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碎玉逢君 > 第一章

谢景辞出征前,在我掌心写等我。
三年后他凯旋,带回北狄的云昭公主。
他当着满朝文武踩碎我的玉簪:此等卑贱,怎配与云昭同席
后来公主落水,他亲手将我杖责至骨裂。
知微,你永远学不会云昭的良善。
我笑着咽下喉间血,在通敌文书上画押。
刑场大雪,他忽然疯砍刽子手的刀:那年在漠北救我的人是你对不对
腰斩改凌迟!监斩官高喊,谢将军要留活口!
我望着他笑,血沫从齿间溢出。
真可惜啊,他永远不知道——
那年雪地里救他的哑女,现在也说不了话。
1.
雪粒子撞在脸上,像淬了冰的针。我跪在刑台中央的青石板上,粗粝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囚衣,蚀骨钻心。风卷着雪沫子,打着旋儿钻进敞开的衣领,激得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绷紧、战栗。视线被额角淌下的血糊住半边,黏腻又冰冷,视野里只剩下灰蒙蒙的天,和台下攒动模糊、带着冬日麻木的看客头颅。
腰斩。监斩官尖利的声音裹着北风,刺得我耳膜生疼。这名字本身就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慢腾腾地刮过骨头缝。
台下骤然爆发的嗡嗡声浪猛地一滞,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空气陡然绷紧,带着一种铁锈般的腥气。一道玄色的身影,挟着凛冽的寒气,分开人群,如同劈开浊浪的刀锋,一步步踏上刑台。
玄甲未卸,肩头的积雪被体温融化,洇开深色的水痕,蜿蜒如泪。他周身裹着塞外的风霜,浓重的血腥气几乎盖过了刑场固有的死亡味道。是谢景辞。他刚从北境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身上的杀伐气尚未散尽,便踏上了另一处为他准备的修罗场。他一步步走近,靴底碾过肮脏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碎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早已不会跳动的心尖上。
他停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我微微仰起头,血痂粘连着睫毛,视野里只剩下他玄甲上冰冷的金属反光,以及那双曾经盛满少年星辉,如今却深不见底、寒潭般的眼。
知微。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铁器,每个字都裹着北狄风雪淬炼过的冷硬,那年在漠北,雪地里,救我的人……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死死盯着我脸上纵横交错、早已凝固发黑的鞭痕,还有我脖颈上那道被烙铁烫出的、狰狞扭曲的奴印,是你,对不对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他眼底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翻涌,像是冰层下奔突的熔岩,带着毁灭一切的绝望气息。他猛地俯身,玄甲冰冷的边缘几乎抵上我的额头,一只手颤抖着伸向我的脸,却在即将触碰到那些丑陋疤痕时,又如同被灼伤般猛地缩回。
说话啊!沈知微!他低吼,声音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癫狂,你告诉我!是不是你!
我望着他。望着这张镌刻在骨血深处、曾让我魂牵梦萦的脸。望着他眼底那片混乱的、濒临破碎的寒潭。喉头滚动着腥甜的铁锈味,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牵扯起僵硬的嘴角,对他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笑。
这个动作撕裂了干裂的唇瓣,温热的血,混着无法抑制的血沫,瞬间从齿缝间涌出,沿着下巴蜿蜒滴落,砸在身下冰冷的青石上,洇开一小朵一小朵刺目的红梅。
谢景辞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他眼中最后一点强撑的寒冰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名为恐惧的深渊。那张英俊而冷硬的脸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
住手!他猛地扭头,朝着刽子手的方向,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嘶吼,那声音撕裂了凝固的空气,带着摧肝裂胆的绝望,给我住手!
几乎在同一刹那,他腰间那柄饮过无数北狄人鲜血的佩刀悍然出鞘!刺耳的龙吟声中,冰冷的刀光如同闪电般劈向刽子手高举的、沉重的鬼头刀!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裂开来,火花四溅!刽子手魁梧的身躯被这含怒含狂的巨力劈得踉跄后退,手中的鬼头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远处的雪地上。
腰斩改凌迟!监斩官尖利到变调的嘶喊紧跟着响起,带着一种惊惶又残忍的亢奋,快!谢将军要留活口!改凌迟!立刻改!
整个刑台瞬间乱作一团。衙役们惊惶地扑上来,想要按住状若疯魔的谢景辞,却被他周身暴虐的气息逼得不敢近前。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手中的刀还在嗡鸣颤抖。
我依旧望着他笑。看着他那身象征无上荣光的玄甲,看着他那张写满痛苦与狂乱的脸。血沫不断从口中涌出,带着身体里最后一点温热,迅速在寒冷的空气里冷却。
真可惜啊,谢景辞。
那年雪地里救你的哑女,现在也说不了话了。
2.
