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沁雪十五载 > 第一章

落湖十五载,醒来后,我竟成了皇后。
皇子子契为我披上衣裳,下定决心的对我说道:
【回去后,我便求父皇赐婚。】
我的心颤了又颤。
他接着说:【父皇是一个痴情的人,她喜欢的人在十五年前被他推入湖中后,至今都还沉寂在悲伤中,走不出来。】
【他一定会同意的。】
【不过他也有点偏执,曾经为了在玄湖寻找皇后,差点让自己喂了鱼。】
【听说曾经威胁他推皇后入湖的人,至今还在受着他的鞭刑折辱。】
【所以一定一定不要在他的面前提及已故的皇后。】
我越听,越感觉不对劲。
1、
【现如今皇后的名讳是】
【名叫沁雪。】
【你的娘亲是】
【昭贵妃,昭清。】
我越问羸弱的身子越是发抖。
【你父皇的名字是】
子契微微一愣,皇帝的名字
随后恍然一笑:【或许你是此间新长的湖灵,不知道也正常。】
他说人世间换了新主,他父皇曾经是幽州郡王,现如今的天下共主。
【名叫裴知。】
裴知
马车驶过被冰封住的河流,山中湖水肆意涌动,湖面冰层寸寸碎裂。
我面色惨白如纸,十指紧紧扣住檀香木沿。
子契以为我是惧怕离开育养我的玄湖,轻轻抬起我冰凉的手握住。
【还未请教姑娘的姓名。】
【沁雪……】
我的答案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随后便惊起了一身冷汗。
【……已故皇后的名字真是好听,我叫芙蕖。】
子契闻言微微一愣,随后哑然失笑:
【听说皇后还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可惜我从未见过。】
我抽出手抚了抚额头,明明感觉滚烫非凡,触感却冰冰凉凉。
我暗自吐了口浊气。
沁雪早在十五年前就死在了冰雪源头的玄湖中,现在估计早就被湖底的鱼儿啃得渣都不剩。
我是芙蕖,新长的湖灵,花容月貌,才刚刚及笄。
就连有亲娘来了,也估计只会认为我是她失散多年的孙女。
只是......
我静静的听着子契讲述的故事。
【我的父皇,对死去的皇后执念很深,常常找宫里画匠描画他心中的沁雪。】
可却无一幅画合他心意,也无一副是沁雪真实的模样。】
他曾在玄湖凿冰三尺,却只寻得一只绣鞋。】
这样啊!
我的神色恍恍惚惚,时光在我面前聚了又散。
我想皇宫是不能去了,以我如今的这副模样,若是被三十多岁的裴知看到。
他岂不是会疯掉。
得找机会逃去孚城,那里还有我埋在地下的一箱子枕后银。
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找到。
就是有点对不起眼前的他,我轻轻抬眸。
这个还在笨拙的吸引我注意,让我不要想家的子契。
我记得传说中的湖灵,好像会喜欢上第一个看到的人,无论男女。
可惜,我不是真的湖灵。
2、
马车轮滚动了三月,三月时间里。
我没有逃得掉,不仅仅是因为子契对我无微不至的照看。
还因为我没原由的身子虚弱。
所以最后,我还是站在了子契阿娘面前。
我认识她,她在我记忆里还是昨日十四岁的小昭公主。
现如今十五年的岁月打在了她的脸上。
若不是她眼角特有的红痣,我是认不出她的。
【芙蕖,好名字,快靠近些,让我看看。】
我心慌慌的起身,被她一把拉到了近前,她倾身仔细的看了看。
我后背直冒冷汗。
多年之前,我们见过几面,虽然并不相熟。
可,曾经她一直在预谋将我抢到她的公主府。
良久,她笑了笑,放开了我的手。
【长得这般好看,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不知道姑娘是从哪来的】
我的手因为紧张,指尖深深的嵌入了掌中。
【洛阳,淮清湖畔。】
我说出这个地名时,看到了昭清脸上好像有些许疑惑。
【不是玄湖吗】
我怕子契开口说话,急忙回复道:【玄湖终年冰雪,哪会诞生智灵。】
我害怕言多必失,回答完后便假意害羞,退到了子契身后。
子契轻轻的拍了拍我的手:【阿娘,芙蕖刚刚诞生,身子骨不是很好,脸皮也薄,还请见谅。】
昭清轻笑一声:【你呀,疼心上人这点,倒是和你那冷血的爹一样。】
说完这句话,昭清叹息了一声。
我抬眸,看到了她愁思里满是皱纹,原来她已经快到了要老的年纪了啊。
空气中好像渐渐散发出了一股灰色的气息,昭清喃喃的说道:
