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里昔人不在
故里昔人不在
1999年夏夜,我和周晓阳在萤火虫纷飞的溪边击掌为盟。
十五年后,他成了西装革履的金融新贵,我仍是守着破旧祠堂的乡村教师。
他寄来厚厚一沓钱:把祠堂翻修成度假民宿吧。
我原封不动退回去,附上我们儿时在戏台下的合影。
后来听说他破产了,妻子卷款逃走。
清明回乡祭祖,他跪在荒草丛生的祖坟前哽咽:陈青,我只有这儿了。
我默默点燃纸钱,火光映着两张早生华发的中年人脸。
2
夏夜流萤誓
山风卷起灰烬,像极了当年夏夜那些仓皇逃散的流萤。
1999年夏天的风,裹着晒了一整天的稻谷和泥土气息,热烘烘地扑在脸上。
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痒得难受,可我和周晓阳谁也没顾上擦。
我俩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蹲在村后那条叫玉带的小溪边,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水面下那块布满青苔的大石头缝隙。
动了!周晓阳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兴奋的颤抖,像绷紧的弓弦。
水面下,几尾指头长的溪石斑鱼正贴着石缝,慢悠悠地摆动着尾巴,浑然不知危险临近。
周晓阳的手如同闪电,猛地探入水中,水花哗啦一声溅开,惊得旁边草丛里栖息的萤火虫骤然腾起一片。
那些绿莹莹的小灯笼,先是慌乱地四散飞舞,像被惊扰的星屑,嗡嗡的振翅声细碎地淹没在蛙鸣里,又在不远处重新聚拢,悠悠地亮着,将溪岸点缀成一条流动的光带。
哈!逮住了!他得意地举起湿淋淋的手,一条小银鱼在他指缝间徒劳地扭动挣扎,鳞片在月色和流萤的光里一闪一闪。
哼,看我的!我不甘示弱,目光锁定了另一条。
溪水清凉,浸过小腿肚,稍稍带走了白天的燥热。
我学着周晓阳的样子,猛地出手,水花四溅。
哎哟!周晓阳怪叫一声,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水珠,故意夸张地瞪我,陈青,你逮鱼还是逮我啊
我顾不上理他,摊开手掌,空空如也,只有几片被揉碎的浮萍。
那条狡猾的鱼早溜得无影无踪。
周晓阳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没站稳滑进水里。
我恼羞成怒,索性捧起一大捧水就朝他泼过去。
他立刻反击,清凉的溪水泼溅到身上、脸上,带着水草和鱼腥气的清凉味道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暑热。
我俩在浅滩里追逐、扑腾,惊得更多的萤火虫群乱舞,像无数被打碎的绿星星,在夏夜温润的黑暗里仓皇逃散,又渐渐重新聚拢,汇成一条流淌的光河,无声地环绕着我们这两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乡野少年。
疯累了,我们并排躺在溪边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大青石上,粗布背心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胸膛剧烈起伏着,望着头顶那条璀璨得让人心头发颤的星河。
四下里只有不知疲倦的蛙鸣和溪水潺潺的声响,织成一张巨大的、安宁的网。
喂,陈青,周晓阳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声音里还带着笑意,以后发达了,你想干啥
我侧过头,看见他映着星光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藏了两颗最亮的星子。
我我望着那些星星,它们那么远,又那么近,我就守着咱们祠堂,当个教书先生。我爸说,祠堂里的书,是老祖宗留下的魂儿,得有人接着念。
我想起父亲在祠堂昏暗油灯下教我认字时那双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
周晓阳嗤笑一声,猛地坐起来,溅了我一脸水星子:出息!窝在这山沟沟里能有什么名堂
他手臂一挥,指向远处黑黢黢的山影之外,仿佛那后面就是无边的黄金大道,声音拔得老高,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冲劲儿,我要出去!挣大钱!开大汽车!住带花园的大楼房!让咱村的人提起我周晓阳,都得竖这个!
他用力地翘起大拇指,下巴扬得高高的。外头,省城,海对面!那才叫大世界!
那……我看着他意气风发的侧脸,月光勾勒出少年人初显棱角的轮廓,心头莫名有点发空,出去了,还回来不
废话!他转过头,咧嘴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根在这儿呢!等我混出个人样儿,风风光光回来,把咱祠堂修得比县太爷家还气派!到时候,咱俩还在这儿躺着看星星!