记忆像冰层下封冻的暗流,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撞开闸门。
那也是一个雪天,却远没有今日这般酷寒绝望。
定国公府后院,那株冠盖如云的百年老梨树下。雪才停不久,枝头堆着厚厚的琼瑶,风一过,便簌簌落下细碎的玉屑。阳光透过枝桠的缝隙洒下来,在洁白的雪地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
知微!你看!少年清朗带笑的声音响起。
我闻声抬头。十六岁的谢景辞,一身利落的暗青箭袖常服,身姿挺拔如院中新栽的翠竹。他不知何时攀上了那根粗壮的横枝,正朝我得意地扬着手中刚折下的一枝梨花。冰雪裹着素蕊,在他指间颤巍巍地绽放,清冽的香气仿佛隔着距离都能闻到。
接着!他笑着喊,手腕一扬。
那枝裹着冰雪的梨花划出一道轻盈的弧线,朝我飞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冰冷的雪水和柔嫩的花瓣同时落在掌心,激得指尖微颤。抬头望去,他正敏捷地从枝头跃下,落地时溅起细碎的雪沫,几步便到了我跟前。
少年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运动后的微热和阳光晒过的清爽味道。他不由分说地抓过我的手,摊开我的掌心。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带着练武留下的薄茧,却异常温暖。
喏,给你。他变戏法似的,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温润的白玉簪子。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梨花,玉质纯净,在雪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支玉簪放在我掌心,就搁在那枝还带着他体温的、真正的梨花旁边。
冰凉的玉簪,温暖的梨花,还有他指尖的温度,奇异地交织在我的掌心。
我爹昨日给我的,说是上好的和田籽料。他微微低下头,凑近了些,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故作神秘的亲昵,我瞧着这花样子,衬你。
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他抬起眼,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笑意,亮得惊人,像落进了整片星河。他抓起我另一只手,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笔一划,在我掌心写下两个字。
指尖划过掌纹,温热而微痒的触感,带着某种郑重的承诺,深深烙印进肌肤之下。
等我。
他写完,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嘴角扬起一个意气风发的弧度:北狄那些跳梁小丑,蹦跶不了几天了!等我打了胜仗回来,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知微,等我!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少年将军初生牛犊般的锐气和笃定,砸进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雪光映着他飞扬的眉眼,那笑容纯粹而炽热,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冰雪。梨花的清冽香气萦绕在鼻尖,他掌心的温度烙印在皮肤上。
那一刻,天地无声,只有雪落枝头的细微轻响,和他眼底那片璀璨的星河。
等我。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一个神圣的誓言。
我用力地点头,喉头哽咽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尽全力攥紧了掌心的玉簪和那枝梨花,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的光亮和希望。指尖被玉簪的边缘硌得生疼,那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踏实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甜蜜。
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落在我的发梢,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心跳。
3.
砰——!砰——!砰——!
三声震彻云霄的礼炮,如同惊雷滚过京城的上空,瞬间撕裂了将军府死水般的沉寂。厚重府门外的喧嚣声浪,山呼海啸般扑了进来,震得窗棂都在嗡嗡作响。
回来了!将军凯旋了!
谢将军神威!大破北狄王庭!
快看!将军身边那位……天仙似的!那就是云昭公主吧
欢呼声、议论声、锣鼓鞭炮声……所有的声音都裹挟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喜庆,狠狠撞在将军府冰冷的朱漆大门上,又透过门缝,钻入这方被遗忘的院落。
我猛地从窗边的矮榻上惊起,手中那枚摩挲了三年、早已温润得如同肌肤的白玉梨花簪,脱手滑落,叮的一声脆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心口像是被那声音狠狠凿了一下,骤然缩紧。
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
一股滚烫的激流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指尖都在发颤。顾不上捡那簪子,也顾不上披上外氅,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院门。厚重的门栓冰冷沉重,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拉开一道缝隙。
凛冽的寒风瞬间倒灌进来,带着浓重的硝烟和尘土气息,呛得我剧烈咳嗽。可这风也带来了外面震耳欲聋的喧嚣和那份灼人的、久违的生气。
我挤出门缝,顾不上被寒风吹乱的鬓发,跌跌撞撞地朝着府门的方向奔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和等待,终于在这一刻看到了尽头!掌心的那两个字,等我,早已深深烙进血肉,此刻正灼热地发烫。
将军府大门洞开。门外,朱雀长街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堵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朝着长街的另一端疯狂地欢呼、挥手。彩色的纸屑和硝烟弥漫在空气中,形成一片朦胧而狂热的雾霭。
我挤在府门内影壁的阴影下,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锁住长街尽头那逐渐清晰的身影。
来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高飘扬的、绣着狰狞狼首图腾的北狄王旗。紧接着,是黑压压一片、甲胄鲜明、刀枪如林的玄甲军。他们沉默而肃杀,如同移动的钢铁长城,每一步踏下,都带着地动山摇般的沉重威势,将街道两旁狂热的欢呼都压下去几分。
