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单方面悔婚那天,未婚夫陈强正在营房外笨拙地给我削苹果,那是我最爱的家乡脆苹果,他却削得坑坑洼洼,汁水溅了他一身。
我嫌恶地丢下一句你真不行,在战友们同情的目光中,骄傲地转身离去。
直到一辆挂着军区牌照的黑色轿车停在他面前,后座的老首长亲自为他开门,恭敬地喊了一声总教官。
我才知道,我踹掉的不是一个窝囊废,而是整个军区的活阎王。
后来,在无数个被他折腾得求饶的夜里,我哭着承认,他很行,是真行!
01
陈强,我们解除婚约吧,你配不上我。
我这句话说出口时,他正低着头,用那双布满厚茧的手,笨拙地给我削一个苹果。刀法很烂,果皮断断续续,还带下来大块的果肉,看起来糟透了。
而且,你真不行。我看着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和脚上沾着泥的解放鞋,补上了最伤人的一刀。
这里是八十年代末的北方军区大院,空气里都飘着严肃和纪律的味道。我,江月,一个从上海来的娇小姐,因为父母之命,和一个叫陈强的军人订了婚。他木讷,不解风情,身上总有股汗味和泥土味,跟我从小到大的生活格格不入。
周围几个路过的军嫂和战士,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错愕和不赞同。陈强的几个战友更是围了上来,想替他说话。
嫂子,强哥他是……
我没给他们机会,把那个削得歪七扭八的苹果打翻在地,清脆的响声像一记耳光。你们别叫我嫂子,我嫌脏。
说完,我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踩着我的小皮鞋,头也不回地朝大院门口走去。身后,是死一般的沉寂。我能想象到陈强那张涨红了又变白的脸,心里有种病态的快感。甩掉他,我才能去追求我想要的、真正配得上我的好日子。
就在我快要走出大门口,为我的新生而雀跃时,一辆漆黑锃亮的伏尔加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我身边,稳稳停下。
车窗降下,驾驶座上是一个肩上扛着两杠四星的上校!他冲我礼貌地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我,投向我身后不远处。
我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那个上校快步下车,跑到我刚刚抛弃的男人面前,一个标准的敬礼,声音洪亮:首长,车准备好了,军区总院的专家已经在等您了。
我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首长他叫陈强……首长
我看见陈强面无表情地捡起地上那个被我打掉的、沾了灰的苹果,用手擦了擦,然后递给旁边一个目瞪口呆的小战士。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我一眼,只是对他那个上校下属淡淡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掌控一切的威严。
他手腕上,有一道狰狞的旧伤疤,像一条沉睡的蜈蚣,随着他上车的动作,若隐若现。
02
我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陈强坐进了那辆我爸厂长身份都坐不上的伏尔加,车子绝尘而去,只留给我一屁股尾气。
哎,江月,你可真行啊,把活财神爷推出门了!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是住我隔壁的军嫂李娟,她男人是后勤处的一个干事,最是消息灵通。
此刻她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你当陈强是个普通大头兵人家那是从京城总部下来历练的!听说是在什么秘密任务里受了重伤,才到我们这小地方养着。你前脚骂人家不行,后脚军区总院的专家就坐着专车来接他去做康复治疗。啧啧,你这眼力见,也是没谁了。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被人剥光了衣服扔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秘密任务重伤总教官
这些词汇像炸弹一样在我脑子里炸开。我回想起他那双总是很沉静的眼睛,还有他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我一直以为那是他训练不小心弄的,现在想来,那分明是功勋的印记!
他……他不是农村来的吗我声音发干,试图为自己的愚蠢找回一点颜面。
农村来的怎么了农村来的就不能是英雄了李娟翻了个白眼,人家那是真正的‘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是你自己没眼光,把诸葛亮当成了种地的。我可听说了,追他的女军官、女医生,能从军区大院排到市里去,人家陈首长愣是一个没看上,说是家里给订了娃娃亲,要守信用。现在好了,你一脚把人踹了,这下全军区的姑娘都要感谢你嘞!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疼得喘不过气。
我以为的下嫁,原来是我的高攀。我嫌弃的不行,恰恰是他最需要关心和体谅的伤痛。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这口气我咽不下,这个男人,我必须得抓回来!
