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墨痕未干,烟雨已散 > 第一章

(一)
星尘与墨痕
北方的深秋,天空高远得近乎残忍,像一块被擦拭得过分干净的冷冽琉璃。苏砚抱着厚重的考研资料,穿过图书馆前那片被风卷起枯叶的小径。他的身影挺拔却带着一种沉郁,如同图书馆侧门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松,沉默地扎根在知识的土壤里,承受着季节更迭的风霜。
苏砚,等等!一个清亮如溪水击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他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嘴角却牵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能这样喊他的,只有一个人——林溪。
林溪小跑着追上,气息微喘,脸颊因为奔跑和秋日的凉意泛着健康的红晕。她像一道突然注入灰暗画布的亮色,带着山涧清泉般的灵动与生机。喏,给你的。她递过来一个保温杯,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红枣姜茶,驱寒的。看你最近熬夜熬得脸色都跟这墨似的了。她指了指他怀里厚重的《法理学精要》,眼神狡黠。
苏砚接过,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暖意似乎要渗进骨缝里。谢谢。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研习法律条文特有的严谨,但看向林溪时,眼底深处那层名为林溪的冰,总是悄然融化。晚上…老地方
林溪用力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嗯!带上你的望远镜,天气预报说今晚万里无云!
他们的老地方,是学校后山那片罕有人至的废弃天文台平台。大学四年,这里承载了太多独属于他们的秘密。第一次笨拙的牵手,是在双子座流星雨划过天际的瞬间;第一次青涩的吻,是在猎户座腰带三星璀璨的见证下;而第一次刻骨铭心的相拥,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夜,两人被淋得透湿,却躲在苏砚宽大的外套里,听着彼此擂鼓般的心跳和雨打万物的喧嚣,仿佛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
此刻,夜空深邃如墨玉,星辰碎钻般洒满天幕。林溪裹着厚厚的毛毯,依偎在苏砚怀里,仰望着银河横亘天际的壮丽景象。她身上淡淡的、如同雨后竹林般的清新气息萦绕在苏砚鼻尖。
砚,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星辰,你看那颗最亮的,像不像你总是那么坚定,那么…有力量。她伸出手指,指向天狼星。
苏砚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手臂收紧:那你呢像哪颗
我啊,她轻笑,带着一丝俏皮,我像旁边那颗小小的、不太起眼的伴星,离你最近,绕着你转,被你照亮就好了。
胡说。苏砚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带着墨香般的沉稳气息,你是我这片墨色天空里,唯一的银河。他的吻顺着她的鼻梁滑下,最终落在她的唇上。冰凉的空气与唇齿间滚烫的纠缠形成奇异的对比,头顶是亘古不变的浩瀚星海,脚下是沉睡的尘世,那一刻,他们仿佛真的触摸到了永恒。
(二)
烟花易冷
时间像指间的流沙,考研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苏砚几乎喘不过气。案头堆积如山的资料,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案例分析,还有模拟试卷上刺眼的红色批注,都化作沉重的墨块,一层层覆盖在他心上。他像一块被反复研磨的古砚,质地坚硬,却也被时光和压力磋磨得越发沉郁内敛。只有林溪,是他灰暗世界里唯一的清溪,是能涤荡疲惫的甘泉。
跨年夜。城市中心广场,人潮汹涌,喧嚣震天。巨大的倒计时屏幕闪烁着刺目的光芒。苏砚难得地从书堆里抽身,被林溪硬拉着出来。
就一会儿!就看看烟花!新的一年了,总要有点仪式感嘛!林溪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广场璀璨的灯火,像溪水中跳跃的星光。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围着白色的围巾,在寒冷的空气中呵出白气,鲜活得像一团跳跃的火焰。
苏砚拗不过她,也被她眼中的期待打动。他牵着她冰凉的手,穿过拥挤的人潮,努力为她撑开一小片空间。
十!九!八!七!……人群的呐喊声汇聚成巨大的声浪。
林溪兴奋地踮起脚尖,双手拢在嘴边跟着大喊,脸颊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苏砚看着她,连日来的疲惫似乎被这鲜活的生命力冲淡了些许。他脱下自己的围巾,仔细地围在她的脖子上。
三!二!一!新年快乐!!!
