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拆开绷带,摸到她的脸
消毒水那股子冲鼻的味儿,死死地扒在林修远的喉咙口,像是要把他最后一点清醒也抠走。手术室里那几盏无影灯,白得瘆人,晃得他眼前发花,只剩下模糊一片光晕。脸上缠得死紧的绷带,勒得他骨头缝里都透着酸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布料摩擦皮肤的沙沙声,像有人贴着他耳朵在叹气。
林先生,最后再确认一次,主刀医生老郑的声音隔着一层口罩传过来,闷闷的,没什么起伏,手指却极稳地悬在他太阳穴附近,真要…完全复刻一丝一毫都不改
林修远闭着眼,用力地点了下头,绷带蹭着手术床单,发出嚓的一声轻响。额角那块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天晚上冰凉的雨水,还有……雨柔指尖最后那点微弱的颤抖。
*修远!你再说一遍试试!*
江雨柔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根绷紧的弦,在记忆中那个同样湿漉漉、令人窒息的雨夜里猛地炸开。客厅顶灯惨白的光线,把她脸上纵横的泪水照得清清楚楚。茶几上,那只她最喜欢的白瓷杯子,已经摔在地上,碎成几瓣,茶水混着瓷片狼藉一片。
*我说,要是真过不下去了,不如…不如离了算了!*
他自己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又干又哑,每个字都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狠劲。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像被自己狠狠抽了一耳光。可那点该死的自尊心梗在喉咙里,让他没法立刻把那句话吞回去。
江雨柔死死盯着他,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碎掉,变成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灰败和绝望。她嘴唇哆嗦着,没再发出一点声音,猛地抓起沙发上的薄外套,转身就冲进了门外的瓢泼大雨里。防盗门被甩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整个房子都在抖。那声音,成了林修远脑子里最后定格的画面。他当时像根木头桩子一样钉在原地,浑身发冷,眼睁睁看着她单薄的身影被黑暗和雨帘吞没。
然后……就是尖锐到能撕裂灵魂的刹车声,还有周围人群瞬间爆发的、模糊而遥远的惊叫。
他猛地睁开眼,手术灯刺目的白光扎进瞳孔深处,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撞得他整个胸腔都在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病号服,冰凉一片。
开始拆了,别动。老郑的声音把他从那个冰冷的雨夜里硬生生拽了回来。
剪刀冰凉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探进绷带的缝隙。轻微的咔嚓声连续响起,一圈又一圈。林修远能感觉到那层紧箍咒般的力量在一点点松开,新鲜的空气带着消毒水的味道,第一次接触到被束缚了太久的新皮肤,带来一阵奇异的、细微的刺痛和凉意。
最后一点束缚被剪开。老郑和助手小心地将层层叠叠的纱布和绷带剥离。
好了。老郑的声音里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脸上骤然一轻,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林修远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指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触碰到了自己脸颊的边缘。
那触感……光滑,细腻,带着一点点手术后特有的微肿。是他熟悉到骨子里的轮廓,是他曾在无数个清晨和夜晚,用指尖、用嘴唇无数次描摹过的弧度——属于雨柔的弧度。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和难以言喻酸楚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眼眶瞬间滚烫,视线模糊一片。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猛地扭过头,视线急切地投向旁边护士早已准备好的、立着的一面大镜子。
镜面光洁如新。
镜子里映出的,不再是林修远。
那张脸……那眉眼的温婉弧度,那鼻梁秀挺的线条,那嘴唇略显单薄却柔和的形状……每一寸,每一分,都像被最精准的刻刀从记忆里拓印下来,再严丝合缝地安放在了他的骨架上。那是江雨柔!是他朝思暮想、痛彻心扉的雨柔!
