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晒得人头昏脑涨,连知了的叫声都透着一股懒洋洋的劲儿。我捏着手里那张薄薄的纸片——印着烫金大字清徽别院的门票——第N次对着地图皱眉头。
小李!跟上跟上!
领队老周挥舞着他那面荧光绿的小旗子,在树荫底下像个兴奋的门神。他身后跟着七八个游客,有拿手机狂拍的阿姨团,有戴着耳机一脸莫挨老子的小年轻,还有一个抱着单反相机、眼神迷离如艺术家的老哥。
这老周,解说词一套一套的,就是脚底下跟装了风火轮似的。
旁边一个胖胖的阿姨,自称李姐,一边用手帕擦着脖子上的汗珠,一边跟我吐槽。
我笑了笑。可不是嘛!老周这嘴皮子利索得很:
各位贵客!眼前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徽别院!始建于乾隆年间,显贵程老爷的府邸!这气派,您瞅瞅!他指着前方那巨大的、带着年代感包浆的朱漆大门,光这大门啊,当年就够十几号壮劳力才抬得动!
咱一会儿进去,重点看什么看格局!知道什么叫‘门第深深’吗十七道门!整整十七道!老周唾沫横飞,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着数字七,神情颇为自豪,仿佛这十七道门是他亲手垒的。
门门有讲究,道道通乾坤!保管您像踏进了几百年前的富贵窝……他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前面那个小年轻的耳机上。
导游词很官方,什么三纲五常、妇德女功之类老掉牙的词掺在里头,听着有点刺耳,但配着老周那抑扬顿挫的腔调,更像在念舞台剧本。
旁边一个操着东北口音的游客大爷笑呵呵地接话:十七道赶上通关打游戏了呗!
可不是嘛大爷!保管您这‘十七关’走完,眼界大开!老周乐了,接着掏出一份发黄的打印资料,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告诉各位,程老爷家训严厉着呢!这大院里头的规矩,讲究一个‘循规蹈矩、尊卑有序’!尤其是这后宅的女眷们,行差踏错半步都不成!为啥门多,看得严呐!哈哈!
大家一阵哄笑,倒也没当回事。毕竟,在咱们这些现代游客眼里,这无非就是花钱看个新奇,体验一把古人的生活。
走走走,门口检票,跟紧我的旗子啊!保管您不迷路!老周信心满满,率先刷了门票二维码,迈过高高的门槛。那个不迷路的保证,听着格外顺耳。
我跟着人流,踏进了第一道大门。
光线骤然柔和下来,带着一种陈年老木和尘土混合的温吞气味。头顶的雕梁画栋一看就很值钱,岁月把原本鲜艳的漆色盘磨出一种温润的古意。凉气扑面而来,总算驱散了些许外面的燥热。有点意思。
第二道门也不远,风格相似,更华丽些。门环是铜狮子,眼睛瞪得溜圆。老周已经站在第三道门的门槛里面,指着门楣上的雕花开始讲福禄寿喜的吉祥寓意了。
大家抓紧,后面更精彩!
他一边招呼,一边头也不回地踏进了门洞,那点荧光绿小旗子一闪,消失在门楼投下的阴影里。几个阿姨立刻跟上去。
我停下来,想研究一下那个雕花。手机刚举起来,屏幕里多了一行黑点——小虫。我手忙脚乱地去挥,再抬头时,眼前的景象让我眨了眨眼。
人呢
老周不见了。阿姨团不见了。那个耳机青年刚才还在旁边抠手机呢!
身后静悄悄的,只有第二道大门敞开着,阳光安静地铺在入口的方砖上。前面……第三道门洞开着,像个幽深的长方盒子,尽头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刚才还拥挤的门厅,瞬间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们走那么快
老周李姐
我喊了一声,声音在这空旷的门厅里撞了几下墙壁,显得有点突兀。
回答我的只有一片寂静,还有一种……奇怪的抽离感。好像刚才那番喧闹的人声鼎沸,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我捏了捏手里的门票,上面十七道门几个字分外清晰。又回头看了看第二道门进来的方向,阳光亮得有点晃眼。这地方,有点太安静了。
往前走吧,第三道门,就一道门而已,前面还能走丢了不成大概他们在下一个院子等我呢。
我给自己打了打气,抬脚迈过第三道门那高高的、刻着卷草纹的门槛。
光线比刚才又暗了一档,空气里除了木头香,还多了点别的气味,淡淡的、带着湿气的……某种植物的味道是叶子吗不太像花香。
这是个很小的天井。青砖地,一角有口水缸,里面浮着几片枯叶子。墙根下,大片阴翳堆积,几乎把那蹲着的人影吞没。
那是一位很瘦的老婆婆,穿着身洗得发白、看不出原色的蓝布衣裤。她佝偻着背,头埋得很低,手里正慢悠悠地……择着什么。
咔嚓。
咔嚓。
咔嚓。
每一声都特别脆,在这种安静的小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问问路,或者就悄悄穿过去。老婆婆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在我踏入天井的瞬间,慢悠悠地抬起了头。
一股凉意,毫无预兆地,顺着我的脊椎唰一下爬了上来。
一张布满深刻沟壑的脸,眼睛深陷在皱纹里。右眼正常,浑浊但能看。而左眼……整个覆盖着一层浓稠的白翳,像涂了一层厚厚的蜡油,毫无生气地凝固在那里。
她的目光(主要是那只正常些的眼睛)落在我身上,没什么情绪。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干瘪皱巴的嘴角突然向两边扯开,露出了一个极其怪异的表情——仿佛是想笑,又仿佛只是肌肉的抽搐。几颗残存的黄牙中间,豁然一个黑洞——少了一颗牙。
一个干涩得如同两块粗糙树皮互相摩擦的声音响了起来:
新娘子……走错门……啦
声音并不大,却像根冰冷的针,准确地扎进了我这现代游客的耳膜里。
天井的光线,好像更暗了些。远处,老周那保管不迷路的保证,像个漏气的笑话,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彻底破碎了。
我的导游呢!我的十七关队友呢!
