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8的房门在我指下无声滑开,像怪兽张开黏腻的嘴。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昂贵的雪松冷香,此刻被另一种更甜腻、更廉价的花果香调死死压住,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欲望蒸腾后的暖腥气,沉沉地糊在人的口鼻上,几乎令人窒息。
我穿着三年前那件纯白的Vera
Wang婚纱,裙摆沉重地拖过酒店走廊深红色的地毯,蕾丝边缘早已被无意蹭上的污渍染得灰暗。脚下的高跟鞋踏在地毯上,每一步都陷得极深,如同跋涉在泥沼里。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撞得整个胸腔嗡嗡作响,震得耳膜生疼。
门彻底开了。
水晶吊灯冰冷的光线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照亮了总统套房客厅里狼藉的战场。昂贵的香槟酒液泼洒在深色的丝绒沙发和光洁的大理石茶几上,蜿蜒流淌,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痕。几只空酒杯东倒西歪。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花果香,源头大概就是茶几上那瓶被打翻的、艳俗的香水。
然后,我的目光被死死钉在地毯中央。
陆时渊——我的丈夫,结婚三年的丈夫,今天本该是我们的纪念日。他穿着手工定制的黑色衬衫,领口解开了三颗扣子,露出紧实的胸膛和一小段锁骨,慵懒地陷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他的一条长腿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昂贵的西裤面料绷出流畅的腿部线条。
而那条我今早亲手替他系上的、深蓝色暗纹的真丝领带——那是我送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此刻,却以一种无比刺眼的、充满占有意味的形态,松松垮垮地缠绕在另一个女人光裸的脚踝上。那脚踝纤细,皮肤白皙,趾甲涂着鲜红欲滴的蔻丹,像某种无声的挑衅。
女人,林薇薇,只裹着一件显然是陆时渊的宽大白色浴袍,领口敞开着,露出大片晃眼的肌肤。她半趴在地毯上,姿态妖娆,正用那涂着红指甲的手指,一点一点,慢条斯理地,将缠绕在她脚踝上的领带解开。动作间,浴袍下摆滑开,露出更多光滑细腻的腿部肌肤。她微微侧过脸,看向门口的我,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弧度。那双眼睛里,盛满了赤裸裸的得意和一种淬毒的怜悯。
时渊,她的声音又软又媚,像带着钩子,你的领带,勾到我啦。她晃了晃那只被缠住的脚,红指甲在灯光下闪着妖异的光。
时间仿佛凝固了。血液从脚底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四肢百骸都僵硬麻木。婚纱沉重的裙摆此刻像一个巨大的白色茧,将我死死困在原地。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硬块,烧灼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英俊面孔,那双曾经盛满温柔、此刻却只剩下无边冷意的深邃眼睛,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底、心底。
陆时渊的目光终于从林薇薇妖娆的脚踝上移开,漫不经心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突然闯入的、不合时宜的旧家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和一丝冰冷的审视。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割开房间里令人作呕的暖香:
谁让你来的
那声音,彻底击碎了我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幻想。心脏猛地一抽,剧烈的疼痛瞬间攫住了我。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清醒。婚纱的蕾丝袖口被我攥得变了形,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谁让我来的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陆时渊,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告诉我!我们的纪念日!我穿着我们结婚时的婚纱,像个傻子一样在家里等了你一晚上!等你回来,等你说一句‘纪念日快乐’!结果呢
胸口的剧痛让我几乎喘不上气,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等到你助理支支吾吾的电话等到酒店前台小姐同情的眼神等到我像个疯子一样穿着这身可笑的婚纱冲到这里,看你和你的情人……看你们在这里演这种恶心的戏码!
恶心林薇薇嗤笑一声,终于解开了脚踝上的领带。她慢悠悠地站起身,浴袍松松垮垮地系着,故意扭着腰肢走到陆时渊身边,柔弱无骨地依偎进他怀里,挑衅地看着我,苏晚姐,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感情这种事,强求不来的。时渊他需要什么,你给不了,还不许别人给吗她伸出涂着红指甲的手指,轻轻在陆时渊敞开的衬衫领口上画着圈,眼神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穿着旧婚纱来抓奸啧,真是又可怜又……掉价。
闭嘴!我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什么教养,什么体面,都被这极致的羞辱和背叛烧成了灰烬。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裹挟着灭顶的绝望,驱使着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猛地朝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冲了过去!目标,是那张涂着虚伪唇彩、正吐出恶毒话语的脸!