他伸出那只刚刚还抓着溪鱼、湿漉漉的手,掌心朝向我,眼神灼灼:击掌为盟!谁变卦谁是小狗!
我看着他,也笑了,心底那点空落落被一种滚烫的、名为永远的承诺填满了。
我伸出手,响亮地拍在他同样湿漉漉的手掌上。
啪!
清脆的击掌声在寂静的夏夜里荡开,惊飞了旁边草丛里一只瞌睡的夜鸟,扑棱棱飞向远处。
溪边的萤火虫似乎也被这声响惊扰,骤然腾起一大片,绿莹莹的光点慌乱地飞舞、盘旋,最终又慢慢沉落,重新融入溪畔的草丛和夜色里。
3
乡村印记永存
那些属于我们的乡村印记,在记忆中永不褪色。
秋收后新稻入仓,谷场空旷。
晒干的豆萁、麦秸堆成小山,点燃时轰的一声,火焰腾起丈高,舔舐着深蓝的夜空,火星噼啪爆响着向四周飞溅。
全村老少围着跳跃的火光,脸上映着暖红。孩子们尖叫着追逐火星,大人们喝着自酿的米酒,粗犷的笑声在火光中回荡。
我和周晓阳偷偷从火堆边扒拉出几个烤得焦黑、烫手的红薯,顾不上烫,龇牙咧嘴地剥开焦皮,露出里面金黄流蜜的瓤儿,香甜滚烫的气息直冲鼻腔,烫得舌尖发麻也舍不得停嘴。
每年正月十五,邻村会请来草台班子唱大戏。消息传来,孩子们比过年还兴奋。
天还没黑透,我们就揣着家里给的几毛零花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邻村赶。
简陋的戏台前早已人山人海,空气里混杂着劣质脂粉味、油炸糕点的甜腻、汗味和泥土气。
锣鼓铙钹震天响,穿着鲜艳戏服、画着浓墨重彩脸谱的角儿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念做打。
我们挤在人群最前面,仰着脖子,看得如痴如醉。周晓阳最爱看武戏,台上武生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他激动得猛拍我后背,差点把我拍到泥地里。
散场时,人群像潮水般退去,我们意犹未尽,学着戏里的腔调,在洒满月光、散落着瓜子壳和糖纸的村路上,你来我往地厮杀一番,直到被各自大人揪着耳朵拎回家。
端午节前,玉带溪边的箬叶长得又宽又绿,带着特有的清新香气。
大清早,我们就跟着母亲、婶婶们去采箬叶。露水打湿裤脚,手指沾染上叶子的青绿汁液。
祠堂的天井里,大木盆里泡着雪白的糯米和红亮的花生、赤豆。
大人们围坐在一起,灵巧的手指翻飞,将箬叶折成漏斗状,舀入糯米和馅料,再用浸湿的马莲草紧紧捆扎成棱角分明的三角锥。
我和周晓阳也笨手笨脚地学着包,不是漏米就是形状歪扭,惹得大人们一阵哄笑。
灶房里大铁锅烧得滚开,水汽蒸腾,浓郁的箬叶香混合着糯米的甜香弥漫了整个院子。
出锅的粽子剥开,热气腾腾,蘸着白糖,那软糯香甜的滋味,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比拟的。
进了腊月门,年味就浓了。
祠堂的大灶房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巨大的面盆里,发好的老面酵子膨胀得像小山,散发出温暖醇厚的酸香。
女人们挽起袖子,在撒了薄薄一层干面粉的大案板上,用力地揉搓着那团巨大的、柔韧的、带着生命力的面团。
我和周晓阳的任务是帮忙添柴烧火,红彤彤的灶膛映着我们兴奋的脸。
蒸笼一层层叠起,白茫茫的热气带着新麦的甜香汹涌而出,弥漫了整个空间,连房梁都变得模糊。
揭开笼屉的那一刻,暄腾腾、白胖胖的大馒头挤挤挨挨,顶上点着喜庆的红点,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莲花。
那刚出锅的热乎劲儿,捧在手里烫得来回倒腾,一口咬下去,麦香十足,筋道又绵软,是新年最踏实的期待。
大年初一,祠堂前的晒谷场就是全村的焦点。
震耳欲聋的锣鼓敲得人心头发烫,铙钹闪着金光。
村里的秧歌队披红挂绿,踩着高跷的傻柱子和丑婆子画着夸张的妆容,做出各种滑稽动作。
大红的绸带随着欢快的唢呐声上下翻飞,像一条条舞动的火龙。
我和周晓阳挤在人群最前面,兴奋地跟着节奏拍手跺脚,脸蛋冻得通红也毫不在意。
有时被拉进队伍里跟着瞎扭,笨拙的动作引得周围一片善意的哄笑。
那喧天的锣鼓声、震动的鼓点、喷亮的唢呐、翻飞的红绸,混合着鞭炮的硝烟味、孩子们口袋里糖果的甜香,构成了新年最浓烈、最鲜活的底色,是根植于血脉里的欢腾。
许多年后,当省城刺鼻的汽车尾气和廉价香水味混杂着涌入鼻腔时,我总会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些浸透了阳光、汗水、泥土芬芳和人间烟火气的片段。
4
祠堂不是民宿
它们如此具体,如此鲜活,像永不褪色的画卷,在记忆深处熠熠生辉。
