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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暗流汹涌
城西幸福里的月光,总熬不过黎明前的黑暗。它被纵横交错的晾衣绳切割得支离破碎,混着劣质洗衣粉刺鼻的柠檬香,还有隔壁永远飘着的、裹挟了廉价辣椒焦糊味的油烟,沉沉地压下来。林静缩在窗边那把嘎吱作响的竹椅里,手指捏着一叠零散钞票,捻得比剧团里捻兰花指还细致。七块、八块……十二块三毛。她闭上眼,再睁开,纸面上印着天虹教育·高三冲刺押题班(寒暑连报特惠)的红色收据,像一团灼热的炭,烫在抽屉底层,上面那个醒目的数字——两千八——像个咧开的伤口,嘲笑她的徒劳。
丈夫李建军那个灰扑扑的骨灰盒入土已经七年。那辆失控的渣土车撞碎的不止是他的身体,也是他们娘仨头顶那片勉强遮蔽风雨的天。剧团的青衣台柱县城里的小严凤英那些虚名和掌声,早被七年锅碗瓢盆、鸡毛蒜皮磨成了齑粉。现在,她是能干的林阿姨,是老实本分的林保姆。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即使被生活揉皱了眉梢,灯光下那张脸的轮廓依旧清晰秀气。腰肢收束,脖颈修长,褪了色的旧蓝布褂穿在身上,像一株被风雨打过却未折断的翠竹。但这份老天爷赏的本钱,在这底层讨生活的行当里,招来的往往是劫难。
上个月在城东周家,那场混乱的午夜惊魂又撞进脑海。周家的儿子,那个游手好闲的混世魔王,带着满身酒气摸进她床边的小隔间,汗湿油腻的手刚拽住她的睡裤边沿,滚烫的暖水瓶就朝他挥了过去。开水泼溅的灼痛、男人杀猪般的嚎叫、女主人的尖叫和随后砸在她脸上的骂词:乡下来的骚狐狸精!勾引得我儿子魂都没了!赔钱!滚出去!……那本该给俩孩子添冬衣的两千块钱工资,就这么烫没了。
林静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腕内侧一小块愈合不久、仍泛着红印的水泡痕迹。那是慌乱中溅到自己的。那点痛算什么比痛更难忍的是兜里再次空空如也的绝望,和想到儿子小凯看向成绩单时那混合着希冀与忐忑的眼睛。
她起身,走到屋角的破旧木箱前,掀开盖子。一股淡淡的樟脑味和若有似无的霉味混合着涌出。箱底,压着几件曾经的行头,一件水蓝色的长褶裙裙边磨损得厉害,另一件大红色对襟褙子的前襟,赫然打了块颜色相近却明显不搭的细格子补丁。那是去年小儿子小磊的校裤膝盖磨破,她用这布补上的。戏衣的丝光早已黯淡,针脚细密地蜿蜒其上,像一道道丑陋的疤痕,缝补着生活的千疮百孔。
就在这时,门板被咚咚不轻不重地敲响了,带着一种市侩的精明。林静心一紧,下意识盖好箱盖,迅速抹了下手。
门外站着的是如意家政的中介老赵。他微秃的脑门在楼道昏暗的声控灯下油光发亮,眼睛像算盘珠,滴溜溜把小小的出租屋和屋里的林静都扫了一遍,重点在那张脸上停留片刻,才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嘴里那股呛人的烟味儿先于话音飘了过来。
林静呐在家就好说。老赵侧身挤进来,搓着肥厚的手掌,没坐那把唯一的竹椅,斜着身子靠在不怎么牢靠的桌沿,有单好活儿,硬骨头!难啃得很!
林静没接话,递过去一杯凉白开。凉水入肚,老赵的话才连珠炮似的出来:城北,江畔华府!独栋别墅!业主姓陈,家里就一个瘫了腿的老娘——姓吴,还有个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大老板儿子,叫陈建国。这老娘邪乎!老赵撇撇嘴,仿佛亲身经历过,前前后后,走马灯似的,赶走了二十三个保姆!最长的撑了一个星期,短的进门三小时卷铺盖!刻薄刁钻,挑三拣四,脾气大得能掀翻房顶!全城的阿姨闻风丧胆!