巨大的眩晕感攫住了他,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贪婪地、近乎痴迷地凝视着镜中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庞,手指颤抖着,轻轻地、爱怜地抚上镜中她的脸颊,仿佛隔着冰冷的玻璃,也能触碰到那失而复得的温暖。
雨柔……
他喃喃地、无声地呼唤着,泪水终于决堤,滚烫地滑过这张崭新的、属于她的面庞。
就在这一刻。
镜中,那双属于江雨柔的、温润如水的眼睛——那双他刚刚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狂喜中的眼睛——极其细微地、清晰地眨动了一下。
不是光影的错觉。不是水汽的模糊。
是眨动。一次无比真实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惊惶和陌生的眨动。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撕裂了手术室里死寂的空气。林修远像被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捅穿了心脏,整个人触电般向后猛弹,重重地撞在坚硬冰冷的手术床沿上。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喉咙,掐灭了他所有的声音,只剩下胸腔里破风箱般的、嗬嗬的抽气声。他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指甲深深掐进额角新生的皮肤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蜷缩成一团。
老郑和护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野兽般的反应惊得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试图按住他:林先生!冷静!林先生你怎么了是疼吗哪里不舒服
林修远什么都听不见了。巨大的镜子里,那双刚刚眨动过的、属于亡妻的眼睛,带着冰冷的、非人的惊惶,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烙印进了他灵魂的最深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冻僵了他每一根骨头。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他思念的救赎,而是一个将他拖入深渊的、活生生的恐怖。
2
下巴上的幽灵
市中心那栋高级写字楼的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将外面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框成一幅压抑的铅笔画。阳光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有气无力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薰味,试图掩盖某种无形的焦灼。
林先生,请坐。
心理医生陈明远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单人沙发。他声音温和,带着职业性的抚慰,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得像手术刀,不动声色地扫过林修远的脸——那张与病历照片上名为江雨柔的女子几乎别无二致的脸。
林修远像个被抽掉了骨头的木偶,僵硬地陷进沙发里。昂贵的真皮坐垫柔软得过分,却无法带给他丝毫舒适感。他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细微的颤抖依旧无法平息。从踏进这间诊室开始,他就低着头,视线死死粘在自己擦得一尘不染的皮鞋尖上,仿佛那里藏着唯一的答案。
告诉我,陈明远的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拆开绷带那一刻,你究竟看到了什么是什么让你……反应那么剧烈
诊室里静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嗡鸣。
林修远猛地抬起头。那双复刻自江雨柔的、本该温婉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挤出一点干涩嘶哑的声音:她……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眨了一下陈明远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带着适度的疑问,眼神却牢牢锁住林修远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林先生,手术后的视觉恢复期,神经末梢异常敏感,加上强光刺激和巨大的心理冲击,很容易产生一些……视错觉。比如光影晃动造成的动态感。
不是错觉!林修远突然激动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神经质的尖锐。他身体前倾,双手用力地拍在陈明远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我看见了!清清楚楚!就是眨了一下!那眼神……那眼神根本不是我的!是她的!是雨柔的!她……她在看着我!在那镜子里看着我!
他急促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陈明远没有被他突然爆发的情绪吓退,反而更加专注地凝视着他。他的目光不再是简单的观察,更像是在解读一份复杂的密码图。他沉默了几秒,从桌上拿起一个平板电脑,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了几下。
林先生,他将平板屏幕转向林修远,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看看这个。
屏幕上,是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正是江雨柔。背景似乎是在一个嘈杂的街头,周围人影模糊。她微微侧着脸,看向镜头的方向。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深处却没有任何焦点,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令人心悸的惊惶和茫然。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要呼喊什么,却最终凝固在那个无声的瞬间。整张脸的表情,被一种巨大的、猝不及防的恐怖彻底冻结。
林修远的呼吸骤然停止了。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急剧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这是……
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冰窖里挤出来的。
交警队提供的车祸现场照片,陈明远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重锤砸在林修远心上,事故发生的瞬间,由路口监控拍下的,江雨柔女士最后的表情定格。
他放下平板,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林修远眼底那片翻涌的恐惧:你耗尽心力,忍受巨大痛苦复刻的,正是这张脸——这张定格在她生命最后一刻,被极端恐惧彻底扭曲的脸!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林修远的耳膜,刺穿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他猛地捂住自己的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蜷缩进沙发深处,剧烈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怪异的、不受控制的动作发生了。
他那只原本捂着脸的右手,像是突然有了自己的意志,脱离了大脑的掌控。它慢慢地、僵硬地滑了下来,不再是捂,而是变成了一种轻柔的、带着点神经质的抚摸。指尖微微弯曲,用一种极其女性化的、近乎怜惜的姿态,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地摩挲着自己新塑成的、线条柔和的下颌骨边缘。
一下,又一下。
那动作……那姿态……林修远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那是江雨柔的习惯!是她思考时、紧张时、或者仅仅是无意识发呆时,最常做的小动作!他看过无数次!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呼吸!