在军队的最前方,一匹通体墨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上,端坐着那个我魂牵梦萦的身影。
谢景辞。
他穿着崭新的玄色明光铠,胸前的护心镜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冷光。肩甲厚重,勾勒出宽阔坚实的肩线。头盔下的脸,比三年前更加棱角分明,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覆上了一层冷硬的、属于百战将军的杀伐之气。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如刀锋一般锐利。那双曾经盛满星辉的眼眸,此刻深邃得如同寒潭,目光扫过欢呼的人群,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漠然的审视。
我的心跳,在这一刻诡异地漏了一拍。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悄然顺着脊椎爬升。
就在我几乎要沉溺在他这陌生而威严的轮廓中时,他微微侧过头,对着身旁另一匹雪白的骏马,露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笑容。
那笑容瞬间融化了他脸上所有的冰霜。温柔得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毫不掩饰的珍视与宠溺。那目光专注而炽热,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那马背上的一抹身影。
我的视线,终于迟缓地、带着某种不祥的预感,移向那匹白马。
马背上,端坐着一个女子。
一身火红如烈阳的北狄骑装,金线绣着繁复的雄鹰图腾,在灰蒙蒙的冬日里,灼目得刺眼。满头乌黑的长发编成无数细辫,发间点缀着细碎的红宝石和耀眼的金饰,随着马匹的走动叮当作响,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她的肌肤是塞外女子特有的蜜色,五官秾丽张扬,像一朵开在悬崖峭壁、带着致命诱惑的罂粟花。尤其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顾盼之间,流光溢彩,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野性与骄傲,睥睨着眼前陌生的帝都和狂热的人群。
北狄的云昭公主,阿史那云。
她就那样端坐在谢景辞身侧,如同他战场上并肩的伙伴,又像是他凯旋时最耀眼的战利品。谢景辞的目光焦着在她身上,那眼神里的温柔,是我过去十几年都未曾奢望过的浓度。
我的双脚像是被钉死在了冰冷的石板上。一股冰冷的洪流从头顶浇灌而下,瞬间冻结了血液里所有的沸腾和期待。喧嚣的锣鼓、震天的欢呼、漫天飞舞的彩屑……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只剩下他望着她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尖上。
掌心里那早已融入骨血的等我二字,此刻却像两个冰冷的嘲讽,无声地裂开,渗出淋漓的血。
人群的欢呼声浪达到了顶峰。谢景辞勒住马缰,玄甲军整齐划一地停在将军府门前。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矫健,随即极其自然地转身,朝马背上的云昭公主伸出手臂。
云昭公主粲然一笑,那笑容明媚得晃眼,毫不扭捏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借力轻盈地跃下马背。火红的裙裾在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弧线,稳稳落在谢景辞身侧。他顺势虚揽了一下她的腰,动作熟稔而亲昵,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恭迎将军凯旋!恭迎公主殿下!府门内外的仆役侍卫早已跪倒一片,齐声高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谢景辞微微颔首,目光终于从云昭公主身上移开,扫过跪拜的人群,最后,落在了影壁阴影下、格格不入的我身上。
那目光,没有了方才的半分暖意,只剩下冰封千里的漠然,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审视像在看一件蒙尘的旧物。
我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窟。
就在这时,云昭公主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那双流光溢彩的美目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纯粹的好奇,如同打量一件稀奇的摆设。随即,她微微侧头,凑近谢景辞耳边,用清脆的、带着异域腔调却异常流利的官话问道:景辞,这位姑娘是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落在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有毫不掩饰的轻蔑,还有幸灾乐祸的嘲弄。
谢景辞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府门前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我的耳膜,钉穿我的心脏。
一个旧仆罢了。
旧仆。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将我死死摁进尘埃里。三年刻骨的等待,上千日夜的煎熬,青梅竹马的过往,掌心滚烫的誓言……在这两个字面前,碎得连齑粉都不剩。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些探究和轻蔑的目光瞬间变成了赤裸裸的怜悯和鄙夷,像无数根细针,密密地扎在身上。
云昭公主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恍然,随即是温婉得体的微笑,不再看我,仿佛我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尘埃。
谢景辞的目光也早已从我身上移开,重新落回云昭公主明艳的脸上,那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度。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声音低沉而温和:一路劳顿,府里备了暖阁热汤,进去歇息吧。
两人相携着,在众人的簇拥下,踏进了那扇象征着无上荣耀与崭新开始的将军府大门。火红的裙裾和玄色的披风交织在一起,刺目得让人眼睛生疼。
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我僵硬的脸上。我依旧站在原地,像个被遗忘在角落的、褪了色的木偶。脚下,那支掉落的梨花白玉簪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簪头那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梨花,在冬日惨淡的光线下,显得那么苍白,那么脆弱。
如同我掌心里,那早已碎成齑粉的誓言。
4.