我疯了一样跑回家,第一次主动给我爸打了长途电话。我爸是上海一家国营纺织厂的厂长,最近正为了厂里一批积压的布料发愁,那批布是军供的残次品,退回来砸手里了,好几十万的窟窿。
爸,你帮我打听一下,北方军区的陈强,到底是什么来头
电话那头,我爸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月月啊,他声音疲惫,你是不是……跟他闹别扭了陈强的父亲,是军工部的陈振华总工程师。我们厂那批军供布料的后续处理,就攥在陈老将军的一个老部下手里。而那个老部下,是陈强带出来的兵……
我握着电话听筒,手脚冰凉。
我不仅亲手毁了自己的姻缘,还可能,亲手断了我们家的后路。
03
我彻底慌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精心打扮了一番,换上我最好看的一条的确良碎花裙子,提着用我爸寄来的外汇券在友谊商店买的高级点心,再次来到了军区大院门口。
站岗的哨兵还是昨天那两个,但今天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同志,我找陈强。我努力挤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我们这没你说的这个人。哨兵目不斜视,声音冷得像冰。
怎么可能他昨天还在这儿!我是他未婚妻,江月。我急了。
哦,是前未婚妻啊。哨兵旁边的另一个兵痞里痞气地开了口,我们陈首长说了,以后一只姓江的苍蝇都不能飞进军区大院。同志,请回吧,别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竟然……竟然用苍蝇来形容我!
周围来往的军人军属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那些指指点点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这种羞辱。
我要见你们领导!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我气急败坏地喊道。
我们的态度,就是我们领导的态度。哨兵不为所动。
拉扯间,我看到了陈强手下的那个小战士,就是昨天陈强把苹果递给他的那个。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冲过去拦住他:小王!你记得我吗我是江月啊!你带我进去见见你们强哥,好不好我求你了!
小王看着我,眼神复杂。他叹了口气,把我拉到一边。
江小姐,你走吧。你不知道,你那句‘不行’,对强哥打击有多大。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强哥是为了救我,才被弹片伤了右手。医生说,他的手可能再也无法恢复到巅峰状态,连枪都可能握不稳了。他那段时间,连筷子都拿不稳,是一个人在宿舍里,拿苹果练了多久的刀,才勉强能削皮的。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在你面前,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你……你怎么能那么说他
我的心脏像是被子弹击中,剧痛蔓延开来。
原来,他不是笨拙,他是在用他仅存的力量,为我做一件他认为浪漫的事。而我,却把他的努力和伤痛,当成了嘲笑他的资本。
他……他在哪儿我想跟他道歉。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晚了。小王摇了摇头,首长今天一早就去了军区总院,进行最后一次神经修复手术。听说,手术风险很高。
他顿了顿,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而且,给他主刀的,是军区最年轻有为的外科主任,宋薇医生。听说,宋医生一直很欣赏我们首长。
宋薇这个名字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外,李娟正和几个军嫂在聊天,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进我耳朵里。
听说了吗陈首ors的那个前未婚妻,今天又去大院门口闹了,真是不知羞!
可不是嘛!放着金龟婿不要,现在后悔了晚啦!我听说宋医生为了给陈首长做手术,推掉了去国外进修的机会呢!
郎才女貌,那可比那个只会作天作地的上海娇小姐般配多了!