他忽然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诱人下地狱的蛊惑:但人家出手大方!工资!给这个数!老赵伸出三根粗短手指,在林静面前晃了晃,压着嗓子补充,是市价的三倍!包吃包住,活儿嘛,也就伺候一个老太太,按理说不算重……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脸上的笑容收了,换上一种沉重的认真,干不下去,没二话。要真被那老太太折腾出什么好歹来,林静,你心里得有谱,我这小中介,可兜不住天大的窟窿,别怨我事先没讲清楚。
三倍工资……林静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瞬间又被那可怕的数字和折腾出好歹几个字冻住。小凯那张收据上的两千八仿佛在眼前疯狂跳跃。
老赵递过来一张雪白硬挺的名片。名片中央烫金的建国建材集团字样异常醒目。下面是董事长陈建国三个字和一串手机号码。名片左下角,一幅小小的四色印刷别墅照片占据了小小的位置。白色的墙体,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波光粼粼的一线江景,夕阳金色的暖调映照着精心打理的花园。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站在门前,轮廓模糊不清,只有一片与这城中村格格不入的、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系的富贵气。
城中村……江畔别墅……她的目光落在老赵裤子上那条明显的崭新压痕上,是刚才坐汽车过来才有的痕迹吧这小小的名片,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痛了林静指尖常年被洗涤剂腐蚀留下的粗糙皮肤。她那点微薄的积蓄,给不起孩子买双像样的鞋,给不了他们一个不用担忧明天的安稳。这三倍的工资,像一个挂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金苹果,闪耀着足以令她粉身碎骨的光芒。
她低头看着手中这张冰冷光滑的名片,陈建国的名字和那座冰冷的豪华别墅显得那样虚幻而不切实际。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上个月从周家离开时的场景:自己拖着破旧的行李箱,背后是那女人尖锐的诅咒:没福气的东西,克死自家男人,现在又来搅我家,活该你穷八辈子!
静丫头!老赵提高了点声音,打断她恍惚的思绪,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算计和等答案的焦急,成不成给句痛快话。那边老太太等着人伺候晚饭呢!
林静攥紧了那张名片,塑料门帘掀动带起的一股穿堂风把她额前一缕碎发吹到了汗湿的鬓角,有点痒。她伸出手指想将它别到耳后。指尖刚碰到那缕头发,指尖沾着洗碗留下的滑腻洗洁精泡沫就滑了下来,留下冰凉的触感。
就在这个呼吸都显得凝滞的时刻,走廊尽头那扇永远不关严的破木门被猛地拉开了,吱嘎声尖锐刺耳。邻居孙家寡妇那特有的、带着歇斯底里腔调的咒骂声,裹着更加浓郁刺鼻的油烟味,像毒蛇一样毫无阻碍地钻了进来,清晰地灌满了小小的房间:
……挨千刀的懒货!孩子哭哑了也不知道管管!你瞧瞧你自个儿那张脸,搽给哪个野汉子看!啊我可听人说,有些人啊——克死自己男人还不够,削尖了脑袋想往金窝里钻!仗着有几分骚样子,想伺候着伺候着就爬上人主子的床呢!呸!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老天爷长着眼呢!缺德带冒烟的东西……
最后那句缺德带冒烟的东西,尾音恶意地上扬,伴随着隔壁小孩被惊吓后骤然爆发的尖锐啼哭。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毫不留情地扎向这间小屋。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林静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绷紧的弓弦。她慢慢抬起眼皮,望向窗外。狭窄肮脏的水泥窗台上,那盆去年小凯从学校花圃捡回来的晚香玉,瘦弱的叶子在昏沉的天色里积满了泥点和斑驳的尘埃。然而,就在那污浊深处,几枚指节大小、饱含汁液的白绿色花苞,正悄无声息地、艰难地顶破包裹的苞衣,在充满恶意的喧嚣和刺鼻的油烟中,顽强地探出稚嫩而勇敢的头来,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生命力,等待着绽放。