而此刻我和周晓阳挤在火车站汹涌的人潮里,像两粒被巨浪裹挟的沙子。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肩上扛着塞得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那里面装着他妈连夜蒸的馒头、煮的鸡蛋,还有几件旧衣服。
他兴奋地踮着脚尖张望,眼神贪婪地扫视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广告牌、锃亮的轿车,还有衣着光鲜的行人。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看那楼!多高!看那车!真亮!
那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压得他一边肩膀微微倾斜,可他的头却高昂着,像一只初离巢穴、迫不及待要展翅的雏鸟,对这片陌生的钢铁丛林充满了征服的渴望。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尖锐地撕裂空气,他猛地拽了我一把,力气大得惊人:陈青,快!属于我们的好日子要发车了!
他拉着我,一头扎进那绿皮车厢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劣质食物气味的浑浊空气里。
车轮撞击铁轨的咣当声,从此成为我们离开故土、奔赴未知的沉重背景音。
省城的天空似乎总是灰蒙蒙的,压得很低。我最终在城郊结合部一所民工子弟小学安顿下来,守着三尺讲台,粉笔灰成了日常的底色。
周晓阳则一头扎进那个光怪陆离的旋涡中心。起初是电话,后来是短信,再后来,他有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号码奇长的手机。
陈青!我跟了个大老板!搞金融的!知道啥叫期货不钱生钱!比种地快多了!电话那头的声音灌满了嘈杂的背景音和一种近乎亢奋的眩晕感。
陈青!发工资了!请你下馆子!别去你那破食堂了!
陈青,今晚有个大项目要谈,陪客户……去那种地方嗨,应酬嘛,身不由己,你懂个啥……
电话里的声音渐渐陌生。从最初的兴奋,到后来的疲惫,再到一种刻意为之的松弛,仿佛总隔着什么。那些期货、K线图、融资、上市之类的词,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我们之间。
他口中的那种地方,我大概能想象,是灯光迷离、音乐震耳、酒杯碰撞声此起彼伏的场所,弥漫着我在村里过年时远远闻过、又很快消散的香水味,但更浓烈,更复杂,也更……让人不安。
有一年除夕夜,村里该是家家户户蒸着暄软白胖的馒头,空气里弥漫着新麦的甜香和柴火烟气。
祠堂前的锣鼓已经敲得震天响了,周晓阳的电话打来,背景音是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和夸张的尖笑声,他的声音被撕扯得断断续续,带着一种醉醺醺的亢奋:陈青!新年好……发啦!哥们儿真发啦!这破年有啥意思这儿!这儿才叫过年!纸醉金迷懂不懂哈哈……
我握着冰冷的听筒,听着里面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喧嚣狂欢,目光落在窗外省城稀稀拉拉、无精打采的几颗寒星上。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午夜十二点零五分。厨房里,我给自己煮的那碗饺子早已凉透,汤面上凝了一层薄薄的白油。
村里祠堂前,此刻鞭炮齐鸣、秧歌队踩着鼓点扭得正欢。
那喧闹是暖的,是扎根在泥土里的,而电话里的喧闹,像冰锥,刺得耳膜生疼。
我没有说话,默默地挂断了电话。
听筒放回座机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骤然降临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窗外,不知哪家顽童扔了个摔炮,啪的一声脆响,更衬得屋里冷清。
那个装着钱的厚重牛皮纸信封,是开春后一个阴沉的下午寄到的。
信封上印着烫金的公司logo,冰冷而体面。
里面是一沓崭新挺括的百元大钞,捆扎得整整齐齐。
附着一张打印的字条,字迹是周晓阳的,却透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陈青:祠堂太旧了,这点钱你拿着,找人好好翻修一下,弄成有特色的度假民宿。现在城里人就喜欢这种乡愁调调,肯定能赚钱。手续方面不用担心,我来搞定。周晓阳。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只有冰冷的指令和不容置疑的安排。
