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时我用银子买了林清晏三年相伴。
家道中落那日,他淡漠点头,未说一字挽留。
三年后酒楼重逢,他已是名满京城的探花郎。
花魁之女依偎在他身侧,笑问我:可悔
我答不悔,他却垂眸:我悔了。
后来他捧着我腕间旧镯质问:若无意,为何还戴着它
我抬眼看他:那你呢为何还留着我的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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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瓷盘触手冰凉,像握着一块初春的河冰。我端着它,稳稳穿过醉仙楼喧闹嘈杂的堂食区,脂粉、酒气与油腻荤腥混杂的气味裹挟着人,早已习以为常。那桌新贵就在靠窗最好的位置,笑声最是张扬。我垂着眼,只盯着盘沿,一步步走近。
……听闻探花郎书院时,有位相伴三载的姑娘不知可曾难忘一个带着明显醉意的声音拔高了调门,穿透喧嚷,直直扎进我耳中。
指尖猛地一颤,盘子里的汤汁晃出些微涟漪。我死死扣住盘沿,稳住。
一个熟悉到刻骨的声音随即响起,清冷、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陈兄说笑了,年少旧事,不过过眼云烟罢了。
过眼云烟倚在他身旁的女子,苏妙龄,掩着唇吃吃笑起来,声音又娇又脆,像裹着蜜的刀子,林郎说的是。若非她当年碍事,横插一脚,我与他,怕是早就……
盘子的冰冷瞬间钻进了骨头缝里,我整条手臂都在发僵,那盘子似乎随时要挣脱我的手砸在地上。不能听,不能停。我猛地转过身,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站住。那个清冷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钩子,瞬间钉住了我的脚步。回头。
脊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我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回身。目光抬起,越过杯盘狼藉的桌面,终于对上了那双眼睛。林清晏。三年时光没有模糊他的轮廓,反倒像是用刀细细雕琢过,褪尽了书院的青涩,留下属于新科探花的清贵与锐利。他坐在那里,华服玉冠,眼神深不见底,平静地看着我。那平静底下是什么探究嘲讽还是……别的我辨不清,只觉得心口被那目光压得喘不过气,窘迫和一种迟来了三年的钝痛密密麻麻地刺上来。
苏妙龄的目光也落在我粗旧的布衣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了然的轻蔑。
砚书!杵着做什么前头三号雅间催酒了!快去!掌柜老周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惯常的急躁。我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低头疾走,经过老周身边时,他压低嗓子,语速飞快:那桌人,新贵!探花郎!咱们惹不起,躲着点,听见没
身份悬殊。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尖上。当年书院里那些流言蜚语,那些刻薄的攀附、为银钱折腰,此刻都化作冰冷的山峦,横亘在我与他之间。万重山。千尺冰。
2
打烊的铜锣敲过三巡,醉仙楼终于沉寂下来。后门的小巷漆黑幽深,只有远处一点微弱的灯笼光晕。冷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和碎屑,直往脖子里钻。我裹紧了单薄的旧夹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只想快些回到那个四面漏风的小屋。
巷子深处,一个颀长的身影静静立在墙角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落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清晰冷硬的线条。
林清晏。
我脚步一顿,下意识就要后退,想缩回醉仙楼的后门里去。
跑什么他开口了,声音比这夜风更冷。他往前踱了一步,彻底走出阴影,华贵的衣料在昏暗里也隐约泛着光。三年不见,沈砚书,你倒是学会躲了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白日里见着了,招呼都不打一个他逼近一步,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墨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香,与这腌臜小巷格格不入。苏姑娘说你粗布衣衫,甚是可怜。呵,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淬着冰,当年挥金如土的沈大小姐,竟也有今日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得我体无完肤。我猛地转身,只想逃离这难堪。
你能躲到哪去他骤然拔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在空寂的小巷里炸开,惊起远处几声犬吠。他一步跨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下来,迫人的气势让我动弹不得。沈砚书!他几乎是咬着牙叫我的名字,眼底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当年甩人,就这般轻巧一句话没有,说走就走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燃烧着怒火的眼底。他竟然……早就认出我了在酒楼那一眼,那淡漠的过眼云烟,竟都是装的那他今日的刺激、此刻的愤怒,又是为了什么迷雾重重,压得我几乎窒息。
