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东宫令:暗桩成宠 > 第一章

沈知意是江湖安插在东宫最深的暗桩,任务是把温润如玉的太子拉下马。
她故意打翻茶盏烫他手背,他却先问你疼不疼。
她夜探书房偷密信,发现他早把机密换成话本:这本《侠女传》你或许爱看。
直到敌军兵临城下,他将虎符塞进她掌心:影阁说你守城最厉害。
她握紧虎符的手在抖:你何时知道的
他笑着擦掉她脸上硝烟:从你翻墙那夜,我就等着你烧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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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意嫁入东宫的第三年。
宫墙深深,朱红如凝固的血。
宫人们低头敛目,脚步无声地滑过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
空气里沉甸甸的,压着龙涎香经年累月的厚重味道。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御花园深处的清冷梅香。
阳光费力地穿过雕花窗棂,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块惨淡的光斑。
又被幽深的殿宇迅速吞噬。
她端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精心培育的兰草。
每一寸姿态都符合最严苛的宫规。
纤白的手指捏着一柄小银剪,正极其细致地修剪一盆虬枝盘曲的罗汉松。
指尖用力得微微发白,泄露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太子妃娘娘真是温婉娴淑,这仪态气度,满宫里再寻不出第二个来!
一个穿着靛蓝宫装的老嬷嬷立在榻边,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笑容。
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谄媚。
瞧瞧这松枝,经娘娘的手这么一拾掇,立马就精神了!
奴婢瞧着,连那盆陛下赏的‘十八学士’都比下去了呢!
沈知意眼睫低垂,专注地凝视着眼前苍翠的松针。
银剪的尖端小心翼翼地避开嫩芽,只剪去那些过于张扬的枝梢。
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浅、极标准的弧度。
声音轻软得像春日里拂过柳梢的风。
嬷嬷过誉了。
不过是些打发辰光的微末消遣,上不得台面。
老嬷嬷连连摆手。
哎哟,娘娘这话可折煞奴婢了!
您的一举一动,那都是典范!
说话轻声细语,行礼如行云流水,连给太子殿下研墨,那分寸力道都拿捏得一丝不差!
这东宫上下,谁不夸您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配太子殿下,那是天造地设!
天造地设
沈知意心中无声地嗤笑了一下。
袖笼深处,冰凉的金属棱角抵着她的手腕内侧肌肤,带来一丝隐秘的刺痛。
那不是寻常女儿家用的绣帕。
而是半块玄铁令牌。
乌沉沉的颜色,触手生寒。
上面两个阴刻的古篆字,即便隔着几层细腻的云锦料子,也仿佛能灼穿皮肉——
**影阁**。
江湖第一情报组织,神鬼莫测。
她沈知意,正是影阁埋在东宫最深、最锋利的一颗钉子。
嫁入这黄金牢笼整整三年,不是为了琴瑟和鸣。
只为一个任务——
找到太子萧彻与敌国北狄暗通款曲的铁证。
将这温润如玉的储君,彻底拉下马!