窗台的晚香玉在污浊中奋力探出花苞,无声的倔强正等待着喷薄。林静的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名片上凸起的烫金花边,冰冷的触感让她的决心逐渐凝固。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老赵脸上,瞳仁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压下去,又有什么更坚硬的东西生长出来。
明天,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地刺破隔壁的吵闹,几点去
老赵那双市侩精明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这就对了!他胖乎乎的手掌兴奋地拍了下桌子,震得那杯凉白开晃了晃,陈总那边急得很!明天上午九点,就在小区门口!穿利索点啊!我亲自来接你!他像只得了宝的胖鼹鼠,一边堆着笑往外退,一边还不忘叮嘱。
哦,对了,他扶住门框,半个身子探进来,压低声音,那老太太……吴秀英,年轻时候可不得了,据说在七十年代的县文艺队里正经演过革命戏里的大角儿,叫、叫什么来着……哎!反正是个厉害角色!你那点唱戏的底子,他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林静放旧衣的箱子,或许……能当敲门砖
门哐当一声被带上。楼道的黑暗吞噬了老赵的身影,也吞噬了那油滑的话语。屋子里残留的廉价烟味像一团污浊的雾,呛得林静喉头发紧。她捂着嘴咳嗽了两声,走到窗边想透口气。
晚风裹挟着隔壁泼出的油腻洗碗水味、巷口垃圾堆的馊臭、以及远处飘来的烧烤浓烟,一股脑儿涌进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浑浊肮脏的空气进入肺腑,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冲淡了孙寡妇那些尖刻话语残留的芒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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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名片像一个无法忽视的印记,刺着她的眼。三倍工资。两千八。小凯越来越沉的书包。小磊因为穿着打补丁的戏服做成的校裤,被同学嬉笑后偷偷抹掉的眼泪……生活这块磨盘,早已将她碾得血肉模糊,容不得丝毫软弱。尊严那是有钱人配享的奢侈品。她如今活着的每一寸意义,都牢牢铆在两个孩子沉重的未来上。即使前方是深渊,只要有根稻草垂下,她就得爬下去抓住它。这个赌,她不得不打。
她蹲下身,重新打开那只破旧木箱,把里面的旧衣杂物小心地挪开,手指在底部摸索。指尖触到厚实的纸面,她把那张尘封多年的剧团大合照抽了出来。昏黄的灯光下,照片上褪色的红绸、高昂的头颅、夸张的舞台造型,都透着一股遥远年代的热烈与激情。水袖翻飞的年轻姑娘们脸上洋溢着光。林静的目光越过最前排自己略显青涩的脸庞,落在右后方的边缘位置。
照片有些模糊,但那个女子的神情像刀子一样锐利地刻进了时光里——她站得并不十分挺直,甚至有点微侧,眼神却笔直地刺向镜头深处。那里面没有甜美的笑意,只有一股不折不扣的、冰一样的倔强,像寒夜里的篝火残烬,在无声地燃烧,透着一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劲头。照片右下角,不知何时溅上的几点凝固发黄的油渍,像难看的疤痕,正好落在那女子的眼睑下方。油渍让那双有神的眼睛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伤了。
她久久地凝视着照片上那双倔强的眼睛,仿佛要从那凝固的时光里汲取某种早已陌生的力量。隔壁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了,孙寡妇也似乎骂累了,只传来模糊的絮叨。城中村沉入一种喧闹过后的死寂深潭。