3
那声愤怒的诘问,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落满灰尘的锁。
书院初春,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青石路上。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袖口都磨出毛边的青布长衫,抱着一摞书,独自穿过一群鲜衣怒马、高谈阔论的世家子弟。他身姿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像一株不合时宜却倔强生长的青竹。那份格格不入的清寂和孤傲,像磁石一样吸住了我。我追着他跑,笨拙地示好,送他时兴的笔墨、精致的点心。他总是退后一步,微微躬身,语气疏离:沈小姐厚意,林某愧不敢当。
直到那个阴沉的午后。我在藏书阁后面的回廊找到他,他靠着冰冷的廊柱,头微微垂着,肩膀垮塌下去,那根挺直的脊梁似乎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他手里攥着一张薄薄的纸,指节捏得发白。我凑近了,听到他低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祖母……药……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无力。我几乎是冲回住处,翻出压箱底的银票,塞到他手里。他猛地抬头看我,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愕、屈辱,最后是沉沉的、认命般的黯淡。他低下头,声音艰涩:……多谢沈小姐。林某……定当偿还。
从那一天起,流言就像毒藤蔓一样疯长。攀附、吃软饭、为五斗米折腰……那些窃窃私语和鄙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暗箭,无孔不入。他走在路上,总有人故意撞他肩膀,或者在他背后阴阳怪气地起哄:哟,林大才子,今儿又得了沈小姐多少‘恩赏’啊
他从不辩解,只是脊背挺得更直,脸色愈发苍白沉默,像一座行走的冰山,将所有刀锋般的言语都隔绝在外。
再后来……我家天塌了。父亲下狱,家产抄没。巨大的变故砸得我晕头转向,惶惶不可终日。那些日子,我甚至不敢看他。巨大的落差和恐惧压垮了我。最后一丝骄傲驱使着我,在一个黄昏,我找到正在抄书的他,声音干涩:林清晏,我……烦了。就这样吧。甚至不敢看他是什么表情,说完便仓皇逃离。不敢回头,不敢停留。然后,便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在这醉仙楼里,用油腻的碗碟和客人的呼喝,一点点偿还那笔如山崩般压下来的债务。
4
醉仙楼的油烟味似乎永远也洗不干净。我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和沾着油污的袖口,又想起昨日巷子里他华贵的衣袍和冰冷的质问。心口像塞了一团浸透冷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砚书!账房先生隔着窗子喊我,东家吩咐,今日府中设宴款待贵客,点名要你去前厅随侍!手脚麻利点!
贵客我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在踏入东家花厅,看到主位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时,瞬间成了真。林清晏端坐席间,神色淡漠,正与东家说着什么。他抬眼,目光扫过来,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平静无波,仿佛昨夜巷中那个怒意勃发的人只是我的幻觉。
砚书,东家笑呵呵地吩咐,好生伺候着林探花,别怠慢了。
整个午宴,我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布菜、斟酒,尽量缩在角落,减少存在感。他偶尔与旁人交谈,声音清朗,应对得体,那份新科探花的从容气度,与这花团锦簇的厅堂浑然一体。而我粗布旧衣,格格不入。
宴毕,众人移至花园凉亭品茶。我刚放下茶盘,手腕猛地一紧。林清晏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侧,攥住了我的手腕。他力道很大,不容挣脱。
随我走走。他语气不容置喙。
我用力想抽回手:探花郎恕罪,奴婢还要去西城书肆送主家小姐的课业,耽搁不得。
他攥得更紧,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紧紧锁着我:送课业他重复了一遍,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是诧异是探究抑或是一丝……追忆一个时辰,他忽然道,语气斩钉截铁,我买你一个时辰。
买这个字眼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心窝。当年书院里那些不堪的流言,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我脸色瞬间煞白。
不必!我猛地挣脱他的手,几乎是落荒而逃,奴婢告退!
5
西城的路坑洼不平。我抱着沉重的书匣,里面是主家小姐要送到书肆批阅的课业。天空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沉沉压下来。一阵急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我下意识侧身护住书匣,脚下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狠狠朝前扑倒!