【一粥一勺,他对自己喜欢的人,真的是上心到了极致,我记得有次沁雪染了风寒,他日日夜夜的守在她身旁,即使累得睡过去了,嘴中还在念叨着‘阿雪最怕冷了,是我没照顾好她。’】
每每那种时候,我才会感觉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有在乎的人,只是可惜,现在那个人也死了。】
昭清说完这话,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不敢接她的话。
在静默的空间里,我只能平静的垂下眼眸。
恰在这时。
屋外雪傲枝头,一个太监急急忙忙的弓着身子进来。
【娘娘,皇上听说皇子带了姑娘回来,要亲自赐婚。】
昭清眼神波动,她印象中的皇上,这些年来,除了处理政务,什么都不再放到心上。
今日,倒是有了些许反常。
我的心颤了颤,去见裴知
会死人的好吗。
我扯了扯子契的衣袖。
他对我微微一笑,随后牵起了我的手,就准备带着我走。
我知他会错了意,心底难受,但有口难言。
3、
坐在了宴会上,此地就只有子契一个皇子。
这一刻,我才知晓,原来整个皇宫,就只有一个皇子。
他偷偷的告诉我:【我的诞生,就只是一场意外,恰好那日父皇喝了酒,恰好母妃那日穿了件像皇后曾经常穿衣服的样式。】
我不明白,已故的皇后到底有多好看,能让父皇念念不忘。】
他说着这话,闷闷的饮了杯酒。
沁雪有多好看或许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昭清曾经见到我的第一眼,便说的是:
【姐姐生得这般好看,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抢回公主府了。】
她如此说的,也是如此做的,我失踪时被裴知找到的时候。
她哭哭啼啼的将我死死拽住。
【别回幽州了,留下来陪我好吗】
如今我再次出现在了她面前,模样丝毫不变。
她应是认出我了,她是不愿意相认,还是不敢相认,亦或者是不敢信。
我暗自里打量了周围的一圈,很多都是陌生人。
唯有一个,我感觉有些熟悉的,还是我记忆中他六七岁时的模样。
我不确定是不是他。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头向我看来。
我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急忙低下了头。
依稀记得,我在落湖前,陆珏死死的拽住裴知的腿,被抽打得皮开肉绽也不放手。
【你若推了沁雪姐,我便在灭了这天后,再灭了你。】
可现如今,他坐在了帝位之下的那个位置。
昨日的那句维护我的话,好像都是孩童的戏言。
可明明话语的回音就在昨日......
我的心思渐渐沉寂下去,他们已经比我多走了十五年。
会变的。
只有我还被冰封在过去。
恰在我思绪杂乱之际,子契递给了我一杯酒。
我下意识的咽下一小口。
一瞬间酒精在味蕾充斥开来。
辛辣与昏厥感瞬间涌上头。
此刻我才记起来,我喝不了酒啊,一杯就会倒。
但我喜欢喝酒,在从前的时候,有裴知在我身边。
所以我常常饮下半杯,就倒在他怀中睡去,我一直以为有他在的地方,便会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可现如今。
我强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看见了姗姗来迟的裴知。
我不能倒下,台上看不清我的模样。
台下,若他向昏倒下的我走来,保不齐会认出我来。
此刻我只想快些结束这场宴会,我要睡觉。
可偏不随我意的是,他就坐在龙椅上,隔着珠帘,看不清神情。
既不喝酒,也不赐婚。
他不走,旁人就只能干坐着。
子契苦着个脸,凑到了我的身边:
【今日是皇后的生辰,听说皇后生前最喜欢过生日了,父皇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摆下宴席,可笑我还以为他终于知道了还有我这个儿子,直到现在我才反应过来。】
我的生辰
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听了什么。
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带脚镣的废人被拖了进来。
席上抽气声此起彼伏。