影阁密报,北境连年烽火,边民死伤枕藉。
皆因朝中有人私通北狄,泄露军机。
所有蛛丝马迹,最终都隐隐指向了这东宫的主人。
那个以仁德闻名的太子。
她必须挖出真相。
为那些枉死的英灵,为边境泣血的焦土。
可这位太子萧彻……
殿外廊下传来一阵平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踩在回廊的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
像某种温雅的韵律,轻易地就盖过了老嬷嬷喋喋不休的奉承。
沈知意指尖一颤,银剪的尖端险险擦过一片嫩叶。
她迅速稳住手,将剪刀轻轻搁在榻边的小几上。
动作流畅,姿态娴雅,不见丝毫慌乱。
殿门处光线一暗,一个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
萧彻。
他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质地是顶好的云锦。
只在领口和袖口处用银线绣着极淡的云纹。
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温润。
像一块被时光打磨得恰到好处的暖玉。
他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内侍,手里捧着几卷文书。
殿下。沈知意起身,垂首,屈膝行礼。
裙裾纹丝不动,发髻上的步摇只轻轻一晃,便归于沉寂。
行云流水,无可挑剔。
萧彻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那双眼睛是极深的墨色,此刻被殿外透进来的天光映着,显得清澈又温和。
说了多少次了,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天生的温煦,在自己宫里,不必如此多礼。
他走近几步,目光落在罗汉松上。
这松被你养得越发有精神了。
沈知意唇角维持着那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殿下谬赞。
萧彻的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搁在几上的手。
那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因方才用力捏剪,指节处还残留着一点未褪尽的微红。
他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
随即又化开温和的笑意。
手酸了
沈知意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将手往袖中缩了缩。
不曾。
萧彻没再追问,只对小内侍抬了抬手。
小内侍立刻上前,将文书放在书案上。
孤还有些政务要处理,你先歇着。
他温声道,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几乎能溺毙人的暖意。
晚膳让他们做那道你上次提过的清蒸鲈鱼,如何
沈知意垂着眼睫。
但凭殿下吩咐。
萧彻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书案。
步履从容,背影挺拔如修竹。
沈知意重新坐回榻上,拿起银剪。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坐在书案后的身影。
他低头批阅奏疏,侧脸线条流畅而专注。
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握着紫毫笔的手指骨节分明,稳定有力。
整个人沉静得像一泓深潭。
一丝风都吹不起波澜。
这温润如玉的表象下,真的藏着通敌叛国的狰狞吗
影阁的情报不会错。
边境流民的血泪也不会说谎。
她袖中的令牌,冰冷地提醒着她此行的使命。
不是儿女情长。
是国仇家恨。
老嬷嬷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
殿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还有她心湖深处,无声翻涌的惊涛骇浪。
这三年,她像一尾披着温顺鳞片的鱼。
游弋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宫。
她曾无数次试探。
也曾无数次失手。
每一次,都被他不动声色地化解于无形。
如同重拳打在最柔软的棉花上。
她故意打翻滚烫的茶盏。
褐色的茶汤泼溅而出,有几滴正正落在萧彻执笔的手背上。
瞬间便烫红了一小片皮肤。
殿下恕罪!
沈知意慌忙跪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与自责。
袖中的手指却暗暗攥紧。
她等着看。
等着看这温润表象下,是否会裂开一丝属于上位者的愠怒。
哪怕只有一丝。
萧彻手中的笔甚至没有停顿。
他只是轻轻放下笔,目光先落在她身上。
无妨。
他甚至弯了弯唇角,那笑意温和依旧。
随即才看向自己手背上那片红痕。
眉头都没皱一下。
反而伸手去扶她。
起来。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带着薄茧。
可有烫到你
他问的是她。
沈知意被他虚扶着手臂站起。
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愕然与复杂。
不曾……谢殿下关怀。
他收回手,指尖那点暖意似乎还留在她微凉的肌肤上。
下次小心些便是。
他语气平淡,仿佛刚才被烫的不是他。
目光重新落回奏疏上。
那点红痕在他手背上,像一枚突兀的朱砂印。
刺得沈知意眼睛发涩。
她夜探书房。
在更深夜重,万籁俱寂之时。
换上最轻便的夜行衣,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过守卫森严的回廊。
东宫书房的暗格位置,影阁早已探明。
她撬开暗格的机括时,指尖稳如磐石。
心跳却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快了。
只要拿到那些密信……
暗格无声地滑开。
里面静静躺着几本……线装书
沈知意瞳孔骤缩。
指尖触到冰凉的书封。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她看清了最上面一本的书名——
《侠女传》。
一本坊间流传甚广的话本子。
讲的是江湖奇女子的故事。
怎么会!