沉重的婚纱裙摆绊住了我的脚步,愤怒和巨大的悲伤让我眼前阵阵发黑。我踉跄着,身体失去平衡,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向前扑去,只想撕碎那令人作呕的得意笑容!
就在我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林薇薇那张精心描画的脸时——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手臂!
是陆时渊。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股毫不留情的狠戾。他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温柔牵起我的手,此刻像一把冰冷的铁钳,死死地扣住我的上臂。力道之大,瞬间传来骨头被捏紧的剧痛。
够了!苏晚!他的声音低沉暴怒,如同闷雷滚过,别在这里发疯!
他猛地一拽!
不是扶住我,而是带着一种极其粗暴、极其厌恶的推力!
我的身体被他巨大的力道狠狠一搡,如同一个破旧的玩偶,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高跟鞋的细跟踩在光滑的大理石边缘,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接着便是彻底的悬空!
啊——!
失重的恐惧瞬间攫住心脏!天旋地转!
视野里最后定格的画面,是陆时渊那张英俊得如同雕塑、此刻却写满冷酷和厌烦的脸。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坠落,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连一丝惊诧都没有。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嫌恶。仿佛甩开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块令人作呕的垃圾。
而林薇薇,依偎在他身后,那张漂亮的脸上,毫不掩饰地绽放出一个灿烂的、恶毒的笑容,红唇弯起的弧度,像淬了剧毒的弯钩。
砰!
后腰和坚硬冰冷的台阶棱角猛烈撞击!剧痛瞬间炸开,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刀同时捅进身体!骨头碎裂的脆响在耳边响起,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紧接着是头骨重重磕在阶梯上的闷响,眼前炸开一片刺目的金星,世界瞬间陷入一片嘈杂的嗡鸣和旋转的光斑。
身体像一个被丢弃的破口袋,沿着铺着红毯却依旧坚硬无比的楼梯,不受控制地翻滚、撞击。每一次碰撞都带来新的、撕裂般的剧痛。婚纱被粗糙的地毯边缘勾住,发出刺耳的撕裂声。沉重的裙摆此刻成了帮凶,裹挟着我加速向下坠落。
翻滚中,我看到上方楼梯口。陆时渊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同冰冷的雕像。光线从他身后打来,他的脸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绷得死紧,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林薇薇紧紧贴在他身侧,纤细的手臂环着他的腰,仰头看着他,似乎在说什么。
没有追下来,没有惊呼,甚至没有一丝想要查看的意图。
只有冷漠的俯视。
世界在翻滚中扭曲、模糊。冰冷的地毯摩擦着皮肤,撞击的钝痛蔓延至全身。翻滚终于停止在楼梯底层的平台,我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瘫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滩被随意丢弃的烂泥。
小腹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攫住了我!那痛感是如此尖锐、如此沉重,瞬间压过了身体其他部位的撞击伤。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我的身体内部,凶狠地、残忍地往下撕扯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无法控制地涌出身体,迅速浸透了腿间纯白的婚纱布料。那刺目的红,如同地狱里开出的花,在纯白的蕾丝和绸缎上疯狂蔓延、晕染,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瞬间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好痛……真的好痛……不仅是骨头碎裂的痛,不仅是皮肉撞击的痛,是那种生命被强行剥离的、绝望的剧痛。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婚纱被染红了大片,身体因为剧痛和失温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视线模糊地向上望去。
陆时渊的身影终于动了。他一步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冰冷而规律,如同死神的鼓点。他停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没有蹲下,没有触碰,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像在看一只垂死的蝼蚁。
他的目光扫过我身下那片刺目的、仍在扩大的猩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那丝波动瞬间就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他薄唇微启,吐出的字眼比地上的瓷砖更冷,比呼啸而过的穿堂风更无情,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已经支离破碎的耳膜和心脏:
苏晚,够了。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厌弃和笃定,收起你这套把戏。别演了,你根本就没怀孕。