宫宴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推杯换盏的谈笑声、舞姬水袖翻飞的窸窣声……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我坐在大殿最末端的角落,紧靠着冰冷的雕花殿柱。案几上的菜肴早已冷透,凝结着白色的油脂,散发出令人不适的腻味。身上的旧衣洗得发白,在这满殿的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之中,寒酸得如同误入凤凰巢穴的灰雀。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这满堂的富贵风流。
无数道视线或明或暗地扫过来,带着探究、好奇、鄙夷,还有毫不掩饰的轻慢。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芒刺,扎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细微而持续的痛楚。我低垂着眼,死死盯着自己放在膝上、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值得研究的纹路。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当年那温热指尖划过的、名为等我的烙印,此刻却灼烧般疼痛。
陛下,一个清朗而熟悉的声音穿透了殿内的嘈杂,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响起,臣此番能破北狄王庭,生擒左贤王,全赖云昭深明大义,甘冒奇险,于万军之中为臣传递军情,更在臣重伤垂危之际,不顾己身安危,雪夜驰援百里,寻来救命草药……
是谢景辞。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只见大殿中央,灯火最辉煌处。谢景辞正离席而立,身姿挺拔如松,玄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意气风发。他微微侧身,目光温柔而专注地落在身旁那个明艳如火的身影上。
云昭公主阿史那云,穿着一身正红蹙金绣鸾凤的宫装,华贵逼人。她端坐着,微微扬起下巴,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羞涩又难掩骄傲的笑意,坦然接受着来自皇帝和满朝文武赞赏的目光。
云昭公主智勇双全,实乃我朝之幸!皇帝抚掌大笑,龙颜大悦。
是啊!谢将军得此佳偶,真乃天作之合!立刻有大臣高声附和。
公主殿下巾帼不让须眉,当浮一大白!
赞誉之声此起彼伏,如同潮水般涌向那光彩夺目的中心。
谢景辞脸上的笑意更深,他朝皇帝深深一揖:陛下谬赞。云昭待臣,情深义重,臣此生定不相负。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个角落,每一个字都带着掷地有声的承诺。
情深义重,此生不负。
八个字,像八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再用力地绞动。喉头猛地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的味道,才勉强将那翻涌的气血压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
就在这时,坐在云昭公主下首的一位宗室老王妃,大约是酒意上头,又或许是想卖新贵一个人情,竟笑吟吟地朝我这边招了招手。
那位姑娘,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醉意,在稍显安静的间隙显得格外清晰,瞧着面善,可是定国公府沈家的姑娘别在那柱子边拘着了,怪冷清的。来,到近前来,与云昭公主同席,也好亲近亲近,说说话儿。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道聚光灯,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探究,好奇,怜悯,更多的是看好戏般的嘲弄。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脸颊烧得滚烫,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同席亲近说话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厚厚的棉絮堵住,只能发出几声破碎的、毫无意义的嗬…嗬…气音,如同濒死的鱼。巨大的屈辱和恐慌攫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
王妃说笑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是谢景辞。
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角落里一抹碍眼的灰尘。他端起面前的金樽,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目光落在云昭公主明艳的侧脸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云昭金尊玉贵,乃我大梁功臣,陛下亲封的公主。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我这边,那眼神里是彻骨的冰寒和毫不掩饰的厌弃,如同在看阴沟里最肮脏的秽物,此等卑贱之人,怎配与云昭同席莫要污了公主的眼。
卑贱二字,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
大殿里瞬间死寂。连丝竹声都诡异地停顿了一瞬。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无数道目光在我和谢景辞之间来回穿梭,带着震惊、玩味,还有更深的鄙夷。
嗬……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几乎在同时,叮铃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一直被我死死攥在袖中的那支白玉梨花簪,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道和主人崩溃的心神,簪体从中断裂开来!