新娘子……走错门……啦
老婆婆那砂纸磨木头般的声音还在小小的天井里回荡,伴随着那持续不断的咔嚓、咔嚓择菜声,像有只冰凉的手在我后脖颈上摸了一把。
啊不、不是,我是游客!导游团的!我赶紧摆手,嗓门不自觉拔高了些,想用现代身份把这诡异的称呼冲淡,大妈,您看见刚才那些人了吗拿小绿旗的导游还有几位阿姨我的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她的竹篮——里面是些干巴巴、叶子卷边泛黄的野菜,看着像是从墙角拔的杂草,绿得蔫了吧唧。她每掐断一根菜梗,那声音就格外刺耳。
老婆婆那只浑浊但能视物的右眼,像没焦距的镜头,缓缓扫过我手里的门票、我的运动鞋、我的印花T恤衫。那蒙着白翳的左眼则像颗死气沉沉的玻璃珠子。她嘴角那怪异的弧度又扯了一下,没再说话,只是慢慢低下头,继续专心致志地对付她筐里的菜。
咔嚓。又是一声脆响。
空气又闷又沉,那股混合着陈年木头、湿土和枯草的怪味似乎更浓了。阳光吝啬地斜进来几缕,只照亮天井中间方寸之地,我和老婆婆所在的角落依旧被浓重的阴影包裹。
这地方不对劲。导游老周跑得也太快了吧那么大一群人,说没就没了
那个……大妈,往里面走是第几道门了我硬着头皮问,试图打破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安静。
咔嚓。她没抬头,干枯的手指捻起另一根野菜梗。咔嚓。
我尴尬地僵在原地。跟这位沟通显然是无效的。算了,问路不如走路!我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强忍住打喷嚏的欲望),侧着身子,尽量无声且飞快地从老婆婆面前溜过,朝着对面那扇通往下一进院落的第四道门小跑过去。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老婆婆还蹲在那里,像天井里一块生了根的石头,头都没抬一下,只有那咔嚓、咔嚓的声音还在身后执拗地响着。我心里那点毛毛的感觉更重了。
四门后面不是院子,是一条窄窄的夹道,光线更差,墙壁湿乎乎的。夹道尽头是另一扇虚掩着的门(第五道门)。我没犹豫,快步走过去,只想尽快找到组织!
推开这第五道门,一股浓浓的湿霉味和劣质肥皂的碱味儿扑面而来,熏得我闭了下眼。
睁眼一看,嚯!好大一个洗衣房!
蒸汽弥漫,十几个巨大的木头澡盆一字排开,几乎占了整个大屋。滚热的水汽混合着霉味和汗味,熏得人头晕眼花。七八个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妇人弓着背,泡在水汽里机械地搓洗衣物。她们脸色麻木,露出的手臂被滚水和碱水泡得通红肿胀,有些地方甚至溃烂翻白。堆积如山的衣物,从她们脚边一直蔓延到黑暗的墙角——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不少,明显是大户人家穿的。
角落里,一个穿着簇新绸缎马褂、脑满肠肥的地主模样的男人,正剔着牙,一只穿着油亮布鞋的脚,随意地踩在一件刚被一个妇人吃力从木盆里捞起、正冒着热气的锦袍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泥脚印。那妇人垂着眼皮,默默把弄脏的衣服又放回了浑浊的盆水里,一丝波澜也没有。
我的到来没引起任何波澜。搓洗声、水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她们像是一群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我心里堵得慌,这古代丫鬟的日子也忒苦了吧这压迫感真是隔着几百年的蒸汽都熏人!我想快步穿过这令人窒息的巨大洗衣房,但实在太大了,加上蒸汽视线模糊,我几乎是踮着脚绕开那些木盆和沉默的妇人,朝对面那扇应该是通往下一进的第六道门跑去。
推开第六道门的一瞬间,一股异样清凉的空气拂过脸颊。
这里像是个书房,或者账房光线充足,一排雕花木窗敞着,但室内却有种透骨的冰凉。
几个穿着体面、但神色紧张怯懦的年轻姑娘(十六七岁模样)低着头站成一排。她们前面一张大书案后面,坐着一个面色如铁、戴着老花镜的账房先生。他手里拿着一把黄铜戒尺,正在慢条斯理地翻看一本厚厚的账册样的大簿子。
房间里安静得吓人。
突然,账房先生抬起头,戒尺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两声脆响。他干瘪的嘴唇一张,吐出几个冷硬的字:甲三。
旁边侍立的一个穿着稍显体面的仆妇立刻像提线木偶一样动作起来。她从案上拿起一枚刻着甲三的木牌,走到最右边的姑娘面前,像给牲口挂牌一样,踮起脚,试图将木牌挂到那姑娘纤细的脖颈上。那姑娘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死死闭着眼,长长的睫毛颤动着。
账房先生皱了皱眉,戒尺又敲了一下:丙五!
