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在城里安了家,变成了城里人。
他们带着哥哥在城里生活,我像个垃圾一样被扔在了乡下外婆家
八岁那年,外婆为了让我能吃饱,上山摘野菜掉下了悬崖。
从那以后我就没了家,他们说是我害死了外婆
我就像个没人要的包袱,谁沾上谁晦气。
1
十年了。
整整十年,我没有再见过他们。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工地上给人刷墙。
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手机在沾满涂料的口袋里疯狂震动。
我腾不出手,任由它响。
直到工头在下面喊:陈念,你电话!跟催命似的!
我才放下刷子,踩着摇晃的脚手架爬下来。
掏出那个老旧的按键手机。
屏幕上闪烁着一串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那座我只在梦里回去过的城市。
心口猛地一缩。
我划开接听键,没有说话。
听筒里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像是在确认什么。
接着,一个既熟悉又冰冷的女声传来。
是陈念吗
是她,我的母亲,赵慧。
我的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了,发不出一个音节。
我是妈妈。
她自报家门,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通知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这个周末,回来一趟。
不是商量,是命令。
我攥紧了手机,指甲陷进掌心。
凭什么。
十年不闻不问,一通电话就想让我回去
你哥哥病了。
她似乎猜到了我的沉默,不耐烦地抛出理由。
很严重,需要你。
需要我
这两个字像个笑话。
他们什么时候需要过我
需要一个被他们扔掉的垃圾
需要一个他们口中害死外婆的灾星
听见没有周六上午十点,到中心医院。
地址我晚点发给你,别迟到。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没有问我过得好不好,没有问我愿不愿意。
嘟嘟的忙音在耳边响着,像是在嘲笑我的痴心妄ag。
工头凑过来:谁啊家里人
我摇摇头,把手机塞回口袋。
打错了。
他没再多问,只是拍拍我的肩膀:歇会儿吧,脸白的跟墙一样。
我点点头,走到角落蹲下。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激动,是铺天盖地的恐慌和怨恨。
外婆去世后,我被村里人轮流收养。
东家吃一顿,西家睡一晚。
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怜悯和嫌恶。
他们都说,我是个不祥的人。
是我,让外婆为了多挖一把野菜果腹,失足摔下了山崖。
是我,让原本就不富裕的乡邻,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我学会了看眼色,学会了沉默,学会了把自己缩到最小。
初中毕业,我就跟着村里的施工队出来打工。
我什么都干。
搬砖,和水泥,刷墙,扛麻袋。
只要给钱,只要能让我活下去。
我以为这辈子就会这样了。
像阴沟里的老鼠,无声无息地活着,再无声无息地死去。
可他们又找来了。
用你哥哥病了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企图再次主宰我的人生。
晚上,我躺在八人一间的工棚宿舍里,翻来覆去。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赵慧发来的短信。
【中心医院住院部B栋1703。】
【陈宇。】
哥哥的名字,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记得他。
小时候,他会把爸妈给他的糖分我一半。
会在我被别的孩子欺负时,挡在我身前。
可爸妈带他进城后,他就再也没回来看过我。
一次也没有。
外婆的葬礼,他们一家三口,谁都没有出现。
只托人捎来几百块钱,像是打发一个乞丐。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没有外婆了。
也没有家了。
可现在,他们说他病了。
需要我。
我闭上眼,外婆临死前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念念,好好活。
好好活。
外婆,我该怎么活
一夜无眠。
周六,我还是去了。
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外婆那句好好活。
我想去看看,他们到底要我这个灾星做什么。
也想给自己这十年的颠沛流离,讨一个答案。
我找出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一条牛仔裤。
花二十块钱,在路边摊剪了剪长得扎眼的头发。
然后坐了六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从城市的边缘,去往中心。
中心医院。
高耸入云的大楼,光洁如镜的地面,穿着白大褂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格格不入。
我像一只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每一步都走得局促不安。
找到B栋1703,我站在门口,却迟迟不敢推门。
门里,是我血缘上的亲人。
可他们比陌生人还要冷漠。