半截簪子带着那朵小小的、碎裂的梨花,从我颤抖的指间滑落,掉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脆又绝望的声响,骨碌碌滚了几圈,最终停在谢景辞玄色锦袍的袍角边缘。
那抹刺眼的温润白色,静静地躺在冰冷华贵的金砖和他象征权势的玄色之间,像一个被无情碾碎的、不合时宜的旧梦。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追随着那半截断簪。
谢景辞的视线,终于真正地、完全地落在了那截断簪上。
他脸上的冰寒似乎凝滞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极其短暂的情绪——像是被什么久远的、早已遗忘的东西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带着一丝困惑,一丝茫然,甚至……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那丝波动便被更深的、冰冷的厌弃所覆盖。他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仿佛那只是地上的一粒尘埃。然后,在满殿死寂的注视下,他缓缓抬起了脚。
那只穿着精致云纹朝靴的脚,带着一种漠然的、碾碎一切的力量,稳稳地、重重地踏了下去!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得刺耳!
那只脚,正正地踏在那半截断簪上,踏在那朵小小的、早已碎裂的白玉梨花上!
靴底带着金殿尘埃的污浊,带着北境风霜的粗粝,带着主人毫不留情的厌恶,狠狠碾过!
一下。
两下。
细碎的玉屑,在那玄色靴底的碾压下,如同齑粉般迸溅开来,彻底与冰冷污浊的金砖融为一体。那点温润的光泽,彻底湮灭。
他收回脚,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虫豸,连衣袍都没有拂动一下。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未曾再落在我身上半分,仿佛刚才碾碎的,不过是一段早已腐朽、早该丢弃的垃圾。
拖下去。他冰冷的声音响起,是对着旁边侍立的宫人,莫扰了陛下与公主的雅兴。
面庞。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发黑。喉头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涌了上来,眼前彻底陷入一片绝望的黑暗。
5.
刺骨的冰冷包裹着全身,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重量,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水。
无边无际的、浑浊冰冷的池水。
口鼻被腥臭的液体灌满,呛得肺腑剧痛,每一次挣扎都带来更深的窒息感。四肢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划动都耗尽仅存的力气。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沉浮,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身体拼命向上。
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是池壁
就在这濒死的混沌中,一道刺目的光,伴随着岸上模糊的、惊惶的呼喊声,穿透了浑浊的水面。
公主落水了!
快来人啊!云昭公主落水了!
救命!救救公主!
混乱的喊叫如同魔咒,将我最后一丝求生的力气也抽离。公主……云昭……
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沉,冰冷的池水再次淹没头顶。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怎么会落水明明……明明刚才……
6.
哗啦——!
一桶混着冰碴子的冷水兜头浇下!
刺骨的寒意如同万根钢针,瞬间扎透每一寸肌肤,直刺骨髓!我猛地一个激灵,从昏迷中惊醒,剧烈地咳嗽起来,冰冷的池水和胃里的酸水一起呕出,狼狈不堪。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带来一阵阵钝痛。我费力地睁开被水糊住的眼睛,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沾着污泥的、熟悉的玄色朝靴,近在咫尺,稳稳地立在我面前冰冷潮湿的石地上。
顺着那靴子向上,是玄色锦袍的下摆,带着金线绣制的繁复云纹。再往上……
是谢景辞那张脸。
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雕刻而成,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丝波澜。那双曾盛满少年星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里面翻涌着足以将人冻结的暴怒和……一种近乎实质化的、冰冷的失望
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如同俯视着一只肮脏的、令人作呕的蝼蚁。
醒了他的声音比这水牢里的石头还要冷硬,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沈知微,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气音。我想摇头,想告诉他不是的,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是她突然抓住我的手……
可剧烈的咳嗽和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咽喉,所有的辩解都堵在胸口,化作徒劳的呜咽。
公主心善,念你曾寄居府中,从未苛待于你!甚至方才在回廊遇见,还温言与你说话!谢景辞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在水牢狭窄的空间里炸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你呢!你竟敢因妒生恨,将她推入寒池!若非护卫及时赶到,公主她……
他猛地顿住,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死死地钉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凌迟。
知微,他再次开口,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种更令人心寒的、彻骨的失望,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三年了,你怎么还是如此阴郁狭隘,睚眦必报你永远都学不会云昭的半分良善与胸襟!
学不会她的良善
冰冷的池水顺着发梢滴落,砸在石板上,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我抬起头,透过湿透黏在额前的乱发,望着他那张写满愤怒与失望的俊脸。喉咙里的腥甜再次翻涌上来,这一次,我没有再试图压抑。
我咧开嘴,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极其怪异的笑容。嘴角牵扯着,混合着池水的污浊和喉间涌上的血沫,那笑容一定难看又扭曲,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嗬……嗬……破碎的笑声从喉咙里挤出,带着血沫的泡泡。
学不会是啊,我永远学不会她那般良善地设计落水,再良善地嫁祸于人!