我捂住耳朵,可那些话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来,像无数只虫子在啃噬我的心。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陈强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我突然想起,下周末,市里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军民联欢舞会,军区的青年才俊都会参加。
那是我最后的机会。
04
为了能在军民联欢舞会上惊艳全场,我下了血本。
我托人从广州带回来一件最时兴的红色连衣裙,布料丝滑,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我的腰身。我还破天荒地去烫了当时最流行的港风大波浪卷发,对着镜子,我几乎认不出里面那个明艳动人的女人是自己。
舞会那天,我一进场,就成了全场的焦点。不少青年干部都朝我投来惊艳的目光,但我一个都没看在眼里。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疯狂地搜索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然后,我看到了他。
陈强就站在舞池中央,他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挺括的深蓝色中山装。和平日里那个穿着旧军装的土包子判若两人。他身姿笔挺,气质沉稳,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自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温柔知性,正是他们口中的宋薇医生。
两人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宋薇脸上带着笑,而陈强,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
那一幕,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深吸一口气,端着两杯橘子汽水,踩着高跟鞋,一步步朝他们走去。
陈强。我把一杯汽水递到他面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好久不见。
陈强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没有接我的汽水。
旁边的宋薇倒是落落大方地对我笑了笑:这位是
我是他……朋友。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哦。宋薇点了点头,然后自然地挽住了陈强的胳膊,柔声说:阿强,我们去那边坐会儿吧,你手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别站太久。
那声阿强,叫得我心头火起。
我看着她挽着他胳膊的手,又看了看陈强那只曾经为我削苹果的手。他的手恢复得很好,手指修长有力,只是手背上那道疤痕依旧清晰。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插进了裤兜里。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他是在避嫌。
或者说,他是在用行动告诉我,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陈强,我不甘心,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我们能单独谈谈吗就五分钟。
他终于正眼看我了,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只有化不开的冰冷和疏离。
江月同志,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请你自重。
自重两个字,像两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我看到李娟和她的同伴们在不远处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
我的脸皮,在这一刻,被他亲手撕下来,扔在地上,还用脚碾了碾。
舞会的音乐再次响起,是一首欢快的《吉米,来吧》。宋薇拉着陈强的手,走进了舞池。陈强虽然舞步有些生涩,但在宋薇的引导下,也慢慢跟上了节奏。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在灯光下旋转,男的英挺,女的温婉,像一对璧人。
而我,像一个小丑。
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05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舞会的。
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才清醒过来。眼泪混着花了的妆,狼狈不堪。
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凭什么那个宋薇可以站在他身边凭什么我就要被他这样羞辱
一股邪火从心底烧起来,烧掉了我所有的理智。
我借着酒劲,绕到了会场的后门。我知道,那是领导干部们专用的通道。我就不信,我堵不到他。
果然,没过多久,我看到陈强一个人从后门走了出来。他似乎是出来透气的,点了一根烟,靠在墙上。
月光下,烟雾缭绕,模糊了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他指间夹着烟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和成熟。
我心脏狂跳,冲了过去。
陈强!
他看到我,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转身就想走。
我不管不顾地从身后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像一块石头。隔着薄薄的衬衫,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滚烫的温度和结实得惊人的肌肉。
陈强,你别走,你听我说完。我把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带着哭腔,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我不该悔婚。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放手。他的声音,比冬夜的寒风还要冷。
我不放!我耍起了无赖,手臂收得更紧,除非你答应我!
江月,他一字一顿,声音里充满了警告,我再说一遍,放手。
陈强,我知道你不是真的讨厌我,你心里还有我,对不对我自顾自地说着,手开始不规矩地在他胸前游走,你看看我,我今天漂亮吗我为你穿了最好看的裙子,为你烫了头发……我哪里比不上那个宋薇了
我仰起头,试图去吻他的下巴。
就在我的嘴唇快要触碰到他的瞬间,他猛地一转身,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感觉骨头都要碎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把我抵在墙上,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两簇燃烧的火苗,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想……想让你知道,我后悔了。我被他的气势吓到了,但还是壮着胆子说,我也想让你知道……我……我也很行……
最后几个字,我说得含糊又羞耻。
他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
他俯下身,滚烫的气息喷在我的耳边,声音沙哑得要命:你想证明你想知道我到底行不行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浑身都在发烫。我以为,我的机会来了。
我闭上眼睛,颤抖着,等待着。
然而,我等来的,却是一句冰冷刺骨的话。
可惜,他松开我,后退一步,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的能力,是用来保家卫国的,我的温柔,是留给我未来妻子的。而你,江月同志,什么都不是。
说完,他整理了一下被我弄皱的衣领,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
我顺着冰冷的墙壁,无力地滑落在地。
06
我病了一场。
高烧,说胡话,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我爸妈听说了我的光荣事迹和家里的困境后,急得不行,我妈连夜坐火车从上海赶了过来。
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又气又心疼,抱着我直掉眼泪。
你这个傻孩子啊!你怎么能这么糊涂!放着陈强那么好的孩子不要,你去做什么啊!