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讲究,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挑剔和轻蔑。
你就是陈念
我点了点头。
进来吧,阿姨和叔叔在等你。
她侧身让我进去,语气里带着一丝施舍般的优越感。
病房是单人间,宽敞明亮。
我的父亲陈建国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报纸,仿佛我只是空气。
赵慧站在窗边,背对着我。
病床上躺着的,就是我的哥哥,陈宇。
他比我记忆中清瘦了许多,脸色苍白,毫无生气。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心里还是抽痛了一下。
来了
赵慧转过身,声音里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温情。
比我想的还慢。
我垂下眼,没有接话。
念念来了,那个年轻女人走过去,亲昵地挽住赵慧的胳膊,阿姨,您别急。
她又转向我,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
介绍一下,我是陈宇的女朋友,林薇。
这几天都是我在照顾阿宇,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
多么讽刺的词。
林薇倒了杯水递给我:坐了一路车吧快喝点水。
她的热情和陈建国夫妇的冷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我却觉得,她的眼神更让我不舒服。
那是一种带着目的性的审视。
我没接那杯水。
他……得了什么病我开口,声音干涩。
赵慧冷哼一声。
你还知道关心他
如果不是你,他会生病吗
我猛地抬头看她,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赵慧的音量陡然拔高,尖锐刺耳,你这个灾星!从小就克我们家!
先是克得我们生意失败,只能把你扔在乡下!
然后又克死了你外婆!
现在,你连你哥都不放过!要克死他才甘心是不是!
她指着我的鼻子,字字句句,都像是淬了毒的钉子,狠狠钉进我的心里。
我浑身发抖,气血上涌。
我没有!
外婆的死不是我害的!是意外!
你闭嘴!陈建国猛地把报纸摔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终于正眼看我了,眼神里满是厌恶。
要不是为了你那张嘴,你外婆用得着天天下地,上山下崖吗
我们陈家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丧门星!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原来,在他们心里,我从出生起,就是个错误。
林薇连忙上来打圆场。
叔叔,阿姨,你们别这样,念念刚来,别吓着她。
她拉着我的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姿态做得十足。
念念,你别怪叔叔阿姨,他们也是太担心阿宇了。
阿宇得的是急性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
我呆住了。
白血病……骨髓移植……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医院给我们全家都做了配型,林薇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奇异的光,只有你,和阿宇是全相合。
念念,你是阿宇唯一的希望了。
唯一的希望。
所以,他们才会在十年后,纡尊降贵地把我从工地上找回来。
不是因为亲情。
而是因为我的骨髓。
我成了一个有用的垃圾。
可以拯救他们宝贝儿子。
我看着病床上昏睡的陈宇,又看看眼前这三个亲人。
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赵慧见我不说话,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高高在上的施压。
陈念,我知道,这些年我们对你有所亏欠。
但你哥哥是无辜的,他是我们陈家唯一的根。
只要你肯救他,以前的事,我们可以既往不咎。
我们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她的话,像是在谈一笔交易。
用我的骨髓,换她的宽恕和一笔钱。
我忽然很想笑。
我也真的笑出了声,笑得肩膀都在发抖。
你们觉得,我的命,值多少钱
赵慧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什么态度我止住笑,直视着她,我只是在问,在你们眼里,我的骨髓,值多少钱我这条命,又值多少钱
还是说,我的命,根本就不值钱
只有我的骨髓,才有价值
放肆!陈建国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们生了你,让你捐点骨髓救你哥,是你的本分!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谈条件!
生我
是。
他们养过我吗
是外婆用她粗糙的手,一口野菜一口粗粮把我喂大的。
是乡邻们用百家饭,让我活到了今天。
本分我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我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你们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你欠你哥的,现在就该还!赵慧厉声说,陈念,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你捐也得捐,不捐也得捐!