我看到了那人左脸上的刀疤愣住了。
有人悄声惊呼。
【前朝败军之将费语,他还活着。】
4、
仇人依旧活着。
不是因为裴知惜才,而是因为他想折磨这个人,所以他活着。
我还记得,曾经的玄湖旁,费语剑指洛城。
【你若将她推入这玄湖,我便给你三日时间,不屠这洛城百姓。】
这是阳谋。
裴知想做皇帝,若推了我,寒的便是身边将士的心。
若不推,百姓就会记住他今日的选择。
我见到了他的犹豫,更感受到了玄湖的冰凉刺骨。
我在落水的时候,记忆深处还回荡着裴知的那一句:
【阿雪最怕冷了,是我没照顾好她。】
我不怪他,他是为了黎民百姓。
可我也见不得自己活吞了这份委屈。
宴会上,有小孩听了这故事后天真的询问:
【那最后洛城的百姓活下来了吗】
一朝冰雪,冻地三尺。
【费语烧了洛城百姓的房屋取暖,杀了百姓做肉,是个十恶不作的坏人。】
【所以不论陛下推不推皇后入湖,洛城百姓也活不了,对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开始不保护好自己最心爱之人呢】
是啊,为什么会不好好保护呢
威胁这种东西,只要成功,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且还会不断加码。
而人不会承认第一次的舍弃无用,就会不断妥协。
这是连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就在我还暗自看着台阶上的人影的时候,小孩趁着众人没留意。
越过了小桌,站到了我的面前,他的双手高高的捧起了一份甜糕:
【就如姐姐这般美丽的人,如果拿全天下跟我换,我也会舍不得。】
我转头看着小孩捧在手中的糕点,被唬得愣在了原地。
他身后的老爹急忙跑过来抱走了孩子。
【对不起,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这可不能瞎说啊。】
你这该死的色胚小子,这糕连我都不让吃一口。】
子契涨红了脸:【芙蕖,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的。】
正当我微微一笑,认为这只不过是在这个角落的小插曲的时候。
恍惚间看到,宴会周围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更有费语举着酒瓶,直直的朝着这面走来。
刚刚皇上吩咐,倒满桌上的酒,否则他今晚的吃食,便是络铁。
此刻我的脑袋已经有些发晕,身形也有点摇摇晃晃。
若是再喝一口。
恐怕就会晕倒在当场。
5、
我桌下的手紧张得扣在了一起,连带着身躯都在颤抖。
他是认识我的,我就是被他逼得入了湖中。
我亦是他如今活成这般模样的根由。
他只需要在靠近我时,看清楚我的脸,亦或是,我接过他递来的酒。
我想到这,心绪慌张,费语双手端着酒,目光直直的落到了我的脸上。
众目睽睽下,我的心砰砰直跳。
直到良久,我才发现,费语的目光涣散。
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他依旧毫无动作,他好像已经瞎了。
【芙蕖】子契疑惑的叫了我一声。
此刻我才回过神来,也松了口气,正当我想以不胜酒力为由婉拒的时候。
费语手中的酒杯直直的朝我递来,我下意识的接过,指尖不轻易间的触碰。
却不想吓得费语一哆嗦,连带着酒杯中的酒渍都撒出来了不少。
他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最后才重新站定,颤颤巍巍的走向了下一桌。
我心跳如雷,以为他发现了什么,我坐下后将酒推到了子契面前。
殿内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我看着曾经的将军,不过一日不见,就落得了如此境地。
心底总有股说不清楚的滋味。
再加上刚刚他触碰我指尖,下意识恐惧的后退。
我感到疑惑,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一个在死人堆里活着的将军,对人体的温度最是敏感,再加上我一直冰冰凉凉的体温。
我颤抖着手,摸上了自己的脉搏与心跳。
那里寂静无声,感受不到一丝动静。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红润的双手,一股不安在心底蔓延。