我把脸埋在被子里,哭得泣不成声。
我妈在大院里住了几天,到处求人说情,脸面都不要了,但一点用都没有。陈强就像铁了心,谁的面子都不给。
我爸厂里的情况也越来越糟。那批军供残次品积压在仓库里,资金无法回笼,连工人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听说,一个一直和我们家有竞争的对头厂——宏发纺织厂,正在四处活动,想趁机吞并我们。
而宏发纺织厂的少东家,正是我悔婚陈强后,曾经短暂接触过的一个追求者,叫赵明。
我妈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她拉着我的手,说:月月,要不……你去找找那个赵明他不是一直对你有意思吗要是能和他家联姻,我们家的厂子就有救了。
我看着我妈花白的头发和憔求的眼神,心里像刀割一样。
曾几何时,我是家里最骄傲的孔雀,现在却要为了家族的生存,去出卖自己的婚姻。
更讽刺的是,我之前看不上陈强,觉得他配不上我,现在却要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个我同样看不上的男人。
这就是报应吗
我拒绝了我妈的提议。我江月就算再落魄,也做不出这种事。
我开始振作起来。我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我把压箱底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让我爸先给工人们发工资。然后,我开始研究那批所谓的残次品。
那批布料其实质量很好,只是在染色环节出了一点小问题,导致颜色有些不均匀。在要求严格的军供标准里是残次品,但如果作为民用,完全可以利用这种不均匀,设计成时下流行的扎染或者雪花效果。
八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了大地,人们的思想也开始活络起来,对新潮服饰的需求越来越大。
我画了十几张设计图,连夜寄回了上海。
我开始每天泡在图书馆,查阅各种关于纺织和服装设计的资料。我不再去想陈强,不再去关注他的任何消息,我只想靠自己的力量,把我们家这个烂摊子撑起来。
那天,我正在图书馆查资料,李娟又坐到了我对面。
她今天没有嘲讽我,只是把一份《解放军报》推到了我面前。
看看吧。
报纸的头版头条,是一张照片。照片上,陈强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胸前挂满了奖章,正站在台上发言。他的身边,是军区的大领导。
标题是:《记一等功臣、全军特种作战总教官——陈强同志》。
报道详细记述了他在那次秘密任务中,如何带领队伍捣毁了一个边境犯罪团伙,如何在自己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依旧救出了被困的战友(也就是小王),以及他伤愈后,拒绝了留在京城总部的优厚待遇,坚持回到基层连队的故事。
他手腕上那道疤,原来是被毒贩的淬毒匕首划伤的。
报纸的角落里,还有一小块豆腐块新闻:【宏发纺织厂涉嫌偷税漏税、恶意竞争,已被相关部门立案调查】。
我拿着报纸,手不停地发抖。
李娟叹了口气:你知道吗举报宏发纺织厂的人,就是陈首长。他托人查到,宏发为了打压你家,用了很多见不得光的手段。他这人,就是这样,公私分明。他可以不原谅你,但不会看着恶人得逞。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了报纸上,印湿了他英挺的眉眼。
07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
我爸的厂子,因为我那些歪打正着的设计稿,竟然起死回生了。那批雪花布做成的时装,在市场上大受欢迎,不仅还清了债务,还接到了不少新的订单。
我也彻底变了。不再是那个只知道风花雪月的上海娇小姐,我剪掉了我的大波浪卷发,扎起利落的马尾,每天穿着工装裤,在车间和办公室之间来回奔波。虽然辛苦,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妈看我这样,既欣慰又心疼,没再提过让我联姻的事。
我以为,我和陈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直到那天,我为了一个新的布料技术问题,来军区找一位相熟的退休技术员请教。事情办完,天已经黑了。
冬天的北方,天黑得早,寒风刺骨。
我裹紧大衣,在军区大院门口等公交车。路灯昏黄,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
一辆熟悉的黑色伏尔加,在我面前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我刻在骨子里的脸。
是陈强。
他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眼神不再像之前那么冰冷,而是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上车。他言简意赅。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和他的人一样,外面冷硬,内里却很温暖。
一路无话。
车子没有开往我的住处,而是在军区招待所停下。
我过几天,要调去西北了。他熄了火,看着前方,淡淡地开口。
我的心,猛地一沉。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你最近……做得很好。