窗外那几枚倔强探头的小小花苞在微凉夜风里轻轻颤了一下,像在无言的应和。林静把照片小心翼翼放了回去,扣紧箱盖。
第二章
铜墙铁壁
江畔华府七号的门槛,高得能绊死人。
老赵那辆二手车停在鎏金的雕花铁门外,像头误闯进水晶宫的癞皮狗。他搓着手,对着智能门禁上那冰冷的摄像头挤出一个近乎谄媚的笑:陈总哎哎!对,是我老赵!人给您带来啦!保证……
他侧身把林静往前推了半步。冰冷的铁门发出轻微嗡鸣,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那条仿佛要通向云端、由光滑白色大理石铺就的笔直甬道。视线尽头,是一座在晨光下反射着冰冷光泽的玻璃与金属混合的庞然大物。与照片上那暖调夕阳的幻象截然不同,真实的别墅冷冽、庞大,线条凌厉到没有一丝多余的温度,像一座精心打造的现代化堡垒,也像一座被遗忘在江边的巨大陵墓。扑面而来的风里带着修剪过的昂贵草坪的单调草腥味,还有某种高级空气清新剂的、刻意营造的虚假花香。林静下意识地捏紧了肩头那个褪色旅行包的带子,廉价帆布磨着她粗糙的掌心。脚上洗得发白、边缘有些开裂的旧布鞋踩在光可鉴人的石阶上,每一步都轻飘飘的,有种下一秒就会滑倒的晕眩感。她抬头看向那巨大的、能映出自己渺小倒影的玻璃幕墙,瞳孔不自觉地缩了一下。里面人影晃动,看不清真切。
推开那扇沉重得仿佛千钧的柚木内门,一股能将人瞬间冻僵的森然冷气,混合着浓烈消毒水和空气清新剂的刺鼻气味,像冰锥一样狠狠刺入鼻腔。林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富丽堂皇的玄关大得能摆下她整个出租屋,一盏繁复得令人头晕的水晶吊灯悬在头顶,流光溢彩,却没有温度。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清晰地印着她和一个局促不安倒影。一切都太亮了,亮得刺眼,亮得不像一个有人住的家,倒像是……一座极度排斥外来者的冰雪堡垒。
谁!一声尖利得像金属刮擦玻璃的声音猛地从客厅深处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戾和厌恶。
老赵脸上的肥肉一哆嗦,刚堆起的笑僵在脸上。他猫着腰往前挪了两步,小心翼翼地对着客厅的方向:吴阿姨!是我,老赵!保姆……
滚——!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力量,叫你们别来!耳朵聋了!又来一个不要脸的贱骨头!都给我滚出去!
轮椅被推得吱呀作响,撞在地毯边缘发出沉闷的咚声。
玄关与客厅的连接处,轮椅上,歪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六十八岁的吴秀英,满头稀疏的银发,用一根样式老旧的水晶发卡勉强别在耳后。一张脸是久不见阳光的病态灰白,深如沟壑的皱纹爬满脸颊和眼角,那锐利的、仿佛能剜人骨头的目光,此刻正恶狠狠地钉在林静身上,像两柄淬了毒的匕首。她身上裹着一件质地精良但明显旧了的暗紫色羊绒开衫,下身盖着厚厚的墨绿色绒毯,毯子的一角,毫无生气地垂坠下去——那本该是左腿的位置,只空荡荡地掖在毯子里。
她的右手紧攥着轮椅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凸起。左手,则抓着一个巴掌大小、颜色深沉润泽的紫砂茶壶。那小小的精致器皿,在她枯瘦如鹰爪的手中,就像一个即将被引爆的炸弹。
林静能清晰地感觉到老赵的身体在她旁边绷紧得像一块石头,几不可闻地倒抽了一口气。
吴阿姨,您消消气,消消气!老赵试图上前半步,声音抖得厉害,这是林静,人勤快,性子好,手脚也干净,您……
勤快性子好吴秀英猛地爆发出一阵干涩而尖刻的冷笑,笑声像破风箱在呼啸,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静的脸,放屁!勤快的怎么不去厂里打螺丝!怎么不去码头扛大包!跑到有钱人家里当保姆呸!她猛地啐了一口唾沫星子,目光像刷子一样在林静周身上下刮着,最终定格在她脸上,那眼神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打量老娘是残废了就没招了!又是个瞧着人模狗样,肚子里装着狐狸心思的小蹄子!盯着我儿子手里的那几个臭钱,削尖脑袋想爬我儿子的床,做梦想当我儿媳妇的贱货!滚——!