砰——!!!
第一朵巨大的金色烟花在漆黑的夜幕中轰然炸开,流光溢彩,瞬间点亮了整个天空。紧接着,无数姹紫嫣红的火树银花次第绽放,将黑夜撕扯成一片片绚烂的光影碎片。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掩盖了所有的喧嚣,只剩下视觉的极度盛宴。
就在又一朵巨大的紫色烟花在头顶盛放,将整个天地映照得如同梦幻仙境的瞬间,林溪猛地转过身,双手捧住苏砚的脸。她的眼睛映着漫天华彩,闪烁着比烟花更璀璨的光芒。
砚!新年快乐!我爱你!她的声音在烟花的轰鸣中显得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直直撞进苏砚的心底。
冰凉的空气,鼻尖萦绕着她特有的清新气息,眼前是足以让天地失色的璀璨光华,以及她眼中毫无保留的爱意。苏砚的心,像是被投入滚水的坚冰,瞬间融化。所有的压力、烦闷,在这一刻被这极致的绚烂和纯粹的情感涤荡一空。
他低下头,深深地吻住了她。唇瓣相贴的瞬间,世界仿佛按下了静音键。烟花的轰鸣、人群的尖叫、寒冷的夜风……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唇齿间交换的滚烫气息,以及那在极致喧嚣中体会到的、近乎神圣的静谧与归属感。冰冷的空气里,这个吻带着烟花的硝烟味和她唇上残留的奶茶甜香,炽热得仿佛要点燃整个寒冬。那一刻,苏砚相信,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即使是即将到来的、命运残酷的转折。
(三)
墨色深渊
新年过后,考研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地狱般的白热化。苏砚彻底将自己封闭在墨的世界里。宿舍、图书馆、食堂,三点一线。厚厚的法律书籍成了他世界的全部边界,连睡眠都成了一种奢侈的奖赏。他眼底的乌青越来越重,像化不开的浓墨,脸色也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苍白。他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与林溪的联系,不可避免地变得稀少而仓促。有时是深夜回宿舍路上一个简短的电话,林溪的声音带着困倦的鼻音,却依旧温柔地叮嘱他注意身体;有时是在食堂匆匆扒饭时几分钟的碰面,林溪会把他爱吃的菜夹到他碗里,看着他疲惫的样子欲言又止。苏砚知道自己的忽略,心中充满了愧疚,但他别无选择。他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孤舟,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稳住舵轮,驶向那个名为未来的灯塔。他只能一遍遍地在心里承诺:再等等,溪,等我考完,一定好好补偿你。他相信林溪会懂,就像那条永远理解并包容岸石的清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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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溪的信息和电话,在某个时间点后,似乎也渐渐稀疏下来。苏砚起初并未深想,只当她也忙于自己的事情,或者体谅他的压力不愿打扰。偶尔夜深人静,疲惫到极致却无法入睡时,他会翻看手机里林溪的照片。大多是抓拍的:图书馆里她咬着笔头皱眉思考的侧脸,阳光下她眯眼大笑的瞬间,天文台上她仰望星空的静谧背影……每一张都鲜活灵动,是他沉入墨色深渊时唯一能抓住的氧气。其中一张,被他小心翼翼地打印出来,裁剪成合适的大小,塞进了手机壳的夹层里。那是去年夏天,他们在海边,她赤着脚追逐浪花时,他抓拍的回头一笑。阳光、海风、飞扬的发丝、毫无阴霾的笑容——那是他心中清溪最完美的具象。指尖隔着透明的手机壳摩挲着照片上她的笑脸,成了他抵抗无边疲惫和压力的唯一慰藉。
直到那个改变一切的、寒冷的冬夜。
连续十几个小时高强度的模拟题训练后,苏砚的大脑已经一片混沌,像被劣质墨汁反复涂抹的宣纸。他揉着刺痛的太阳穴,机械地刷新着朋友圈,试图用一些无关的信息让大脑宕机片刻。
突然,一张照片毫无预兆地撞入眼帘。
照片明显是在一个光线迷离、氛围暧昧的酒吧卡座拍的。背景是闪烁的霓虹和攒动的人影。照片中央,三个年轻的面孔凑在一起,笑容灿烂到有些失真。左边是一个染着银灰色头发的陌生男生,右边是另一个穿着潮牌的陌生面孔。而中间,被两个男生亲密地簇拥着,脸颊泛着明显醉意的酡红,对着镜头比着俏皮的V字手势,笑得恣意张扬的女孩——
是林溪。
苏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坚硬的铁拳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带来一阵灭顶的眩晕和刺骨的寒意。他死死地盯着屏幕,瞳孔急剧收缩,仿佛要将那小小的屏幕烧穿。
她的眼神迷离,笑容陌生而放纵,与记忆里天文台上那个清澈如水的女孩判若两人。更刺眼的是,她左边脸颊上,靠近那个银灰色头发男生的嘴角边,赫然印着一抹模糊却绝对无法忽视的、暧昧的红色唇印!