就在她僵在原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的瞬间。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温和得如同晚风拂过竹林。
夜深露重,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沈知意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她猛地转身。
书房门口,萧彻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牛乳。
穿着月白色的寝衣,外罩一件同色薄袍。
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
整个人浸润在清冷的月色里,像一尊温润的玉雕。
他脸上没有丝毫被惊扰的怒意,也看不到半分意外。
只有一丝浅浅的、仿佛对着不懂事孩童的无奈。
以及,那永远化不开的温和。
他缓步走进来,将手中的牛乳轻轻放在书案上。
目光掠过她因震惊而忘记合拢的暗格。
掠过里面那几本闲书。
最终落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
暗格里的账本太旧了,他语气自然得像在谈论天气,我已让人誊抄了新的。
他顿了顿,迎着她难以置信的目光,唇角勾起一个安抚的弧度。
你要看,我给你找
沈知意喉头像是被什么死死扼住。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他早就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她像一只自以为聪明的猎物。
在猎人早已编织好的网中徒劳挣扎。
每一次试探,每一次窥探,都落在他温和的注视里。
无所遁形。
他看着她,眼神清澈见底。
牛乳温着,趁热喝了。
夜里寒气重,莫要着凉。
那温热的乳香弥漫在冰冷紧张的书房里。
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她第二次想溜出宫。
不是为了传递消息。
只是想透一口气。
逃离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逃离他那无处不在的、温和的注视。
那目光让她心慌,让她窒息,让她心头那点自以为是的火焰变得可笑。
换上不起眼的小厮衣服,趁着黄昏交接的混乱。
她身手利落地攀上东宫最偏僻处的一段宫墙。
墙头风大,吹得她衣袂翻飞。
只要翻过去,外面就是纵横交错的市井坊巷。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发力跃下——
城西那家糖画铺的老师傅,今日进宫了。
一道温润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下方响起。
不高不低,正好能让她听清。
沈知意攀在墙头的手指猛地一紧!
心跳骤停。
她僵硬地,一点点低下头。
墙根下的石凳上,萧彻闲适地坐着。
手里拿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
他微微仰着头,目光穿过暮色,落在她脸上。
没有惊讶,没有质问。
依旧是那副温和沉静的模样。
仿佛太子妃穿着小厮衣服爬墙头,是再寻常不过的风景。
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他抬了抬手,将那个油纸包递向她。
知道你偏爱鲤鱼样式的。
特意让他多画了一个。
暮风里,带着糖浆的甜香。
丝丝缕缕,钻进她的鼻腔。
沈知意攀在冰冷的宫墙上。
目光死死锁住那个递上来的油纸包。
透过半透明的油纸,隐约能看到里面金灿灿的、鲤鱼形状的轮廓。
精致又脆弱。
像他此刻递过来的姿态。
毫无防备。
她只要一松手,就能翻过这堵墙,消失在茫茫人海。
逃离这让她日夜煎熬的谜局。
可那金灿灿的糖画,在渐浓的暮色里,固执地发着光。
像一个无声的钩子。
牢牢勾住了她翻墙的力气。
脚下冰冷的宫墙,突然变得有些……没意思。
萧彻从不多问。
关于她的不小心,她的好奇,她的偶尔失仪。
他总是温和地包容着。
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无声无息地消弭着她所有刻意的试探。
她随口抱怨一句御膳房的点心太过精致寡淡,失了江湖烟火气。
第二天,她的食盒里就多了一碟油亮喷香的麻辣牛肉干。
红艳艳的辣椒碎末,粗犷豪放的切条,带着市井肆意的辛香。
萧彻只是在她惊讶的目光里,轻描淡写地解释。
