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不是谁的媳妇 > 第一章

江南的雨,总像是从老旧的青瓦屋檐上洇下来的,一滴,又一滴,敲在门前青石板凿出的浅窝里,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沉甸甸地吸饱了水汽,混着泥土的腥味、草木腐烂的微酸,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病榻和药渣的苦涩气息,死死压在人的心口上。
堂屋正中,那口薄薄的松木棺材,颜色惨白得刺眼,像一道突兀而冰冷的伤口,硬生生划开了这个原本就昏暗狭窄的空间。林秀跪在棺材前的草蒲团上,膝盖早已被湿冷的地气浸得麻木。母亲的脸庞在摇曳的长明灯火下显得异常模糊,仿佛隔着永远无法穿透的厚重水雾。三天了,林秀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仿佛也成了一截僵硬的木头,唯有泪水无声地淌,在苍白的脸颊上冲出两道冰凉的小溪,最终沉重地砸落在身下的蒲草里,洇开一小片深色。
母亲最后那枯瘦如柴的手,冰得吓人,曾经那么灵巧地穿针引线、抚平布料褶皱的手指,此刻却像几截冰冷的枯枝,死死攥着林秀的手腕。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把一样东西塞进女儿掌心——那是一把磨得油光发亮的老木尺,尺身上深深浅浅刻满了岁月和手指摩挲的痕迹。
秀儿…
母亲的声音微弱得像一缕随时会断的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生命,别学娘…这辈子…太短,太窄…没活出个人样…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瞳孔深处那点微弱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哀求的固执,要做自己…听见没…要做…自己…
那冰凉的木尺,带着母亲残存的体温和最后滚烫的嘱托,沉甸甸地烙在林秀手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她用力地、用力地点头,喉头哽咽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堂屋另一侧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却像裹着冰碴子的冷风,蛮横地钻进了林秀的耳朵里。
……建国哥,嫂子走了,你也别太伤着身子。
是姑妈林桂香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故作体贴的黏腻,秀儿这丫头,眼瞅着也二十二了,老搁家里不是个事儿。王木匠家那老三,人老实,家里有手艺,饿不着。早点把事儿定了,她娘在下面也安心不是
父亲林建国蹲在门槛边的阴影里,整个身子佝偻着,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他闷头抽着旱烟,劣质的烟丝发出刺鼻的焦糊味,辛辣的烟雾弥漫开来,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他沉默了好一阵,烟锅里的火光在昏暗里明明灭灭,最终化作一声沉闷得如同破旧风箱的叹息,重重砸在地上。
嗯…是…是这个理儿。
他含混不清地应着,声音里透着一种麻木的疲惫,女人家…迟早都是这一条路,嫁人,生娃…安安稳稳过日子。等过了头七…你就帮着…张罗张罗吧。
那张罗张罗四个字,像四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林秀的耳朵,顺着脊椎一路往下,直刺到心窝里去。她猛地攥紧了掌心里那把冰凉坚硬的木尺,粗糙的木棱硌得掌心生疼,这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压下了胸腔里翻腾欲呕的窒息感。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将喉咙口那声绝望的呜咽死死堵了回去。母亲最后那句要做自己,此刻在她心底疯狂地燃烧起来,灼烫着每一寸被绝望冻僵的神经。
要做自己。她不能,绝不能就这样被张罗进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重复母亲那条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狭窄而灰暗的路。
几天后,一个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沉闷的小镇上激起了一圈微澜——镇上的红星缝纫社要招考正式工了!林秀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又狠狠地松开,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在耳边嗡嗡作响。母亲留下的那把木尺,在箱底被摩挲得越发温润光滑。她偷偷翻出母亲珍藏的几本旧裁剪书,那些复杂优美的线条和公式,此刻不再是枯燥的符号,而是一条条闪烁着微光的出路。无数个夜晚,当父亲沉重的鼾声响起,林秀便悄悄爬起,就着如豆的油灯,用铅笔头在旧报纸上反复描画、计算,手指被粗糙的纸边划破也浑然不觉。
考试那天,她偷偷溜出家门。考场设在缝纫社仓库,空气里弥漫着棉絮和陈年布匹的味道。她拿起针线,抚平布料,那些印刻在骨子里的、仿佛来自母亲指尖的记忆和力量便源源不断地涌出。飞针走线,裁剪熨烫,她的动作沉稳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完成一场与母亲无声的对话。当最后一针落下,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手心全是汗,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稳稳托住了。
放榜那天,林秀挤在人群里,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踮起脚尖,目光急切地在红纸上扫过。找到了!第一排,第一个名字,赫然就是林秀!巨大的喜悦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忍不住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阳光从未如此明亮温暖地照在她脸上。有了这份工作,她就能养活自己,就能有底气对父亲说不,就能…就能做自己!
