。
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那条瘸腿跟不是我的一样,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但我不在乎了。
我冲着那头还在刨蹄子的大公牛,笑了笑。
喂,大家伙。我说,想不想出去玩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牛棚角落,从一堆烂稻草里翻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皮打火机。这是王瘸子上次喝醉了随手扔在这里的。
他打呼噜的时候,我就在门口咔哒按一下。
呼——咔哒。
呼——咔哒。
还挺有节奏。
我撕下衣角的一块破布,点着了。
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照亮了我半边脸。那头公牛被光和热一刺激,彻底疯了,低着头就朝我冲过来。
我把着火的布条往王瘸子那屋的门口一扔,自己赶紧扑到一边。
公牛像一辆失控的马车,撞开了那扇薄薄的木门,冲了进去。
屋里王瘸子的呼噜声停了。
紧接着,是一声不属于人类的惨叫。
我趴在院子里,听着屋里传来的撞击声和血肉模糊的闷响,突然觉得特别好笑。
我捂着肚子,躺在地上,笑得喘不上气。
那条傻狗跑到我脚边,歪着头看我,也跟着摇了摇尾巴。
12
屋里的动静,从惨叫,到闷响,再到死一样的寂静,前后不过一袋烟的工夫。
真不经折腾。
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人原来这么脆呢。
一股子焦糊味儿顺着风钻进我的鼻子,我停住笑,扭头看过去。王瘸子那屋的门口,我扔进去的火苗已经烧着了门框,火舌舔着干燥的木头,越烧越旺。
走水了。我对着脚边的狗说。
它呜了一声,拿头蹭我的手。
我撑着地,慢慢爬起来。那条瘸腿已经感觉不到疼了,麻木的,像一根不属于我的烂木头。
我得走了。
可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子,绕开地上那摊已经开始凝固的、属于王瘸子的血,朝那间亮着火光的屋子走去。
狗跟在我后面,寸步不离。
你在外面等着。我回头,对它说。
它听话地在门口蹲下了,看着我。
屋里一片狼藉。那头大公牛也倒在血泊里,身上好几个窟窿,估计是被王瘸子临死前用杀猪刀给捅的。两败俱伤,挺好。
我径直走到床边,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沾满灰的木匣子。这是我给他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的,他每次数钱,都鬼鬼祟祟地从这里面拿。
匣子没上锁。我打开,里面是一沓沓用皮筋捆着的钱,有新有旧,散发着一股子猪油和铜臭混合的味儿。
我把钱全塞进怀里,沉甸甸的。
三百块,买了我一条瘸腿,一个肚子。现在,这些钱,算是我给自己赎的身。
我走出屋子,外面的火已经烧大了,噼里啪啦地响。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我走到狗跟前,蹲下,看着它的眼睛。
走吧,傻狗。我说,以后跟着我,有肉吃。
它好像听懂了,站起来,摇了摇尾巴。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座被火光吞噬的院子,转身,带着一条狗,消失在夜色里。
村里人肯定会说,王瘸子家的瘸腿媳妇,被发疯的公牛顶死了,一场大火,烧得什么都没剩下。
挺好。
那个叫安娣的,被三百块卖掉的,躺在牛棚里等死的赔钱货,今天就死在这里了。
从今往后,活下来的,是我。
13
我叫安迪,出生在农村。我一直搞不明白狗这种生物怎么记吃不记打。
后来我也养了一条土狗,就是当年那条。我没踹过它,也没打过它,好吃好喝地供着,它活到十五岁,寿终正寝。
这次回来,我是工程师,负责村里的新规划。他们都叫我安工。
村长是个年轻人,戴着眼镜,很会看人下菜。他指着远处一个山坡,说那是块风水宝地。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坡脚下有几间破房子,门口蹲着一个抽旱烟的干瘦老头,一个婆子正叉着腰骂一个缩着脖子的男人。
村长还在旁边喋喋不休,说那是村里的懒汉安老二一家,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风把那婆子的骂声送过来,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我那条老狗的骨灰,就放在我车子的后备箱里。我想给它找个好地方。
确实是块好地方。我收回目光,对村长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