噗通!左边第二个姑娘腿一软,直接瘫跪在地上,细小的呜咽压抑不住地从指缝里漏出来。没人扶她。仆妇面无表情地转向下一个目标。
技劣,貌次。下一个。账房先生冰冷地宣判着,像讨论一件货品的瑕疵。他在账簿上刷刷写着什么,大概是名字和等级旁边一个打下手的小厮飞快地将一块写着下下的木牌递给仆妇。
我目瞪口呆。这是在干嘛选秀牲口评级这场景比刚才洗衣房的闷热窒息还要冰冷残酷!那股寒气不是来自窗户吹进来的风,而是屋子里这赤裸裸的、把人当物件的漠然。
我看着那个瘫跪在地上无声哭泣的女孩,看着那个即将被挂上丙五牌子的颤抖的姑娘,看着账房先生冰冷镜片后的眼睛……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冲上来,几乎压过了刚才洗衣房的闷热不适。这个地方邪门透了!我必须赶紧离开!
我几乎是撞开了房间另一边那扇通往外界的第七道门。
门外的场景,让我瞬间僵在了门口。
一股浓重的、带着甜腻和铁锈混合的、极其刺激的腥气,像堵墙一样狠狠拍在我脸上!这味道……浓烈到几乎肉眼可见!比菜市场的鱼摊子还要冲十倍!
我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快飚出来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里是……正厅
空旷、高大、光线昏暗的大堂。
整个厅里唯一的光源,似乎来自高高的房梁中间垂挂下来的一样东西——
一幅巨大到不可思议的、猩红色的绸缎!
那红绸缎悬在大堂中央,红得像凝固的血块,又像是在某种滚烫的汁液里浸泡过,沉甸甸地垂着。它太大了,几乎从梁上一直垂到离地面一人多高的地方。
是什么图案金色的丝线在暗红色的背景上游弋缠绕……
凑近了细看(尽管腥臭无比),那扭曲纠缠的线条,勾勒出两只……狰狞的鹿!
不是温顺吃草那种!是凶猛地撕咬、缠斗、搏杀!
那体型更大、鹿角分岔如荆棘的雄鹿,正用它巨大粗壮的角,狠狠戳刺、挑入下方那只明显体型娇小母鹿的脖颈之中!金线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种冰冷、坚硬、毫无生命质感的光芒!
一阵从第六道门那边灌进来的穿堂风,掠过空旷的大厅。
那幅巨大的血红色绸缎轻轻晃荡起来,一股股更加浓郁的腥气随之弥漫扩散开来,像是被这风搅动、释放的污血!
呕……我再也忍不住,捂着嘴,踉跄着撞开第七道门厚重的门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出去。胃里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干呕了几下,酸苦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
阳光刺眼!我终于跑到了露天的地方
不,这是另一个天井。更大,更压抑。
刚才那浓烈的血腥味似乎还粘在我的头发和衣服上。
我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敲鼓。
导游在哪
我的旅游团在哪
我慌乱地看向天井四周——三面高墙,一面是我刚逃出来的第七道门。那么……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天井对面那扇紧闭的、颜色格外深沉的第八道门了。
去他娘的十七道门步步生奇!
去他娘的尊卑有序循规蹈矩!
我现在只想找到导游老周和他的荧光绿小旗子!
这鬼地方我一分钟都不想待了!
恐惧像是冰冷的藤蔓,第一次清晰地、完全不受控制地,缠上了我的四肢百骸。
那个择菜婆婆怪异的问话……洗衣房滚烫的麻木……账房冰冷的评分……还有刚才那幅血腥的鹿斗图……
种种画面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这不是普通的古宅参观!这地方绝对有问题!
我几乎是冲向那第八道门,双手用力推向那厚重的门板——
必须尽快找到老周!
必须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我几乎是撞在第八道门那深色的门板上,厚重结实的木头纹丝不动。恐惧像冰水浇头,但求生的本能更凶猛!我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儿用肩膀狠狠顶上去!嘎吱——老旧的木门轴发出一声痛苦呻吟,门开了一条缝。我立刻像条泥鳅一样滑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猛地让我一窒。
与刚才那充满血腥和压迫的混乱不同,这里……极度的安静。
这是一个布置得异常精致的院子一角。小桥流水(虽然那水看着绿得不太通透),假山玲珑,一栋两层小绣楼就在几步开外,雕花木窗紧闭着。
可那股压抑感,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像一层无形的、冰冷的丝帛,紧紧裹住了我。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昂贵的香料味道,混合着一种……死水般的沉寂。
我的目光被二楼那扇窗户牢牢抓住。
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里面。
一个窈窕的身影,穿着绫罗绸缎,看背影就知道是位极其讲究的贵妇。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红木圆凳上,背对着窗,纹丝不动。桌上摆着精致的茶具和点心,纹丝未动。
外面阳光正好,晒得院墙下几盆半死不活的花都蔫了。但那扇窗里,却只有一片精心维持的、奢华的灰暗。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小洞。
窗户纸的左下角,不知被什么东西戳破了,只有指甲盖大小。微弱的光线正从那小小的破洞吝啬地透进去。
而那位贵妇的侧脸,刚好落在这缕光线里。
她的眼睛,隔着上好的窗纸、隔着那小小破洞的空间、隔着整个院子……空洞地望着外面那堵高高的、遮住视线的院墙。
一滴眼泪。
又圆,又亮。
就这么无声地,顺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滚落下来。
砸在膝盖上那月白色华美的绸缎衣料上,晕开一小块深色的湿痕。
那寂静无声的泪水,比刚才账房里女孩的哭声、比洗衣妇们的沉默、甚至比那血腥味,更让人喘不过气!这是一种精致的绝望,一个华美的囚笼!