然而,这光明仅仅持续了不到半天。下午,当林秀怀揣着那点微薄的希望和勇气,走进缝纫社那间光线昏暗的办公室时,迎接她的,是姑父那张堆满虚浮笑容的胖脸。他是缝纫社的会计,此刻正慢悠悠地呷着搪瓷缸里的茶水。
哦,秀儿来了
姑父抬起眼皮,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那个工位啊…你别惦记了。你表妹小芬,刚毕业没着落,她顶上了。小姑娘嘛,坐办公室缝缝补补的,正合适。你爹也知道的。
知道
林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他凭什么知道凭什么替我做主
那把藏在口袋里的木尺,仿佛瞬间变得千斤重,硌得她肋骨生疼。
凭什么
姑父放下茶缸,脸上虚伪的笑容收了起来,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轻蔑,就凭他是你老子!就凭你是他闺女!一个丫头片子,还想翻了天去老老实实回去,等着你姑妈给你说个好婆家才是正经!这工作,你就甭想了!
冰冷的绝望,像深秋的井水,瞬间从头顶浇下,渗透骨髓,冻结了血液。林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弥漫着霉味和茶水味的办公室的。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街道依旧喧嚣,可这一切都成了模糊扭曲的背景。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漫无目的地走着。姑父那轻蔑的丫头片子,父亲那沉默的张罗张罗,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啃噬着她最后一点支撑。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镇子边缘的河滩。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打着旋儿向下游流去,发出沉闷的呜咽。她怔怔地看着那浑浊的水流,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她。母亲留下的尺,终究量不出属于她的路吗她缓缓蹲下身,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碎石,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它,尖锐的棱角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这痛,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穿了她麻木的绝望。
做自己…
母亲临终前那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带着滚烫的温度,猛地在她死寂的心湖里炸开!她不能!不能就这样认命!一股混杂着悲愤、不甘和倔强的火焰,猛地从心底蹿起,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点迟疑的清朗男声在她身后响起:同志你…没事吧
林秀猛地回头。逆着下午有些刺目的光线,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身形挺拔的年轻男人站在几步开外。他推着一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车后座上捆着一个沉甸甸的大木箱。他脸上带着旅途的风尘,但眼神很亮,透着一种林秀在镇上年轻人眼中很少见到的、属于外面世界的开阔和沉静。
没…没事。
林秀慌忙站起身,胡乱抹了一把脸,试图掩饰自己的狼狈。她认出他是谁了——陈明,那个几年前从他们镇上下放到更偏远山区的上海知青,听说家里有点门路,最近才终于返城回来。
陈明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紧握的拳头,又瞥了一眼她脚下浑浊的河水,眉头微蹙,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追问,只是推着车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林秀下意识松开手、掉在地上的那块碎石上,又移到她紧抿的、带着一丝倔强的嘴角。
刚回来,就看到熟面孔,挺好。
他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林秀手指上几个细小的针眼和老茧,那是常年与针线布料打交道留下的印记。他推着车,后座那个大木箱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你这是…
林秀的目光也被那箱子吸引,下意识地问。
哦,这个
陈明拍了拍后座的大木箱,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自嘲的笑意,家里托人弄了张工业券,总算买了台缝纫机。结果…嘿,街道工厂那边,名额满了,塞不进去。正发愁呢,总不能让它在家生锈吧
缝纫机!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秀心头的阴霾!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陈明,又看向那个承载着某种可能的大木箱。母亲留下的木尺,似乎在她口袋里无声地发烫。
陈明看着她骤然亮起的眼神,那里面燃烧的火焰绝非寻常。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林秀,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带着一种试探性的锐利:你…会这个
他指了指自己的手,做了个缝纫的动作。
会!
