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都叫我疯小孩,因为我的妈妈是个疯子。
那年支教的大学生差点被老光棍糟蹋,带队老师愤怒地对我们喊: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
父亲迫于压力才让我上学,我咬着牙记住老师的话。
十年后,我带着警车开进深山。
母亲腕上锁链被剪断时,我摸着她枯槁的手说:妈,人贩子全抓了。
如今我成了专打拐卖官司的律师,办公室墙上挂着母亲唯一没疯时的照片。
——每次有人问起,我都说:那是我清醒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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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藏在十万大山的褶子里,像被世界随手丢下的一粒陈年旧谷。
山太高,云太厚,路太陡,连阳光都照得迟,走得早,吝啬得很。
空气里永远浮动着一种味道:腐烂草木沤出的湿气,混合着新劈开的柴火烟,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甜得发腻的糖味。
那是村东头老光棍李瘸子熬地瓜糖的味儿,黏糊糊的,沾在喉咙里,甩都甩不掉。
我叫李里。村里人背地里都喊我疯小孩。这名字,从我记事起,就像藤蔓一样死死缠在身上。
源头,是我妈。
我妈被关在屋子最深处。那屋子是我家最破败的一角,低矮、潮湿,终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腐气。
一扇小小的、蒙着厚厚油垢和灰尘的木窗,吝啬地透进几缕光,照见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光线艰难地爬行,落在地上,只能照亮很小很小的一块地方,其余都被浓重的阴影吞噬着。
那阴影里,时常传出些声音: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毫无征兆的尖利嘶喊,能刺破人的耳膜;
更多时候,是低低的、含混不清的呓语,仿佛在跟某个看不见的鬼魂对话,说一阵,停一阵,又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傻笑,笑得人头皮发麻。
她脚腕上,套着一圈磨得发亮的铁链,另一头,深深钉死在墙角那块巨大的、布满湿滑苔藓的青石里。
铁链不长,刚好够她在那个逼仄、昏暗的角落活动几步。
那链子,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我的记忆深处。
小时候,我曾壮着胆子靠近那扇紧闭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从门板一条宽大的裂缝里偷看。
昏暗中,只能看见一个模糊佝偻的影子,在角落里窸窣地挪动,伴随着铁链拖过坑洼地面的、单调而刺耳的哗啦……哗啦……声。
那声音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我的骨头缝里。
偶尔,她会猛地扑到门缝边,那张脸猝不及防地挤在缝隙里。
枯黄、瘦削得只剩一张皮包着骨头,眼窝深陷得如同两个黑洞,里面燃烧着浑浊不清的光。
是疯狂是绝望我分不清。她会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甲又长又黑,朝门缝外徒劳地抓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非人的声响。
每一次,我都会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跌倒在地,连滚带爬地逃开。
身后,是铁链疯狂的拉扯撞击声,和她那更加凄厉、穿透屋宇的嚎叫。
村里人都说,我妈是山里的女鬼变的,生来就是疯子。
只有我爹李老根,在那些喝多了劣质苞谷烧、眼神浑浊发直的夜晚,
会对着泥墙嘟囔几句不清不楚的话:……花了老子半辈子积蓄……
从山外头带回来的……谁晓得是个疯子……生个赔钱货……
疯小孩!疯小孩!村口那几棵歪脖子老樟树下,永远聚集着一群拖着鼻涕、晒得黝黑的孩子。
只要我一出现,这带着恶意和兴奋的喊声便如同惊飞的麻雀,呼啦啦地炸开。
他们围上来,嘻嘻哈哈,像追逐一只落单的、注定要被撕碎的小兽。
土坷垃、小石子,雨点般朝我砸来。我抱着头,缩着肩膀,拼命想从他们腿缝里钻出去,逃回那个散发着霉味、却也暂时安全的家。
每一次奔逃,耳后都紧追着他们尖锐的哄笑和模仿我妈嚎叫的怪声。
疯小孩,你妈又嚎丧啦是不是想男人了
李瘸子的傻儿子石头,咧着一嘴黄牙,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永远冲在最前面。
他爹李瘸子,就是那个熬糖的,五十多岁的老光棍,眼神总像黏腻的地瓜糖,让人浑身不舒服。
他常坐在自家那间飘出甜腻怪味的土屋门口,眯缝着眼,打量路过的每一个女人,尤其是那些半大的姑娘。
他的目光像蛇信子,阴冷潮湿,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令人作呕的占有欲。
石头学着他爹的样子,脏兮兮的手总想往我身上蹭。
我爹李老根,是村里出了名的闷葫芦加窝囊废。
他个子不高,背微微佝偻着,一张脸常年被山风和愁苦刻满深深的沟壑,眉头紧锁,像是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
他对我的态度,如同对待一件碍眼又甩不掉的破旧农具。
他下地回来,身上带着浓重的汗味和泥土的腥气,疲惫地往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一瘫。
这时我若凑近,想给他倒碗水,或者只是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浑浊的眼珠便会不耐烦地一翻,
喉咙里滚出一声沉闷的、饱含厌恶的啧,然后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滚远点!看着就心烦!