仿佛那座承载了我们整个童年、少年,刻满了我们欢笑与秘密的祠堂——那个我们曾踮脚看戏、跟着锣鼓瞎扭、闻着新馒头香、在篝火边追逐打闹的地方——不过是他金融版图里一个等待包装上市的项目。
我捏着那沓钱,崭新的纸币边缘割得指腹微微发疼。
这钱,带着省城写字楼里空调的凉气,带着打印纸和油墨的味道,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唯独没有玉带溪水的清冽,没有稻谷晒场的暖香,没有箬叶粽子的清香,更没有祠堂里那经年沉淀的、混合着木头、尘土、书卷和人间烟火气的独特气味。
我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
然后,找出一个旧信封,把钱原封不动地装回去。
又从抽屉最深处翻出一个硬纸相框,里面嵌着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两个半大少年挤在喧闹的乡村戏台下,笑得见牙不见眼,头上还沾着看戏时被人挤掉的草屑,其中一个手里捏着半块烤红薯,糊了旁边人一袖子。背景里戏台飞檐的轮廓早已模糊,唯有两张无忧无虑的笑脸,穿透时光,依旧鲜明。
那是我和周晓阳,十五岁那年正月十五,在邻村戏台下看《穆桂英挂帅》,他嫌我挡着他看武生翻跟头,还使劲掐了我一把。
我把这张照片小心地放进旧信封,和那沓钱放在一起。在信封背面,我用钢笔写下几个字:
祠堂不是民宿,这里是家。
没有落款。
封好口,贴上邮票,我走出门,把它投进了街角那个墨绿色的邮筒里。
邮筒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像是给一段往事盖上了棺盖。
5
荒草祖坟泪
消息是断断续续传回来的,像被风吹散的碎纸片。
先是他那家据说很风光的公司名字,开始出现在本地财经新闻不起眼的角落,连着资金链紧张、股价异动这些字眼。
后来,更确切的消息来了,是村里一个在省城做装修的老乡,过年回来时在祠堂门口跟我抽烟,摇着头,吐着烟圈说:晓阳那小子,栽了。听说摊子铺太大,窟窿堵不上,破产了……他那个老婆,啧,卷了最后剩下的钱,跟人跑了,影子都没了。
烟头的红光在昏暗的光线里一明一灭。
老乡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我沉默地抽着烟,劣质烟草呛得喉咙发干。
祠堂屋檐下挂着去年的旧灯笼,红纸早已褪色发白,在早春料峭的风里轻轻晃荡。
远处,不知谁家放了个二踢脚,咚——啪!两声,声音在空旷的山坳里传得很远,带着一种年节过后的寥落。
清明那天的雨,时断时续,不大,却冷得沁骨。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山头,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灰绿里。
我提着竹篮,里面装着叠好的纸钱、香烛和一点简单的供品,踩着被雨水泡软的泥泞小路,往后山周家的祖坟走。
山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呜的低咽,像压抑的哭声。
转过一个长满荒草的小山包,远远地,我就望见了那片坟地。
周家祖坟的几座坟茔隐没在疯长的野草和低矮的灌木丛中,几乎难以辨认。
就在那座墓碑字迹都已模糊的坟前,一个身影佝偻着跪在那里。
他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皱巴巴的薄呢外套,肩头被雨水洇湿了一大片深色。
头发凌乱,夹杂着刺眼的白霜,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飘过来,被山风吹得支离破碎。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西装革履的周晓阳。
而像一棵被骤然抽干了所有汁液的树,只剩下枯槁的躯壳,被遗弃在这荒烟蔓草之中。
我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走过去。脚下的枯草和泥泞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他似乎听到了,肩膀猛地一僵,那压抑的哽咽声戛然而止。
却没有回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抵到冰冷的、沾满湿泥的墓碑上。
墓碑上,他父母的名字在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下,只剩下浅浅的刻痕。