林秀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娘教的!红星社招考…我考了第一!
第一
陈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更深的了然取代。他想起刚才在镇上隐约听到的关于缝纫社招工的闲话,再看看眼前这个姑娘眼中强忍的悲愤和不甘,心中大致有了猜测。
河滩的风吹动着两人的衣角。陈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快速权衡着什么。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林秀那双带着针茧的手上,那是一种无法伪装的、属于手艺人的印记。然后,他抬眼,望向远处镇上灰扑扑的屋顶和袅袅升起的炊烟,眼神变得深邃而坚定。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紧紧盯着林秀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而充满力量:
我有机器,你有手艺…敢不敢,单干
单干
这两个字像带着火星,烫了林秀一下。她下意识地重复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撞得肋骨生疼。这个词在1979年的江南小镇,带着一种近乎禁忌的陌生和危险气息。人们私下里议论,带着好奇,更多是恐惧和鄙夷——那是走资本主义歪路的标签,随时能压得人抬不起头,甚至万劫不复。
可陈明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灼热的、属于开拓者的光芒。这光芒像一支利箭,穿透了林秀心头厚重的迷雾和冰层。母亲临终前那句要做自己的嘱托,此刻与陈明这声敢不敢单干的诘问,在她脑海里轰然碰撞,迸发出刺眼的火花。
敢!
一个字,从林秀紧咬的牙关里迸出来,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也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颤抖。这声音不大,却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第一步,是在陈明家那个光线昏暗、堆满杂物的堂屋里迈出的。陈明费了老大力气,才把那台崭新的蜜蜂牌缝纫机从木箱里搬出来。乌黑的机头,锃亮的滚轮,银色的针杆,在昏暗的屋子里散发着一种冷硬而充满希望的光泽。林秀的手指带着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冰凉的机身,这是她梦想的具象,是她挣脱枷锁的武器。陈明找出工具箱,两人头碰着头,对照着说明书,笨拙地安装着踏板、皮带,汗水混着机油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属于新生的兴奋和紧张。
最初的活儿,是陈明从镇上熟人那里软磨硬泡接来的零碎修补。破洞的裤子,开线的衬衫,磨破的袖口…林秀坐在缝纫机前,踏板在她脚下发出轻快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哒声。细密的针脚在她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流畅而精准地行走在布料上,将那些生活的磨损和遗憾一一抚平。每一件修补好的衣物交到顾客手中,换回几张皱巴巴的毛票,都让林秀的心踏实一分。这微薄的收入,是实实在在的、属于她自己的路。
然而,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天,麻烦就找上了门。林建国不知从哪个多嘴的邻居那里听说了女儿不务正业的行径。那天傍晚,林秀刚送走一个取衣服的客人,院门就被砰地一声粗暴地踹开了。林建国铁青着脸,像一尊压抑着雷霆的山神,裹挟着浓重的酒气和烟味闯了进来。他浑浊发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堂屋中央那台醒目的缝纫机,仿佛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反了你了!
他一声怒吼,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谁准你弄这破玩意儿的啊放着好好的亲事不准备,搞这些歪门邪道!丢人败兴的东西!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秀脸上。
他像一头发狂的公牛,猛地冲过去,抬脚就要踹向那台缝纫机。
爸!别动它!
林秀尖叫一声,像护崽的母兽,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挡在机器前面。她瘦弱的脊背绷得笔直,眼睛里喷着火,毫不退缩地迎上父亲暴怒的目光。
林建国被女儿这从未有过的激烈反抗弄得一愣,抬起的脚悬在半空。随即,更大的怒火涌了上来。他一把揪住林秀的胳膊,像拎小鸡一样将她狠狠搡开。林秀踉跄着撞到墙上,后背一阵闷痛。
你给我滚回去!明天就跟你姑妈去相看!再敢碰这破玩意儿,老子给你砸了它!
他指着林秀的鼻子,唾沫横飞地咆哮。
我不嫁!
林秀扶着墙站稳,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石块,我有手艺!我能养活自己!我不靠男人!