我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后退一步,想赶快离开这让人窒息的地方。就在我收回目光的瞬间,窗内光线变化,似乎……似乎贵妇的右手在身体另一侧的阴影里动了一下。极快,快得我以为花了眼。好像有东西一闪,被她藏进了宽大的袖子里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心咚咚跳着,只想找出口!这院子唯一的通道,似乎就是对面靠墙角的那扇月洞门(估摸着是第九道门)了。我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追着,脚步虚浮地快步穿过小院,冲进了那门洞里。
月洞门后是个小房间,风格像是书斋。但这里显然遭了殃。地上散落着被撕碎的书页、折断的毛笔,还有一小滩泼洒的墨汁。书架东倒西歪,几本书可怜巴巴地躺在角落里。
一个梳着双丫髻、年纪很小的女孩,可能只有八九岁,孤零零地跪在屋子中央。她面前是一个烧着黑色灰烬的火盆。
女孩瘦小的肩膀微微耸动着,细小的呜咽声像小猫一样,压抑在喉咙里。她沾着泪水和墨迹的小手里,紧紧捏着一张边缘烧焦的残破纸片。那纸片上依稀能看到一行漂亮的簪花小楷写成的诗句。旁边地上,扔着一本簇新的线装书,封面上赫然写着《女诫》。
一阵穿堂风吹过,吹起地上的碎纸片,像一群无助的白色蝴蝶。
女孩猛地抬起头,似乎被突然出现的我吓了一跳!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惊恐和无助。随即,她像受惊的小兽,飞快地把手里那张焦黑的纸片塞进了鞋底深处!接着,她又迅速低下头,恢复了之前的姿势,肩膀抖得更厉害了。但那呜咽声,好像硬生生被她吞回去了大半。
我的心像被一只小手狠狠揪了一把。
这个场景……比前面的都更真实,也更让人难受。毁掉的书,烧掉的纸,一个连哭泣都要拼命压抑的小女孩……这不再是古代的想象,更像某种贯穿时光的恶意!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攫住了我。我不敢再看那女孩,生怕我的目光带给她更多伤害。慌乱之中,我看到书斋另一边似乎还有个通往前方的门(或许是第十道门),赶紧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推开第十道门,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气裹着檀香混合陈腐木头的气味扑来。这里是……祠堂
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盏摇曳的长明灯,映照着森然林立的牌位。巨大的柱子上垂挂着厚重的布幔。
在祠堂最尽头那堵墙前,高高供着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漆神主牌位。牌位上,贞节烈妇四个金漆大字,在昏暗灯火的跳动下,反射着冰冷、沉重的光芒,像一座无形的大山!
牌位前,一个穿着雪白孝服的年轻女子,正静静地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她的头垂得很低,乌黑的发髻上束着同样的白布带子。从背影看,纤细而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那压抑的肃穆感几乎凝成实质。香烛燃烧的味道让人窒息。冰冷的地砖寒气透过我的鞋底往上钻。我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只想赶快溜走。
可就在我蹑手蹑脚准备从侧面悄悄溜过去时,眼角瞥见了那个巨大的牌位底座——
就在贞字正下方那厚重的木质底座上,非常非常浅的、几道新鲜的、像是被指甲反复划刻过的痕迹!痕迹很淡,但在光滑黑亮的漆面上,显出一种突兀的粗糙。像是某种……无声的、绝望的控诉
我心头猛震,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向祠堂另一端那扇通往外面庭院的小门(第十一道门)。
跑!快跑!这鬼地方的每一扇门都像是一个吃人的陷阱!我受够了!这比鬼屋还恐怖一百倍!至少鬼屋知道是假的!
冲出门,外面是一条狭窄的、肮脏的小巷。两边是高高的院墙。
一股劣质烧酒和汗水混合的难闻气味传来。
巷子深处,一个小酒馆的后门开着,泄出昏黄的灯光和人声。
昏暗的光影里,三个人站着。
一个胡子拉碴、满脸油光、醉醺醺的胖男人,斜倚在门框上,醉眼朦胧地打着酒嗝。
另一个贼眉鼠眼、穿着短褂的男人,正搓着手,涎笑着点数手里一把油腻腻的铜钱。
他俩对面,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穿着不合身破旧衣服的小女孩(比书斋里那个稍大,但看着不过十一二岁)。她低垂着头,肩膀瘦小得可怜,双手紧紧绞在身前,身体微微颤抖着。
数清楚了……嗝……这小丫头……模样周正……便宜你小子……
醉汉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喷出浓重的酒气,粗短的手指指向那小姑娘。
短褂男人嘿嘿笑着点头:放心放心!保管送到张员外家做活……好生养两年,嘿嘿……
小姑娘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一瞬间,洗衣房麻木的妇人、账房被挂牌的少女、泪流不止的贵妇、烧书哭泣的小女孩、祠堂冰冷跪着的寡妇……所有之前的画面在我脑海里炸开了锅!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和愤怒几乎冲破我的天灵盖!
这是活生生的买卖!就在眼前!
放开她!
我脑子一热,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吼声在小巷里炸响!
那短褂男人和醉汉都惊愕地抬起头看向我,醉汉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女孩猛地抬头看向我——那双眼睛里没有多少感激,反而蓄满了火山岩浆般的、纯粹的、无法言说的恨意!
那目光像刀子一样狠狠剜向那个指手画脚的醉汉!带着一种让人心惊肉跳的凶戾!那不是看人的眼神!
她的目光快得像闪电,只在醉汉脸上扫了一刹,就迅速地、更深地埋下了头,恢复了那种怯懦卑微的颤抖姿态。仿佛刚才那凶狠的一瞥,只是我的幻觉。
但这足够让那两个男人回过神。
哪来的野小子滚开!别多管闲事!短褂男人收起铜钱,恶狠狠地瞪着我,上前一步似乎想推搡。
醉汉也摇摇晃晃地站直了,眼神浑浊但带着怒气。
恐惧像巨大的浪潮瞬间打过来,淹没了刚才那股莽撞的愤怒。我只是一个人!还是在一个鬼知道什么时代的鬼地方!