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听话的牲口。
林薇又走过来,柔声细语地劝我。
念念,别说气话了。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但现在救人要紧。
阿宇是你的亲哥哥啊,你忍心看他去死吗
她拉着我的手,冰凉的触感让我一阵恶心。
你救了他,就是救了我们整个家。以后我们都会好好对你的,把你当亲妹妹一样疼。
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可我却在她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赵慧如出一辙的算计。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甩开她的手。
别碰我。
我的声音不大,却让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林薇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和受伤,眼眶立刻就红了。
念念……我……我只是想关心你……
她委屈地看向陈建国和赵慧。
你看看她!赵慧立刻炸了,我们好声好气地跟你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林薇哪里对不起你了
没教养的东西!跟你那个死鬼外婆一样,上不了台面!
不许你骂我外婆!
我猛地吼出声,胸口剧烈起伏。
他们可以骂我,可以侮辱我,但不能说我外婆一句不好!
外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疼爱过我的人!
我就骂了怎么了一个没见识的乡下老太婆,还把你当成宝!要不是她护着你,你早知道自己的本分了!
赵慧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
你现在就给我去签字,做术前检查!不然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不孝女!
她扬起手,就要朝我脸上扇过来。
我没有躲。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如果这一巴掌打下来,我和这个家,就真的连最后一丝血脉联系都断了。
够了!
病床上的陈宇,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他虚弱地喊了一声,打断了赵慧的动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林薇立刻扑到床边,眼泪掉了下来,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陈宇没有理她,他的目光越过她,落在我身上。
那是一种复杂的眼神。
有审视,有不耐,还有一丝……隐藏得很好的乞求。
念念。他开口,声音沙哑。
你来了。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妈,爸,你们先出去。陈宇对陈建国夫妇说,我想和念念单独聊聊。
赵慧还想说什么,被陈建国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拉着赵慧,又对林薇说:薇薇,我们也出去,让他们兄妹俩说说话。
林薇擦了擦眼泪,乖巧地点点头,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陈宇。
还有死一般的寂静。
坐吧。他指了指床边的椅子。
我没动。
这些年,过得好吗他问。
像是一个寻常的兄长,在关心久别的妹妹。
可我知道,这不是关心。
这是谈判的开场白。
不好。我直截了当地回答。
他似乎噎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
我知道,是爸妈对不起你。
他们……也是有苦衷的。
苦衷
把亲生女儿当垃圾一样扔掉,十年不闻不问,这也是苦衷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我冷冷地问。
念念,他叹了口气,开始打感情牌,我们是亲兄妹,血浓于水。
小时候的事,你都忘了吗
我把我的玩具分给你,带你一起去掏鸟窝,在你被欺负的时候保护你。
你忘了,我可都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
就是因为记得,所以才更痛。
那个曾经会保护我的哥哥,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和父母一起抛弃了我。
所以呢我问,你想用这些回忆,来换我的骨髓
他的脸色变了变。
念念,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是你哥哥!
哥哥我笑了,我没有哥哥。我的哥哥,跟着爸妈去城里,再也没回来。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最后却只化为一声叹息。
念念,算我求你。
他放下了所有的伪装,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
救救我。
我不想死。
我还年轻,我还有林薇,我还有大好的未来。
只要你救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钱,房子,车子,只要我有的,都给你。
他开始给我画饼。
用那些我从未拥有过的东西,来诱惑我。
我什么都不要。我说。
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愣住了:什么问题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外婆去世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回来
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那时候……很忙,走不开。
这个借口,和十年前他们托人捎话时说的一模一样。
是吗我追问,忙到连亲人的葬礼,都不能参加
忙到连一个电话,都不能打
我……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你不是忙。我替他说出了答案,你是怕。
你怕沾上我这个‘灾星’的晦气。
你怕村里人戳着你的脊梁骨,说你们一家都是白眼狼。
所以你不敢回来。
不是的!他急切地否认,念念,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我的心,一片冰冷,陈宇,你和我,早就不是兄妹了。
从你们把我一个人扔在乡下的那天起,就不是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陈念!他从身后叫住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疯狂。
你不能走!