我突然知道了,原来我来京城的路上,没逃得掉,不是因为我的身体虚弱。
而是因为,我好像:
有点死了。
就在我还在胡思乱想之际,有人在我耳边轻轻的唤我。
【芙蕖,走了,父皇要为我们赐婚了。】
赐婚那将会直面裴知,可我别无选择。
我点点头,每次迈动的步子都像灌了铅般沉重。
当跪在殿前的时候,我恍惚间瞥了一眼。
裴知正闭着眼卧靠着,手中摇晃着酒杯,说出的话好像泛着酒气。
【想结就结,日子就定在明日,她喜欢热闹,就让这清冷的皇宫热闹个几日。】
我听着这话浑身一颤。
若真的就这样结了婚,往后我再想走,就更难了,且还会在裴知眼皮子底下。
所以我赶在子契欣喜的答应前,一时口快,便犯了错。
【明日不可,婚前我还要去孚城。】
我刚说完这话便后悔了,急忙捂住了嘴,紧紧的闭上了眼。
希望他已经忘却了我的声音。
可惜天不随人意,就在我话音结束的时候,珠帘中杯子破碎的声音传来。
我将头压得很低,我听到了珠子碰撞被拨开的声响。
【把头抬起来。】
6、
这声音威严得让人生不出反抗的心思。
可我却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
我缓缓的抬头。
曾经我说这跪礼,偏生皇帝与皇后高座在台阶之上,见他们的时候,我得高高抬着头,脖子都抬酸了,他们却总是一言不发,彰显着自己的威严。
他笑着说,我若坐了那位置,你便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可我也不喜欢总低着头。
而现如今,我仰起头,眼前是曾经小我一岁的小昭公主。
【陛下醉了。】
她言简意赅的吐出了几个字后,目光便直直的望着我。
【你当真愿意嫁给我儿】
我轻轻的叩首。
【湖灵会喜欢上第一眼看到的人,不会有愿不愿意。】
她似乎并不满意我的答案,将我托起与我四目相对。
【我就怕你去了孚城后便丢下我儿,独自一人躲到不知何处去。】
【那娘娘是希望我留下来吗】
空气在此刻沉寂了许久许久。
我的耳边好像有一句话在轻轻的回荡:
【别回幽州了,留下来陪我好吗】
我一直抬着头,脖子都酸了,腿脚也变得有些麻木。
她才留下一句‘晚上到我这睡。’才放我们离去。
宫墙内的庭院,此刻正是梅花盛开的季节。
雪醉人脸红,子契折下了梅枝,插入了我的发中。
他笑得高兴。
自洛城到京城,短短三个月。
他的喜欢,好像在为我披上衣裳的责任感里,加了些亮闪闪的东西。
【芙蕖,我好像就快有真正的家了,我带你去孚城,回来后便完婚。】
我看着他,捕捉到了他深埋在眼中的慌乱。
在裴知眼中,他其实就是一个错误,一种背叛的证据,偏生这证据,他丢不掉,消不散。
而在昭清眼中,子契也是一段难看的过去。
她从来都不喜欢裴知,从始至终。
他一直送我到了偏殿,烛光摇曳里映红了他的脸,双目在漆黑中闪动如星。
【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孚城,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你遇见的第一个人,可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一定不会丢下你。】
我心跳的速度稍微加快了些,又好似空空荡荡。
我确实不像是一个初次见人的湖灵,我知道的地方很多,还有想去的地方。
我更像是一个被初见人抛弃过的湖灵。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话语,所幸他也没有执拗的等待我的回应。
他摆摆手,望着我倒退着走。
【快些进屋吧,早些睡去。】
我们的婚礼就在这个冬日,那天一定满天飞雪,与你最是般配。】
我微微笑,我的身体拥有血色,却没了温度。
以前我最怕冷了,所以不曾发觉冬日如此美丽。
可惜都是一场镜花水月,我终将离去。
我定会离去,赐婚时,我已经察觉到,裴知醒着,昭清的问话,应该不是出自她本意。
我抬步,前面是我早就选好要走的路。
我转头,推开了早就备好的屋子房门。
里面幽香淡淡,幕帘后方恍然间出现了个人影。
我心头一紧,正准备转身逃离,幕帘却被拉开。
【沁雪姐,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你。】