我在他旁边蹲下来,把竹篮轻轻放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打开篮子,拿出黄纸,一沓一沓地分开。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只有山风掠过荒草和松针的呜咽,以及雨丝落在纸钱上的细微沙沙声。
我摸出火柴盒。木梗在粗糙的磷面上划了几下,嚓一声轻响,微弱的火苗跳动起来。
凑近那堆黄纸,火焰犹豫了一下,随即贪婪地卷上纸边,迅速蔓延开来,橘红色的光焰跳跃着,升腾起带着焦糊味的青烟。
火光骤然亮起,清晰地照亮了旁边那张脸。
沟壑纵横。眼袋浮肿松弛,下面坠着浓重的青黑。
曾经飞扬的眉宇间锁着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茫然。
嘴角的法令纹像刀刻一般深陷下去。
鬓角的白霜在火光映照下,刺目得如同寒夜的初雪。
火光跳跃着,也映亮了我自己沟壑渐深的眼角和两鬓同样无法忽视的斑白。
时间这把钝刀子,终究没有饶过谁。
曾经在玉带溪边追逐流萤、在戏台下嬉笑打闹、在篝火旁击掌盟誓的少年,如今只剩两张被岁月风霜侵蚀得面目模糊的中年人的脸,在清明凄冷的山风里,被同一堆祭奠亡灵的火焰映照着,沉默相对。
黄纸在火焰中卷曲、变黑,最终化为轻盈的灰烬,随着上升的热气流盘旋而起。
几片较大的纸灰被山风猛地一卷,飘飘荡荡,忽高忽低,在坟前盘旋飞舞,像一群迷失了方向的、仓皇逃散的萤火虫。
我盯着那飞舞的灰烬,火光灼着我的眼。恍惚间,仿佛又看到十五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玉带溪边,两个少年追逐打闹,惊起漫天流萤,那些绿色的光点也是这样仓皇地四散飞舞,最终沉入无边的夜色。
纸钱烧尽了,火焰渐渐低矮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小堆暗红的余烬,在湿冷的空气里苟延残喘地冒着缕缕青烟。
四周只剩下山风穿过荒草和墓碑的呜咽,更显出一种死寂。
周晓阳依旧跪在那里,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风化的石像。
他盯着墓碑上模糊的字迹,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发出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
陈青……
他顿住了,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仿佛吞咽着无形的砂砾,我……
又一阵剧烈的哽咽堵住了他的喉咙,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带着破风箱般的抽泣,重重地砸在这片寂静的坟地里:我只有这儿了……
只有这儿了。
这荒草萋萋的坟头,这被遗忘的角落。
不是省城摩天大楼里俯瞰众生的办公室,不是霓虹闪烁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也不是那个早已卷款消失、连同虚假温情也一并带走的家。
他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被命运彻底扫地出门,最终踉跄着滚回这最初的原点。
只是这原点,早已物是人非。
我沉默地看着那堆余烬一点点暗下去,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光也彻底熄灭,只留下一堆死寂的黑灰。
山风卷过,灰烬打着旋儿飞散开,有几片沾在了他沾满泥点的裤管上。
我站起身,膝盖因为蹲久了有些僵硬发麻。
弯腰提起空了的竹篮,竹篾的冰凉透过手心。
最后看了一眼那堆灰烬,又看了一眼那个依旧佝偻着、仿佛被钉在泥地里的背影。
没有告别的话。说什么都是多余。
转过身,踩着来时泥泞的小路,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雨丝不知何时又细密起来,无声地落在脸上、脖颈里,冰凉一片。
身后,那片荒草丛生的坟地,连同那个跪在祖坟前的身影,渐渐被铅灰色的雨幕和升腾的山雾吞没。
山风在耳边低吼,卷着湿冷的雨丝,也卷着身后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那声音越来越模糊,最终消散在风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