啊!惊呼声卡在喉咙里。
书匣脱手飞出,摔在泥泞里。我也重重摔在地上,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更糟的是,泥水溅满了我的裙摆和鞋袜,狼狈不堪。
我的书!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是书肆派来接应的伙计,他冲过来捡起沾满污泥的书匣,气急败坏,你怎么回事!这么点事都办不好!这书弄成这样,我怎么跟先生交代!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肘疼得用不上力。周围似乎有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像细密的针,扎在皮肤上。
就在这时,一辆青布油壁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近,稳稳地停在了几步之外。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林清晏探出身来。他坐在车厢里,光线有些暗,看不清表情,目光却沉沉地落在我沾满污泥的身上,又扫过那气急败坏的伙计。
她的时辰,我买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今日之内。
那伙计显然认得这辆马车和车上的人,嚣张的气焰瞬间蔫了下去,抱着脏污的书匣,嗫嚅着不敢再言。
林清晏的目光转回我身上:上来。
我僵在原地,浑身泥水,狼狈得像条落水狗。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在周围指指点点的目光和伙计那敢怒不敢言的眼神里,化为一片冰冷的麻木。我艰难地站起身,拖着疼痛的腿,一步一步走向那辆干净得发亮的马车。每一步,都踩在自尊的碎片上。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目光。狭小的车厢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瞬间包裹了我,与我自己身上的泥污气息格格不入。他沉默着,只递过来一块干净的素白棉帕。
我没接。马车缓缓启动,车身微微摇晃。窗外是熟悉又陌生的街景,飞快地向后退去。当年书院里,他为了挣那微薄的抄书钱,顶着烈日奔走。我曾拉他去城中最好的酒楼,点了一桌他从未见过的珍馐。那时他局促不安,筷子几乎没动几下,耳根泛着红,只想逃离。彼时我只觉得他别扭,不解风情。
如今……我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点的粗布裙摆,膝盖手肘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现实的冰冷。终于明白了,他当年那如坐针毡的窘迫,是何种滋味。
马车驶向何处他买下我这一日的光阴,究竟意欲何为新的谜团,沉沉压在心头。
6
马车驶离喧嚣的街市,拐进一条清幽的巷子,最终停在一处雅致的别院门前。青砖灰瓦,门庭不大,却透着书卷气的宁静。
林清晏率先下车,没有回头看我,只淡淡道:进来。
我拖着疼痛的身体,跟着他走进院子。回廊曲折,庭院里种着几竿修竹,清幽雅致。他引我走进一间宽敞的书房。屋内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用心,案几上燃着淡淡的檀香。
他示意我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圈椅上坐下,自己则转身从旁边一个紫檀木匣子里取出一卷文书,递到我面前。
自己看。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我迟疑地接过,展开。目光扫过那工整的字迹,心脏骤然一缩——竟是一份解除婚约的文书!上面赫然写着林清晏与苏妙龄的名字,还有清晰的手印和日期!上面清楚地写着,此婚约仅为权宜之计,做戏于人前,双方并无婚嫁之实,即日解除,各不相干!
这……我震惊地抬头看他。
他却不答,只是走到一旁,从多宝格里取出一个青瓷小药瓶,又拿过方才那块我未接的棉帕,倒了点清水沾湿。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不由分说地卷起我沾满泥污的裤腿。
你做什么我下意识想缩回脚。
别动。他语气强硬,一手稳稳按住我的小腿。膝盖处果然擦破了一大片皮,渗着血丝,混着泥污,看着有些狰狞。他垂着眼,动作却异常轻柔,用湿帕子一点点擦去伤口周围的污泥。微凉的触感传来,带着他指尖的温度,让我浑身僵硬。
疼就说。他低声道,声音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丝。
我咬着唇,别开脸,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他的书案。案头堆着几卷书,最上面一本……竟是一本残破不堪的《云麓漫钞》!书页泛黄卷边,那熟悉的残缺封面,还有扉页上我当年淘气画的一只歪歪扭扭的小乌龟……那分明是我当年在书院时,最爱翻看、后来不慎丢失的古籍残卷!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他……还留着这个
当年垫付药资的账目,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手上清理伤口的动作没停,我已全部清算清楚。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我,连本带利,随时可以还你。
我怔住,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却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沈砚书,他盯着我的眼睛,你并无婚约在身,对不对
我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就想反驳:谁说没有我……
那这是什么他猛地打断我,目光如电,精准地落在我抬起的手腕内侧。那里,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腕骨,上面赫然套着一只成色普通的白玉镯子。镯子很旧了,光泽温润,正是当年我生辰时,他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奔波多久才换来的廉价贺礼。
他伸出手指,指尖带着薄茧,轻轻触碰到那微凉的玉镯,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逼问的执拗:若无意,若真已另许他人……这旧物,为何还日日戴着
7
他指尖的温度透过微凉的玉镯,烫在我的皮肤上。书房里霎时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他近在咫尺的、带着压迫感的呼吸。
那玉镯是及笄礼。我至今记得,他递给我时,耳根通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只说了一句:不是什么好玉……别嫌弃。后来才辗转听同窗提起,为了换这只成色尚可的镯子,他顶着寒风跑了半个京城的当铺和玉器行,替人抄了不知多少卷书。
戴着顺手罢了。我猛地抽回手,将袖子用力拉下,盖住那暴露心事的旧物,声音干涩,不值钱的旧东西,丢了可惜。
顺手他重复着,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却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他站起身,走到那紫檀木匣子前,又取出一个更小些的锦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只新的玉镯,通体莹润,水头极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拿起那只新镯,走回我面前,蹲下,目光落在我被衣袖盖住的手腕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持: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替你换。
他伸手,试图去撩开我的袖口,取下那只旧镯。
不用!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牵动了膝盖的伤处,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的敲门声骤然响起,粗暴地砸碎了书房内紧绷的空气。紧接着,一个清朗却带着明显不悦的年轻男声穿透门板传了进来:林探花!林探花可在府上裴某有事相询!