他对我妈的境况,更是视若无睹。那扇锁着我妈的门,他一年到头也难得打开几次。
每次开门,只是为了扔进去几个冷硬的窝头或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
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哭嚎和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他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微弱的愧疚。
我家的日子,就像村口那条浑浊发臭、裹挟着泥沙和垃圾的小溪,日复一日,毫无希望地流淌着,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那年夏天,村子像一锅快要烧干的死水,被几颗外来的石子猛地砸开了锅。
一群大学生来了,说是支教。他们穿着干净得晃眼的白色或浅蓝色的T恤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背着巨大的旅行包,脸上带着一种与我们这里格格不入的、仿佛刚从另一个世界走出来的光亮和好奇。
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大家都叫他陈老师。
他们住进了村东头废弃已久的村小那几间破败的土坯房里。
他们的到来,像一阵清凉的风,短暂地吹散了我们头顶那令人窒息的阴霾。
我挤在村口看热闹的人群里,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踮着脚尖,贪婪地看着那些年轻鲜活的面孔。
特别是其中两个女学生,一个叫周晴,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笑起来像山涧里跳动的溪水,清亮亮的;
另一个叫刘芳,剪着齐耳短发,眼神温和安静,像秋天里沉静的湖面。
她们穿着浅色的连衣裙,裙摆在燥热的山风里轻轻飘动,像两只误入灰暗丛里、懵懂无知的纯洁蝴蝶。
她们的声音清脆悦耳,说着我听不懂但觉得无比好听的普通话,像唱歌一样。
她们蹲下来,给围着的脏兮兮的小孩发花花绿绿的糖果。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光,明亮、温暖,带着糖果的甜香,遥远得如同天上的星星,却又真切地照亮了我心底最深的角落。
我着了魔似的,每天天不亮就偷偷溜出家,跑到村小那塌了半边的土墙外,像一只躲在阴影里的小老鼠,贪婪地偷听。
隔着破败的窗户纸,里面传出的声音对我来说充满了无法抗拒的魔力。
陈老师讲的那些山外面的故事——会跑的铁盒子、能装下好多人的大鸟、还有那比山还高的房子……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钥匙,在我心里打开一扇又一扇从未想象过的门。
周晴姐姐教唱的歌谣,旋律简单又欢快,像山雀的鸣叫。
我躲在墙根的阴影里,跟着无声地哼唱,手指在粗糙的泥墙上轻轻划动,仿佛那冰冷的泥土也有了旋律的温暖。
刘芳姐姐温柔地念着课文,那些方块字在她口中仿佛有了生命。
我死死盯着窗户纸后面那模糊晃动的身影,仿佛要把她的声音、她的样子,连同那些神奇的字句,一起刻进我的骨头里。
那破败的土墙,成了我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通道,每一次偷听,都像大口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
但是这短暂的光亮,很快就被更浓重的黑暗吞噬了。
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夜,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粘稠得如同熬坏的地瓜糖。
连狗都懒得叫一声,只有无尽的虫鸣织成一张令人烦躁的网。
村小那边突然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和怒骂,刺破了死寂的夜空!
救命啊——!
放开我!滚开!
是周晴和刘芳的声音!
那声音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像被扼住喉咙的鸟儿发出的最后哀鸣。
紧接着是男生们愤怒的吼叫和混乱的桌椅碰撞声、打斗声。
我像被雷劈中,浑身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一种巨大的、本能的恐惧攫住了我,但另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却推着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朝着那片混乱的源头跌跌撞撞地跑去。
村小那几间破屋的门大敞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疯狂摇曳着,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混乱的巨大黑影。
陈老师眼镜歪斜,额头青筋暴起,正死死揪着一个男人的衣领,把他往外拖。
那男人,正是李瘸子!他敞着油腻腻的褂子,露出干瘪的胸膛,一张脸因酒精和欲望涨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嘴里喷着浓烈的酒气,
还在含糊不清地叫骂着:……装什么清高!山外的娘们儿
……老子花了钱的……
另一个黑影,是石头的舅舅王老歪,正被两个高大的男学生反拧着胳膊按在地上,像一头被制服的发狂野猪,嘴里发出不甘的嗬嗬声。
周晴和刘芳缩在墙角,紧紧抱在一起,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周晴的马尾辫散了,头发凌乱地贴在满是泪痕的脸上,浅色的连衣裙肩带被扯断了一根,露出下面刺眼的红痕。
刘芳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抽走了魂魄。
地上散落着被撕坏的课本和踩碎的粉笔头,一片狼藉。
畜生!你们这帮畜生!
陈老师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撕裂,他猛地将李瘸子掼在地上,像扔掉一袋肮脏的垃圾。
他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缩在墙角的女学生,扫过地上挣扎的人渣,最后。
他那燃烧着怒火、几乎要喷出岩浆的目光,狠狠地钉在了闻声赶来的几个村民身上——
包括我那被吵醒、睡眼惺忪地站在人群后面、像根木头似的爹李老根。
陈老师的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猛地割开了这片笼罩山村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指着我们这些懵懂无知、或者麻木不仁的孩子,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吼出来,
砸在破败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也狠狠砸进我的耳膜,直抵心脏:
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们待的地方!吃人的地方!!
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在摇曳的油灯下显得格外骇人,声音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逃出去!听清楚了吗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逃出去!
离开这里!去读书!去上学!
只有逃出去,你们才能是人!才不是被他们踩在烂泥里的牲口!