跑!不能留在这里!
我头皮发麻,转身拼命往回跑!钻进我刚刚出来的祠堂小门(十一门)!心脏在狂跳!我能听到身后那短褂男人的骂声和醉汉模糊的叫嚷!他们追来了吗!
祠堂的阴冷也未能让我冷静下来。我不能停!必须找到人来帮忙!找到老周!找到出口!
冲过冰冷的祠堂(那白衣女子依然跪着),冲过那狼藉书斋的小院(刚才跪着的女孩也不见了,只剩一地狼藉),冲过那个精致冰冷的小院(绣楼二楼的窗户依旧紧闭)!
我拼命辨认着方向!沿着一条蜿蜒的长廊闷头狂奔!长廊尽头……一道熟悉的、巨大的门出现在眼前——猩红挂画消失后那片天井对面的门!第七道门不对!不对!我跑错方向了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一头撞开眼前这道门(按顺序可能算第十二道门了)!
几乎是撞进去的瞬间——
震耳欲聋的喧嚣!
刺鼻的酒气!
敲碗的梆梆声!
生儿子——!生儿子——!生儿子——!!!
几十个男人的嗓子吼破了音,汇集成一股恐怖的声浪,像重锤一样砸在人的神经上!这是一场极其热闹、极其粗鄙的大婚宴席!
大红灯笼高高挂,到处都是刺眼的红色!
宾客们围坐方桌,杯盘狼藉,酒汁顺着桌沿往下滴。
正对我的主桌上,端坐着一个身着大红嫁衣的新娘子!鲜艳夺目的红盖头歪斜着滑向一边,露出半张脸——
老天!那半张脸……嘴角一块触目惊心的青紫色!高高肿起!
血似乎凝固在那伤痕边缘。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被涂红了的木偶。
喧嚣声浪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女孩,可能是哪家宾客带来的,大概想捡掉在地上的桂圆玩,钻到了巨大的圆桌底下。
两秒钟后——
啊——!!!
一声属于幼童的、极其惊恐凄厉的尖叫猛地从桌底下炸了出来!那小女孩像见了鬼一样,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从桌底下钻出来,小脸煞白如纸,吓得魂飞魄散!
那尖叫如此尖锐刺耳,瞬间压过了宾客们的嘶吼!
所有人的目光都短暂地被吸引过来。
我也本能地顺着小女孩最后看向桌底下的目光望去——在靠近主桌桌腿的阴影里……一团鲜艳的红色布料——似乎是新娘嫁衣的下摆。
然后,我看到了一只赤裸的脚踝!
一只光洁、细瘦的女人的脚踝。
正被一圈手指粗的、打着死结的麻绳,死死地、毫不留情地捆在沉重油腻的桌腿上!
绳子勒得太紧,勒进了肉里,皮肤都变了颜色!
而那只脚的主人,就是那个盖头歪斜、嘴角青肿、一动不动坐在主位上的新娘!
我脑子嗡的一声!
所有之前看到的苦难——洗衣房、账房、牌位、哭泣、贩卖……轰然在我脑子里爆开!全都凝聚成了眼前这个被捆在喜宴桌腿下的、承受着生理暴力和精神侮辱的女人!
啊——!!!
这一次,是我自己发出的尖叫!比小女孩的更崩溃、更绝望!
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不适、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跑!!!!!!!!!
什么导游!什么地图!什么十七道门!
活下去!离开这个魔窟!
我转身撞开刚刚被我撞开的门板,像一头受惊的、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没命地沿着我记忆中应该离开的方向狂奔!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身后那铺天盖地的生儿子吼声和刚才看到的那只被捆的脚踝,反复冲击着我的神经!
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只剩下那条被油灯熏得发黑的木头长廊!我像一头被烈火灼烧的野兽,只剩下了逃跑这一个本能!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一扇接着一扇砰!砰!关上,声音沉重得如同索命的鼓点,每一下都狠狠砸在我狂跳的心脏上。我根本不敢回头,也看不清两边飞掠而过的景象具体是什么!视线模糊,汗水糊住了眼睛,我只能根据本能朝着远离那恐怖婚宴的方向狂奔!
隐约闪过些什么——
熄灭的油灯下,一只极其枯瘦的手(似乎是门八那位贵妇),正将什么东西飞快地藏进层层叠叠的华丽袖口里。是半块闪着瓷光的、锋利碎片
模糊铜镜的碎片(像是门四那位梳妆女子),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裂开的镜面里映出半张脸,那嘴角倔强地向上扬着
暗黑的角落里,一只手正悄悄摩挲藏在鞋底的纸片边缘(像门九烧书的女孩),动作异常轻柔而坚定……
这些破碎的画面,像高速列车窗外模糊的风景,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混乱的压力,在我混乱的视野里一闪而逝。它们叠加在一起,让我感觉自己正在穿越一条由无数苦难和压抑编织成的、永无尽头的黑暗隧道!
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腿软得像面条,几次差点被青砖地上的缝隙绊倒!
砰!我又撞开一扇门!
眼前骤然一亮!
阳光!熟悉的、有点晃眼的阳光!
我猝不及防地停下脚步,因为冲得太猛,整个人踉跄几步,才勉强用手撑住膝盖。汗水像瀑布一样流进眼睛里,又辣又涩。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胃里一阵阵恶心地翻搅。
顾不得擦汗,我喘得像拉风箱似的,猛地抬起头!
青砖小院!墙角的水缸!浮着枯叶!