让厨子学了点新花样。
尝尝合不合口味。
她捧着那碟与东宫精致氛围格格不入的牛肉干。
指尖被那粗粝的油纸边缘硌得微疼。
辛辣的气息直冲脑门。
眼底却莫名有些发涩。
她翻看艰涩的兵书,对着复杂的阵法图皱眉。
纯粹是出于影阁探子的本能,想从这些冰冷的线条里,窥探一丝他统兵御下的思路。
或者……通敌的蛛丝马迹。
萧彻不知何时坐到了她对面。
他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兵书。
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繁复的阵图。
声音低沉和缓,如同清泉流过石上。
此阵名为‘盘蛇’,首尾相衔,主守。
若遇强攻,可在此处……
他耐心地讲解着。
条理清晰,深入浅出。
他身上淡淡的松墨气息,混合着殿内沉静的龙涎香,将她包裹。
沈知意听得入神。
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随着他的讲解,轻轻勾画着阵型变化。
直到他讲完,合上那本厚重的兵书。
抬眼看向她。
目光温煦如三月暖阳。
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煞气太重。
你不爱看,便不看了。
他将书推远了些。
语气寻常得像在拂去一粒尘埃。
沈知意看着被推开的兵书。
心头那点因窥探而起的隐秘兴奋,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取代。
甚至……夹杂着一丝微弱的、不该有的失落。
最惊心动魄的一次。
影阁派来接头的人,在深夜试图潜入东宫。
被萧彻布下的暗卫抓了个正着。
刀剑出鞘的冷冽之声,惊破了夜的宁静。
沈知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披衣赶到前庭。
只见几个穿着夜行衣的人被侍卫反剪双臂,按跪在地上。
为首的,正是影阁负责与她联络的朱雀使。
朱雀使的目光穿过夜色,与她惊惶的视线短暂交汇。
带着一丝绝望的警示。
萧彻站在廊下。
披着一件玄色大氅,神色平静无波。
侍卫统领上前低声禀报着什么。
沈知意站在几步之外,指尖冰凉。
袖中的半块令牌,沉甸甸地坠着她。
通敌的罪名尚未坐实。
她自己这暗桩的身份,恐怕就要先一步暴露了!
就在她脑中一片空白,几乎要控制不住颤抖时。
萧彻的目光看了过来。
穿过庭院里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稳稳地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怀疑。
只有一丝……安抚
他抬步,径直向她走来。
挡在她与那些被擒的影阁之人中间。
隔绝了朱雀使投向她的视线。
吵醒你了他温声问。
语气带着一丝歉意。
仿佛眼前不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夜袭擒拿。
只是不小心惊扰了她安眠的琐事。
沈知意喉咙发紧,勉强摇头。
无……无事。
萧彻垂眸,替她拢了拢肩上微乱的披风。
动作轻柔。
他侧过脸,对那肃立的侍卫统领淡淡吩咐。
不过是几个不长眼的小毛贼。
惊扰了太子妃清净。
带下去,仔细审审,看看是哪个宫里的手脚不干净。
审完了,打发出去便是。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那几个被按住的影阁中人。
语气依旧平淡。
动静小些。
别吓着她。
侍卫统领立刻领命。
沈知意悬着的心,并未因那句小毛贼而落下。
反而更加沉重。
打发出去
是灭口
还是……
几日后。
一个极其普通的午后。
沈知意正在窗下绣一幅简单的兰草图。
一个面生的小内侍低着头进来奉茶。
放下茶盏时,一个极小的蜡丸,无声无息地从他袖中滑落。
滚入她宽大的袖笼里。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沈知意指尖一颤,绣花针差点扎进指腹。
小内侍垂着眼退下。
她强作镇定,寻了个由头独自回到内室。
用指甲小心剥开蜡丸。
里面是极细的一小卷纸条。
展开。
只有一行熟悉的、属于朱雀使的潦草字迹:
人已放出。阁主令:太子府水深,慎之又慎。另:太子有言转告阁主——‘我夫人胆小,以后别在她面前动刀动枪。’
纸条无声飘落。
沈知意僵在原地。
窗外日光正好。
暖融融地洒在她身上。
她却觉得一股寒意,从四肢百骸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他不仅知道她是谁。
还知道影阁!
他甚至……直接警告了影阁之主!