裴宴!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我耳边。林清晏的动作瞬间僵住。他拿着那只新玉镯的手还悬在半空,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骤然碎裂,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和……慌乱
下一秒,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那只看似稳握在他手中的、价值不菲的新玉镯,竟直直坠落在地,磕在坚硬的青砖上,瞬间碎裂成几段!莹润的碎片散落一地,折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刺得人眼睛发疼。
门外的叩门声停了片刻,随即更加急促起来:林探花!
林清晏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盯着地上碎裂的玉镯,又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复杂难辨,愤怒、窘迫、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痛楚门外的裴宴,像一道骤然劈下的闪电,将这刚刚撕开一丝缝隙的旧情,瞬间照得混乱不堪。
8
书房的门最终还是被打开了。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裴宴。他一身锦蓝长袍,风姿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焦躁。看到开门的林清晏,他愣了一下,目光随即越过林清晏的肩膀,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书房里、一身狼狈、面色苍白的我。
砚书裴宴的眉头立刻拧紧了,他大步跨进门,视线快速扫过我沾着泥污的裙摆和膝盖上粗略包扎的布条,最后落在我脸上,你怎么在这里还弄成这个样子他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占有欲。
他转向林清晏,脸色沉了下来,带着质问:林探花,这是何意你将砚书带至你私宅,意欲何为他特意加重了私宅二字。
林清晏脸上的慌乱和痛楚早已敛去,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只是下颌线绷得极紧。他没有回答裴宴的问题,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和冰冷的压力。
裴公子误会了。我抢在林清晏开口前出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奴婢是奉主家之命,为林探花送些东西,路上不慎摔了一跤,林探花好心,让奴婢进来清理一下。我垂下眼,避开林清晏那几乎要将人洞穿的目光,也避开了裴宴眼中的灼热,奴婢这就告退。
我忍着膝盖的疼痛,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砚书!裴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很大,我送你回去!
他不由分说,半扶半拽地将我带出了林清晏的书房,甚至没再给林清晏一个眼神。离开别院,上了裴宴的马车。车厢里熏着淡淡的暖香,与他身上清雅的松柏气息混合。他扶我在软垫上坐好,立刻吩咐车夫启程。
马车驶动。裴宴坐在我对面,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和一种势在必得的决心:砚书,当年书院,我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若非你那时……眼里只有那林清晏,他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带着一丝冷意,你我或许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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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子,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我打断他,声音疲惫。
好,不提过去。裴宴倾身向前,目光更加炽热,提现在!提将来!我知道你家中的变故,知道你如今在醉仙楼和那账房日夜辛劳只为偿债!他语气带着痛惜,砚书,跟我走吧。你欠的债,我替你还!所有!连本带利,一笔勾销!
我猛地抬眼看他。
条件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裴公子不会无缘无故施此大恩吧
裴宴笑了,那笑容英俊却带着一丝掌控的笃定:砚书,你是个明白人。我的心意,从未变过。嫁给我。他语气斩钉截铁,这是你如今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难道你还能指望那位高高在上的探花郎,为你回头不成
替我还债嫁给他我看着他志在必得的眼神,心一点点沉下去。巨大的债务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我,也缠绕着家中病弱的亲人。裴宴的提议,像黑暗中伸出的一根救命稻草,却带着令人窒息的枷锁。
9
裴宴的提议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醉仙楼的碗碟似乎比往日更沉,账房里的算珠拨动声也格外刺耳。我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遇见林清晏的场合,心乱如麻。
几日后,书院时一位交好的同窗周静婉大婚,竟托人送来了请柬,还特意言明,想请我去做她的伴娘。看着那洒金红帖,心头五味杂陈。书院时光,恍如隔世。踌躇再三,终究还是不忍拂了静婉的好意。
静婉夫家显赫,婚宴极是热闹。我被安排在后院偏厢帮衬,替静婉整理繁复的嫁衣头面。大红盖头落下前,静婉紧紧握住我的手,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感慨:砚书,能再见到你真好!你知道吗林清晏他……这些年,一直在找你!