小腹深处那撕心裂肺的绞痛猛地加剧,仿佛被他的话狠狠拧了一把。剧痛和这句冰冷的判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灭顶的洪流,瞬间将我残存的意识彻底冲垮。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眼前最后的画面是他冰冷无情的眼睛,然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浓烈得几乎盖过了那股萦绕不散的血腥气。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冰冷和剧痛中艰难地挣扎,如同沉在漆黑冰冷的海底,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沉重的疼痛压回深渊。
身体仿佛被拆开又胡乱拼凑过,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小腹深处,那种被生生掏空、被无情撕扯的钝痛,如同一个巨大的、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持续不断地向四肢百骸输送着绝望的信号。喉咙干裂得如同龟裂的土地,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痛楚。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野里,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刺目的白炽灯光线晃得人眼睛生疼。手背上扎着留置针,冰凉的液体正一点一滴流进血管。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
……病人情况暂时稳定了,但大出血非常凶险,能抢救回来已经是万幸。一个刻意压低的、属于医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职业性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孩子……很遗憾,没能保住。月份不算大,但对她身体损伤不小,必须好好休养……另外,情绪上需要特别注意,这种打击……
孩子……
没能保住……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
最后的记忆碎片猛地回涌——酒店套房里的靡靡气息,缠绕在林薇薇脚踝上的深蓝领带,陆时渊冰冷厌弃的眼神,楼梯翻滚的剧痛,身下蔓延开来的、刺目的血红……还有他最后那句,如同冰锥般刺穿心脏的判决:别演了,你根本就没怀孕。
原来不是演戏。
原来那个小小的、在我身体里悄然孕育的生命,是真的存在过。它那么安静,那么弱小,还没来得及让我感受到明显的胎动,就被它的父亲亲手扼杀在冰冷的楼梯台阶上,连同我所有的幻想和尊严,一同摔得粉碎。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空荡荡的小腹里,那种血肉被剥离后的虚无感和剧痛交织在一起,比任何物理上的创伤都更令人绝望。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滚烫的,大颗大颗地顺着眼角滑落,迅速洇湿了洁白的枕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像濒死小兽的哀鸣。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高跟鞋踩在光洁地板上发出的清脆声响,打破了病房里死寂的悲痛。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意的、炫耀般的节奏感。
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又刺眼的身影。
林薇薇。
她来了。
不是探病,是来验收战利品的。
她穿着一身当季最新款的香奈儿套装,精致的妆容一丝不苟,头发打理得光可鉴人,整个人容光焕发,与我此刻的苍白狼狈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讽刺对比。她手里端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星巴克,姿态悠闲得如同在自己家客厅。
哟,醒啦林薇薇走到病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红唇勾起,声音甜腻得发腻,眼底却淬着毫不掩饰的恶毒和快意,看起来气色还不错嘛,苏晚姐。她刻意加重了姐字,带着浓浓的嘲讽,真是命大,流了那么多血,居然还能挺过来。啧,可惜了那个小东西,没福气呀。
她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咖啡,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我惨白如纸的脸上和打着点滴的手背上流连,最后,定格在我空无一物的左手无名指上。
然后,她笑了。笑容灿烂,如同淬了剧毒的罂粟花。
哦,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轻快得如同在谈论天气,有件小东西,时渊说放你那儿也没用了,看着还碍眼,就让我处理掉。她放下咖啡杯,慢条斯理地伸出自己保养得宜、涂着鲜红蔻丹的右手。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钉子,死死钉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那里,赫然戴着一枚戒指。
那枚戒指,我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它的每一个棱角,每一道微光。
是我和陆时渊的婚戒。
简约经典的铂金指环,中央镶嵌着一颗不算特别大,但纯净度极高的圆形主钻,周围点缀着一圈细碎的碎钻。当初陆时渊将它套在我无名指上时,灯光下,那些碎钻折射出细碎的、如同星辰般的光芒。他曾说,这光芒就像我第一次对他笑时的眼睛。
此刻,这枚曾代表誓言与忠诚的戒指,正牢牢地圈在林薇薇的无名指上。钻石在她精心打理的指甲衬托下,闪烁着冰冷刺眼的光芒。
他呀,林薇薇的声音带着夸张的娇嗔和炫耀,满意地欣赏着我瞬间惨白如鬼、因极度震惊和剧痛而扭曲的脸,非说这戒指上的碎钻太廉价了,配不上我。喏,你看,她故意将戴着戒指的手伸到我眼前晃了晃,那颗主钻几乎要戳到我的眼睛,他说这种碎钻,也就配给你这种……嗯,凑合着戴戴。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我眼中翻涌的绝望和恨意,红唇弯起的弧度更加恶毒。
他说呀,她的声音甜腻得如同裹了蜜糖的毒药,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我早已破碎不堪的神经上,等忙完这两天,就带我去卡地亚,亲自给我挑一颗三克拉的。他说,只有鸽子蛋,才配得上我的身份和他陆太太的位置。