他说着这话,身形闪动,轻而易举的便抓住了我后摆的手。
【我现在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你该回头看看我了吧。】
7、
沁雪
【公子,皇后已经死了,你认错人了。】
眼前的人正是陆珏,他将我的手抓得生疼,眼底尽是激动。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现如今可不能再叫我小弟弟了。】
我仿若未闻,用力的想要掰开他的手,可他的力气却大得出奇。
他用力的一把将我拉到了怀中,修长的手指轻抚在我的脸上。
【我曾经在梦里见过你那么多次,却始终抓不住,我不会再放手了。】
我拍开了他的手。
【公子你真的认错人了,我是子契的未婚妻,还请自重。】
我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挣脱他的枷锁,可这具羸弱的身子,一点用都没有。
反而是我的话,好像是激怒了陆珏,他死死的扣住了我的双手。
【沁雪,你恶不恶心,服侍完那狗皇帝,现在又想去服侍他儿子。】
这话刺耳又伤人,我不知道曾经拿命护着我的人是如何说出这刻薄话语的。
啪~
一道巴掌声响起,我挣脱出的右手重重的扇到了他的脸上。
我双目愤恨的望着他,眼中似乎有泪光在闪动。
他也被我这一巴掌扇得愣在了原地,锁住我的手渐渐泄了力。
我顺势挣脱了他,向着门外跑去。
门内传来无措的声音:
【对......对不起,我......】
我已经再也听不见陆珏的声音,此刻我的眼花总是在往外冒。
模模糊糊的遮挡住了视线。
我的脑海中还依旧在回荡着那一句话:
【你恶不恶心,服侍完那狗皇帝,现在又想去服侍他儿子。】
我承认,我从来不是一个好人。
我无法体谅裴知曾经拿我去换洛城百姓的三日太平。
我无大义,所以我无法原谅亲手推我入湖的裴知。
我渴望活下去,所以在玄湖上,我浑身赤裸不着片缕瑟瑟发抖时。
饥寒交迫的我收了子契的衣裳,上了回京的马车。
我不知感恩,利用子契的善良。
我自私,一心只想要去孚城,不见任何人。
可这些与他何干他不过是一个十八年前被我捡回的可怜乞儿。
现如今他长大了,成为了执掌权力的朝臣。
而我依旧是那个停滞在十五年前,刚刚及笄的女孩。
甚至比之从前,现如今的我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湖灵。
我逃离房间逃得越远,心中的思绪就越是杂乱。
两眼一黑间,我不小心撞到了一团温润。
【大胆,何人敢冲撞娘娘。】
呵斥声在耳旁炸响,我缓缓抬头,一只小手抚了上来,为我擦干了泪痕。
【沁雪,怎么了】
【昭昭】
此刻昏暗的烛光下,眼前人的模样若隐若现,她与我记忆中昨日的小昭公主长得一般无二。
可等到看得真切了,她又变回了昭清娘娘。
8、
昭清确认了我是我,当时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我还活着,不敢相信我还是从前的模样。
这几日里,我也就在这里住下了。
这整个后宫中,除去太监宫女,就只有她一人。
裴知封她为贵妃后也没来过几次,她也乐得清闲,只不过该有的孤独总是少不了的。
所以她做什么事总是带着我。
深宫幽暗里,有了雪色,却更是孤寂。
她与我谈论的,不是她这个亡国公主,成了新王的贵妃。
而是那人们眼中,痴情的裴知。
【裴知哥哥.....】
这是她惯有的称呼,我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一个粘人又善变的女孩。
只是遇见我之前,缠的是裴知,后来,又将目光放到了我的身上。
她的喜欢纯粹也快乐。
而现如今,因为裴知的夺位名不正,言不顺,追随他的朝臣设了局。
让未来的太子有了先皇族的血液,这才让他的位置稳固了些。
只是可怜了她,我望着她。
她笑了笑,已经没了初见时昭贵妃的那副尊贵模样:
【你觉得眼前的天下如何】
我回忆起了从洛城到京城的三个月。
冰雪很冷,却未见到书中的‘卖炭翁’。
【应是极好的。】
是啊,应是极好的。
昭清的手指向了亭子外的湖中。
【这得感谢曾经入湖的皇后,不然便不单单只是雪封洛城那么简单了。】
裴知哥哥喜欢沁雪,舍不得沁雪,忘不了沁雪,可他更爱的,更放不下的是这天下。】
我听着昭清的话感觉十分疑惑,转头望向她手指的湖面。