……还有那墙角大片阴翳里……
咔嚓。
咔嚓。
咔嚓。
那熟悉到毛骨悚然的脆响!
穿着褪色蓝布旧衣裤的老婆婆,依旧蹲在原地!位置、姿势、甚至连低头择菜的角度,都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她那枯枝般的手指慢悠悠地捻着一根干巴巴的菜,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刚才一路狂奔的所有力气瞬间被抽空了!巨大的、无法言喻的荒谬和更深沉的恐惧瞬间将我吞没!
我跑得肺都快炸了!撞开了那么多门!经历了那么多恐怖!怎么……怎么可能会回到了起点!
这绝对不可能!这不科学!
冷汗瞬间浸透了刚刚被汗水湿透的衣衫,冰冷刺骨。
……导游……我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徒劳又绝望。
老婆婆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或者她根本不在乎。她依旧慢条斯理地,仿佛永无止境地,择着她篮子里那些蔫黄的野菜。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比刚才在祠堂里感受到的还要冰冷!
等等……
她的……篮子
她脚边的竹篮子!
我像机器人一样,无比僵硬地、一点点挪动视线,聚焦到那个盛放菜叶子的竹篮上——
干瘪的、蔫黄的菜叶子……没了!
取而代之的,篮子里杂乱地堆放着几样极其眼熟又极其不祥的东西:
一把断了几根齿的、黑红的旧木梳(梳齿间分明缠绕着深褐色的头发丝和一些凝固的血迹污垢)。
半截撕裂的、皱巴巴的大红盖头布料!
一小撮染着墨迹和烟灰的、烧焦的碎纸屑!
一颗看起来歪歪扭扭、形态扭曲怪异的小葫芦!
一根……一根沾着干涸血迹的……断齿木梳梳齿看着像是刚才那把破梳子上掉下来的
而那只不知何时出现的独眼黑猫,正蹲在篮子边,低着头,粉红色的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仔细舔舐着一根梳齿上最红的那个污迹斑斑的尖端。那舔舐动作发出微不可闻的啧啧声,在死寂的空气里却无比清晰。
篮子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尖叫着它们的来历——那些我刚刚仓皇逃过的门内场景!那些女人经历的苦难和挣扎!就像一份血淋淋的罪证!
出口……哪里……有出口!!我再也无法遏制那发自灵魂深处的颤抖,声音尖锐得变了调。绝望像冰水浸透了骨髓。
老婆婆择菜的枯手突然停住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只浑浊但能视物的右眼,目光第一次有了明确的落点——落在我布满恐惧和冷汗的脸上。而那只蒙着厚重白翳的左眼,则像一个无底的、混浊的窟窿,直勾勾地对着我。
干瘪的嘴角再次向两边拉扯开,露出了那个黑洞洞的缺牙豁口,发出了与此刻死寂气氛格格不入的——咯咯咯……咯咯咯……的声音!
那不是正常人的笑!更像老旧的、零件松动的木偶在摩擦!
这诡异的笑声在这小小的天井里回荡,让空气都凝固了。
她没有回答我一个字。
那只枯瘦得像鸡爪的、布满老茧和干裂口子的右手,慢慢地、异常清晰地抬了起来,越过她面前那个装满罪证的篮子,越过了那只舔舐血污的黑猫……
直直地指向了我的身后——
那是我刚才一路狂奔、恐惧万分逃离的方向!是那一排排我发誓再也不想看到的、刚刚被我惊慌失措关上的、沉重无比的朱红门扉!
与此同时,一件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刚才还在院子角落里盘旋的、微弱的、若有若无的穿堂风……
停了。
毫无征兆地、彻底地停了。
空气仿佛被冻结成了一大块冰冷、沉重、粘稠的果冻,沉重地压在所有东西之上,包括我的身体和每一次艰难呼吸的动作。天井里只剩下黑猫舔舐的微小声响和老婆婆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声。
一丝诡异的念头像毒蛇般钻入我的脑海——也许……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出口在身后
鬼使神差地,被那枯瘦手指牵引着,也像被这凝滞的空气压迫着,我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越过那几道紧闭的门,投向刚才逃出的、最为恐怖的第十二道门。
那扇门……似乎因为刚才我惊慌失措的逃离,并未完全关上。
此刻,那扇巨大的、描绘着喜庆图案的门板之间,赫然留着一道黑黢黢的、不到一寸宽的……缝隙!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恐惧和另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在我身体里撕扯!像是身体的本能在尖叫别看了!快跑!,而灵魂深处却有一股被压抑到极点的愤怒在升腾——再看一眼!就看最后一眼!
那扇门缝,像一个黑洞,散发着致命的、恐怖的好奇。
我的身体像是被冻结住,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
风……一股极其微弱的风,不知从何处悄然钻了出来,轻轻拂过门缝……就像一张无形的、巨大的嘴,在门缝间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气……吹得那片红绸盖头布料微微颤动了一下。
借着这微动的瞬间!
我的目光,像被磁铁吸住的钉子,猛地钉在了门缝后面那片阴影之中!
是她!
那位新娘!
红盖头在门缝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暗沉,滑向一边的边缘露出了她半边青紫肿胀的脸颊!
她的眼睛!
就在那一瞬间!
在门缝后那黑暗的、模糊的阴影里!
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看到的那种空洞、麻木或绝望!
那里面像被点燃了两簇幽冷的、跳跃的、淬了剧毒的黑色火焰!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绝望的、纯粹的、疯狂的恨意与狠绝!
那目光不是看向我!
她死死地盯着那些敲碗嘶吼宾客的方向!甚至没有察觉门外缝隙中偷看的我!
然后!就在我的视线几乎与她眼神撞上的刹那,她的头似乎微微向下侧了一下!