你走了我怎么办!
你想让我死吗!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我拉开病房的门,走了出去。
门外,陈建国,赵慧,林薇,三个人都用一种吃人的眼神看着我。
谈崩了赵慧的语气充满了嘲讽。
我就知道,你这个白眼狼,根本就没有心!
我懒得理她,径直往电梯口走去。
站住!陈建国拦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今天你不把字签了,就别想走出这个医院!
让开。我冷冷地说。
不让!他面目狰狞,我告诉你陈念,你的骨髓,是陈家的!你的命,也是陈家的!我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保安!他冲着走廊尽头大喊,把她给我抓起来!别让她跑了!
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立刻跑了过来。
我被他们一左一右地架住了胳膊。
我没有挣扎。
因为我知道,挣扎也没用。
在他们眼里,我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会行走的骨髓库。
他们把我拖回病房,狠狠地摔在地上。
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林薇拿来一份文件和一支笔,蹲在我面前。
念念,把字签了吧。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签了字,我们还是一家人。
要是我不签呢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
念念,别逼我们。
阿宇的病,不能再拖了。
赵慧从旁边走过来,一脚踹在我的肩膀上。
跟她废什么话!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
把她手给我按住!我来替她签!
一个保安立刻上前,死死地按住我的右手。
另一个保安控制住我,让我动弹不得。
赵慧抢过林薇手里的笔,抓起我的手,就要把笔塞进我手里,强迫我画押。
我拼命挣扎,指甲在保安的手臂上划出几道血痕。
你们这是犯法的!我嘶吼着。
犯法赵慧笑了,笑得无比得意,我们是在救我儿子的命!谁敢说我们犯法
陈念,我劝你老实点,少吃点苦头!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住手!
一声清冽的男声响起。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医生走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医院的领导模样的人。
是顾言。
陈宇的主治医生。
我见过他一次,在我刚被他们找到,带来医院做强制体检的时候。
他当时看我的眼神,就带着一丝探究和……同情。
保安看到医生和领导,下意识地松了手。
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躲到顾言身后。
顾医生赵慧的脸色有些难看,这是我们的家事,好像不关你的事吧
陈女士,顾言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在医院里,对患者家属实施暴力,强迫她签署医疗文件,这已经不是家事了,这是犯罪。
你!赵慧气结。
陈建国走上前,试图缓和气氛。
顾医生,您误会了。我们只是在和女儿沟通,她脾气有点倔。
沟通顾言的目光扫过我红肿的膝盖和手腕上的抓痕,需要两个保安按在地上沟通吗
陈建国语塞。
根据《人体器官移植条例》,活体器官捐献必须遵循捐献者自愿的原则。
顾言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任何组织和个人,都不得以任何形式强迫或变相强迫他人捐献。
陈念小姐有权拒绝捐献,这是她的合法权利,受法律保护。
他的一番话,让陈建国和赵慧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是我女儿!我生了她,她的命就是我的!赵慧还在撒泼。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顾言毫不退让,就算是父母,也无权决定子女的生死。
他转向我,语气温和了许多。
陈念小姐,你愿意捐献骨髓给你的哥哥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
第一次,是在那个冰冷的检查室里。
当时我被他们胁迫着,麻木地点了头。
而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我清晰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愿意。
三个字,像三颗炸雷,在病房里炸响。
赵慧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像是要喷出火来。
你这个畜生!你说什么!
她像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被顾言身后的医院领导拦住了。
陈女士,请您冷静!