谢景辞看着我的笑,瞳孔猛地一缩,那里面翻涌的怒火似乎被这诡异的笑容刺得滞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厌恶和暴戾取代。
冥顽不灵!他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猛地后退一步,对着水牢门外厉声喝道,来人!
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两个穿着玄甲军服、身材魁梧的军士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手中赫然提着沉重的军棍!
拖出去!谢景辞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味,如同在宣读一道再平常不过的军令,杖责三十!让她好好清醒清醒!
冰冷的命令砸下,如同死亡的宣判。两个军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铁钳般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抓住我的胳膊,将我从冰冷潮湿的地上粗暴地拖拽起来。湿透的衣衫摩擦着粗糙的石地,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身体被拖出水牢阴冷的石室,外面刺眼的天光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庭院里,冰冷的青石板地面反射着惨白的光。
按住了!一个军士低吼。
我被狠狠地掼倒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膝盖和手肘传来剧痛。随即,沉重的力量死死压在了我的背脊和腿上,如同巨石,让我动弹不得。
视野里,只剩下青石板上冰冷的纹路,还有那双近在咫尺的、沾着泥污的玄色朝靴——谢景辞就站在那里,冷冷地注视着。
行刑!他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丧钟。
呼——!
沉重的军棍撕裂空气,带着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风声,狠狠地砸了下来!
唔——!
第一棍!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在腰臀处炸开!仿佛整个下半身都被砸得粉碎!骨头断裂的脆响清晰地传入自己的耳膜!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喉头那口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噗地一声喷了出来,溅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绽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抽搐,像一条离水的鱼。
呼——!
第二棍!
痛!深入骨髓!痛彻心扉!所有的神经都在尖叫!世界变成了猩红一片!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瞬间尝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
呼——!
第三棍!
骨头碎裂的声音更加清晰,尖锐的疼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在身体里疯狂地搅动、切割!视线彻底模糊,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猩红和黑暗。意识开始涣散,只剩下身体在本能地、徒劳地痉挛。
呼——!呼——!呼——!
军棍沉闷的击打声和皮肉骨骼碎裂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如同地狱的鼓点,在这死寂的庭院里单调地重复着。
我早已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像一块破败的抹布,在棍棒下无力地起伏。每一次重击落下,都带起一阵不受控制的抽搐,鲜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碎沫,不断从口鼻中涌出,染红了身下冰冷的石板。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前,最后一丝模糊的感知,是身体被拖拽时,手臂无力地擦过谢景辞玄色锦袍的袍角。
粗糙的布料摩擦过手臂上被碎石划开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剧痛中,指尖似乎勾到了他腰间悬挂的某样东西。
一个小小的,硬硬的,布料的东西。
求生的本能,或者仅仅是垂死的、无意识的抓握,让我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死死攥住了那个东西!
随即,身体被更粗暴地拖开。
意识彻底沉沦。
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彻底吞噬意识的前一瞬,指尖传来那布料的触感——粗粝,厚实,带着北地风沙的气息。还有……那上面绣着的歪歪扭扭的针脚……
一个模糊得几乎要散掉的念头,如同沉入深海的萤火,微弱地一闪而过。
这针脚……怎么……
7.
水牢里浓重的血腥和霉腐味,几乎成了刻进骨子里的烙印。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沉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钝痛。腰臀以下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只剩下麻木的、沉重的废墟感。冰冷的地面贪婪地汲取着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温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永恒。沉重的铁门再次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一线微弱的光透了进来,刺得我紧闭的眼皮生疼。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辨认出门口逆光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玄甲未卸,肩头似乎还带着外间的寒气。
是谢景辞。
他就那样站着,背对着门口透进来的那点微光,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锐利如鹰隼,穿透水牢的污浊和黑暗,冰冷地钉在我身上。
他一步步走近,靴底踏在潮湿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破碎的神经上。浓重的压迫感随着他的靠近而不断增强,几乎要将这狭小的空间彻底挤碎。
最终,他停在我面前,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残破的身体。
沈知微。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风暴感,你真是……永远都在挑战我的底线。
他缓缓蹲下身,玄甲的冰冷边缘几乎触碰到我满是血污的脸颊。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惯有的、带着铁锈和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
云昭待你如何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背叛的狂怒,她甚至为你求情!怕你在这水牢里熬不过去!可你呢!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我散乱的头发,强迫我抬起那张沾满血污和泥泞的脸,对上他那双燃烧着怒火的、几乎要噬人的眼睛!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我被迫仰着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
通敌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你竟敢勾结北狄残部,意图营救那左贤王余孽!沈知微!谁给你的胆子!为了报复我,你连家国大义都可以出卖吗!