她的目光!她整个身体唯一还受她完全意志控制、唯一还能做出反抗动作的地方!落向了桌下!她的手腕!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只之前被盖头下摆遮挡住的手腕!
那只沾满污泥和暗红色干涸血迹的手(指甲上喜庆的丹蔻几乎完全剥落)!
那只手……那只我以为只能承受痛苦和捆绑的手……
它根本没有放弃或者认命!!
五根纤细的手指!此刻正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抠进死死捆绑住她脚踝的粗粝麻绳里面!!
大拇指的指甲狠狠抵着绳结的死扣!其他四指用指腹和指关节狠狠碾着绳子!
指节绷得像惨白的白骨!因为用力到极致而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手背上的血管像青紫色的小蛇根根暴起!
她不是在徒劳地挣扎!她是在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用指甲、用指骨、用那一点点微弱的力量……死命地抠!碾!撬!破坏着束缚她的绳索!
那粗糙磨砺的麻绳,在一种几乎无声的对抗中,在她指尖下艰难地、顽强地一点点……扭曲、变形、松脱!!!
嘶——
我倒抽一口冷气!
这口气不是冰冷的恐惧,而是……一种滚烫的、带着辛辣气息的震颤!
像滚烫的岩浆猛地冲上我的太阳穴!瞬间冲垮了所有积累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我的身体猛地震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目光又扫向斜对面那扇挂着猩红血鹿图的第七道门缝隙。
那猩红的绸缎一角暴露在光线里。
那两只狰狞纠缠、雄鹿角狠狠戳进雌鹿脖颈的金线图案下方……
那道我曾匆匆瞥见过的、长长的、突兀的撕裂口子,正清晰地显露在那里!
口子边缘,无数细小扭曲的黑色丝线不甘地翻卷出来,像一道狰狞的、被野蛮撕裂的、但却无比倔强存在的伤疤!
原来……那不是意外!不是风刮的!
那也是一种……破坏!一种用撕裂鲜血染红的完美图腾方式进行的反抗!
力量!
不是在平静中安然无恙的人身上!
不是在高声呐喊的口号里!
而是在这种绝境之中,在这无声的、血腥的、甚至带着绝望的反抗姿态里!
在那抠进绳子的指头里!在那翻卷裂开的丝线里!
我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心脏的跳动不再是恐惧的狂乱,而是某种被点燃的火种在鼓胀!身体里那根一直绷紧到极限的、名为逃跑的弦,啪地一声,断开了。
我猛地站直了身体!
脊梁挺得笔直,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蛮横的力气从身体深处涌上来!
不是逃跑!
这次不一样!
我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墙角阴翳里的老婆婆。
她那只蒙着厚重白翳、一直像死人眼睛般的左眼,在视线的极深处……在那凝固的、蜡油似的白翳最底部……极其不易察觉地……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不可见的缝隙。缝隙里,仿佛有一缕微弱到极点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光晕,一闪而逝。那光……像映山红刚抽出的嫩芽尖尖上凝聚的一点朝露
就在这一刻,死寂的空气仿佛被这细微的变化刺穿了一瞬。
我不再犹豫。
不再恐惧。
抬起脚。
这一次,步子迈得沉稳有力。
我没有跑。
而是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朝着离我最近的那扇门走去——不是第十二道门,也不是来时的门。
而是天井另一侧,一扇我之前忽略了的、此刻正半开着一道幽深入口、里面漆黑一片、仿佛弥漫着最深最浓、蕴藏着一切秘密与绝望源头阴霾的……未知的门。
婆婆的咯咯笑声不知何时停止了。整个天井里,只剩下我的脚步声,清晰地敲打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咚。咚。咚。
我的脚步落在那扇半开的门前。
身后小院的寂静厚重,却压不住我胸口那团灼灼燃烧的东西。恐惧像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混杂着愤怒、理解和破釜沉舟勇气的决然。那扇门扉触手冰凉,如同寒冬腊月里的墓碑。门内是翻滚着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深吸一口带着霉味(这是活着的证据!)的空气,再无犹豫,一步踏入!
冰冷、沉滞、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我。视觉被剥夺,脚下是奇异湿软的触感,像踩在浸水的苔藓上。但我没有停下。
一步。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流动。
两步。冰冷的气息舔舐着肌肤。
三步…脚下踢到一个金属小物,叮铃一声脆响在死寂中炸开!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这一声,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几乎是同时——
哗啦——!
一声极其响亮、清晰的撕扯声!如同坚韧的布料被狠狠撕裂!还伴随着某种沉重木质崩断的脆响!
方向……竟是来自身后更远的区域!门十二的方向!
是那根粗粝的麻绳……终于……!
没等我反应——
轰!!!
一声沉闷的、如同大地深处发出的怒吼!
整个黑暗空间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脚下的湿软地面波浪般起伏!粘稠的黑暗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墨池,疯狂地翻滚、扰动起来!
呜——
一种无形的、低沉的呜咽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震动着耳膜!是这片承载了太多苦难的空间本身在痛呼还是在为挣脱欢呼!
混乱中,一道刺目的金光!不!不是光!是门七那张悬挂的血腥鹿图的方向!
那雄鹿刺入雌鹿脖颈的巨大金线鹿角图案!
如同被巨力击中般,那道贯穿鹿身的、我曾在门缝中惊鸿一瞥的裂痕,猛地在黑暗中迸射出万道灼热的金芒!如同内部有一轮太阳要爆炸出来!金线扭曲着,咆哮着,化作无数燃烧的金屑,在黑暗中疯狂飞舞、崩解!那两只象征着无尽痛苦和扭曲暴力的鹿,在强光中如同融化的蜡像般土崩瓦解!