我冷静不了!她要害死我儿子!我要杀了她!赵慧疯狂地挣扎着。
陈建国也脸色铁青地瞪着我。
林薇站在一旁,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念念,你怎么能这么狠心……那可是你亲哥哥啊……
我看着他们丑态百出的嘴脸,只觉得无比可笑。
顾医生,我转向顾言,我想离开这里。
顾言点点头:我送你。
他护着我,穿过那一家人想要杀人的目光,走出了病房。
直到坐上顾言的车,我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
我靠在椅背上,浑身都在发抖。
谢谢你。我低声说。
不用谢。他发动了车子,这是我作为医生的职责。
车子平稳地驶出医院。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他问。
回工地。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眉头微蹙。
你不能再回去了。
他们知道你在哪,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沉默了。
是啊,以他们不择手段的行事风格,一定会找到工棚去。
到时候,又是一场无休止的纠缠。
我……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去何处。
这个偌大的城市,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顾言说,我有个地方,你可以暂时住下。
那是我以前的一套单身公寓,空着也是空着。
我有些犹豫。
我和他非亲非故,萍水相逢。
你不用担心,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一条鲜活的生命,被当成予取予求的物品。
而且,你现在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好考虑一下未来。
他的话,让我无法拒绝。
公寓不大,但很干净整洁。
一室一厅,带着一个小阳台。
你先住下,缺什么东西就告诉我。顾言把钥匙放在鞋柜上。
冰箱里有吃的,你先热点东西垫垫肚子。
说完,他就要离开。
顾医生,我叫住他,为什么帮我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
我有个妹妹,和你差不多大。
他的眼神变得很柔和。
她也很倔,也很善良。
我只是不希望,善良的人被欺负。
他走后,我环顾着这个陌生又温暖的小屋。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不用看人眼色,不用担惊受怕。
我走到浴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面黄肌瘦,眼神怯懦,像一只惊弓之鸟。
这就是陈念。
一个被家人抛弃,被当成灾星,被视作骨髓容器的陈念。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我终于看到了挣脱牢笼的希望。
我在顾言的公寓里住了下来。
他每天下班后会过来一趟,给我带些生活用品,或者陪我说说话。
他告诉我,陈宇的病情在恶化,医院正在努力寻找新的骨髓源,但希望渺茫。
陈建国和赵慧来医院闹过几次,都被他挡了回去。
他们找不到我,就像是疯了一样。
赵慧甚至在医院大厅里下跪,哭着控诉我不孝,见死不救。
引来了很多媒体记者。
一时间,冷血妹妹拒捐骨髓救兄的新闻,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
我成了众矢之的。
网上全是对我的谩骂和诅咒。
这种人怎么不去死
连亲哥哥都不救,简直枉为人。
人肉她!让她社会性死亡!
我看着那些恶毒的言论,心如止水。
他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他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顾言怕我看了难受,想拿走我的手机。
我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已经不在乎了。
这些年,我听过比这更难听的话。
我的心,早就被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
他们这是在用舆论逼你。顾言的眉头紧锁,一旦你的信息被曝光,你的生活就全毁了。
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看着他。
顾医生,我想起诉他们。
顾言愣住了。
起诉
对。我的眼神无比坚定,起诉他们遗弃罪。
我要让他们为这十年来对我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顾言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里,有惊讶,有赞许,还有担忧。
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样,任人宰割。
我要站起来,为自己,也为外婆,讨回一个公道。
顾言的眼神闪了闪,最终,他点了点头。
好。
我帮你。
他帮我找了律师。
一个刚刚入行,充满正义感,愿意接这种吃力不讨好案子的年轻女律师,叫张晴。
张晴听完我的故事,气得直拍桌子。
太欺负人了!这已经不是遗弃了,这是蓄意谋杀!
她告诉我,遗弃罪的取证很难,尤其是在时隔十年的情况下。
我们需要找到足够多的人证和物证。
证明他们当年有抚养能力,却故意不履行抚养义务。
证明我这些年过着怎样颠沛流离的生活。
最关键的,是要证明他们这次找你,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骨髓。张晴说。
这样,才能让法官相信,他们对你毫无亲情可言。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张晴一起,回到了那个我逃离了十年的乡下。
村子还是老样子,贫穷,闭塞。
看到我回来,村里人的眼神都很复杂。
当我说明来意,希望他们能为我作证时,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沉默和回避。
念念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算了吧。
你爸妈现在是城里人了,我们得罪不起。
你斗不过他们的。
人性的现实和懦弱,让我感到一阵阵心寒。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村东头的李婶找到了我。
李婶是当年对我最好的邻居之一,外婆刚走那会儿,我在她家住了小半年。
孩子,婶支持你。
李婶的眼睛红红的。
你爸妈太不是东西了!当年把你扔下,你外婆是怎么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我们都看在眼里!