我浑身一僵,仿佛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难以置信地看向静婉:什么找我
静婉用力点头,眼神真挚:是真的!他高中后,几乎问遍了所有能联系上的旧日同窗!只是你家……变故太大,音讯断绝,他才……她后面的话被催促的喜婆打断,盖头落下,遮住了她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一直……在找我不是为了还债不是为了清算过去心口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荡开,搅乱了方才的沉郁。难道……那日在别院,他眼中的痛楚和质问,并非作伪
婚仪繁杂隆重。新人拜堂时,我作为伴娘,捧着装有红枣、花生、桂圆的喜盘跟在静婉身后。满堂宾客,衣香鬓影。一个不经意的抬眼,心猛地一跳——林清晏果然在座。他坐在上首贵宾席,一身月白锦袍,身姿挺拔,正静静地看着礼台中央的新人,侧脸在满堂红烛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静。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微微侧头,视线穿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深而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穿透了三年离散的时光,直直望进我心里。我慌忙低下头,指尖却微微发颤。
礼毕,新人入洞房。按照习俗,静婉在跨过门槛时,需由娘家嫂子或亲近姐妹将一方绣帕抛向身后,寓意留福。静婉悄悄捏了捏我的手。我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方早已准备好的、绣着并蒂莲的红色锦帕,用尽力气,朝着身后喧闹的宾客席方向抛去!
锦帕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
人群微微骚动。无数目光追随着那方锦帕。它飘飘荡荡,竟不偏不倚,朝着林清晏所坐的方向落下!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从容地抬起手,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接住了那方飞落的红帕。满堂宾客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和惊叹。他握着那方锦帕,站起身,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穿过人群,走到站在回廊阴影处、几乎屏住呼吸的我面前。
他将那方还带着静婉手心温度的锦帕,轻轻递到我面前。周围的笑闹声仿佛瞬间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身影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你的东西。
——接住了。稳稳地,接住了。就像当年在书院,我故意将揉成团的废纸抛向他,他也总是这样,带着一丝无奈和纵容,稳稳接住,再递还给我。
当年……他看着我,眼神深处仿佛有冰雪在无声消融,并非厌你。
并非厌你。四个字,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尘封三年的心锁。那三年相伴里他所有的沉默、疏离、闪避……那些被我误读的冷漠,此刻都指向了另一个答案——是身份低微带来的怯懦,是流言蜚语下的保护,是怕自己无力承担那份炽热的靠近。
10
婚宴的喧嚣持续到深夜。我强撑着精神应付完所有琐事,送走了宾客。静婉那句他一直在找你和林清晏递还锦帕时深沉的眸光,如同投入心湖的两块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无法平息。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亢奋,混乱不堪。
不知是谁递来的酒杯,也不知喝了多少。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灼着空荡荡的胃,也烧灼着紧绷的神经。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透口气。我跌跌撞撞地摸到后花园一处僻静的回廊,冰冷的石柱靠着背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四周终于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紧绷了一天的弦,断了。压抑了三年的委屈、惶恐、心酸、还有那被裴宴的唯一选择逼到悬崖边的绝望……像开闸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起初是无声的滑落,渐渐变成了难以自抑的呜咽。我死死咬着嘴唇,不想发出声音,身体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哭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吓得猛地抽气,呛得咳嗽起来,慌忙用手背去擦脸上的泪痕,却越擦越狼狈。转过身,林清晏不知何时站在了回廊入口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我。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
没……没哭!我嘴硬,声音却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
他慢慢走近,停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安慰的话,也没有递帕子,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安静的、可以依靠的屏障。这沉默的陪伴,反而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防崩溃。
我……我好累……酒意和委屈冲垮了理智,我靠着冰冷的柱子滑坐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般语无伦次地宣泄,每天……每天都有还不完的债……那些碗碟……永远洗不完……油腻腻的……手都裂开了……账房的算盘珠子……拨得我头昏眼花……还要看人脸色……好多人……好多人的脸色……
我胡乱地抹着脸,眼泪混着脂粉,狼狈不堪:我不想这样……我也不想穿这破布衣裳……我也不想被人瞧不起……可是我没办法啊……爹爹在牢里……娘亲病着……弟弟还小……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只有这点力气了……我撑得好辛苦……
裴宴说……只有他能帮我……要我嫁他……不然……不然就……我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要把积压了三年的苦水一次倒空,可我不想……我不想嫁他……一点也不想……
夜风穿过回廊,带着凉意。林清晏始终沉默着,静静地听着我混乱的哭诉。直到我哭得筋疲力尽,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他才缓缓蹲下身,与我平视。他的眼神在月色下显得异常幽深,像藏着无数未说的话。他伸出手,没有碰我,只是轻轻拂开我被泪水粘在脸颊上的一缕碎发。
别坐地上,凉。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站起身,脱下自己那件月白色的锦缎外袍,带着他温热的体温和清冽的气息,不由分说地裹在我沾满泪痕和酒渍的衣裙外。然后,他俯身,动作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送你回去。他抱着我,步履沉稳地穿过寂静的花园,走向停在后门的马车。我累极了,也醉得厉害,意识模糊地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竟成了此刻唯一安心的依靠。
马车在夜色中行驶,摇摇晃晃。我昏昏沉沉,只记得那件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锦袍,像一个小小的避风港,将外界的寒冷和纷扰暂时隔绝。
……
头好沉。意识像是从深海里一点点浮上来。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青色帐顶。身下是柔软的床铺。我愣了几秒,猛地坐起身!