那句夫人胆小,像一把裹着最柔软丝绸的匕首。
精准地刺穿了她所有自以为是的伪装和防备。
她袖中的半块令牌,此刻冰冷得像一块千年寒冰。
她心头那团原本只为任务而燃的火。
被这不动声色的、铺天盖地的暖意。
燎原般地。
烧成了别的东西。
她开始留意他。
不再是带着审视和怀疑的窥探。
而是……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关注。
她看到他为了处理积压如山的赈灾奏疏,彻夜伏案。
烛火映着他清俊的侧脸。
眼下的青影浓重。
眉头因奏疏中描述的灾情惨状而紧紧锁着。
那专注而忧心的神情,做不得假。
沈知意沉默地退了出去。
再回来时,端着一盏刚沏好的参茶。
她将茶轻轻放在他手边。
动作依旧温顺。
只是无人看见,她袖中指尖碾碎的几片安神草药,无声地融入了温热的茶汤里。
殿下,歇息片刻吧。
她轻声道。
萧彻从奏疏中抬起头。
对上她低垂的眼睫。
那目光里的疲惫似乎被她的声音拂去了一些。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苦回甘。
他微微闭了闭眼。
嗯。
他应了一声。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沈知意垂手立在一旁。
看着他将那盏茶慢慢饮尽。
心头那团火,无声地灼烧着。
烧得她眼眶有些发热。
她看到他在朝会上,被几个言官揪着一点微末小事,引经据典地弹劾。
说他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恐非社稷之福。
那些言辞锋利如刀,字字诛心。
萧彻端坐在上首。
面色平静,甚至唇角还维持着一丝惯有的温和弧度。
只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无人看见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蜷起,泛着用力的白。
沈知意坐在珠帘之后。
隔着晃动的珠影,看着他挺直的、仿佛永远压不垮的脊背。
看着他平静表象下,那一点点泄露出来的隐忍。
心头那团火,猛地蹿高了!
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愤怒。
像被侵犯了领地的母兽。
当夜。
一封没有署名、字迹潦草的信函。
被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鹞鹰。
精准地投入了御史台某位言官府邸的书房。
里面详细罗列了这位言官某位族侄在地方上强占民田、逼死人命的桩桩铁证。
字字血泪。
次日朝会。
那位昨日还慷慨激昂、唾沫横飞的言官。
脸色灰败,抖如筛糠。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被皇帝震怒地斥退。
沈知意坐在东宫的花园里。
看着小宫女新剪下的、还带着露珠的芍药。
指尖轻轻拂过娇嫩的花瓣。
听着心腹内侍低声禀报朝堂上的风云突变。
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像一只偷吃了蜜糖的猫。
带着点小得意。
又有一丝隐秘的、为那人出气的畅快。
萧彻下朝回来。
走进花园。
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重甲。
他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坐下。
拿起她放在一旁石桌上的团扇,替她轻轻扇着风。
带来一阵带着花香的微风。
今日芍药开得甚好。
他看着那瓶插花,温声道。
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异样。
仿佛朝堂上那场因他而起的风波,从未发生。
沈知意侧过头看他。
他眉宇间那点昨日被弹劾时强压下的郁色,似乎淡去了许多。
眼神清澈温和。
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他什么也没问。
没有问那封从天而降的罪证信。
也没有问朝堂上言官突然的偃旗息鼓。
他只是看着她。
目光专注而温暖。
累不累他问。
声音低沉悦耳。
沈知意心头那点小小的得意和畅快,瞬间被一股更汹涌的暖流淹没。
她摇摇头。
不累。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只继续替她轻轻打着扇。
阳光穿过花枝,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风声,花香,扇子带起的微风。
还有他近在咫尺的、平缓的呼吸。
沈知意忽然觉得,袖中那块冰冷的令牌。
似乎也没那么硌人了。
平静终究是短暂的。
北狄铁骑毫无预兆地撕毁了边境和议。
狼烟冲天而起。
战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带着血腥气,直送入京城。
朝堂震动。
主和派惶惶不可终日。
主战派慷慨激昂,却难掩眼底的忧惧。
北狄此次集结了前所未有的大军,来势汹汹。
边关数座重镇告急!