通敌
营救左贤王
我茫然地睁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急促气音,拼命地摇头。不是我!我没有!我连这水牢都爬不出去……
还想狡辩!谢景辞猛地松开我的头发,从怀中掏出一块折叠的、染着暗褐色污迹的粗布,狠狠摔在我的脸上!
布料粗糙冰冷,带着浓重的血腥和尘土气息,砸在脸上生疼。
看看这是什么!他怒吼着,这是从企图劫狱的北狄细作身上搜出来的!上面清清楚楚,是你的名字!是你的手印!还有你沈家的旧印鉴!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粗布滑落,掉在我胸前被血浸透的衣襟上。借着门口透进来的那点微光,我费力地聚焦视线。
那布片……很熟悉……正是那日在刑场外,他粗暴拖拽我时,我绝望中从他腰间扯下的东西!一块边角粗糙、洗得发白、上面用极其蹩脚的针线绣着一簇歪歪扭扭、几乎辨认不出形状的……小花的粗布!
而此刻,在这块粗布的空白处,赫然用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写着一个扭曲的名字——沈知微!旁边是一个同样用血按下的、模糊不清的手印!布片的角落,还印着一个模糊的、暗红色的印鉴痕迹,依稀能辨出是沈家旧府的样式!
污蔑!
彻头彻尾的污蔑!
那血手印……那印鉴……我猛地想起昨日那个给我送馊水的狱卒,他强行抓住我的手,说是要探我脉搏……还有他袖口沾着的、奇怪的红色印泥……
是云昭!
一定是她!
嗬!嗬——!我喉咙里爆发出凄厉的嘶鸣,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想要抬起手,指向门口,指向那个蛇蝎女人所在的方向!眼睛死死瞪着谢景辞,试图用眼神传递这滔天的冤屈和愤怒!
可这剧烈的挣扎只换来全身骨骼断裂般的剧痛和更深的窒息。我的手臂如同灌了铅,根本抬不起来,只能在冰冷的地面上徒劳地抓挠。
还想攀咬!谢景辞眼中的怒火更炽,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水牢低矮的顶壁下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厌恶和彻底的失望,仿佛在看一团无可救药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沈知微,你真是……无药可救!他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宣判,砸碎了我所有的挣扎和希望,你的心,比这水牢的石头还要冷硬!比北狄的雪原还要肮脏!
他不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他的眼睛。他转身,大步走向水牢门口,玄色的披风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冷酷的弧线。
看好她!他对着门口的守卫厉声吩咐,声音里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待刑部公文一到,立刻押赴刑场!腰斩!
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死死关闭!
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被彻底隔绝。
世界,陷入一片冰冷、绝望、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永恒的黑暗。
腰斩……
我躺在冰冷刺骨的石地上,身体早已痛得麻木。黑暗中,只有急促而破碎的喘息声,还有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压抑着濒临崩溃呜咽的声音在死寂中回荡。
温热的液体,带着熟悉的铁锈味,不断从唇角溢出,滑过冰冷的脸颊。
意识在剧痛和绝望的深渊里沉浮。
腰斩……也好。
比活着……干净。
8.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深海的碎片,被巨大的轰鸣声和刺骨的寒风强行打捞起来。
腰斩改凌迟!快!谢将军要留活口!改凌迟!立刻改!
监斩官那尖利到破音的嘶喊,裹挟着雪粒子,狠狠砸进我混沌的脑海。活口凌迟
呵……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被额角流下的血和睫毛上凝结的冰晶模糊,只看到一片混乱晃动的影子。玄甲的身影在雪幕中狂乱地冲撞,刀光与衙役的棍棒搅作一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和惊恐的呵斥。
混乱的中心,是那个玄色的身影——谢景辞。
他像一头彻底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玄甲上沾满了肮脏的雪泥,头盔不知掉落在何处,黑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猩红的双目死死地锁定着我,那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悔恨、绝望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他手中的佩刀疯狂地劈砍着,每一次格挡开扑上来的衙役,都朝着我所在的方向奋力地、徒劳地前冲一步,又被更多涌上来的人死死拦住。
滚开!都给我滚开!他的嘶吼声如同濒死的狼嚎,破碎在呼啸的北风里,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知微!知微你说话!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漠北……雪地里……救我的人是不是你!你说话啊——!
漠北……雪地……
那尘封在记忆最深处、早已被绝望冰封的画面,猝不及防地被这声嘶吼狠狠撕裂!
刺骨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入眼全是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拖着一条被狼群撕咬得血肉模糊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深的雪地里跋涉。每一次迈步,都耗尽仅存的力气,刺骨的冰冷和失血的眩晕如同跗骨之蛆,不断拖拽着我下沉。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片永恒的白色深渊时,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突兀的黑点。
一个蜷缩在巨大岩石背风处的……人
我踉跄着扑过去,积雪几乎将他大半个身子掩埋。玄色的战甲早已破碎不堪,被暗红色的冰凌覆盖。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冻得青紫,嘴唇乌黑,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身下的积雪,被大片的、已经凝固发黑的鲜血浸透。
谢景辞!