环顾四周,是一间干净整洁的客房。而我的身上……盖着的,竟是一件叠放整齐的男子旧衫!那洗得发白的青布质地,袖口磨出的毛边……无比熟悉!正是当年书院时,林清晏常穿的那件青衫!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我低头,看到自己身上只穿着中衣,外面就裹着这件旧青衫。昨夜零碎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婚宴、醉酒、回廊痛哭、他沉默的陪伴、温暖的锦袍、还有……他抱着我离开……
醒了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惊惶地抬头。林清晏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清粥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看着我,视线落在我身上那件明显宽大的青衫上时,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
昨夜……我张了张嘴,声音沙哑。
你醉得厉害。他走进来,将粥碗放在床头小几上,这里是醉仙楼的后院客房。掌柜认得你。他顿了顿,补充道,你身上的湿衣服,我让掌柜娘子帮你换下了。
我脸上瞬间滚烫,下意识地揪紧了身上那件属于他的旧青衫。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阳光晒过的干净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松墨香。
把粥喝了。他语气不容置喙,然后,他盯着我的眼睛,眼神变得异常认真,告诉我,嫁裴宴,是不是只为了偿债
11
那碗温热的清粥滑入胃里,稍稍驱散了宿醉的寒意和疲惫。林清晏的问题像一把精准的刀,剖开了我试图遮掩的难堪。在他沉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我所有的借口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衫粗糙的袖口,声音低得像蚊蚋:……是。一个字,道尽了所有的无奈和屈辱。
他沉默了片刻。空气凝滞得让人心慌。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预想中的轻视或嘲讽并未到来。
那债,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我林清晏也能还!
我猛地抬头看他。
别嫁他。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急迫,砚书,别为了这个嫁他人!
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那双总是深潭般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滚烫的、不加掩饰的情愫。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几乎要溢出来。昨夜那件锦袍的温度似乎还留在身上,此刻又被他这句承诺和这炽热的目光包裹。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拒绝接受巨大的冲击让我脑中一片混乱。
他似乎也不需要我立刻回答。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承诺,有急切,还有一丝……深藏的痛楚好好休息。他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客房。
接下来的几日,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奇异而微妙的漩涡。林清晏并未再提偿债或嫁娶之事,却以一种不容忽视的方式,强势地重新介入我的生活。
傍晚,醉仙楼最忙碌的时辰刚过,我刚将一堆油腻的碗碟搬进后厨,一个跑堂的小伙计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雕花食盒:砚书姐!砚书姐!林探花差人送来的!指明给你的!
食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只蒸得金红油亮、香气扑鼻的肥蟹!旁边还放着一整套精巧的银制蟹八件。伙计压低声音,带着艳羡:林探花说了,蟹要趁热吃!还说……让您别光顾着算账,书院时您的算学可是拔尖的,莫荒废了……
剥蟹算学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当年书院,我总嫌吃蟹麻烦,又爱看他因家境贫寒,面对这些精致食物时那份强装的镇定下的窘迫,常故意点蟹,然后霸道地把剥好的蟹黄蟹肉堆在他碗里,看他局促又无奈地吃下。
如今,位置颠倒。他送蟹,提醒我莫荒废算学……是在告诉我,他记得,他都记得吗
心绪纷乱。我拒绝了林清晏派来的马车,独自雇了辆最普通的青布小骡车回账房东家处。车厢颠簸摇晃,怀中抱着那个空了的食盒,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蟹黄的温热和那银制工具的冰凉。
车子刚在东家后门停稳,一个眼生的粗使婆子便塞给我一个没有署名的信封:方才有人让交给你的。
我疑惑地拆开。信笺上只有一行娟秀却带着明显刻意的字迹:
他找你,不过是想还清当年你施舍的那点‘恩情’,好让自己心安罢了。莫再痴缠,拖累于他。真心待他的,唯有我苏妙龄。
信纸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指尖的温热彻底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刚刚被那蟹黄和算学勾起的一点点暖意,被这冰冷的字句彻底浇灭。原来……是这样吗他那些举动,那些承诺,只是为了偿还为了卸下当年的恩情包袱苏妙龄那日在酒楼的轻蔑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我攥紧了那封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误会像藤蔓,瞬间缠紧了刚刚松动的心房。
12
苏妙龄的信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将我重新推回龟壳。林清晏再来醉仙楼,我避而不见;他托人送来的东西,原封不动退回;他出现在账房附近,我便寻由头从后门溜走。
他很快察觉了我的刻意躲避。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渐渐染上了不解和一丝压抑的焦躁。他不再托人,开始亲自堵我。下工的路上,去书肆送账本的途中,甚至在我帮东家采买的集市上……他如同一个固执的影子,总能精准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沈砚书。他拦住我的去路,眉头紧锁,躲我
探花郎言重了。我垂着眼,声音平板无波,奴婢只是忙。
忙他显然不信,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意,忙到连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还是……裴宴管得严
我咬着唇,不答。心口却因他提到裴宴而一阵刺痛。他根本不懂!他所谓的偿还,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施舍!苏妙龄说得对,我只是他的拖累和负累!他越是这样纠缠,那些流言蜚语只会卷土重来,像当年一样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这种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几日。这天上午,我在账房誊抄账簿,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喧哗,夹杂着马匹的嘶鸣和人群的惊呼。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就在东街口!好家伙,见血了!