时间凝固了。图书馆里暖气充足,苏砚却感觉置身于冰窟。他僵硬地、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自己的朋友圈。没有。这张照片消失了。刚才那惊鸿一瞥,如同一个残酷的幻觉。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一个更冰冷、更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屏蔽分组。
他颤抖着手,几乎是凭着本能,点开了一个平时几乎不联系、但和林溪在同一个社团学妹的头像。没有寒暄,他直接问:看到林溪发的朋友圈了吗酒吧那张。
几秒钟的等待,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学妹的回复跳了出来:啊苏砚学长看到了呀,刚发的,玩得好嗨的样子。怎么了
咔嚓——
苏砚仿佛听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的声音。那声音如此清晰,盖过了图书馆里所有的翻书声和键盘敲击声。不是幻觉。她发了。她只是,精准地屏蔽了他一个人。将他隔绝在她此刻的精彩之外,像一个被蒙在鼓里、彻头彻尾的傻瓜。
手机壳背面,那张海边阳光下明媚的笑脸,此刻隔着塑料壳,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掌心,烫穿了他的皮肤,直抵心脏。照片上那个纯净如清溪的女孩,和朋友圈里那个在迷离灯光下、带着陌生唇印、恣意欢笑的影像,在他脑中疯狂地撕裂、重叠、互相撕咬。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如同墨色的海啸,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四)
决堤
苏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图书馆的。深冬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胸腔里翻涌着的,是比这寒风更刺骨千倍的冰冷和灼烧般的剧痛。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拨通了林溪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是震耳欲聋的音乐、人群的尖叫嬉笑,还有酒杯碰撞的脆响。
喂砚林溪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醉意和嘈杂背景下的模糊不清,听起来遥远而陌生。怎么啦想我啦语气里带着一丝轻佻的笑意。
苏砚站在空旷冰冷的校园路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孤独。他握着手机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声音却异常地平静,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你在哪
嗯跟朋友在‘迷迭香’玩呢!可热闹了!她的声音拔高,透着兴奋,你要不要过来哦对,你在复习……她似乎才想起来。
朋友苏砚的声音像淬了冰,什么样的朋友左边那个银毛还是右边那个潮男还是…两个一起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震耳的音乐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过了几秒,林溪的声音再次响起,醉意似乎消散了大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砚…你…你在说什么什么银毛潮男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什么了苏砚低声重复,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我看到你屏蔽我发的朋友圈。我看到你和两个男的贴在一起,笑得像朵交际花。我看到你脸上那个该死的口红印!林溪!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压抑的愤怒和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声音在空旷的夜里回荡,带着撕裂般的沙哑,你告诉我,我他妈看到什么了!