他们就是怕你拖累他们过好日子!
我给你作证!
有了李婶带头,陆陆续续地,又有几个当年和外婆关系好的老人站了出来。
他们愿意把他们知道的,都告诉法官。
我们还找到了当年村委会的记录。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陈建国和赵慧将我寄养在外婆家,并承诺每月支付抚养费。
但后面的记录显示,他们一分钱都没给过。
外婆去世后,村委会联系他们,希望他们能把我接回去。
得到的回应是:我们没能力养,你们处理吧。
那一页纸,被我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发白。
这就是我的亲生父母。
取证的过程,就像是把我过往的伤口,重新撕开,血淋淋地展示给所有人看。
每一次回忆,每一次叙述,都像是在凌迟。
顾言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会在我崩溃的时候,默默地递上一杯温水。
会在我自我怀疑的时候,告诉我:你没有错。
他的存在,像一束光,照亮了我黑暗的人生。
让我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开庭那天,我再次见到了陈建国和赵慧。
他们穿着体面,请了本市最有名的律师。
看到我,他们的眼神像是要活吞了我。
赵慧在法庭上哭得声泪俱下。
她说,当年是家里太穷,生意失败,实在没办法才把我送到乡下。
他们不是不要我,只是想让我外婆暂时照顾一下。
他们每个月都按时寄钱,从来没有断过。
她说,他们一直在想办法,想把我接回城里。
可是我外婆不肯,说乡下空气好,对孩子身体好。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死无对证的外婆身上。
把他们自己,塑造成了一对有苦难言,思念女儿的好父母。
而我,则成了那个被外婆洗脑,不认亲生父母的白眼狼。
他们的律师,也拿出了很多所谓的证据。
一些伪造的汇款单,一些找人假扮的知情人。
颠倒黑白,混淆视听。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轮到我们这边举证。
张晴把我们找到的证据,一份份呈上法庭。
村委会的记录,乡邻们的证词。
每一项,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陈建国和赵慧的脸上。
他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尤其是当李婶走上证人席,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口吻,哭着讲述外婆是如何为了给我弄口吃的,不慎摔下山崖时。
整个法庭都安静了。
赵慧突然像疯了一样,指着李婶大骂。
你胡说!你这个老东西是她花钱请来的托儿!
你收了她多少钱!要这么污蔑我们!
法官连敲了几次法槌,才让她安静下来。
最后,张晴拿出了一段录音。
是我和陈宇在病房里的对话。
……算我求你,救救我。
只要你救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钱,房子,车子……
这是我偷偷录下的。
我当时只是想留个证据,证明他们找我,就是为了骨髓。
没想到,现在成了最致命的武器。
录音播放完毕,陈建国和赵慧的脸,彻底变成了死灰色。
他们的律师,也无话可说了。
休庭的时候,林薇找到了我。
她不再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脸上满是怨毒。
陈念,你真行啊。
为了报复我们,连你哥的命都不要了。
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我看着她,平静地说:该遭报应的,不是我。
你!她气得扬手就要打我。
顾言不知从哪里出现,抓住了她的手腕。
林小姐,请自重。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林薇甩开他的手,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别怕。顾言对我说。
我点点头。
我不怕。
当我决定站上法庭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不怕了。
最终的判决下来了。
陈建国、赵慧,遗弃罪名成立。
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并赔偿我这十几年来的抚养费和精神损失费,共计十万元。
当我听到法官宣判结果的那一刻,我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心里很平静。
甚至有一丝空落。
纠缠了我前半生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走出法院,阳光有些刺眼。
我看到赵慧被法警押上警车。
她隔着车窗,用一种无比怨毒的眼神看着我,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着什么。
我转过头,没有再看。
一切都结束了。
我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用那十万赔偿款,加上自己打工攒下的一点钱,在城市的一个角落,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
店名叫念婆。
纪念我的外婆。
顾言帮了我很多忙。
从店铺选址,到装修设计,再到进货渠道。
他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
花店开业那天,阳光很好。
张晴也来了,给我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陈念,祝贺你,新生了。
我笑着收下。
是啊,新生了。
花店的生意,比我想象中要好。