危局之下,太子萧彻请旨亲征。
皇帝沉默良久,最终,沉重地点下了头。
出征前夜。
东宫灯火通明。
甲胄、兵刃、舆图、令旗……堆满了议事的前厅。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硝石和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气息。
沈知意站在通往内室的门边。
看着萧彻一身玄色轻甲,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也添了几分平日罕见的肃杀之气。
他正与几位心腹将领低声交代着什么。
眉宇紧锁,眼神锐利如鹰。
那温润如玉的太子,此刻更像一柄即将出鞘饮血的利剑。
她心头那团火,被这战前的紧张气氛搅动得更加灼热。
带着担忧,带着不安,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即将分离的酸涩。
将领们领命退下。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
偌大的前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烛火跳跃,在冰冷的甲胄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萧彻转过身。
目光穿过晃动的烛光,落在她身上。
那眼中的锐利肃杀,如同冰雪遇暖阳,瞬间消融。
重新化为她熟悉的温润。
他朝她走来。
玄甲在走动间发出低沉而富有节奏的金属摩擦声。
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他停在她面前。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甲胄的冷硬气息,还有他身上独有的、清冽的松墨香。
沈知意仰起头。
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里。
那里面映着烛火,也映着她有些苍白的脸。
知意。
他开口。
声音有些低沉,却依旧温和。
他伸出手。
不是去碰她的脸。
而是探入自己怀中。
摸索片刻。
然后,一个冰冷、沉重、带着他体温的东西,被他取出。
不容置疑地,塞进了她微微发凉的手心。
触感坚硬、冰凉、棱角分明。
上面盘踞着猛虎的纹路,威严狰狞。
沈知意下意识低头。
掌心摊开。
一枚沉甸甸的玄铁虎符!
兵权的象征!
调动东宫六率、掌控皇城卫戍的至高信物!
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猛地一缩!
殿下!
她惊骇地抬头,声音都变了调。
这……
萧彻的手,却稳稳地覆在了她握着虎符的手上。
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带着薄茧的粗糙感。
将那冰凉的虎符,连同她颤抖的手指,一同包裹住。
东宫交给你。
他看着她惊惶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他的另一只手抬起。
指腹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替她将鬓边一缕被冷汗濡湿的发丝,别到耳后。
指尖擦过她微凉的耳廓。
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影阁的人说,他顿了顿,目光深深看进她眼底,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你擅长守城。
我信你。
轰——!
沈知意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影阁!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的身份!
她的任务!
她这三年所有的伪装、试探、小心翼翼!
在他眼里,恐怕都是一场透明的戏!
你……你何时知道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干涩得厉害。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
握着虎符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冰冷沉重的玄铁,硌得她掌心生疼。
萧彻看着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
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覆在她手上的那只手,微微收拢。
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沉稳的力量。
他唇角缓缓勾起。
那笑容在烛火下,温柔得不可思议。
像春水初融,化开了所有的冰雪。
怕什么
他反问。
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怕你心里的火太旺,烧了东宫
他轻轻摇头,目光缱绻地描摹着她惊惶的眉眼。
可我觉得……
这团火很好。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千层浪。
能照亮你想走的路。
他顿了顿。
目光更深,更沉。
像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
只是记得……
他的指尖,最后在她鬓边停留了一瞬。
带着无尽的暖意与不舍。
等我回来。
马蹄踏碎黎明的寂静。
铁甲洪流,蜿蜒如黑色的巨蟒,朝着烽烟升腾的北方迤逦而去。
沈知意站在高高的宫城角楼上。
晨风猎猎,吹得她衣袂翻飞如蝶。
她一手扶着冰冷的城垛。
一手,紧紧攥着袖中那枚沉甸甸的玄铁虎符。
棱角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神,一点点沉淀下来。
目光极力追随着大军远去的方向。
烟尘滚滚。
早已看不清那玄甲青骢的身影。
只有那支代表储君的明黄龙旗,在浩荡的队伍最前方,迎风招展。
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
袖笼里。
那半块刻着影阁的冰冷令牌,依旧贴着肌肤。
像一块甩不掉的烙印。
提醒着她的来处。
也映照着他那句沉甸甸的我信你。
沈知意缓缓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
眼底所有的惊惶、挣扎、酸涩,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所取代。
那沉静深处,是她心头那团被彻底点燃、再无退路的火焰。
她转身。
裙裾在城楼冰冷的砖石上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
传令!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晨风。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
东宫六率,皇城卫戍,即刻起,全部进入战时戒备!
没有虎符,没有本宫手令——
她微微停顿。
目光扫过闻令肃立的将领和内侍。
眼底寒芒如星。
擅动一兵一卒者。
斩!