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
这八个字,
如同九天之上劈下的惊雷,裹挟着陈老师眼中燃烧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火焰,狠狠地贯入我的耳中,炸响在死寂的夜空下。
每一个音节,都像滚烫的烙铁,带着灼人的痛楚和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战栗的清醒,深深地烙印在我混乱的脑海深处。
村小的混乱最终平息了,像一块投入臭水沟的石子,短暂地激起了污浊的涟漪,又迅速被更大的麻木所吞没。
李瘸子和王老歪被闻讯赶来的老村长,一个同样干瘦、眼神浑浊的老头,象征性地呵斥了几句,
便如同驱赶两只惹了麻烦的癞皮狗一样,灰溜溜地赶回了各自的窝棚。
没有道歉,没有惩罚,仿佛那惊心动魄、差点毁掉两个女孩一生的夜晚,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扰人清梦的闹剧。
老村长叼着旱烟袋,吧嗒吧嗒地吸着,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他只是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喝多了……糊涂了……乡里乡亲的……
那轻飘飘的语调,像在谈论打碎了一只无关紧要的瓦罐。
那群大学生,像一群受惊的鸟雀,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便仓促地收拾行囊,离开了这个让他们满怀希望而来、却带着无尽恐惧和幻灭而去的山村。
我躲在村口那棵最老、虬枝盘结的大樟树后面,浓密的枝叶遮蔽着我小小的身体。
我看着他们沉默地走过坑洼不平的村路,身影在晨雾中显得单薄而仓惶。
陈老师走在最后,脚步沉重,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稀薄的雾气,朝我这个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如同山涧深潭,里面翻涌着无尽的愤怒、深沉的悲哀,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投向未来的微弱期冀。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沉重的一瞥,便包含了千言万语,无声地落在我的心上,比昨夜那声嘶力竭的呐喊更加沉重。
周晴和刘芳紧紧依偎在一起,脸色依旧苍白,她们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再也没有了初来时那种照亮山村的明媚笑容。
樟树粗糙的树皮硌着我的脸颊,冰冷的露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我却浑然不觉。
只有陈老师那最后一眼,和他昨夜那句如同用血刻下的逃出去,在我脑子里疯狂地冲撞、轰鸣,一遍又一遍,几乎要将我的头颅撕裂。
大学生走了,村子重新跌回它那令人窒息的泥潭。但有些东西,在我心里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改变了。
我像一块干涸龟裂的土地,骤然被一场狂暴的雷雨浇透,内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破土而出。
我开始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靠近任何与外面、识字有关的东西。
村会计家糊窗户的旧报纸,被人随手丢弃在泥地上的、印着模糊铅字的烟盒纸,甚至供销社墙上那几张早已褪色发黄、字迹模糊的标语……都成了我饥渴攫取的对象。
我蹲在泥地里,用手指一遍遍描摹那些弯弯曲曲的笔画,仿佛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符咒。
我偷偷溜进空无一人的、散发着霉味和灰尘的村小教室。
讲台上散落着几截粉笔头,我如获至宝地捡起来,在落满灰尘的黑板上,用尽全身力气,歪歪扭扭地写下我能记住的、陈老师教过的几个最简单的字
人、山、口。
粉笔灰簌簌落下,那稚拙的痕迹,是我无声的呐喊和挣扎。
微弱的火光,立刻引来了我爹李老根更粗暴的压制。
死丫头!又跑哪儿野去了猪草打了吗!他刚从地里回来,裤脚上沾满泥巴,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他瞥见我指甲缝里残留的粉笔灰,眼神骤然变得凶狠。
啪!一个火辣辣的耳光毫无预兆地扇在我脸上。
巨大的力道让我眼前一黑,耳朵嗡嗡作响,整个人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土灶台上,灶台上的豁口碗被震得叮当作响。
老子供你吃供你穿,是让你去发疯的!
他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拽起来,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带着浓重的劣质烟草和汗液的臭味,
学那些没用的字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跟你那疯妈一样,都是赔钱货!给老子滚去剁猪草!
头皮被扯得生疼,脸颊火烧火燎。我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死死憋着不让它掉下来。
陈老师愤怒扭曲的脸,周晴姐姐惊恐绝望的尖叫,还有那句像烙铁一样烫在心底的逃出去,
在我混乱的脑子里激烈地冲撞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屈辱和愤怒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窜起,烧掉了所有的恐惧。
我就要学!我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尖利,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就要逃出去!像陈老师说的那样!我不要像妈一样!不要像你一样烂在这里!
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像一盆滚油浇在了李老根暴怒的火上。
他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疯小孩竟敢顶撞他。
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凶光。
反了你了!小畜生!
他咆哮着,像一头发狂的野兽,随手抄起靠在墙边的、手腕粗的烧火棍,劈头盖脸就朝我砸下来!
风声呼啸,棍影带着毁灭的气息落下。我下意识地闭紧了眼,蜷缩起身体,准备迎接那撕裂皮肉的剧痛。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落下。
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哼。
我惊愕地睁开眼。只见我爹李老根举着烧火棍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他脸上交织着震惊、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口。
门口,站着老村长。他依旧叼着那根油亮的旱烟袋,烟雾缭绕,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
他那只枯瘦得像老树根的手,正牢牢地抓着我爹李老根的手腕,阻止了那根即将落下的烧火棍。
老村长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显示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老根,老村长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长期发号施令形成的、不容置疑的沙哑,闹啥呢打娃子能顶个屁用
李老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老村长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老村长松开手,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目光转向蜷缩在灶台边、浑身发抖的我,那目光像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我身上。
女娃子嘛,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识俩字儿,也不是啥坏事。省得以后到了婆家,连个条子都看不懂,
让人笑话咱山里人。
他顿了顿,烟锅在门框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再说,上头……咳咳……现在不是也讲那个啥……扫盲嘛。
村小那破屋子,空着也是空着,让娃子们去认认字儿,总比满山乱跑强。
他的语气平淡无奇,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琐事,甚至带着点施舍的意味。
但话里话外,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不容抗拒。
李老根的脸色由愤怒的涨红转为难堪的铁青,最后变成一种死灰般的颓丧。
他握着烧火棍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棍子哐当一声掉在泥地上。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样,佝偻着背,闷头蹲到了墙角,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浓重的烟雾笼罩着他,看不清表情。
一场风暴,就这样在老村长几句轻飘飘的话语中,诡异地平息了。
没有道理可讲,没有尊严可言,仅仅是因为某种更强大的、隐形的力量介入,风向就变了。
我靠着冰冷的灶台,劫后余生般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
脸颊还火辣辣地疼,但心底那簇被陈老师点燃、几乎被我爹的棍棒打灭的火苗,却在这屈辱的间隙里,顽强地、更加炽烈地燃烧起来。
我抬起头,望向门外那片被群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逃出去!