……好像是……新科探花郎!
……另一个看着也像富贵公子哥……
……为了个女人啧啧……
探花郎三个字像惊雷般炸响!我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账册上,墨迹瞬间洇开一大团。林清晏打起来了见血了为了……女人苏妙龄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他出事了伤得重不重会不会影响仕途无数可怕的念头疯狂涌现!再也顾不得什么躲避、什么拖累,我猛地站起身,撞开椅子就往外冲!
东街口早已围得水泄不通。我奋力拨开人群往里挤,心提到了嗓子眼。
林……我焦急的呼喊卡在喉咙里。
人群中央,站着的并非林清晏,而是苏妙龄!她一身华服,发髻却有些微乱,脸上带着惊魂未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看到我挤进来,她眼神陡然变得冰冷刺骨。
沈砚书!她几步走到我面前,声音尖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你满意了!
我被她吼得一愣。
看看你干的好事!苏妙龄指着不远处地上几滴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胸口剧烈起伏,林郎为了替你出头,当街打伤了裴宴!裴家是什么门第你知不知道这会给他惹来多大的麻烦!
裴宴林清晏打伤了裴宴为了……替我出头我脑子一片混乱。
当年在书院就是如此!苏妙龄的声音充满了怨毒,若不是你死缠烂打,用那点臭钱买了他三年,坏我好事!我与他何至于蹉跎至今!她逼近一步,眼神像淬毒的刀子,如今你又来!你除了拖累他,给他招祸,还能做什么沈砚书,我求你,离他远点行不行!放过他吧!只有我才是真心待他,能帮衬他仕途的人!
她的话语像毒液,疯狂地灌入我的耳中。然而,当听到那句当年在书院……坏我好事时,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混乱的脑海!
当年……那些流言蜚语……那些恶毒的攀附、为银钱折腰的诨名……那些让林清晏在书院举步维艰、让他脊梁挺得更直却脸色更苍白的污言秽语……
当年那些流言,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冰冷,目光死死锁住苏妙龄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是你散布出去的,对不对
苏妙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慌和……被戳穿的狼狈。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嘴唇翕动,却没能立刻反驳。
这瞬间的失态,印证了我所有的猜想!
是你!巨大的愤怒和迟来的醒悟如同火山喷发,我盯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是你!当年在书院,处心积虑地散布那些谣言,诋毁他,离间我们!让他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让他以为我对他只是施舍玩弄!是不是!