皇城肃杀。
沈知意不再是那个温顺的太子妃。
她成了东宫真正的主心骨。
虎符在她手中,是冰冷的权柄,也是滚烫的信任。
她调兵遣将,布防皇城。
一道道指令清晰、果决,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被压抑了太久的锋锐。
东宫属官和禁军将领起初的疑虑,在她精准的点拨和不容置喙的威仪下,迅速消散。
她甚至不动声色地,调动了影阁埋藏在京城最深处的暗线。
不是为了传递情报。
而是为了守护。
守护这座城。
守护那个将后背完全交给她的男人。
影阁庞大而隐秘的情报网络,在战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北狄大军的动向、粮草补给路线、甚至将领之间的矛盾……一条条价值千金的密报,通过特殊的渠道,越过烽火连天的战场,精准地送到了前线主帅萧彻的案头。
如同在黑暗中为他点亮了一盏明灯。
战事胶着。
前线捷报频传。
太子萧彻用兵如神的名声,开始在朝野上下流传。
沈知意坐在东宫的书房里。
案头堆着前线军报和京城布防图。
烛火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她展开最新一封来自前线的密报。
熟悉的、属于萧彻的亲笔字迹。
汇报着又一次击退敌军的胜利。
字里行间,透着沉稳。
只在末尾,添了极短、极轻的一句。
京中寒否多加衣。
墨迹很新。
仿佛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
沈知意的手指,轻轻拂过那行小字。
冰冷的指尖,似乎被那无形的暖意,一点点熨帖。
她拿起笔。
蘸饱了墨。
在空白的信笺上,落下同样简洁的回音。
安好。勿念。
想了想,又添上一句。
笔尖悬停片刻。
最终落下。
等你。
墨迹在灯下晕开。
像她心湖深处,再也无法掩饰的涟漪。
北狄王帐,在太子亲率精锐的一次奇袭下,化为冲天烈焰。
北狄大汗仓皇北遁。
前线大捷!
太子凯旋!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京城每一个角落。
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巍峨的宫阙。
东宫上下,一扫数月来的紧张压抑,处处张灯结彩。
宫人们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
沈知意站在东宫正殿前宽阔的汉白玉广场上。
身后是垂首恭迎的宫人内侍。
她依旧穿着太子妃规制的华美宫装。
裙裾曳地,环佩叮当。
只是这一次。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低眉顺眼,温婉娴静地等待着。
她站得笔直。
像一杆迎风而立的翠竹。
双手甚至有些无礼地叉在了纤细的腰肢上。
下巴微微扬起。
目光灼灼地,望向宫门的方向。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
带着一种豁出去的、不管不顾的劲儿。
宫门洞开。
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宫道的寂静。
烟尘之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一马当先,疾驰而来!
玄甲染尘,风霜扑面。
却掩不住他眉宇间浴血归来的锐气,和那双依旧温润如初的眼眸。
萧彻勒马停在阶下。
翻身下马。
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利落。
他抬头。
目光穿过欢呼的人群,越过恭敬行礼的宫人。
精准地,撞上了阶上那个叉着腰、扬着下巴、眼神亮得惊人的女子。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
随即,那惊讶便化作了更深、更浓的笑意。
像春风吹过冰封的湖面。
他大步踏上汉白玉台阶。
甲胄在走动间发出铿锵的声响。
一步一步。
坚定地走向她。
走向那个不再温顺、亮出了所有棱角和火焰的沈知意。
他在她面前站定。
高大的身影带着战场归来的硝烟气息,将她完全笼罩。
沈知意仰着头。
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下的疲惫,下巴上新添的伤痕,还有甲胄缝隙里干涸的暗色血渍。
心尖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
可她的腰,叉得更直了。
下巴,扬得更高了。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光。
萧彻!
她连名带姓地喊他。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
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质问。
我骗了你整整三年!
你就不生气吗!