这三个字,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呐喊,第一次有了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和屈辱的实感。
它成了我活下去唯一的念想,唯一的光。
村小那扇破败的、吱呀作响的木门,终于对我敞开了。
虽然它依旧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虽然所谓的学校,
不过是在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里,由同样半文盲的老村长兼任老师,用他那浓重得化不开的方言土话,教我们勉强认识几个最基础的方块字。
他讲得磕磕巴巴,常常自己都念错,下面的孩子更是听得一头雾水,哈欠连天。但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成了那个最沉默、也最贪婪的学生。坐在用土坯垒成的、凹凸不平的课桌后,
我挺直了瘦小的脊背,眼睛死死盯着老村长在黑板上写下的每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像饥饿的野兽盯着鲜肉。
我的手指在粗糙的泥桌面上,一遍遍、不知疲倦地跟着描摹。
没有纸,没有笔,我就用捡来的炭条,在自家院子的泥地上写;用树枝,在溪边松软的沙地上划;
甚至在给猪剁草、烧火的间隙,我的指尖也会无意识地在布满灰尘的地面、在冰冷的灶台上,一遍遍重复那些字的笔画。
李里,你魔怔了
一起上学的村西头胖丫,看着我蹲在泥地里用炭条画得满手乌黑,撇着嘴嘟囔,
认这仨瓜俩枣的字,能当钱花还不如多挖点野菜喂鸡实在。
我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握着那截炭条,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胖丫不懂。这些字,每一个都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是我用来垫脚、用来垒砌通往外面世界的阶梯。
陈老师愤怒的脸,周晴姐姐惊恐的尖叫,母亲脚腕上那圈冰冷的铁链,还有爹那随时可能落下的烧火棍……
这些画面在我脑海里轮番闪现,每一次都像鞭子抽打着我,让我不敢有丝毫懈怠。
家里的日子依旧艰难。爹对我上学的事,始终阴沉着脸,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
每次看到我背着那个用破布片缝成的、装着一两本残破旧书的书包出门,他喉咙里就会滚出一声沉闷的、饱含厌弃的哼,眼神像刀子一样剜过来。
家里的活计一点没少,反而似乎更多了。
天不亮就要起来剁猪草、喂鸡、扫院子,然后匆匆扒几口冷饭跑去村小。
放学回来,等待我的永远是堆成小山的脏衣服、等着挑满的水缸、还有永远也拾掇不完的柴禾。
我的手掌很快磨出了和年龄不相称的硬茧,手臂上常常带着被柴枝划破的、或被爹无意或许是有意推搡时撞在桌角留下的青紫。
但我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扛着。所有的委屈、疲惫、疼痛,都被我死死地压在心里,熔炼成支撑我继续走下去的燃料。
夜深人静,当爹沉重的鼾声响起,当母亲那屋令人心悸的铁链声也渐渐平息,我会偷偷爬起来,
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或者灶膛里那一点将熄未熄的微弱余烬的光,
翻开那本卷了边、沾满污渍的旧课本。手指抚过那些模糊的字迹,一遍遍在心里默念。
冰凉的月光照在我脸上,也照进我眼底深处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时间,像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溪,裹挟着泥沙和艰辛,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靠着近乎自虐的刻苦和那么一点点可怜的运气。
村里唯一出过山、在镇上念过几年初中的远房堂叔,偶尔回来探亲,会把他用过的旧课本、旧作业本塞给我——我竟然磕磕绊绊地读完了小学。
当老村长用他那浓重的口音,含糊地宣布我可以去山外的镇子试试考中学时,我爹李老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瞬间黑得像锅底。
啥去镇上念书他猛地摔下手里正在编的竹筐,篾片散落一地,
那得花多少钱!你当老子是开钱庄的供你认几个字已经是菩萨开眼了,还想上天!
他暴跳如雷,唾沫横飞,细数着家里的艰难: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母亲的药不能断,屋顶漏雨要修……
每一句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向我那点微弱的希望。
他甚至翻出旧账,指着母亲那屋的方向,恶狠狠地说:看看!那就是不认命的下场!你个小女娃,念那么多书有啥用
到头来还不是要嫁人,给别人家生娃!趁早死了这条心,在家好好干活!
希望,像狂风中的残烛,眼看就要熄灭。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那扇破旧的院门被轻轻推开了。
老村长再次出现在门口,依旧叼着他那根不离手的旱烟袋。
他慢悠悠地踱进来,看也没看暴怒的李老根,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依旧浑浊,却似乎比平日多了点难以捉摸的东西。
老根啊,他吧嗒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声音显得飘忽,
吵吵啥女娃子能念到这份上,是咱村的造化。
他顿了顿,烟锅在门槛上磕了磕,
镇上中学的赵校长,前些日子碰上了,还问起咱村有没有能读书的苗子。
说是有个啥……啥‘春蕾’计划专门帮女娃子上学的。
听说考上去了,学费能免掉不少,还有补助……
他的话像带着魔力,我爹李老根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了,像一尊骤然冷却的泥塑。
他浑浊的眼珠飞快地转动着,似乎在急速地权衡利弊。
免除学费补助这几个字眼,像钩子一样,精准地钩住了他心底最在意的东西。
老村长不再多说,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出了院子,留下满屋呛人的烟味和死一般的寂静。
我爹蹲在墙角,闷头抽着旱烟。劣质烟草辛辣刺鼻的烟雾一团团升起,笼罩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用沉默否决一切。
终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沉闷、极其不情愿的咕哝,像老旧门轴发出的呻吟:
……考得上……就去。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考不上,就趁早回来嫁人,别给老子丢人现眼!