那里倒映着裴知的身影,就躲在梅花树后,侧着脸。
他与我一样听着昭清的话,面色平静。
后来陆珏匆匆赶来,叫走了他。
路的中途,我看见陆珏回望向我。
天色不早了,我道别了昭清,走在回殿的长廊上。
本该离去的陆珏,此刻正倚靠在檐下柱旁。
他凝视我片刻,忽然道:
【皇子正筹备着去孚城,可现如今的他走不了了。】
我眼眸微动,曾经的他虽然调皮,却是一个待人真诚的人,而不是现在这样,眼中全是心机的模样。
我不语,只是静待着他的下文。
他说:【一月后河下有一条出港的商船,那将是你最后的机会。】
他说:【三月前,玄湖的冰层破了,洛城下了十五年的雪融化了。】
我低眸:【这与我何干】
陆珏突然动身,脚步缓慢移动,路过我时,细不可闻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沁雪姐已经死了,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应该出现在他面前。】
话完之时,一个玉戒被塞入了我的手中。
我咽下了苦涩,将手中的玉戒捏得很紧很紧。
9、
他们好像都知道一个我不知道的秘密。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这种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觉让我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
现在我只想去孚城。
去开一家小店,去做个老板娘,再也见不到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我还未从最深爱之人裴知推我入湖的难过中走出来,我就错过了十五年。
我明明还活在昨日,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物是人是,他们却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我好像再一次被世界给抛弃。
就像我记忆中的第一眼世界的画片,混混沌沌,唯有湖面水中。
倒映而出的我的模样。
还好子契看出了我的不安,以为我是在宫里住不习惯,所以请旨,暂时将我安置在了宫外。
他说:【我也不喜欢那红墙,可我是这个皇朝唯一的皇子。】
河岸旁,子契捡起了半冰的枯枝。
他笑了笑:【我也想过一走了之,寻一片安心地,娶一个心上人,反正在父皇眼中,我从未存在过。】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仰头:
【你这么好,肯定能遇见真城待你的人。】不过那不会是我。
他笑着点头,话锋突转:【洛城发了大水,很大很大...,我不能再陪你去孚城了......】
‘我知道你自己去孚城,婚期便会遥遥无期,可你不属于这里。’
这是子契心底无人能探知的话。
我点点头。
往后细数着日子,一个月便过去得快,我写了信给昭清,给子契。
我穿着一身素衣,在慢慢回暖的春日里向着港口去。
辞别京城,辞别旧故。
我登上了商船,它很大很大,渐渐的离河岸越来越远。
我站在船头回望,岸上的人好像在嘶吼着什么,有几个人陆陆续续的跳下了河。
是有忘不掉的人上了船,还是有舍不得的人留在了岸
值得他们如此追逐。
我蓦然回首。
入目全是跳跃的红,红色的夕阳红,天空的暮云红,倒映的水面红。
船也红,木也红。
就像跳动的火蛇。

【走水了......】
我听见了高呼,低头看着脚下,水,是水,还是水。
我毫无水性,船上许许多多的人跳入了河中。
我的耳畔听到了乒乒乓乓,刀枪相碰的声音。
我抬头,一把晃眼的刀光正直直的向我劈下。
湖水激荡间,我落下了水,波光粼粼里,左肩被砍出的伤口染红了河水。
就在我困倦的想要闭眼的时候。
一道身影闯入了我的视线。
他的怀抱是那样的熟悉,他好像是裴知。
我终于再也忍受不了疼痛与窒息,闭上了双目。
耳畔,我好像听到了细细碎碎的声音回荡,生生不息:
【湖灵湖灵,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湖灵湖灵,大水来了,你去哪了】
【湖灵湖灵......】
我是湖灵
双目再睁开时,眼前宛若泡沫聚散。