最后一个滚字炸雷般响起的同时,她那只攥着紫砂壶的手猛地扬起,拼尽全力朝着林静站的方向狠狠一掼!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炸开在死寂冰冷的空间里。紫砂小壶瞬间粉身碎骨,无数深褐色碎片像爆开的烟花,在光洁如镜的米白色地砖上疯狂溅射开去!暗红色的、凉透的残茶如同一道污秽的伤口,泼洒开来,黏腻地在地面上蔓延。
温热湿凉的液体甚至有几滴溅到了林静的小腿上,刺骨的冰冷。整个玄关的空气彻底凝固了,只有紫砂碎片在地面微微震颤的余音。巨大的水晶吊灯还在无声地倾泻着冰冷的光,将这满地狼藉映照得惨不忍睹,也将轮椅上吴秀英那张因暴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照得更加狰狞。
林静整个人像是被那声脆响钉在了原地。胸腔里那颗心在短暂的停顿后,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肋骨隐隐作痛。血液冲上脸颊,又在吴秀英那句诛心的小蹄子和想当我儿媳妇的叫骂声中瞬间褪得精光。羞辱、愤怒、本能的委屈,像翻滚的岩浆在她五脏六腑里冲撞、灼烧,几乎要冲破喉咙喷发出来。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内侧,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弥漫在舌尖。那双攥紧旅行包带子的手,指节勒得发了白。
三倍工资……小凯的补习费……那压在抽屉底层滚烫的红色收据……像是警钟一样在她脑中疯狂地撞响。不能走。她需要这笔钱。哪怕此刻被羞辱得体无完肤,哪怕尊严被狠狠踏碎在地面,和那些紫砂碎片一起混合着冰冷的残茶。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消毒水冷冽气味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像冰水兜头浇下,暂时压灭了心头的熔岩。
再睁开眼时,所有翻腾的情绪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掩盖了。她甚至没有抬手擦一下溅到腿上的茶水,只是缓慢地、有些僵硬地弯下腰,放下了肩头的旅行包。没有理会旁边已经吓懵、呆若木鸡的老赵,也没有看向轮椅上还在剧烈喘着粗气、眼神如刀的吴秀英。
她沉默地转过身,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迟缓的、被冻僵了的节奏。走向玄关一侧一个不起眼的隔断后的小储藏室。门是虚掩的。她推开门,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打扫工具。扫帚、簸箕、吸尘器、抹布、水桶……崭新锃亮,标签都还未撕掉。
沉默,是此时唯一的盔甲。她拿出扫帚和簸箕,还有一块干净的抹布。回到那片狼藉的现场,蹲下身。冰冷的碎瓷片边缘锐利,她小心地用扫帚将它们拢到簸箕里。当扫到那摊暗红色、散发着隐约茶香的污迹时,她将抹布浸在水桶里新换的清水中,拧干大半,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擦拭着。地砖的光面倒映出她低垂的眉眼,专注而麻木。清理紫砂壶的碎片并不复杂,但那些细小的颗粒藏在地砖的接缝里,需要极致的耐心。她一片、一片地清理干净,再反复拖抹,直至地面光洁如初,仿佛那场可怕的爆发从未发生。
整个过程中,时间在死寂里流淌得粘稠沉重。老赵大气不敢出,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衬衫紧紧贴在了皮肤上。他尴尬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轮椅上的吴秀英,胸膛剧烈起伏的弧度稍微平复了一些,那双毒蛇般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林静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看她蹲下时露出的一截白皙但显得瘦弱的颈子,看她熟练而沉默的清理。那目光里充满了审视、挑剔,以及一种……更深沉、更黑暗的、近乎绝望的期待——像是要在这个沉默的女人身上,找出哪怕一丝虚伪、不耐烦或者崩溃的迹象。
林静的动作没有任何犹豫或抗拒,仿佛在清理一片普通落叶。这平静的、麻木的顺从,像是一块意料之外的坚硬石头,砸在了吴秀英准备好的滔天怒火上,让她蓄积的下一轮风暴一时找不到发泄的缝隙。她的呼吸渐渐平复,但那眼神里的冰寒与刻毒丝毫未减。
当林静拿着清理工具重新放回储藏室时,吴秀英沙哑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条鞭子抽打在空气里:
去!厨房!案板上有条鱼!刮鳞!清肚!做汤!命令简洁而粗暴,没有任何称呼,别磨磨蹭蹭!装什么大小姐!