没有鼓励,没有期待,只有冰冷的交易和最后通牒。
但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巨大的狂喜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冲得我头晕目眩。
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制住几乎要冲出口的呜咽。
我考上了。以全镇第一的成绩。
那张薄薄的、印着红章的录取通知书被我紧紧攥在手里,汗水浸湿了纸的边缘。它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钧。
这是我用无数个在月光下、灶火旁苦读的夜晚,用无数道伤痕和屈辱换来的通行证,是我通往逃出去的第一道窄门。
离开家的那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下着细密的、冰冷的雨丝。
空气湿冷粘腻。我背上一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同样打着补丁的换洗衣裳,一套堂叔送的旧被褥卷,还有几本视若珍宝的旧书。
这就是我的全部行囊。
爹蹲在门槛上,依旧吧嗒着旱烟,烟雾混在雨雾里,模糊了他面无表情的脸。
他没有起身,没有叮嘱,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出门去打一筐猪草,而不是走向一个可能永远改变命运的地方。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我整个童年的院子。
破败的土屋,泥泞的院子,还有那扇永远紧闭、传出铁链拖曳声的木门……母亲就在那门后。
一种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心脏。妈,我走了。我在心里无声地说,等我回来。
我转过身,不再回头。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浇不灭心中那团燃烧了多年的火焰。
脚下的山路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像踩在粘稠的沼泽里,异常艰难。
但我走得异常坚定。陈老师愤怒的呐喊在我耳边回响,母亲脚腕上铁链的冰冷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
爹那厌弃的眼神如芒在背……所有的屈辱、恐惧、不甘,都化作了推动我前行的力量。
山路漫长,雨幕重重,但我知道,只要走下去,就能离那个逃出去的梦更近一点。
镇上的中学,对我来说是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高大的围墙,明亮的玻璃窗,水泥铺就的操场,还有穿着整齐校服、说着流利普通话的同学……
一切都让我感到眩晕和格格不入。我像个闯入瓷器店的野人,笨拙而惶恐。
贫穷是刻在我身上最显眼的烙印。我的帆布包、打着补丁的衣服、黝黑的皮肤、拘谨畏缩的神态,都成了那些城里孩子或明或暗嘲笑的靶子。
哟,山沟沟里来的吧身上什么味儿啊
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女生捏着鼻子,夸张地扇着风,引来周围一片哄笑。
喂,疯小孩,听说你妈真是疯子是不是遗传啊
课间休息,总有几个男生故意凑过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着刺耳的话,眼神里满是鄙夷和猎奇。
每一句嘲讽,都像冰冷的针扎在心上。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沉默。
不能还口,不能退缩。这里,是我唯一的战场。
我像一块掉进深海的石头,沉默地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疯狂地投入到学习中去。
教室熄灯后,我就跑到走廊尽头那盏昏黄的路灯下,裹紧单薄的旧外套,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书、做题。
冻得手脚麻木,就用嘴哈几口热气搓一搓。
饥饿是常态,学校食堂最便宜的清水煮白菜和糙米饭是主食,偶尔能打一份带点油星的菜汤,就是无上的美味。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我比同龄人更加瘦小,脸色总是带着菜黄。
但我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幽幽的火焰。
那些复杂的公式、拗口的古文、陌生的英语单词……成了我抵御寒冷、饥饿和屈辱的唯一盔甲。
我的成绩,像一株在贫瘠石缝里挣扎生长的野草,以一种近乎悲壮的速度向上攀升。
每一次考试,我的名字都牢牢钉在榜首的位置。那些嘲讽的声音渐渐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惊讶和疏离的沉默。
老师们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怜悯,慢慢转变为由衷的赞赏和期待。
班主任张老师,一位慈祥的中年女教师,常常在晚自习后,把办公室的钥匙悄悄塞给我:李里,天冷了,在教室里看吧,暖和点。
有时,还会在我桌上放上一个还温热的煮鸡蛋,或者一个夹着咸菜的白面馒头。这些微不足道的温暖,在那些冰冷刺骨的夜晚,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意志。
三年初中,在无数个与饥饿、寒冷、孤独、自卑搏斗的日夜中熬了过去。
我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了省城最好的重点高中。通知书寄到镇上那天,整个学校都轰动了。
张老师激动地拍着我的肩膀,眼眶发红:好孩子!好样的!老师就知道你能行!
巨大的喜悦像浪潮般将我淹没,但随即,冰冷的现实又如潮水般退去,露出狰狞的礁石。
省城!那是一个遥远得如同神话传说的地方。学费、路费、生活费……每一笔都是天文数字。
我爹李老根想都不用想。捧着那张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我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绝望。
难道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最终还是要被贫穷这根冰冷的铁链锁死在这片大山里
就在我站在人生的悬崖边,看着脚下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时,一只手,带着意想不到的温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陈老师。
那个曾在无数个深夜里支撑着我的名字的主人,此刻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
岁月在他眼角刻下了细纹,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静。他显然已经从张老师那里知道了一切。
李里他微笑着,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还记得我吗
我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点头,眼泪汹涌而出。
好孩子,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别担心。省城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有社会资助项目,专门帮助像你这样品学兼优但家庭困难的学生。学费、生活费,都会解决的。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张去省城的火车票,还有几张崭新的百元钞票。
拿着,这是路费和第一个月的生活费。到了省城,会有人接应你。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严肃,像当年在破败村小里一样,
李里,记住,走出去,不是为了逃离过去。
是为了有力量,去面对它,甚至……去改变它。这条路很难,但老师相信你!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单调而有力的轰鸣,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从熟悉的丘陵逐渐变为开阔的平原,最后是李立的高楼、宽阔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人群。
省城像一头巨大的、充满活力的怪兽,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的眼帘。
我紧紧贴着冰冷的车窗玻璃,贪婪地看着外面那个陌生而繁华的世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陈老师临别时那番沉重的话语,在我耳边反复回响。改变它……这三个字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我的心。
高中三年,大学生活……日子依旧清苦,但我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更拼命地打工。
餐馆洗盘子,寒冬腊月手指冻得像胡萝卜;商场发传单,一站就是一天,腿脚肿胀;
给小学生做家教,常常备课到深夜……每一分钱都浸透着汗水。
我依旧沉默寡言,与周围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格格不入,但眼底深处那簇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坚定。
我知道,我为之奋斗的目标,早已超越了简单的逃离。
大学,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法律专业。当我在志愿书上郑重写下法学两个字时,手微微颤抖着。
冰冷的法条,复杂的案例,枯燥的理论……这些在别人看来艰深晦涩的东西,在我眼中却闪烁着神圣而锐利的光芒。
它们是武器,是我淬炼多年,准备用来斩断那根锁链的利刃!