我看到了,看到了子契跑过来,他好像有些心急,在几次几乎要奔跑得跌倒后。
终于将我从一个人的手中接下。
我转头回望,想要看清楚那个人,却唯有一个熟悉的背影。
【你没事吧啊】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骤雨落在甲板上,一股又一股的血红流淌成河。
我被淋着,就这样望着他。
子契一愣:【怎么了是被吓到了吗】
一阵脚步声后,昭清举着油纸伞跑了过来,替我挡雨。
【芙蕖,没事吧,他们是陆珏的人。】
她看着我肩膀上的猩红满脸的担忧。
子契神色疑惑,后又转为震怒。
【他怎么敢的啊。】
而我只感觉冷,渗骨的冷。
此刻他送我的玉戒我还戴在手上。
我只以为是陆珏变了性格,可本心依旧善良。
曾经是我救下的他啊。
10、
旧京城的东边是天子脚下的乞丐窝。
陆珏清楚的知道。
这个地方存在的意义,便是大理寺抓不到犯人时,到这里来找。
他曾经有一个爱爬墙的哥哥,每一次带着他远眺皇宫,就指着对他说:
【那里住着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他们吃穿不愁,但我们一定不能到那里去。】
可惜哥哥食言了。
东城每天都会有冤死的人,恰好哥哥长得像崔家次子,所以便被捉了去。
他这一生唯有一次获得身份,结果便是后一天被押上刑场。
陆珏哭得撕心裂肺,到处求人,希望能换取个为哥哥洗刷冤屈的机会。
可在这个荒诞的世界,换来的却是官吏的毒打。
直到奄奄一息,被裴知叫来京城的我看到了他。
那个时候,他才六岁。
浑身是伤的他目光灼灼。
他问:【可不可以将我留下,我会一生一世护着你,就像今日你护着我一样。】
我说:【我此去是进宫,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
【那便入宫。】
我答应了他,在入宫时将其交给了裴知。
后来,皇帝看到了我,想将我要走。
可他的江山已经丢失了快一半,不敢强抢手握兵权的裴知。
便只能安排那侍卫趁着裴知不在时来绑。
我拼命的逃,逃了好久好久,最后在陆珏的拼死掩护下。
被另一批人,小昭公主抢到了公主府,躲在了公主府。
皇帝是个昏君,但待其女儿是极好的。
所以我才能等到裴知来。
我从来没有问过裴知,为什么他来得那么晚。
我只问了小昭公主:【为什么要救我。】
她说:【她想用这一次恩情,换灭国后,父皇能活。】
我眼眸低垂,自我入湖后,我便知道,大抵是不可能了,我只是裴知推到明面上的软内。
我从来都只是他的棋子,而不是他的妻子。
幽深的府邸,陆珏手中的两颗玉珠轮换得飞快,其身后是一个道人。
【我们的皇帝赶上了吗】
道士答非所问:【沁雪姑娘没发生什么意外,就是肩膀受了些伤。】
盘着玉珠的陆珏好像松了口气,转身询问:
【事情准备得如何了】
道人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南北边境将乱,境内诸侯也在虎视眈眈,裴知也不在皇宫。】
距离开始,就只差一根导火索了。】
【导火索吗】
陆珏喃喃自语:【已故的皇后,洛城越涨越高的水够不够】
道人满眼复杂:【值得吗这个皇朝不是挺好的吗她不是也回来了。】
陆珏望着道人,神色有些激动:【我已经失去了所有人,只有她了,她想做皇后,从前是,现在也是,我只能做皇帝,况且,若我不座上那个位置,怎么保护好她我担心她会被裴知再次绑入玄湖。】
陆珏满眼偏执,从小在哥哥的眼中他就读到,只有坐在哥哥手指方向的位置上,才能得到世界上的一切。
【以后,她一定会理解我。】
11、
京城里好像被按下了嘘声键。
我躲在了昭清安排的宫外府邸中,与她一起。
皇宫回不去了,我听到了隐隐的交谈声。
皇上与皇子集体失踪,在经历几日混乱后,陆珏以丞相的名头执政。
昭清日日给我带来朝中的信息,叫我不要担心。
说这一切都在裴知的掌控中。
我其实本就没多想什么,我只是在期盼,这场无缘无故的政变要何时结束,好让我快些离去。
直到一队官兵冲入了府邸。
我抬头看向骏马上的陆珏,将昭清护在了身后。
【沁雪姐,你可让我好找啊。】
该陪我回去治理玄湖引起的水患了吧。】
我听着他的话,眉头紧皱。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陆珏一点一点的揭开了真相。
曾经有个老道士,他在玄湖捡到了个女婴。