养活自己就靠这
林建国指着缝纫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充满了鄙夷和愤怒,你这是搞资本主义!是投机倒把!是要把全家都拖下水!你还要不要脸老林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他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抄起墙边一根挑水的扁担,作势就要砸。
千钧一发之际,陈明高大的身影从里屋闪了出来,一把稳稳抓住了林建国高举扁担的手腕。他年轻力壮,林建国挣脱了几下竟纹丝不动。
林叔!
陈明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有话好好说,动手解决不了问题!秀儿凭手艺吃饭,一针一线挣的是辛苦钱,干干净净!现在政策一天一个样,城里都有人摆摊开店了!您不能拿老眼光看事!
你算老几轮得到你教训我
林建国瞪着陈明,依旧怒气冲冲,但手里的扁担终究没再举起来。他喘着粗气,恶狠狠地剜了林秀一眼,好!好!你有本事!你翅膀硬了!以后…以后就当我没生你这个闺女!
他猛地一甩手,挣脱陈明,撞开院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暮色里。那决绝的背影,像一把冰冷的刀,狠狠插在林秀心上。
那晚,林秀抱着母亲留下的木尺,蜷缩在冰冷的床角,无声地流泪到天明。父亲的决裂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但缝纫机哒哒的节奏,陈明坚定的眼神,还有口袋里那些带着体温的毛票,又像黑暗中倔强闪烁的星火,支撑着她没有倒下。
转机出现在一个多月后。县里的文工团下乡巡演,临时需要赶制一批演出用的民族服装。时间紧,要求高,镇上的缝纫社根本接不了。不知是谁提了一嘴,说陈明家那个不安分的姑娘好像手艺不错。文工团的负责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上了门。
当林秀看到那些色彩艳丽但质地特殊的绸缎布料和复杂的民族图样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活儿太难了!她本能地想退缩。可陈明拿起一块料子仔细看了看,又翻出林秀压在箱底的那些旧裁剪书,指着其中一页复杂的拼接图样,眼神灼灼地看着她:秀儿,试试!这活儿要是成了,咱们可就真不一样了!我知道你能行!
那本旧书,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林秀的目光落在书页上母亲娟秀的笔记上,仿佛感受到母亲指尖的温度。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图纸和布料,不吃不喝地研究了一整天。拆了缝,缝了拆,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陈明则跑遍了镇上仅有的两家书店,又托人从县里捎回几本新的裁剪资料。
整整三天三夜,屋里灯火通明。哒哒哒的缝纫机声几乎没停过。当最后一件缀着亮片和彩绦的舞裙在林秀手中完美呈现时,文工团的负责人惊得瞪大了眼睛,连声赞叹:好手艺!真是好手艺!比省城大厂出来的也不差!
这笔巨款工钱,不仅彻底解决了林秀和陈明的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林秀这个名字和她的好手艺,像一阵风,悄悄吹遍了小镇和周边的村子。来找她做衣服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简陋的堂屋,成了一个小小的、充满生机与布匹清香的工坊。
命运的齿轮在1980年那个燥热的夏天,猛地向前跳动了一格。广播里传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国家正式允许城镇个体劳动者经营!可以申请个体户营业执照了!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瞬间点燃了无数颗被压抑太久的心。
林秀和陈明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到了镇工商所那间低矮的小平房外。队伍排得很长,一张张面孔上混杂着兴奋、忐忑、迟疑和跃跃欲试。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一种躁动的期待。他们挤在人群里,填表、盖章、回答询问,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当那张薄薄的、盖着鲜红大印的《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终于被一位面无表情的办事员递到林秀手中时,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纸片很轻,却仿佛有千斤重。她颤抖着手指,抚过上面清晰印着的经营者姓名——林秀。她的名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合法地、堂堂正正地印在了一张代表身份和权利的文件上!
秀儿裁缝铺——执照上,经营项目那一栏,她亲手写下的这几个字,此刻在她眼中熠熠生辉。
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林秀。她紧紧攥着那张纸,拉着陈明的手,几乎是雀跃着冲出工商所。阳光从未如此明媚,天空从未如此湛蓝!她要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告诉谁呢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家的方向迈去。她要告诉父亲,她不是歪门邪道,她有了执照,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做自己了!
推开熟悉的院门,林建国正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地抽旱烟。看到女儿一脸喜色地冲进来,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阴沉地扫了她一眼。
爸!你看!