……长久的沉默。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以及电话那头背景音里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喧嚣。这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具毁灭性。
砚…你听我解释…林溪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哭腔,试图辩解,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喝多了…玩游戏…那个吻印是惩罚…就是…就是闹着玩的…真的没什么…你别生气好不好我…我马上回去找你…
闹着玩苏砚打断她,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向电话那头,也扎进自己早已血肉模糊的心,在那种地方,和刚认识的男人,玩到脸上留下吻痕还拍照留念发朋友圈林溪,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傻子吗还是你觉得自己演得特别逼真,把我瞒得团团转特别有成就感
不是的!苏砚!真的不是!林溪哭喊起来,我是爱你的!你知道的啊!我只是一时糊涂…压力太大了…我…
爱苏砚轻轻地重复着这个字,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那些星空下的誓言,烟花下的热吻,四年间无数个相濡以沫的温暖瞬间,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匕首,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理智和情感。你的爱,就是在老子为了我们的未来拼死拼活、熬得油尽灯枯的时候,跑去酒吧和别的男人‘玩’到接吻你的爱,就是精准地把我屏蔽在你的‘精彩生活’之外林溪,你的爱,真他妈廉价!也真他妈…恶心!
最后两个字,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吼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心碎。吼完,胸腔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电话那头只剩下林溪压抑不住的痛哭声。
苏砚直起身,抹掉咳出的生理性泪水,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模糊的宿舍楼灯火。极致的愤怒过后,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他对着话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
林溪,我们完了。分手。现在,立刻,马上。别再联系我。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说完,不等对方有任何反应,他狠狠地按下了挂断键。动作决绝,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世界,彻底安静了。只有寒风呼啸着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苏砚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的石像。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惨白、毫无生气的脸。他缓缓地抬起手,隔着冰冷的手机壳,指尖再次触碰到那张海边的照片。照片上女孩的笑容依旧灿烂明媚,阳光仿佛能穿透塑料壳灼伤他的指尖。
他猛地用力,将手机壳狠狠掰开。照片被抽了出来。他低头,借着昏暗的路灯光,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个曾经照亮他整个世界的笑容。然后,他用颤抖的、却异常坚定的手,开始撕扯。
一下,两下,三下…
照片被撕成两半,四半,八半…越来越细小的碎片。他仿佛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痛楚,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撕扯的动作,像一个执行死刑的刽子手。细碎的纸片如同被肢解的蝴蝶,从他指间纷纷扬扬地飘落,被无情的寒风瞬间卷走,消失在浓稠的墨色夜幕里。
最后一片碎屑从他指尖滑落,消失在黑暗中。他手中,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冰冷的手机壳。
结束了。他对自己说。
(五)
余烬
考研的结果,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苏砚以笔试第一、面试近乎完美的成绩,考入了那所顶尖法学院。录取通知书寄来的那天,阳光刺眼。室友们欢呼雀跃,拍着他的肩膀说他是逆袭的王者。他平静地接过那份承载着无数人梦想的纸,指尖冰凉。那上面每一个烫金的字,都像是在提醒他,这份成功的代价是什么——是他用全部心血浇灌的未来蓝图里,最重要的那块拼图,早已被他亲手撕碎,连同那张照片,一起埋葬在那个寒风刺骨的冬夜。
毕业季的校园弥漫着离愁别绪和前程未卜的迷茫。苏砚像一个游魂,穿梭在喧嚣的人群中,格格不入。他拒绝了所有的散伙饭、毕业旅行邀请,把自己关在即将搬离的宿舍里整理东西。大部分东西都打包寄走了,只剩下一个随身的小行李箱。
他坐在空荡荡的床板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躺着一个被遗忘的、小小的塑料密封袋。