金芒爆开的瞬间,我脑海里关于门十二婚宴新娘拼命抠绳挣扎的画面,门十祠堂牌位下刻痕的执拗,门九女孩烧掉《女诫》时跳动的火星,门八贵妇袖中紧握的碎瓷片……所有那些承载着反抗与不屈意志的碎片——
轰然共振!
在这剧烈的空间震荡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熔铸,化作一股灼热、尖锐、势不可挡的洪流,狠狠冲向我脚下这片空间的深处!
咔嚓!咔嚓!咔嚓嚓——!
一连串惊天动地的脆响!密集如暴雨冰雹砸落!
不再是空间晃动!是真正的、大块的、坚固物质崩裂的声音!
如同支撑穹顶的巨柱在呻吟、在断裂!
紧接着——
一丝微弱,却真实无比的……
光!
它从我的正前方,从那片翻滚搅动得最剧烈的浓稠黑暗中心地带——
如同初生婴儿睁开的第一缕懵懂目光,带着怯生生的温热,极其艰难却又极其顽强地——挤了进来!
它在扩大!在变亮!
浑浊的黑暗被这缕光霸道地撑开、稀释!一道轮廓逐渐显现出来!
是……一扇门!
一扇完全不同于我之前经历过的任何一扇门!
它古朴、厚重,没有繁复的雕花,只是简朴的木框。
门楣上方,一道清晰的裂痕如同闪电贯穿!裂痕边缘,新的木质纹理在微光下顽强地延展出来,包裹着伤口,像一道愈合中的巨大伤疤。
它……它开了一条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透过那道缝隙……外面是……是明媚到刺眼的阳光!和……高大的、熟悉的现代梧桐树影!
出口!是真正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出口!就在这里!
是那些微小的反抗,在这核心之地爆发的力量,终于……撕开了一道真正的缝隙!
巨大的惊喜混合着爆炸后的耳鸣冲击着我的大脑。但机会!
就是现在!
我拼尽全身力气,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扇裂痕之门、朝着那流淌进来的真实阳光猛冲过去!
湿软的地面在脚下飞掠。
翻腾的黑暗被光驱散。
耳畔是无尽的空间碎裂和痛苦的呜咽回响。
但我眼中只有那道门缝!那束光!
侧身!挤入!硬生生的摩擦感!
刺目的阳光让我瞬间失明!
清新的、带有汽车尾气和夏日尘土味道的空气猛地涌入鼻腔!
脚下踏上了坚硬、滚烫的柏油马路!
我踉跄几步,摔在坚硬的地面上。
灼热的地面熨烫着我的手心。
我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这混合着尾气和真实生活气息的空气,如同窒息濒死的人!
缓缓抬起头。
眼前是车水马龙的大街。高大的现代建筑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阳光。对面咖啡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穿着时尚的男女坐在阴影里喝着冰饮……喧嚣、嘈杂、充满了现代生活的气息。
这里……是我进入清徽别院时所在的旅游区主街道
我……出来了
我猛地回头!
身后哪里还有什么沉重古朴的门楣只有一堵刷着白灰、贴着小广告的景区后墙!墙上空空如也,连一条门缝的影子都没有!
那个十七道门的古宅,连同那个择菜婆婆、那只黑猫、那血腥的鹿图、被捆的新娘……所有的一切,仿佛一个被戳破的巨大肥皂泡,彻底消失了踪迹。
只剩下墙角的地面上,散落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子。
还有……
我下意识张开一直紧握的、因为恐惧和用力而僵硬的手心。
掌心汗湿。
汗渍里,沾着几点微小的、被攥得变了形的……
黑红色的麻绳碎屑
和一丁点……金线燃烧后留下的、黑色结晶般的灰烬
它们那么微小,混在汗水和尘土里,带着一股淡淡的、近乎幻觉的血腥和焦糊混合的气息。
是我在黑暗中挤过那扇裂痕之门时,身上蹭到的吗还是……
我低头看着手心这微不足道却沉重无比的痕迹。阳光下的它们那么不起眼,却像烙印一样。
不远处,熟悉而焦急的喊声传来:
小李!小李!哎呀!可算找到你了!你怎么躲这儿了!让大伙儿一顿好找!
是导游老周,挥舞着那面荧光绿的小旗子,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一群熟悉而陌生的游客面孔跟在他后面,七嘴八舌地抱怨着掉队、害大家担心、这地方容易迷路……
他们……似乎完全忘记了那十七道门的探索或者说……根本没经历那一切
老周跑到我跟前,看到我惨白的脸色和湿透的衣服,吓了一跳:哎哟喂!你这是……钻哪去了怎么搞成这样中暑啦脸色这么差
他想扶我起来。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真实担忧、汗津津的平凡脸庞。
再看看手心里那几点无法言说的痕迹。
远处阳光明媚,车辆喧嚣。刚才的经历……难道……难道真的只是一个荒诞离奇的……梦魇
我缓缓站起来,没有立刻回答老周。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再次投向那堵空白的墙。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狠狠攥住了掌心那几粒滚烫的碎屑与灰烬。
它们硌得我生疼。
这疼痛,如此真实。
远比这刺目的阳光,更让我感到踏实。
没……没事。
我的声音因为干涩而沙哑,却在阳光下稳定了些,甚至带上了一点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像一把刚刚在砺石上磨出锋芒的刀尖。
我摊开汗湿的手,让那几粒碎屑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在里面……看到了点东西……
我看着老周,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看到了点……特别有劲的东西。
我抬起头,迎着刺目的阳光,看向那堵毫无痕迹的白墙,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却极其锋锐的弧度。
现在不怕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