林秀激动地把那张崭新的营业执照递到父亲面前,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我有执照了!国家发的!以后…以后我就能正正当当做衣服了!
林建国浑浊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又慢慢抬起,看向女儿眼中那璀璨夺目的光彩。那光彩刺痛了他。长久以来被挑战的父权,对不安分女儿未来的担忧,对个体户这个陌生而刺耳词汇的本能排斥,还有根深蒂固的铁饭碗观念,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滚、发酵,最终汇聚成一股暴戾的怒火。
执照什么狗屁执照!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野兽,充满了被冒犯的狂怒,拿着张破纸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个体户呸!说得好听!不就是摆摊儿的跟以前街边要饭的有啥两样丢人现眼的东西!老林家的脸都让你丢到茅坑里去了!
他越说越激动,脸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上青筋暴跳。在周围几个闻声探头探脑的邻居目光注视下,林建国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被彻底点燃了。他猛地伸出手,在林秀完全没反应过来之前,一把夺过那张她视若珍宝的执照!
我让你丢人!
他嘶吼着,双手抓住那张薄薄的纸片,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一撕!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像一把冰冷的钢锯,瞬间锯断了林秀所有的狂喜和期待,也锯断了她心中对父亲最后一丝温情的幻想。时间仿佛凝固了。她呆呆地看着父亲手中那被撕成两半的纸片,看着上面林秀两个字被残忍地分开,看着那鲜红的印章被撕裂……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声撕裂的回响,在她空洞的脑海里反复震荡。
周围邻居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林建国喘着粗气,将撕碎的纸片狠狠摔在地上,似乎还不解气,又抬脚碾了两下,然后像得胜的将军,狠狠瞪了面无人色的林秀一眼,转身重重摔上了屋门。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小院。
林秀像一尊石雕,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两片被踩上污痕的碎纸。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围观的邻居都觉得无趣而讪讪散去。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将那些破碎的纸片捡拾起来,拢在手心。碎纸的边缘划破了她的指尖,沁出细小的血珠,她也浑然不觉。
她抬起头,望向父亲紧闭的房门。那扇门,此刻像一座冰冷厚重的山,彻底断绝了她回家的路。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片死寂的荒芜。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雾气还笼罩着青石板路。林秀抱着那台沉甸甸的蜜蜂牌缝纫机,一步一步,走到了小镇最热闹的十字路口——供销社大门斜对面的那片空地上。陈明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帮她搬来了那张用了很久、边角磨损的小木桌和一把凳子。
在早起赶集的人们诧异、好奇、甚至带着点鄙夷的目光注视下,林秀将缝纫机稳稳地放在地上。她展开那块洗得发白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用图钉仔细地、端端正正地将那两片被撕碎又细心拼合粘好的营业执照,钉在了供销社那面刷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大白字的斑驳外墙上!
纸片上的裂痕和污迹清晰可见,像一道醒目的伤疤,也像一面不屈的战旗。
然后,她坐了下来,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母亲留下的那把磨得油亮的旧木尺,还有一包针线。她挺直了背脊,目光平静地迎向所有投射过来的视线——惊愕的、嘲笑的、不解的、同情的…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木尺轻轻放在手边最显眼的位置,然后低下头,拿起一件待补的旧衣,穿针,引线。
data-fanqie-type=pay_tag>
缝纫机的踏板,被她稳稳踩下。
哒…哒哒…哒哒哒……
清脆、稳定、富有节奏的机杼声,穿透清晨的薄雾,在刚刚苏醒的小镇上空清晰地响起。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沉静的力量,压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
那声音,像一颗倔强的种子,在布满荆棘的石缝里,终于顶开了沉重的压顶之石,发出了宣告新生的、第一声清响。
岁月如同镇外那条小河里的水,裹挟着生活的碎屑和时代的尘埃,不舍昼夜地向前奔流。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就在缝纫机那永不停歇的哒哒声中,悄然滑过。