那个出征前在我掌心写下等我的少年将军!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跪倒在他身边,徒劳地用手去拍打他被冻僵的脸颊,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嗬嗬声。没有回应。只有微弱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的气息。
不能死!你不能死!
求生的本能和某种更深的、刻入骨髓的意念驱使着我。我撕下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棉袄内衬,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笨拙地、颤抖着去包扎他胸前那道最狰狞的伤口。布片很快被温热的鲜血浸透。不行,止不住!
草药!需要草药!
我猛地抬头,望向风雪肆虐的、茫茫无际的雪原。哪里……哪里有能止血的草药记忆中,似乎只有崖壁的背阴处,长着一种墨绿色的、锯齿边缘的矮草……
没有犹豫。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自己同样伤痕累累的身体,朝着记忆中那片陡峭的崖壁,一头扎进了狂暴的风雪之中。
狂风卷着雪片,打得人睁不开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折断的左腿传来钻心的剧痛。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如同无数把冰刀在切割。好几次,我都因剧痛和失力重重摔倒在雪地里,冰冷的雪沫灌进口鼻,呛得几乎窒息。
不能停……停下他就死了……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支撑着残破的身体一次次从雪地里爬起,拖着那条断腿,在深雪中艰难跋涉。
终于,那片熟悉的、覆着薄雪的墨绿色,出现在视野里!就在陡峭的崖壁下方!
狂喜瞬间冲上头顶!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手指被锋利的岩石边缘划破也浑然不觉,拼命地将那些带着苦味的矮草连根拔起,胡乱塞进怀里。
风雪更大了。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更加艰难。怀里的草药像冰坨一样硌着胸口,也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意识在寒冷和剧痛中渐渐模糊,只剩下一个机械的念头——回去……把草药……给他……
当那片巨大的岩石再次出现在视野里时,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终于耗尽。我重重地扑倒在雪地里,积雪瞬间淹没了口鼻。冰冷和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
不……不能死在这里……草药……
我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朝着岩石下那个模糊的身影,奋力地、一点一点地爬过去……
指尖,终于触碰到他冰冷战甲的边缘……
记忆的画面,定格在那片刺目的、无边无际的雪白,和他身下那滩凝固的、绝望的暗红上。
刑场的寒风卷着雪沫,狠狠抽在脸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也将我从那片冰封的记忆中猛地拽回现实。
视线重新聚焦在眼前这片混乱的雪幕上。
谢景辞还在徒劳地挣扎、嘶吼,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天地的悔恨和绝望。他手中的刀疯狂地劈砍着阻拦他的衙役,每一次金属的撞击声都像是敲打在绷紧的弦上。
知微!你说话!你告诉我!漠北雪地里救我的人是你!是不是你!他的嘶吼声破碎不堪,带着泣血的绝望,那块布!你撕走的那块布!是你当年给我包扎伤口的!是不是!那上面的针脚!那歪歪扭扭的花!是你的!是你的对不对!
他认出来了
那块被他当作通敌铁证、狠狠摔在我脸上的粗布……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几乎辨认不出形状的小花……
呵……
太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伴随着喉间不断翻涌上来的温热液体,正在飞速流逝。冰冷的麻木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取代了所有锥心刺骨的疼痛。
我看着他在雪幕中疯狂挣扎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片彻底碎裂、只剩下无边悔恨的深渊。
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力,我再一次,缓缓地、缓缓地牵动了嘴角。
一个无声的笑容。
没有怨恨,没有眷恋,没有悲戚,只有一片彻底的空茫和死寂,如同这漫天纷飞、终将覆盖一切的白雪。
更多的、温热的血沫,混合着无法抑制的、内脏的碎块,猛地从齿缝间、从喉咙深处涌了出来!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染红了苍白的下巴,滴落在身下冰冷的、肮脏的雪地上,绽开一朵朵绝望而凄艳的红梅。
视野开始迅速地旋转、模糊、黯淡下去。
最后的感知,是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死死按住,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金属器具抵上了皮肤……
还有他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血般最后一声绝望的嘶吼:
不——!!!
声音穿透风雪,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然后戛然而止。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声绝望的呐喊中,轰然崩塌。
真可惜啊,谢景辞。
那年雪地里救你的哑女……
现在也说不了话了呢。
意识沉入永恒的黑暗前,似乎有温热的液体,重重地滴落在我的脸颊上。
是雪……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