这是他第一次,夸我。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你不用可怜我。我倔强地扭过头,看着窗外,我现在过得很好,靠自己,也能活得很好。
他沉默了。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疲惫。
江月,我不是可怜你。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很深,像一片海,我看不透里面藏着什么。
那天在舞会,我不是故意要羞辱你。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他很少见地,露出了一个类似于苦笑的表情,你说的对,我心里,确实还有你。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哪怕只是传闻,我也会嫉妒得发疯。
我的心脏,因为他这句话,漏跳了一拍。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过不了我自己那关。他打断我,目光落在他自己的右手上,我怕我这只手,真的废了。我怕我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人。更怕……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他慢慢地,伸出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带着灼人的温度。
但是现在,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
江月,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西北吗
08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有无数个烟花同时炸开。
去西北
那是个比这里更偏远、更艰苦的地方。风沙,戈壁,还有望不到头的荒凉。
我一个在上海弄堂里长大的娇小姐,能适应那样的生活吗
我看着他。
他的眼神,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而是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不易察呈的紧张。我甚至能看到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原来,这个在战场上无所不能的活阎王,在感情面前,也会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这个认知,让我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彻底塌陷了。
西北……是不是经常吃不到新鲜苹果我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么一句。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真正意义上的笑。不是嘲讽的冷笑,也不是无奈的苦笑。而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像冰雪初融般的笑容。
管够。他握紧我的手,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和温柔,你想吃多少,都有。我学过了,保证以后给你削的每一个苹果,都又光又滑。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哭着哭着,也笑了。
我没有回答他好或者不好。
我只是反手,用尽全力,回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
第二天,我没有去送他。
我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了厂里的交接工作,给我爸妈写了一封长信,然后买了一张去往西北的、最快的火车票。
当我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那个黄沙漫天的边陲小镇的军营门口时,我觉得,我的新生,才刚刚开始。
哨兵拦住了我,问我找谁。
我说,我找陈强。我是他爱人,江月。
这一次,没有人再用看笑话的眼神看我。那个年轻的哨兵,愣了半天,然后激动地朝着营区里大喊:嫂子来啦!总教官!你媳妇儿来啦!
我看到,不远处,正在训练场上指导新兵的陈强,猛地回过头。
他看到了我。
他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震惊,再到狂喜。
他扔下手里的一切,像一阵风一样,朝我奔来。
他在我面前站定,气喘吁吁,眼眶发红。
你怎么……来了
我来监督你,我笑着,踮起脚,帮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看你削苹果的技术,有没有进步。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我抱了起来,紧紧地,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有进步!绝对有进步!他大声宣布,像个得到了糖吃的孩子,媳妇儿,回家,我们回家削苹果去!