每一次翻阅厚厚的法典,每一次在模拟法庭上唇枪舌剑,每一次听到关于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例讨论……
母亲脚腕上那圈磨得发亮的铁链,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哗啦……哗啦……的拖曳声,仿佛就在耳边,提醒着我,鞭策着我。
十年。整整十年。我从那个躲在樟树后偷看大学生的疯小孩,变成了穿着笔挺西装、眼神锐利、胸前别着闪亮律师徽章的李里律师。
镜子里的人,眉宇间沉淀着风霜磨砺出的坚毅,眼神冷静得像深潭寒水,只有最深处,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
我站在省公安厅刑侦总队副队长张伟的办公桌前。
他是当年处理过一起跨省拐卖大案的老刑警,经验丰富,眼神锐利如鹰。我将厚厚一摞材料轻轻推到他面前。
那不仅仅是打印好的文件,更是我十年卧薪尝胆、用尽一切合法手段收集到的证据链:村里老辈人含糊其辞的录音、当年李瘸子酒后失言提到进货渠道的片段、
王老歪早年出山打工时同伙的模糊指认、还有一份份经过反复推敲、逻辑严密的案情分析报告……
张队长,我的声音平稳,没有刻意煽情,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
云岭县青山坳,一个盘踞了近三十年的拐卖妇女犯罪团伙。这是所有材料。
张伟拿起材料,快速翻阅着。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他越看,眉头锁得越紧,脸色也越发凝重。当他翻到一份泛黄的、由当年那位老村长在某种特殊情况下被迫留下的、含糊承认村里接收过外面来的女人的旧笔录复印件时,他的手停顿了。
他抬起头,那双看惯罪恶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震惊和一种深沉的愤怒。
李律师,他放下材料,声音低沉而严肃,
你……确定要这么做那是你的家乡,你的……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亲人可能牵涉其中。
他指的是我爹李老根,虽然证据指向他更多是知情者和沉默的帮凶,而非核心成员。
亲人
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我的心脏。
我眼前闪过我爹那永远阴沉厌弃的脸,闪过他挥起的烧火棍,闪过他默许母亲被锁在黑暗里的麻木。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迎上张伟锐利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法律面前,没有乡情,没有私心。我只要公道,为我母亲,也为所有被锁链困住的人。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淬火的钢铁,冰冷而坚硬,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在安静的办公室里铮然作响。
张伟凝视着我,那双阅尽人间罪恶的眼睛里,震惊和疑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敬佩和了然。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猛地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声音斩钉截铁:
通知下去,一队、三队、技术科,紧急集合!目标,云岭县青山坳!跨省特大拐卖妇女案,收网!
警笛凄厉的嘶鸣撕裂了青山坳死水般的沉寂。
几辆蓝白相间的警车,还有几辆没有任何标识、但车窗玻璃厚重得异乎寻常的黑色越野车,
像一把把出鞘的利刃,碾过村口那条坑洼泥泞、承载了我童年无数奔逃足迹的土路,卷起漫天黄尘,悍然刺入这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车轮粗暴地碾压过熟悉的泥泞,扬起呛人的尘土。
车窗紧闭,隔绝了外面骤然爆发的、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般的惊恐喧嚣。
狗吠声疯狂地此起彼伏,带着末日般的惶急。
村民的惊呼、哭喊、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像沸水一样炸开:警察!是警察!快跑啊!
天杀的,出什么事了!纷乱的脚步声在车外仓皇奔逃。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目光穿透前挡风玻璃上飞扬的尘土,死死锁定那个越来越近的、破败的院落——我曾经的家。
十年了,土墙似乎更歪斜了,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像癞痢头。
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枣树,依旧顽强地伸展着枯瘦的枝桠。
车子一个急刹,轮胎在泥地上擦出刺耳的声响,稳稳地停在院门口。
张伟推开车门,动作干净利落,声音沉稳有力:按计划,行动!
全副武装的刑警队员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涌出车门,训练有素地散开,控制住各个出入口,枪口闪着幽冷的光。
我推开车门,双脚踩在故乡熟悉的、带着牲畜粪便和腐烂植物气息的泥地上。
一股混合着陈年恐惧、深入骨髓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
但我只是微微停顿了不到半秒,便迈开脚步,鞋跟深深陷入湿软的泥土,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印记。
我径直走向那扇紧闭的、我曾在门缝里偷看母亲的房门。
院门口,我爹李老根像被雷劈中一样僵在原地。
他手里还拿着喂猪的破瓢,浑浊的眼珠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暴突出来,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面目全非的恶鬼。
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脸上的皱纹扭曲得如同沟壑纵横的荒原,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几个警察已经围住了他,他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被粗暴地架起,铐上了冰冷的手铐。那金属的咔嚓声,清脆得刺耳。
我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力,都凝聚在那扇紧闭的木门上。
钥匙插入锁孔,生涩地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恶臭——
那是经年累月的排泄物、霉烂食物和绝望气息混合成的味道——如同实质的拳头,猛地砸了出来,熏得人眼前发黑。
我屏住呼吸,一步跨了进去。
昏暗的光线从狭小的、布满污垢的窗户艰难地透进来,勉强勾勒出角落里那个佝偻的轮廓。我的母亲。
她蜷缩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布烂絮中,像一只被遗弃的、干瘪的虾米。
听到动静,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疯狂转动,写满了野兽般的惊惧。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脚腕上那圈磨得发亮的铁链被扯动,发出那熟悉得令我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哗啦……哗啦……声。
十年了。这声音,从未有一刻真正离开过我的噩梦。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世界褪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只剩下那单调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生锈的锯子,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母亲浑浊眼中那非人的恐惧,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一个年轻的刑警队员,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看到屋内的景象,尤其是母亲脚腕上那圈触目惊心的铁链时,眼中瞬间燃起了熊熊怒火。
他骂了一声粗话,一个箭步冲上前,从腰间拔出一把强光手电和一把特制的液压钳。
大娘,别怕!我们是警察!来救你的!
他大声喊道,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强光手电刺眼的白光猛地打在母亲脸上。
啊——!母亲发出一声凄厉得非人的尖叫,像被滚油烫到,猛地用枯瘦如柴的手臂死死抱住头,整个人蜷缩得更紧,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
铁链被她疯狂地拉扯着,发出更加急促、更加刺耳的撞击声,仿佛垂死的挣扎。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我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按住那个年轻队员举着强光手电的手臂,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
关掉!快关掉!
我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失控的颤抖和命令,
别照她眼睛!她受不了光!