陆太太……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空荡荡的小腹,再用力搅动。
哦,还有这个,林薇薇像是演足了戏码,终于想起了正事。她从那个昂贵的铂金包里,慢悠悠地抽出一个硬质的文件袋,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姿态,随意地丢在我盖着白色薄被的腿上。文件袋的硬角隔着薄被,硌在皮肉上,带来一阵微痛。
时渊让我带来的。她扬着下巴,眼神轻蔑,他说,既然事情都这样了,你也醒了,就赶紧把字签了吧。拖着对谁都没好处,看着也心烦。她顿了顿,红唇勾起一个极其刻薄的弧度,签了字,大家好聚好散。哦,对了,他说这套房子留给你,算是……嗯,一点补偿毕竟你也跟了他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好聚好散补偿
我麻木地、缓缓地低下头。视线落在那个文件袋上。封面上,清晰地印着几个加粗的黑色宋体字——
离婚协议书。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视网膜上。
空气死寂。
病房里只剩下我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还有林薇薇身上那股浓烈香水味无声的侵略。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切割成一条条惨白的光带,落在白色的被单上,也落在我那只微微颤抖、打着点滴的手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震得那空荡荡的、依旧在隐隐作痛的小腹也跟着抽动。
林薇薇那副胜利者的姿态,那枚刺眼的婚戒,那些诛心的话语,还有腿上这份冰冷沉重的离婚协议……所有的一切,都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已经所剩无几的神经。
恨意,如同沉寂火山下汹涌的岩浆,在极致的冰冷和绝望中疯狂地积蓄、翻腾。那滚烫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毒液,灼烧着五脏六腑,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只能死死地压在喉咙深处,压得我几乎窒息。
不能哭。不能在她面前崩溃。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重消毒水味的冰冷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奇异地让眼前疯狂旋转的视野稍稍稳定了一些。滚烫的泪水被强行逼退,眼底只剩下干涸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手臂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终于,手指触碰到了那个冰冷的文件袋。
指尖传来的触感坚硬而光滑,像一块墓碑。
我没有看林薇薇那张写满得意和恶毒的脸,目光死死地锁在离婚协议书那几个字上。然后,一点一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文件袋拖到身前。
打开文件袋的搭扣,发出轻微的啪声。抽出里面厚厚的一叠纸。
纸张的边缘划过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的刺痛。
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名栏那里,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陆时渊三个字,早已签好。那熟悉的笔迹,此刻看来,却像一条狰狞的毒蛇,盘踞在纸上,对我吐着猩红的信子。
旁边,是留给我的空白。
床头柜上,一支医院提供的廉价塑料中性笔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那支笔,然后,重新落回签名栏的空白处。
整个过程,我没有说一句话。病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纸张翻动时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
林薇薇似乎被我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弄得有些意外,她脸上的得意稍微收敛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浓的讥诮取代。她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像是在欣赏一场即将落幕的、属于失败者的滑稽戏。
终于,我伸出手,拿起了那支廉价的塑料笔。冰凉的笔身握在同样冰凉的手心里。
笔尖悬停在签名栏的上方。
一秒,两秒……
然后,落下。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写得极慢,每一笔都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刻下屈辱和决绝的印记。手腕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牵扯着埋着针头的血管,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两个字——
苏晚。
写完了。
最后一笔落下,仿佛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那支廉价的塑料笔从我颤抖的指尖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掉在白色的被单上,滚落到床沿。
就在笔落下的瞬间,也许是动作带起了微弱的气流,也许只是命运最残酷的一个玩笑——
那份被我压在腿上的厚厚协议,其中一页纸张的边缘,被轻轻地掀开了一角。
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明显不同的单子,从里面悄无声息地滑落出来。
它轻飘飘地,像一片被狂风撕扯下来的、失去生命的枯叶,打着旋儿,无声地坠落。
最终,落在了我盖着薄被的脚边,靠近冰冷的地面。
那张纸,对折着,看不清内容。
但就在它飘落、展开一角、即将触地的瞬间——
我的目光,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死死地钉在了上面!
那露出来的一角上,印着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却足以让任何一个母亲瞬间辨认出的图像!