林静停下脚步,背对着她,依旧沉默地点点头,转身走向巨大的开放式厨房。
厨房的奢华远超城中村那油腻简陋的小空间。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进口厨具闪着金属的冷光,巨大的对开门冰箱发出低沉的嗡鸣。那条处理干净、放在水晶玻璃案板上的石斑鱼,在顶灯的照射下闪着鳞片死去的微光。鱼的眼睛空洞地睁着。
林静挽起袖子,露出小臂。她拿起锋利的厨房尖刀。手稳得出奇,没有一丝颤抖。刀刃刮过鱼鳞的沙沙声在空旷安静到极致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她专注处理鱼的当口,隐约的声音又从客厅方向断断续续飘来。吴秀英像是在跟谁打电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那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怨毒和恨意:
……建国!……这贱人!卷走你的钱还不够!她是要我死!要你死!要这个家彻底散掉!声音尖锐而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我的腿!……下辈子……我不会放过她!绝不……
林静切姜片的动作有不到半秒的凝滞,但随即又恢复了流畅,只有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老赵的信息碎片与这零星的咆哮在她脑中飞速拼合:建材起家的陈总…身价千万…被卷走的巨款…车祸…失腿的老母亲…刻薄刁钻…赶走二十三个保姆…以及,一个卷钱跑路的女人。
原来,这座豪宅亮如白昼的冰冷堡垒里,深藏着这样一道鲜血淋漓、永不愈合的伤疤。吴秀英那令人窒息的刻薄与暴戾,并非天生,而是一副扭曲的、被苦难活生生锻打出来的铁硬铠甲。她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每一个踏入此地的女人,与其说是拒绝保姆,不如说是在疯狂地诅咒和驱逐那个已经离开的幽灵,是在绝望地守护着她仅剩的、同样伤痕累累的儿子。
这洞悉并未带来丝毫轻松。相反,林静的心沉得如同灌了铅。给一条早已失去一切的母龙清理伤口上的脓疮她不知道需要多厚的皮才能扛住对方毒牙的撕咬。那三倍的工资,此刻在她心里被重新称量,沉重得几乎窒息。
日子在压抑到极致的低气压中如履薄冰般滑过。沉默是林静唯一的语言,也是她唯一的护盾。
吴秀英的刁难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她就像一个手持权杖、被囚禁在轮椅里的暴君,用最苛刻的标准和最刻薄的言语丈量着林静。
清蒸的鱼,必须刚好一尺半;摆盘歪了一指,一整盘滚烫的饭菜会被直接掀翻在地。林静需要立即清理,然后在冰凉的饭菜被倒进厨余垃圾桶时,听着刻薄的计算:这是东星斑!不是你的烂咸鱼!这一勺,抵你半年工钱!