年轻队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和愧疚,赶紧关掉了手电。
刺眼的白光消失了,屋里重新陷入昏暗,只有门外透进来的天光。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靠近那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身影,每一步都轻得像踩在棉花上。
我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缓缓蹲下,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不再带有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妈……我开口,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不成调。
这个字,在我喉咙里滚动了十几年,此刻终于艰涩地吐了出来。
我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她那只紧紧抱着头的、枯瘦如柴的手背。
她的皮肤冰冷、粗糙,像老树的枯皮。在我指尖触碰到她的瞬间,
她猛地一颤,像是被烙铁烫到,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身体本能地想要向后缩。
但她身后已是冰冷的墙角,无处可退。她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睛,
透过凌乱如枯草般灰白花白的头发缝隙,死死地、充满惊惧和困惑地盯着我。
妈……我又唤了一声,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哽咽,
是我……里里……你的里里……回来了……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
她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陌生得让人心碎,里面只有无边的恐惧和茫然,没有任何一丝属于母亲的温情或记忆。
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彻底停滞了,只留下疯狂和空洞。
我的呼唤,我的眼泪,对她而言,似乎只是来自另一个陌生世界的、毫无意义的噪音。
巨大的悲恸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强忍着几乎要崩溃的情绪,颤抖的手没有退缩,反而更加坚定地、轻轻地覆盖在她冰冷的手背上。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试图将她的手从她紧抱着的头上挪开。
她的身体依旧僵硬,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但没有再激烈地反抗。
也许是我的眼泪,也许是我声音里那无法作伪的悲恸,触动了她意识深处某个早已被遗忘的角落
她的目光依旧茫然,但那股野兽般的惊惧似乎稍稍退去了一丝。
我抬起头,看向那个拿着液压钳、屏息凝神等待的年轻刑警。
他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上前,动作极其轻柔地找到铁链连接脚铐的薄弱处。
冰冷的钢铁钳口,稳稳地咬合上去。
咔嚓!
一声短促、清脆、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的金属断裂声,骤然响起!
如同惊雷,炸裂在这间囚禁了数十年光阴的黑暗牢笼里!
那圈禁锢了她大半生、磨得发亮、浸透了血泪的铁链,应声而断!
断裂的链环颓然垂落,砸在潮湿冰冷的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如同一个沉重时代的终结。
母亲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一股无形的电流击中。
她那双空洞浑浊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聚焦,不再是茫然地盯着虚无。
而是难以置信地、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下转动,死死地钉在了自己那只终于获得自由的脚腕上。
那里,被铁链磨出的、一圈深可见骨的、暗红色凸起的厚厚老茧,丑陋地盘踞着,像一道永不磨灭的耻辱烙印。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道丑陋的疤痕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它。
枯瘦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触碰着那圈皮肉。
冰凉的、粗糙的皮肤触感。没有铁链。真的……没有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昏暗的光线下,她佝偻的身影定格成一个无声的剪影。
浑浊的眼底深处,那片仿佛冻结了数十年的、死寂的冰湖,骤然间,掀起了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那不是清醒的认知,更像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枷锁脱落的茫然反应。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得几乎听不清的、如同叹息般的音节:……嗬……
就在这时,屋外院子里,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哭喊声猛地爆发出来,像决堤的洪水,冲破了短暂的死寂。
李瘸子抓到了!
还有王老歪!那个挨千刀的!
老拐子!人贩子!不得好死啊!
愤怒的咒骂声、被拖拽的挣扎声、手铐清脆的撞击声、警察严厉的呵斥声……
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汹涌地灌入这间刚刚被斩断锁链的囚室。
母亲的身体,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喧嚣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像一片被狂风吹打的枯叶。她那刚刚触碰到自己脚腕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
但下一秒,她那茫然的目光,却像被外面的声浪牵引着,第一次,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懵懂而巨大的困惑,越过我的肩膀,投向门外那片骤然被打破死寂的光亮之中。
就在她目光投向门外的瞬间,我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俯下身,双臂张开,
带着积攒的所有思念、痛苦和渴望,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的脸颊贴着她枯槁冰冷、布满污垢的脸颊,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我们相贴的皮肤。
我的嘴唇贴在她耳边,用尽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带着泪,带着斩断枷锁的决绝:
妈!别怕!都抓起来了!抓起来了!
那些害你的人贩子……一个都跑不了!全抓起来了!!
我的声音嘶哑哽咽,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一切混沌的力量。
被我紧紧抱住的、僵硬如枯木般的身体,似乎在这竭尽全力的拥抱和泣血的宣告中,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软化了一丝丝。
她那茫然投向门外的目光,似乎微微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落回了我的脸上。
浑浊的眼底,那片死寂的冰湖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
闪烁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却又真实存在过。
哗啦……
断裂的铁链残余部分,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无力地垂落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轻响。
这声音,彻底淹没在屋外鼎沸的人声和正义的喧嚣里。
尘埃落定。青山坳那层包裹着罪恶的淳朴外衣,被彻底撕开。
李瘸子、王老歪,还有几个当年参与拐卖、运送的老混蛋,连同镇上那个隐秘的中转站老板,一个都没跑掉,被冰冷的镣铐锁住,塞进了警车。
村里几个当年知情不报、甚至参与分钱的老人,也被带走调查。
我爹李老根,作为直接购买者和长期的囚禁者,罪责难逃。
他被押上警车时,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剜着我,里面翻涌着刻骨的怨毒、巨大的恐惧,还有一丝我无法解读的、如同深渊般的绝望。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咒骂什么,但最终只发出几声模糊的嗬嗬声,像垂死的野兽。
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十年饮冰,热血未凉。此刻,我的血却是冷的。
那些怨毒,如同投向坚冰的石子,激不起一丝涟漪。
我看着他被推搡着塞进警车,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那张扭曲的脸。
那一刻,心头缠绕了二十年的、名为父亲的沉重枷锁,仿佛也咔嚓一声,应声断裂。
没有解脱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尘埃落定后的空旷。
母亲被紧急送往省城最好的医院。
诊断结果冰冷而残酷: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伴随长期的营养不良、
多器官功能衰退和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她像一株被彻底摧残的植物,早已失去了在阳光下正常生长的可能。
医院为她安排了最好的精神科病房,安静、整洁、明亮,有专业的医护人员二十四小时看护。
她脚腕上那道深褐色的环形疤痕,在洁白的床单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
我坐在她的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毛巾擦拭她枯瘦的手。
她的眼神大部分时间依旧空洞,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早已飘离了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
偶尔,窗外飞过一只鸟,或者护士推着药品车走过走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的眼珠会极其缓慢地转动一下,流露出孩童般的茫然和无措。
只有在极少数、没有任何征兆的瞬间,她会突然陷入剧烈的惊恐,身体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床单,仿佛又回到了那间黑暗的囚室,听到了铁链的声响。
每当这时,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我放下毛巾,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声呢喃:妈,别怕,没事了,
没事了……里里在呢……你看,没有链子了……再也不会有了……
我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试图拂去她灵魂深处根植的恐惧。
渐渐地,那剧烈的颤抖会平息下来,她又会恢复那种令人心碎的茫然。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洁白的床单上投下温暖的光栅。
我像往常一样,用勺子舀起温度刚好的小米粥,凑到她嘴边。
她的嘴唇本能地微微张开,顺从地咽下。喂了几口,我放下碗,拿起一个红润的苹果,用小刀仔细地削皮。
苹果清甜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削好皮,我切下一小块,递到她嘴边。
她茫然地看着那块晶莹的果肉,没有张嘴。
几秒钟后,她那只枯瘦的手却突然抬了起来,不是去接苹果,而是以极快的速度,猛地抓向床头柜上放着的一个护士留下的白面馒头!