13
苏妙龄的脸色由白转青,眼神慌乱地扫视着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她猛地扑上前,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哀求:你……你胡说什么!沈砚书,你闭嘴!别说了!算我求你!别让他知道!我……
让她知道什么
一个冰冷彻骨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寒冬腊月的冰凌坠地。
苏妙龄浑身剧震,抓住我的手瞬间脱力松开,面如死灰地僵在原地。
我转过身。林清晏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外。他月白的锦袍下摆沾了几点刺目的暗红,脸色阴沉得可怕,那双总是深潭般的眼眸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目光如刀锋般刮过苏妙龄惨白的脸,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询问和一种山雨欲来的沉凝。
林……林郎……苏妙龄声音颤抖,试图挤出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你别听她胡说!她这是污蔑!她……
她污蔑你什么林清晏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冻结空气的威压,他一步步走近,目光始终锁着苏妙龄,污蔑你当年在书院,如何处心积虑地散布流言,诋毁于我,离间于她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苏妙龄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苏妙龄彻底瘫软下去,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汹涌而出。
林清晏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向我,眼神复杂难辨,有询问,有痛楚,还有一丝……终于拨云见日的了然。他没有再追问苏妙龄,只是对旁边跟着他的小厮冷声道:送苏姑娘回去。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苏妙龄被小厮半扶半架地带走,那凄惶绝望的眼神最后扫过我和林清晏,充满了怨毒和不甘。人群见主角散去,也渐渐议论着散了。
喧闹的街口只剩下我和他。他站在我面前,袍角的血迹刺眼。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尘埃落定的沉重。
当年……他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久远回忆的沉滞,那些难听的诨名,同窗的异样眼光……我以为是因你资助,我‘攀附’所致。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也曾怨过你为何要帮我,让我陷入那般境地……原来,竟是如此。
我看着他,想起他当年在流言中挺直的脊背和苍白的沉默,心头酸涩难言:我也以为……你是因为那些流言,厌弃于我,才那般疏离淡漠。
疏离淡漠他重复着,眼神深深地看着我,带着一丝迟来的痛楚,沈砚书,我那时……是怕。
怕
怕泥足深陷。他仰起头,看着京城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低沉而清晰,怕自己动了真心,却终究只是你一时兴起买来的‘玩物’。怕到头来,尊严连同真心,都被践踏得一文不值。他顿了顿,自嘲更浓,更怕……怕自己身份微贱,无力承担你的靠近,更无力护你周全。所以只能……筑起高墙,把一切隔绝在外。
高墙。原来他那三年的沉默、疏离、隐忍,并非无情,而是怯懦,是少年人面对汹涌情潮和巨大现实落差时,用尽全力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堤坝。而苏妙龄的毒计,则成了压垮那堤坝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汹涌的误会彻底淹没了彼此。
心口那堵横亘了多年的冰墙,在他这迟来的剖白中,轰然倒塌。原来,我们都困在自己的心牢里,被同一个恶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月光似乎穿透了云层,清辉洒落,照亮了彼此眼中迟来的、毫无遮掩的澄澈。
14
误会冰释,前尘尽扫。压在心头三年的大石,终于被彻底移开。林清晏开始雷厉风行地处理那些债务。他并未直接给我银钱,而是以他新科探花郎的身份和日渐显赫的名望作保,与我那些债主一一协商,或延期,或减免部分利息,将一座看似无法逾越的债务高山,有条不紊地削平。家中境况,终于透进了久违的光亮。
深秋,书院后山的枫叶红得似火。他邀我同游。漫步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走过当年藏书阁巍峨的檐角,那些琅琅书声仿佛还在耳畔。阳光透过层叠的红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还记得这里么他指着藏书阁二楼一处临窗的位置,你总爱窝在那儿看闲书,一看就是半日。
怎么不记得。我莞尔,还被先生抓包过好几次,抄书抄得手都要断了。
他低低地笑了,笑声清朗。他引着我走上那熟悉的楼梯,推开藏书阁厚重的木门。陈年的墨香和书卷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透过高窗,形成一道道光柱,尘埃在其中静静飞舞。
他径直走向一排靠里的书架,熟稔地从最高一层取下一本厚厚的、封面已有些磨损的旧书。是书院历年学子留下的杂记心得汇编。
看看这个。他翻开其中一页,递到我面前。
泛黄的书页上,是熟悉的、清峻挺拔的字迹。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行小字,墨色已有些黯淡,却清晰无比:
愿为砚书,守此间明月长明。
砚书。我的名字。守明月长明。
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仿佛能触碰到当年那个在无数个清冷月夜,独自坐在这里,将满腔无法宣之于口的少年情愫,悄悄藏匿于笔墨间的青衫身影。他那时的心境,是仰望明月,亦或是……守护那如月光般闯入他贫瘠生命中的名字
心头滚烫,眼眶发热。我抬起头,撞进他温柔含笑的眼眸里。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再无一丝阴霾和迟疑。
林清晏,我轻声唤他,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明月……还长明吗
他伸出手,温暖的手指穿过我的指缝,与我十指紧紧相扣。掌心传来的温度,坚定而有力。
长明。他望着我,一字一句,郑重如许,沈砚书,此生此世,我守它长明。
窗外,枫叶如火。窗内,尘埃在光柱里安然沉浮。书页间那句无声的誓言,跨越漫长时光,终于落到了它主人的掌心。书院的月光,穿透岁月的尘埃,温柔而恒久地洒落,照亮了彼此紧握的手,和前方再无阴翳的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