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
落针可闻。
所有宫人内侍都屏住了呼吸。
惊骇地看着他们那位胆大包天的太子妃。
萧彻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伸出手。
那只握惯了刀剑、此刻却依旧修长干净的手。
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温柔地,擦过她沾了些许灰尘的脸颊。
动作轻柔得像拂去一片花瓣。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
仿佛要将这三年的离别,一眼看尽。
生气过。
他终于开口。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
却依旧温和得像初春的溪流。
气你总想着跑。
他指腹的力道微微加重,带着一丝惩罚性的意味,摩挲过她细嫩的肌肤。
气你受了委屈,宁愿自己憋着,也不告诉我。
他的眼神里,带着洞悉一切的无奈和心疼。
沈知意心头猛地一酸。
叉在腰上的手,下意识地松了力道。
眼眶有些发热。
萧彻却收回了手。
探入自己怀中。
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用明黄锦缎包裹的小盒子。
递到她面前。
这个,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声音放得更柔,以后别用影阁的了。
沈知意怔怔地看着那个小盒子。
又抬眼看看他。
迟疑地伸出手。
指尖微颤地,接了过来。
锦缎的触感柔软而温暖。
她慢慢掀开盒盖。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全新的令牌。
材质非金非玉,入手温润。
色泽是温雅的月白色。
上面两个龙飞凤舞的阳刻大字,在阳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东宫**。
沈知意看着那两个字。
呼吸骤然一窒!
她猛地抬头看向萧彻。
眼中是巨大的、无法置信的震动!
萧彻迎着她震惊的目光,唇角的笑意温柔而缱绻。
用这个。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她心上。
想查什么,我陪你查。
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
天涯海角,都行。
阳光炽烈。
落在那枚崭新的、温润的令牌上。
也落在他含笑的、深情的眼眸里。
沈知意握着那枚令牌。
温润的玉质,很快就被她掌心的温度焐热。
像他给她的暖意。
源源不绝。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玄甲染尘,眉宇间是洗不尽的烽烟。
可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温润,盛满了只给她的纵容与懂得。
她心头那团被压抑了太久、煎熬了太久的火焰。
在这一刻。
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束缚。
轰然燃烧!
烧掉了她温顺的伪装。
烧掉了她所有的忐忑与不安。
她忽然笑了起来。
不是太子妃温婉含蓄的浅笑。
而是眉眼弯弯,唇角高高扬起,露出一排洁白贝齿的、毫无保留的笑容。
像冲破云层的朝阳。
灿烂得晃眼。
带着她骨子里所有的古灵精怪和野性不羁。
她笑着。
将那枚温润的东宫令牌,紧紧攥在手心。
仿佛攥住了她所有的勇气和未来。
好!
她应道。
声音清脆响亮。
带着前所未有的畅快。
这可是你说的!
往后。
东宫的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宫人们发现,太子妃娘娘依旧是那副温婉娴静的模样。
说话轻声细语,行礼一丝不苟。
只是偶尔……
当太子萧彻在书房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政务时。
太子妃会捧着一盏新沏的香茗走进去。
然后,极其自然地。
在太子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对面坐下。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规规矩矩地侍立一旁。
而是……有些放肆地。
趴在了那堆放着重要奏疏和卷宗的桌案上!
手肘支着桌面,托着腮。
另一只手里,随意地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封面写着旧账本的册子。
眼神专注。
时而蹙眉,时而恍然。
甚至偶尔,还会伸出纤细的手指,在那账册上点点戳戳,小声嘀咕着什么。
那些账本的纸页边缘,早已被翻得起了毛边。
萧彻偶尔从奏疏中抬起头。
看到的便是她趴在桌上,对着账册全神贯注的侧影。
阳光穿过窗棂,在她浓密的眼睫上跳跃。
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蝶。
他从不打扰。
只是唇边会不自觉地,漾开一个无声的、极暖的笑意。
然后,他会很自然地。
伸手将她手边那盏早已凉透的茶端走。
再将自己面前那杯温度正好的、加了蜂蜜的甜茶,轻轻推到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动作熟稔而自然。
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没有人知道。
那些被太子妃翻得起了毛边的旧账本里。
藏着的不是枯燥的数字。
而是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刀光剑影。
更没有人知道。
那曾经冰寒刺骨的刀光剑影。
早已被两个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滚烫的暖意。
一点一点。
焐成了这世间最缠绵的。
绕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