那馒头已经放了一夜,表皮有些发干发硬。
她的动作快得出乎意料,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刻入骨髓的本能。
她抓起那个冷硬的馒头,像护住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死死地攥在手里,藏向自己身后,
同时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睛,惊恐又警惕地看向我,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身体再次绷紧,做出防御的姿态。
我的动作僵在半空,那块削好的苹果停在指尖。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她藏起的不是馒头,是她几十年被囚禁、被饥饿折磨的恐怖记忆!
那根深蒂固的恐惧,早已超越了理智,成为了身体的条件反射。
即使在这安全的、食物充足的病房里,她潜意识里最深的恐惧,依旧是——饥饿,以及随时可能失去食物的威胁。
泪水无声地滑落。我慢慢放下苹果,没有试图去抢那个馒头,也没有再喂她。
我只是伸出手,更加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她花白凌乱的头发,任由她像受惊的小兽般死死护着那个冰冷的馒头。
阳光温暖地洒在我们身上,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她紧张的、细微的喘息声。
日子,就在这漫长的、无声的陪伴和对抗那无处不在的恐惧中,一天天流逝。母亲的情况时好时坏,清醒如同天边偶尔闪现的流星,短暂而珍贵。
我知道,那根锁链虽然在脚腕上断裂了,但要斩断她灵魂深处那根无形的枷锁,或许需要一生的时间,或许永远也无法彻底斩断。
但我不会再让她独自面对黑暗。
我的律师事务所坐落在市中心一栋现代写字楼的高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都市永不停歇的车水马龙。
室内装修简约而专业,巨大的书柜占据了一整面墙,里面塞满了厚重的法律典籍和卷宗。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和纸张油墨的味道。
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张被精心放大的黑白照片。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泛黄。画面中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衫,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
她站在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上,微微侧着头,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羞涩却无比纯净的笑容。
阳光洒在她脸上,照亮了她清澈的眼眸和嘴角那抹温柔的弧度。
那是母亲被拐卖到青山坳之前,在她遥远的故乡,由她唯一的亲人——早已过世的姥姥——用借来的老式相机拍下的。
这是母亲漫长灰暗人生中,唯一被定格的、没有被疯狂和苦难侵蚀的瞬间。
照片里的她,眼神干净得像山涧清泉,笑容里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美得惊心动魄,也痛得刻骨铭心。
李律师,这是‘宝贝回家’公益组织转过来的新案子,资料刚传真过来,比较急。
助理小杨将一份还带着机器余温的文件放在我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我点点头,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卷宗,拿起那份文件。
目光扫过首页,心便猛地一沉。又是一个被拐超过二十年的妇女,家属辗转多年,耗尽家财,终于锁定了一个极其偏僻、民风彪悍的山村。
家属的求助信字字泣血,附着的寻人启事上,一张同样年轻、同样带着羞涩笑容的女孩照片,刺痛着我的眼睛。
联系家属,约明天上午见面。
同时,帮我联系一下打拐办的张警官和‘宝贝回家’的负责人王老师,我们需要尽快开个协调会。
我的声音冷静而清晰,迅速做出安排。
好的,李律师。小杨快速记录着。
她正要转身出去,目光无意间掠过墙上那张巨大的黑白照片,脚步微微顿住。
她来事务所时间不算长,但那张照片实在太引人注目。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李律师,墙上那张照片……是您母亲年轻时候吗
她……真美。她现在……话没说完,她似乎意识到可能触及了什么,有些不安地停住了。
我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照片中母亲那张纯净如初的笑脸。
阳光透过百叶窗,正好有几缕落在相框上,仿佛为那张定格的笑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时光似乎在这一刻重叠。
那个在山坡上对着未来微笑的少女,那个蜷缩在黑暗角落里呜咽的疯妇,那个在病床上茫然抓着冷硬馒头的老人……
所有的影像在我眼前飞速闪过。
办公室里有片刻的寂静,只有窗外城市隐约的喧嚣和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
我收回目光,看向助理年轻而带着关切的脸庞。
我的眼神平静无波,像深秋的潭水,清晰地映照出墙上那抹永恒的微笑。
是的,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清晰地响起,
那是我妈。她是我……所有清醒的来处。
话音落下,我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桌上那份新的、承载着另一个家庭血泪的案卷。
指尖拂过寻人启事上那张陌生的、带着希望和绝望的年轻脸庞。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落在摊开的卷宗上,照亮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法律条文和亟待书写的诉状。
也照亮了墙上,母亲那双穿越时空、依旧清澈含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