一个在黑白影像中,安静蜷缩着的、小小的孕囊轮廓!旁边,是冰冷的仪器打印出来的、标注着孕周的细小文字!
嗡——!
大脑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比从楼梯上滚落时更剧烈的眩晕感瞬间席卷而来!眼前猛地一黑,耳边尖锐的耳鸣如同无数根钢针疯狂穿刺!
是它!
那张被我偷偷藏起来、准备在结婚纪念日当晚给陆时渊一个惊喜的孕检单!
它怎么会……怎么会夹在离婚协议里!
那一瞬间,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小腹深处那个巨大的、空荡荡的伤口,猛地传来一阵尖锐到无法形容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再次狠狠捅了进去,在已经血肉模糊的伤口里疯狂搅动!
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一颤!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烈的铁锈腥甜!
呃……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从齿缝里挤出。
怎么林薇薇立刻捕捉到了我这异常的动静,她向前探了探身子,带着胜利者的好奇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目光锐利地扫向我脚边那张飘落的纸,什么东西掉了啧啧,苏晚姐,签字签得手都抖了这么激动啊她嗤笑一声,踩着那双恨天高,作势就要弯腰去捡,让我看看,该不会是写了什么诅咒时渊的话吧那可不行哦……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碰到那张孕检单的刹那!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力量,猛地灌注进我残破的身体!
不!
不能让她碰!
那是我孩子……我那未出世、甚至不被亲生父亲承认的孩子……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冰冷的证明!是我唯一还能抓住的、属于母亲这个身份的……最后一点碎片!
我不能让这个贱人用她肮脏的手去碰它!不能让她用恶毒的语言再去玷污它!
滚开!
一声嘶哑的、如同野兽濒死咆哮般的低吼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
几乎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我猛地向前一扑!上半身重重地压在冰冷的床沿,打着点滴的手背传来针头被狠狠拉扯的剧痛,但我完全顾不上了!另一只手,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痉挛的速度和力道,狠狠地朝着地上那张纸抓去!
指尖终于抢先一步,死死地攥住了那张折叠的孕检单!
冰凉的纸张被我紧紧攥在手心,揉成了一团。那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病态的安全感。
林薇薇被我突然爆发的凶狠和那声嘶吼吓了一跳,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脸上涌起被冒犯的愠怒:苏晚!你发什么疯!她尖声骂道,一张破纸也当宝贝真是晦气!
她直起身,嫌恶地拍了拍手,仿佛刚才差点碰到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她看着我将那张纸死死攥在胸前、蜷缩着身体如同护崽母兽般的姿态,眼中充满了鄙夷和不耐烦。
神经病!她啐了一口,拿起那份我已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签名,确认无误后,才趾高气扬地塞回她的铂金包里,字签了就好。赶紧收拾收拾出院吧,别在这里装可怜了,时渊他……可没空再来看你一眼。她最后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堆不可回收的垃圾,然后踩着高跟鞋,带着胜利者的余韵,扭着腰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高跟鞋清脆的哒哒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只剩下我一个人。
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病号服,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攥着那张孕检单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剧烈地颤抖着。手背上,被针头拉扯的地方,正缓慢地渗出血珠,沿着苍白的手腕蜿蜒流下,如同一条绝望的红色小溪。
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将那只攥得死紧的手,移到眼前。
颤抖着,一点一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紧握的拳头松开。
那张被揉得皱巴巴、边缘甚至被我的指甲掐破的孕检单,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
它被染红了。
之前摔倒时沾上的、早已干涸发暗的血迹,如同狰狞的烙印,深深地浸透了纸张的纤维。此刻,又混合着我手背上刚刚渗出的、新鲜的、温热的血液,在惨白的纸面上氤氲开更大片、更刺目的猩红。
那小小的、模糊的孕囊影像,被这浓重的血色半遮半掩,像一个被遗忘在血泊中的、无声的控诉。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片血色上,钉在那个小小的轮廓上。
心口的位置,那个巨大的、名为陆时渊的空洞,此刻被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填充。不再是悲伤,不再是绝望。是烧尽一切灰烬后,沉淀下来的、纯粹的、冰冷的恨意。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深埋于沉寂的火山底,等待着喷薄而出的那一刻。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唯有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掌心那片刺目的猩红和那个小小的轮廓,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冰冷的火焰。
窗外的光线似乎更暗了一些,惨白的光带斜斜地打在墙壁上。
我凝视着那片血污中的影像,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地狱之门,悄然开启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