周围的战士们,发出了善意的哄笑和口哨声。
阳光下,我看到他耳朵红得快要滴血。这个在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男人,此刻,却因为我的一句话,羞涩得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我知道,我赌对了。
09
西北的日子,比我想象的更苦,也比我想象的更甜。
这里没有上海的繁华,没有舞会和咖啡馆,只有一望无际的戈壁和永远也刮不完的风沙。
但我却觉得,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安宁。
陈强没有食言。他真的给我削了一辈子的苹果。他的刀法越来越好,削出来的苹果皮,薄得像纸,连在一起,从来不断。
他依旧不爱说话,但会用行动表达一切。
天冷了,他会提前把我的军大衣放在暖气片上烤热。我晚上看书,他会默默地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我因为水土不服病了,他能衣不解带地守着我三天三夜。
他把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我。
我也在努力地适应这里的生活。我学着和军嫂们一起纳鞋底,腌咸菜。我还在军营的家属院里,组织了一个扫盲班,教那些不识字的军嫂和孩子读书写字。
我还利用我的专业知识,帮助当地的牧民改良了羊毛的纺织技术,让他们生产的毛毯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别人生存的江月。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我和陈强,成了军区里有名的模范夫妻。
但只有我知道,这个外人眼里的模范丈夫,私下里有多坏。
他精力旺盛得可怕。白天,他是训练场上不苟言笑的铁血教官;到了晚上,关上门,他就变成了另一副样子。
他喜欢把我折腾得厉害了,然后附在我耳边,用沙哑得要命的声音,一遍遍地问我:媳妇儿,我行不行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缴械投降,哭着求饶:行,你最行了!
他就会很满意地笑,那笑声,低沉又性感,震得我心尖发颤。
他手腕上的那道疤,我曾经觉得狰狞,现在却觉得,那是男人最性感的勋章。我喜欢用手指去描摹它的轮廓,感受那凹凸不平的触感。
那是他为国为民的见证,也是他爱我的证明。
有一次,他手下的兵蛋子们起哄,问他,嫂子那么漂亮,当年是怎么追到手的。
陈强,这个平日里惜字如金的男人,竟然破天荒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很认真地回答:
不是我追到手的。是我媳妇儿,她眼光好。
那一刻,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眼眶又湿了。
10
一晃眼,十年过去了。
我们有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儿子像他,沉稳内敛,从小就立志要当个军人。女儿像我,活泼爱美,是我们家的小太阳。
陈强也因为卓越的功绩,一路高升。他肩膀上的星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忙。但他回家的第一件事,永远是给我削一个苹果。
这已经成了我们之间,雷打不动的仪式。
我爸妈的厂子,在我远程遥控和我弟的努力下,已经成了全国知名的服装品牌。他们也早就退休,过上了含饴弄孙的悠闲生活。
一切,都好得像一场梦。
那天是我三十五岁的生日。
陈强难得没有加班,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桌子菜。
晚上,孩子们都睡了。他从身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媳妇儿,生日快乐。
谢谢。我笑着,靠在他怀里。他的怀抱,永远是我最安心的港湾。
还在生我的气吗他突然问。
生什么气
气我当初……对你那么狠心。
我转过身,捧着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纹,但他的眼睛,还和十年前一样,明亮,深邃。
不生气。我摇了摇头,我还要谢谢你。
谢我
是啊。我亲了亲他的嘴唇,谢谢你当初没有放弃我。也谢谢你,让我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如果没有他当初的决绝,我可能永远都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上海娇小姐,永远学不会什么是真正的爱和担当。
他看着我,眼眶有些发红。
媳妇儿,他声音有些哽咽,你才是老天爷赐给我最好的礼物。
窗外,是西北璀璨的星空。
室内,是我们紧紧相拥的身影。
我曾经因为一句你不行,差点错过了我一生的挚爱。
但好在,命运仁慈,岁月温柔,我们都没有辜负彼此。
他用他的一生,向我证明了,他很行。
而我,也用我的一生,去回应了他的深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