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个女婴就是玄湖育养而生的湖灵。
可这个湖灵与传说不同,她的初见人,是湖面水中,倒映而出的自己。
同时她的诞生也背负着厄运。
她诞生的胎石,是阻碍玄湖与归墟海地下暗河的玄冰。
她是维持玄冰不化的灵性,可如今她不在了。
玄冰将会在十五年内融化殆尽。
到那时,玄湖的水会肆意疯长,直至淹没中原。
唯有将我推入玄湖,才能再度冰封暗流。
代价便是,连带着洛城,会连下大雪。
十五年轮回一次。
也就是说,陆珏口中的带我去治水,说的便是让我再入玄湖。
我怔怔的看着他。
脑袋突然一阵刺痛,许许多多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于我的耳边不断回荡。
【湖灵湖灵,谢谢你,运河通了。】
【湖灵湖灵,我家被水淹了,却只溢了个地面。】
【湖灵湖灵,洛城也有春天了。】
【湖灵湖灵,这条大河,命唤归墟。】
我缓缓低头,一股明悟浮现心间。
此刻我也就不再反抗,任由着陆珏将我带走。
12、
回了皇宫,陆珏变得越来越意气风发。
他说,他即将就会成为全世界的救世主,更会成为皇帝。
到那时,便封我做皇后。
我暗自感觉有些无语。
他接着说,他已经召集了各路诸侯,他的江山一定会比裴知稳固。
到那时,他一定能将我留在身边,照顾好我。
【我已经找到不靠你,便能止住玄湖水的方法。】
我只是听着,不发一言。
我能清楚的感受到,玄湖的水已经对中原再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我暗自里有察觉,这肯定与裴知脱不了干系。
陆珏所期待的诸侯来朝那日。
说不定就是裴知回来之时。
我未将自己知道的透露分毫。
每日便是带着昭清养养花,喂喂鱼。
一切都好似与我无关。
他们比我大了十五岁。
再次醒来的我,掺和不进去他们的棋局博弈。
所以我只能看着,听着,等着。
时间并没有太长。
三月后,诸侯来了,还带着长长的,看不见头的军队。
领头的人正是裴知。
他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便安定了边境,扫荡了诸侯。
而陆珏一直沉寂在自己的视界里。
被裴知特意编织的美梦给欺骗着。
连带着他信任的老道。
此刻也站在了裴知的身旁。
我遥遥的看着,那老道就是将我带大的师傅。
我没有多言,准备转身离去。
身后的昭清轻轻呼唤:
【你真的不去见见他吗他其实为你做了很多,我可以细细数给你听。】
【不了,不重要了。】
我头也没回的走。
裴知身旁的老道看向了我离去的方向:
【你不去挽留挽留吗】
裴知的神色有些落寞。
【我知她的性格,我终究是利用了她,留不住的。】
曾经的裴知,他还未坐得天下之主的位置时。
便清楚的知道。
他护不住她,所以只能将她推入湖中。
那个时候,整个中原也需要时间。
后来他做了皇帝,在提防前朝余孽与躁动的诸侯同时,还要暗自修建洛城到大洋的大运河。
归虚在大洋的中央,他吞咽着世界的海水。
他的目的便是,引玄河水入海重回归墟。
13、
过了几日,裴知开创大运河,打通河流通道,顺道治理洛城水患的美誉传遍京城。
裴知天下归心。
不久后,我又听到了陆珏被捕入诏狱的信息。
一封信塞在了我住所的门缝里。
我拆开来看,落款是陆珏。
上面通篇都是道歉:
【对不起,沁雪姐,我做了太多的错事,可你要相信,我从来未想过要伤害过你,只是我自小便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对一个人好。这些东西,自哥哥死后,再也无人教我。只愿你不要怨恨.....】
陆珏绝笔。
我点燃了信纸,这次没有再向谁道别。
我要走了,此去孚城。
行到了码头上了船,船开了,我才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芙蕖皇后娘娘】
我回头,看到了岸上子契的身影。
他看见了我在看他,朝我挥了挥手。
我也向他挥了挥手,悄声说了一句:
【再见。】
.........
河水滔滔,这条运河,连接了十五座城的大河。
我看着这水,那时起时伏的水面,好似跳动的心脏。
我有所感,原来我的生命,早就融入到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