每天和这些花花草草打交道,我的心也变得越来越宁静。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平淡而幸福地继续下去。
直到那天,林薇再次出现在我的店里。
她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很多,但眼神里的高傲和怨恨,却丝毫未减。
陈念,你满意了
她开门见山。
把我爸妈送进监狱,眼睁睁看着你哥快要死了,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睡得特别香
我正在修剪一束玫瑰,闻言,手里的剪刀顿了一下。
他……怎么样了
虽然我恨他们,但陈宇毕竟……
托你的福,快死了。林薇冷笑一声。
找不到合适的骨髓,化疗已经不起作用了。
医生说,他最多还有一个月。
我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沉了一下。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当然不是。林薇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拍在桌上。
这里面有五十万。
只要你现在去医院,签字捐骨髓,这笔钱就是你的。
我看着那张卡,觉得有些好笑。
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个
陈念,你别给脸不要脸!林薇的耐心似乎用尽了。
我告诉你,只要阿宇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我会让你身败名裂,让你这家店开不下去,让你在这座城市里,像只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她的威胁,苍白而无力。
说完了吗我拿起剪刀,继续修剪我的玫瑰。
说完就请回吧,我这里不欢迎你。
你!林薇气得脸色发白,抓起桌上的卡。
陈念,你会后悔的!
她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走了。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有些伤害,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几天后,我接到了陈宇的电话。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断掉。
念念……是我。
我知道,你恨我。
是我对不起你……是全家都对不起你……
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的声音很平静。
我只想……在死之前,再见你一面。
求你了,念念。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死气和哀求。
我沉默了。
我在医院的天台等你。
如果你不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就当是……替爸妈,还你一条命。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呆立在原地。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这是一个圈套。
是他们演的又一出苦肉计。
可情感上,我却无法做到完全无动于衷。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我不想再背负一条人命。
哪怕,这条命的主人,曾经深深地伤害过我。
我把花店的门锁上,打车去了中心医院。
一路上,我的心都七上八下的。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是真诚的忏悔,还是又一个恶毒的陷阱
我乘电梯,一直上到顶楼。
推开通往天台那扇沉重的铁门。
风很大,吹得我几乎站不稳。
陈宇就站在天台的边缘,背对着我。
他的身形,瘦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你来了。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惨淡的笑。
我就知道,你还是心软的。
念念,你知道吗,我快死了。
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到你外婆,梦到小时候的你。
我后悔了。
如果当初,我能勇敢一点,跟着你一起留在乡下。
或者,我能偷偷回来看你一眼。
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的话,听起来很真诚。
可我却不敢再相信。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没有了。他苦笑一声,我知道,太晚了。
陈念,我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求你原谅,也不是为了逼你捐骨髓。
突然我不知道被谁狠狠地推了一把。
身体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
我的身后,就是天台的边缘。
念念!
我听到了顾言的惊呼声。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赶来了。
他朝我扑过来,想要拉住我。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我的身体,像一片凋零的叶子,向着楼下坠落。
失重的感觉,让我有片刻的失神。
我看到了陈宇惊恐绝望的脸。
看到了林薇嘴角那一抹得意的冷笑。
看到了顾言撕心裂肺地向我伸出的手。
也看到了……外婆慈祥的笑脸。
外婆,念念来找你了。
这一次,我不用再好好活了。
因为活着,真的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