鬼使神差地,他拿了起来。
袋子里,是几张极其细小的、不规则的碎纸片。颜色很熟悉。那是他撕碎那张海边照片时,有几片倔强地粘在手机壳内部的夹缝里,没有被寒风带走。他清理手机壳时,曾想彻底扔掉,却在最后一刻,不知出于一种怎样扭曲的、近乎自虐的心理,将它们收集起来,封存在这个小袋子里,随手塞进了抽屉深处。
他以为他忘了。
他以为他早就把那一切,连同那些碎片,都丢弃在了那个夜晚的寒风里。
此刻,这些细小的、顽固的碎片,像沉睡的火山灰,被命运的风轻轻一吹,便再次苏醒,带着毁灭性的热度,灼烧着他的指尖和心脏。
他颤抖着打开袋子,将那些碎片倒在掌心。太小了,太碎了,根本拼凑不出任何完整的图案。只有一片稍大些的,依稀能辨认出一小块蓝色的背景,像是天空的一角;另一片,带着一点模糊的、属于衣物的白色边缘;还有一片,残留着几缕极其细微的、属于头发的深棕色线条……
这些毫无意义的碎片,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早已结痂的心口上反复切割、研磨。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比这些纸片更加汹涌地席卷而来:
触觉:
她发丝扫过他颈窝的微痒;她指尖微凉的触感;烟花下那个吻的滚烫与唇瓣的柔软;还有…撕碎照片时,那光滑相纸在指腹间碎裂的触感,清晰得如同发生在上一秒。
嗅觉:
图书馆旧书页的霉味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如同雨后竹林般的清新气息;保温杯里红枣姜茶的甜香;海边咸腥的风;酒吧照片里仿佛能穿透屏幕的、混杂着酒精和廉价香水的浑浊气味…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又心碎的复杂气息。
听觉:
她清亮喊他名字的声音;星空下她轻柔的低语;烟花轰鸣中她带着醉意和爱意的告白;电话里她惊慌失措的哭喊和辩解;还有他自己那晚在寒风中,如同濒死野兽般绝望而愤怒的嘶吼…这些声音在他的颅内反复回响,永无休止。
味觉:
红枣姜茶甜中带辣的暖意;泪水流进嘴角的咸涩;以及心碎到极致时,喉咙深处涌上的、浓重的血腥味…
最尖锐的痛,并非背叛本身。而是那些曾经无比真实的、被珍藏在灵魂最深处的甜蜜与美好,在背叛的映照下,统统变成了最恶毒的讽刺和嘲弄。它们像淬了剧毒的玻璃碎片,每一次回忆,都将他刺得鲜血淋漓。他曾经以为的永恒,原来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曾经奉若珍宝的清溪,原来也会在浑浊的漩涡中迷失沉沦。
他赢了考研,却输掉了对爱情、对人性、甚至对自己判断力的全部信任。那座用四年时光和全部真心构建起来的、名为林溪的圣殿,早已在发现真相的那个瞬间轰然倒塌,留下的只有一片布满荆棘和利刃的废墟。他站在废墟之上,手握成功的权杖,内心却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炽烈。苏砚穿着宽大的学士服,站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听着校长激昂的演讲,关于未来,关于责任,关于梦想。他面无表情,像一尊完美的雕塑。仪式结束后,人群涌向四面八方,拍照,拥抱,告别,欢笑与泪水交织。
苏砚独自一人,沿着那条熟悉的小径,走向后山的天文台。平台上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废弃金属支架的呜咽声。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
他站在当年他们无数次相拥看星星的地方,俯瞰着下方热闹喧嚣、即将各奔东西的校园。四年光阴,弹指一挥。那些星空下的私语,烟花下的誓言,图书馆里无声的陪伴…一幕幕清晰如昨,却又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手机在学士服宽大的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
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祝你…前程似锦。
——

苏砚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屏幕的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只有一片死寂的、深沉的墨色。
他慢慢地抬起手指,没有回复,只是长按那条短信,然后,轻轻点下了删除。
将手机放回口袋,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太多欢笑与心碎的天空和土地。然后,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地走下台阶。宽大的学士服下摆被风吹起,猎猎作响,像一面宣告着某种终结的旗帜。
他走向人群,走向那个没有林溪的未来。背影挺直,步伐沉稳,如同那棵风雪中依旧虬劲的孤松。只是那深埋于墨色眼底的、被时光和背叛反复研磨后留下的伤痕与荒芜,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怎样一片无法跨越的、永恒的冻土。
那些撕碎的过往,如同掌心里最终被风吹散的余烬,再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夏天。而他的名字,苏砚,从此只是一块沉默的、承载着沉重墨痕与冰冷记忆的顽石。那条名为林溪的清溪,早已在他人生的河道里彻底干涸,只留下了一道深刻、狰狞、永不愈合的断崖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