汤的温度只能用指尖最敏感的皮肤去感知。送过去时烫了一丁点,你想烫死我!居心叵测!稍微凉了一丝丝,这冷的剩汤拿来打发叫花子你在喂猪吗!林静能做的,只有面无表情地将汤端回厨房加热或加凉,一遍,一遍,直到那碗汤不温不火,毫无热气也尝不出半点鲜味,才勉强过关。而她自己只能用最快的速度在厨房角落扒拉一口早已冰冷的饭菜,食不知味。
卧室是林静每天清晨需要打扫的第一个战场。这间弥漫着浓烈消毒水和淡淡药味、装饰却意外带着一种雅致的房间,床头的实木柜上,压着一幅用厚实玻璃精心装裱的泛黄照片,吸引了林静的注意。
照片上是穿着七十年代文艺兵服装的一群年轻人,背景是简陋的舞台布景。最中央,那位手持短枪、英姿飒爽的女主角,眉眼神采飞扬,眼中燃烧着理想主义的光辉。照片底部印着小小的字:《杜鹃山》,1977年县文艺队演出版。女主角的名字印在下方——柯湘饰演者:吴秀英。
林静的目光在那个年轻女子的脸上停顿了一下。舞台上的吴秀英,目光炽热,充满力量,与轮椅上那个枯瘦阴鸷的老妇判若两人。岁月,还有那场残酷的车祸,碾碎的远远不止一条腿。她屏着呼吸擦过相框的玻璃面,指尖控制着最微小的力道,生怕惊动了一个古老的、或许早已被封存的灵魂。旁边紧挨着一个双人相框,里面的吴秀英更年轻些,和一个浓眉大眼、眉眼与陈建国有几分相似的男人依偎在一起。相框旁边,放着一个空了一半的棕色药瓶。
整理衣柜时,樟脑丸浓烈的气味里,一丝若有似无、极其熟悉的、经过岁月沉淀的丝织品气息钻入林静的鼻腔。她在一个最深的隔层角落,触到了一包藏在厚重衣物里的东西。没有打开。但她指尖拂过的质感,是旧式戏服特有的锦缎和衬里。她立刻缩回手,轻轻地将衣物原样盖好。那是被深埋的、属于柯湘的尘封印记。她默默合上衣柜门,将这个秘密连同清理的衣物一起,悄然关在黑暗里。
林静将自己变成了一道无声的影子,严格按照规定的路线行走,精确到秒地执行命令,眼神始终低垂,避开那道充满审视和恶意的目光直射。她的沉默和几乎不存在的存在感,像一堵没有缝隙的墙,反而让习惯了狂风暴雨般发泄的吴秀英,那滔天的怒火失去了着力点。像拳头砸在棉花上,像咒骂落入真空,那种死寂的漠然让老太太多疑的心更加扭曲。刻薄的话语仍在喋喋不休地倾泻,但林静早已将自己裹进了一层无形的隔膜,那些毒汁喷洒其上,却无法真正渗透。
直到一个月后一个暴雨如注的黑夜。
沉闷的雷声在天际滚动,如同巨大的石碾碾过。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别墅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发出连绵不断的噼啪巨响,将整栋房子笼罩在震耳欲聋的水幕中。
后半夜,林静被一阵压抑而急促的呻吟声惊醒。声音是从吴秀英房间传来的,极低,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痛苦。这太不寻常。平日里,即便身体不适,吴秀英也会强撑着维持她暴君的姿态,绝不会发出任何示弱的声响。
林静心中一紧,瞬间清醒。她迅速翻身下床,只披了件外衣,光着脚悄无声息地来到主卧门外,侧耳倾听。呻吟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呓语,夹杂着剧烈而短促的喘息,那声音如同破损的风箱,嘶啦…嘶啦…
她小心翼翼地拧开门把手。房间里没开大灯,只有吴秀英床头一盏昏暗的睡眠灯,投下模糊的光圈。吴秀英蜷缩在巨大的床上,那条厚绒毯被她紧紧裹在身上,像一道沉重的锁链。她枯瘦的身体在毯子下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吸气声。满头凌乱的白发被汗水黏在布满沟壑的额头上、颈侧。
林静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探入毯内。指尖触碰到吴秀英的手臂皮肤,滚烫!像烧红的烙铁!她的心猛地一沉。糟了,高烧!对于一个年近古稀、又有严重基础疾病和残缺的老人而言,这绝非小事!