十字路口那个小小的、曾经备受白眼的摊位,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临街一间敞亮洁净的铺面。明亮的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清晰地映照着街道和行人的身影。门楣上方,悬着一块崭新的木招牌,深栗色的底子,上面是三个圆润而充满生机的美术字——
**秀儿裁缝铺。**
阳光洒在上面,那秀字仿佛流淌着金色的光晕。
铺子里井然有序。靠墙立着几排挂满成衣的架子,从素雅的日常衬衫、笔挺的裤子,到色彩鲜艳、款式新颖的连衣裙、小西装,琳琅满目。几个穿着体面的年轻姑娘正兴致勃勃地挑选着,不时拿起衣服在身上比划,互相笑着征求意见。屋子中央,两台缝纫机并排放着,一个十七八岁、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学徒姑娘正专注地踩着其中一台,熟练地车着一条裤边。另一个角落,一个中年妇女拿着林秀画的图样,正和她低声商量着什么。
林秀穿着一件自己做的浅蓝色细格子上衣,袖子利落地挽到小臂,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面容依旧清秀,但眉眼间褪去了昔日的怯懦和迷茫,沉淀下一种自信、沉稳的光彩,像被打磨过的玉石,温润而坚定。她正站在一个穿着时髦的确良碎花连衣裙的姑娘身后,手里拿着软尺,利落地量着她的腰围尺寸,一边量一边轻声询问着顾客的想法,声音温和而专业。
……腰这里再稍微收一点点,下摆做成小A字,走起路来带点风,更显活泼,你看怎么样
她微笑着征求顾客的意见。
哎呀,林师傅,你眼光就是好!就这么办!
姑娘看着镜子里林秀比划出的效果,满意地直点头。
店铺里洋溢着布料特有的清香、熨斗熨烫时散发的温热蒸汽味道,以及一种蓬勃的、属于奋斗和收获的踏实气息。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也照亮了每一张带着满意笑容的脸。
就在这时,店门口的光线似乎被一个高大的身影遮挡了一下。
林秀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是父亲林建国。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旧中山装,背脊似乎比三年前佝偻了许多,头发也花白了大半。他手里捏着那杆跟随了他几十年的旱烟袋,却没有点着,只是无意识地捻着烟杆。他就那么局促地、几乎有些畏缩地站在门槛外的台阶上,阳光照着他布满皱纹、写满风霜的脸。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店里忙碌的景象,看着那些簇拥着女儿的顾客,看着女儿脸上那从容自信的笑容,看着那块闪亮的秀儿裁缝铺招牌……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进来,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最终,他默默地、慢慢地蹲了下来,就蹲在铺子门外的青石台阶旁。他佝偻着背,把头深深埋下去,像一个做错了事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他摸出火柴,划了好几下才点燃烟锅里的烟丝。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店里的学徒和顾客都好奇地看向门口,又看看林秀,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凝滞。林秀量尺寸的动作顿住了。她静静地看着门外那个蹲在烟雾里的、显得异常渺小和苍老的背影。三年来的种种——绝望、挣扎、屈辱、奋斗、汗水、成功的喜悦……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母亲临终塞给她木尺时那滚烫的眼神,定格在父亲撕碎执照时那暴怒狰狞的脸,定格在自己蹲在河滩攥紧碎石时那锥心的刺痛……
她眼中没有怨恨,也没有激动,只有一种经历过大浪淘洗后的、深沉的平静。她轻轻放下手中的软尺,对那位顾客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稍等一会儿。
然后,她转过身,步履平稳地,一步一步,走向店门口。她走到父亲身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平静地站着,目光落在父亲花白的鬓角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林建国似乎感觉到了女儿的靠近,抽烟的动作猛地一滞。他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女儿,只是盯着地面青石板的缝隙。过了好一会儿,一声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和哽咽的叹息,才极其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破碎得不成样子:
爹…爹错了…
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肩膀的颤抖更加明显,握着烟杆的手青筋毕露。
又是一阵沉默。风吹过街道,带来远处模糊的市声。林秀看着父亲佝偻的、在烟雾中显得无比苍凉的背影,看着他那双沾满泥土、指关节粗大变形的手。良久,她才轻轻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烟雾:
娘留下的尺…
她的目光投向店内工作台上,那把被摩挲得油亮温润、静静躺在一匹新布料上的旧木尺。它像一位沉默的见证者,丈量过岁月的沧桑,也丈量着一个女子从绝望到新生的每一步。
……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