她俯下身,凑近吴秀英耳边,试图询问:吴阿姨您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声音尽量放得轻缓。
水……吴秀英闭着眼,嘴唇干裂翻着白皮,艰难地吐出一个音节,沙哑破碎。好冷……好热……建国……后面的话已完全变成了无意义的呜咽和破碎的哭泣。她挥舞着枯瘦的手臂,似乎想抓住什么。
林静看着床头柜上那瓶退烧药水。但此刻老人意识不清,强行喂药呛咳的风险极大。
物理降温!立刻!时间紧迫。
林静不再犹豫。她几步冲到厨房,打开冷藏室,拿出几个冷藏室专用的冰袋。随即又冲到储物间,在一个角落找到了半瓶以前陈建国留在那的高度白酒。
她打来一盆微凉的温水,拿了两条干净柔软的毛巾。回到床前,冰袋用薄毛巾包好,小心地垫在吴秀英后颈窝处,帮助快速降低颅内温度。然后用毛巾蘸了清水,拧到半干,开始一遍一遍擦拭吴秀英滚烫的额头、脸颊、颈动脉、腋窝、手心、脚心。动作迅捷却十分轻柔。
汗水很快就浸湿了毛巾。林静一遍又一遍地浸水,拧干,擦拭。水渐渐变温,她又去换了一盆凉水。包着冰袋的毛巾外层也开始沁出冰凉的水汽。她密切关注着吴秀英的反应,手下动作不停。冰袋位置的调整,擦拭重点部位的轮换。
在重复无数次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擦拭中,房间里只有吴秀英痛苦的喘息声和窗外震耳欲聋的暴雨声。精神的高度集中和重复的体力劳动交织,一种疲惫感悄然爬了上来。几乎是无意识的,林静为了稳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也为了缓解这焦灼到极致的气氛,喉咙里轻轻哼起了一段曲调。
……家住安源萍水头……
……三代挖煤做马牛……
……汗水流尽难糊口……
……地狱里度岁月……
低回温婉、字正腔圆的唱腔,带着一种深深的疲倦,在闷热潮湿的卧室里,在老人浑浊的呼吸声和窗外狂暴的雨声中,幽幽地、轻轻地流淌出来。
这首歌,是《杜鹃山》中女主角柯湘另一个核心唱段《家住安源》,唱的是一个被压迫的矿工女儿的苦难身世。
突然!
一只滚烫如同火钳的手,猝不及防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钳住了林静正在擦拭的手腕!
林静浑身剧震,所有的动作和声音戛然而止!冰袋险些从她手中滑落。
她骇然低头。
黑暗中,吴秀英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那双浑浊的眼睛不再阴鸷暴戾,此刻却像燃烧着炭火,灼灼地、直勾勾地穿透昏黄的灯影,死死地盯在林静脸上!她的喘息粗重而短促,干裂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被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惊人的力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狂野希冀:
……‘大…大…大火熊熊’……她死死抓着林静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急切地,疯狂地,几乎是乞求着,你……你会唱柯湘的‘大火熊熊’
——大火熊熊,正是《杜鹃山》中柯湘最著名、最高亢激越的核心唱段!那是反抗者的战歌!
月光!就在这一瞬,一束异常明亮、似乎积蓄了许久力量的月光,竟破开了厚重乌云的某道缝隙,猛地透过半掩的轻纱窗帘倾泻而入!如同舞台的追光,不偏不倚地打在林静低伏的半边脸上,也清晰地照亮了吴秀英那因激动和病痛而剧烈起伏的面庞。
光影交错。
林静清晰地看到,吴秀英那双浑浊、爬满皱纹的老眼里,一层浓重得化不开的水光正在疯狂汇聚、涌动,像干涸了无数年的泉眼突然被凿开了通往外界的裂缝!那不仅仅是泪水,更像某种尘封了漫长时光的灵魂碎片,正被强烈的渴望和不敢置信的颤抖疯狂搅动。
而林静自己,被那只滚烫的手死死攥着,巨大的震动让她原本冻僵麻木的心防瞬间碎裂。鼻根一阵猛烈的酸涩直冲眼眶,视野骤然变得一片模糊,滚烫的液体在月光下同样不受控制地、无声地奔涌而出。
冰冷的月光与浑浊滚烫的泪水在昏暗的病房相遇,像一道劈开混沌的惊雷。空气里只剩下两个女人粗重的呼吸,与窗外似乎永无止息的滂沱大雨。暴风雨还在屋外肆虐,但在这个房间,一个冰冷对峙的世界,被一曲无意间泄露的乡音猝然撕开了一道意想不到的、微光闪烁的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