可现在,这个动作,正由他自己的手,在这张复刻了她的、此刻写满惊惶的脸上,无比自然地重现着!
不……
林修远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带着无法言喻的惊骇。他惊恐地瞪着自己的右手,仿佛那是一只突然寄生在自己身上的、陌生的怪物。他想停下,用尽全身力气去控制那只手,可那轻柔的抚摸却像设定好的程序,顽固地继续着。
林先生陈明远的声音带着探究和凝重。
林修远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纸。他看着陈明远,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恐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的手……它在动……它在摸……像她一样……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怖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窒息。
陈明远镜片后的目光骤然变得极其锐利,他紧紧盯着林修远那只正在诡异抚摸自己下颌的手,眉头深深锁紧,仿佛看到了某种超出常理界限的、令人不安的征兆。
3
超市里的尖叫
日子像掺了玻璃渣的粥,被林修远艰难地、痛苦地往下咽。那张脸,成了他日夜背负的十字架。镜子里的人影,每一次不经意的眼波流转,每一次细微的表情牵动,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紧绷的神经。他害怕看见那双眼睛,害怕那里面流露出不属于自己的、属于亡妻的惊惶。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江雨柔那些细小的习惯,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正一点点缠绕上他的肢体。
那只右手。它变得越来越不安分。
喝水时,会不自觉地翘起小指,用指腹轻轻托着杯底——那是雨柔喝热饮时的习惯。
翻书时,食指会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卷着书页的一角,慢慢捻动——雨柔看书入神时常有的动作。
最可怕的是摸下巴。那个轻柔的、带着点神经质的抚摸下颌边缘的动作,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是在沉思,有时仅仅是发呆,那只手就会自动抬起来,用那种完全女性化的姿态,一遍遍摩挲着那块属于江雨柔的骨头。
每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做这些动作,林修远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僵住,然后陷入更深的恐惧和自我厌弃。他试过用左手死死抓住右手手腕,甚至用布条把手绑在椅子扶手上,但那种强烈的、模仿的冲动,如同跗骨之蛆,顽强地从意识的缝隙里钻出来。
冰箱彻底空了。胃袋的空虚感尖锐地提醒着他必须出门。他戴上几乎能遮住半张脸的鸭舌帽,又加了一个宽大的黑色口罩,把那张江雨柔的脸尽可能藏起来。即使这样,走在黄昏小区的人行道上,他也觉得每一道擦肩而过的目光都像探照灯,穿透他的伪装,落在那张不该存在的脸上。
小区门口那家二十四小时超市灯火通明,像一只巨大的、温暖的发光盒子。林修远推着购物车,尽量低着头,在货架间快速穿梭,只想尽快拿完必需品离开这个让他极度不安的、充满人气的场所。冷藏柜的冷气扑面而来,他拉开柜门,手指伸向一盒牛奶。
妈妈——!
一声尖锐的、带着巨大惊喜和难以置信的童音,毫无预兆地在他旁边炸响,像一根针狠狠刺破了他的耳膜。
林修远浑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倒流。他猛地扭头。
货架尽头,一个约莫三四岁、穿着红色背带裤的小男孩,正挣脱身边老人的手,像颗小炮弹一样朝他冲过来。小男孩圆溜溜的大眼睛亮得惊人,小脸上洋溢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直勾勾地盯着林修远的脸——那张藏在帽檐和口罩阴影下,却依旧被孩子纯净的眼睛一眼认出的脸。
妈妈!妈妈!你去哪里了呀!小宝好想你!
小男孩欢叫着,张开小手臂,眼看就要扑过来抱住他的腿。
林修远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就要后退。就在这时,小男孩身后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也看清了林修远露出的眉眼,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脸上血色尽褪,布满了活见鬼般的惊骇,一把死死拽住了往前冲的孙子,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修远。他一把扔下手中的牛奶盒,购物车也不要了,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向收银台,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幕。
收银台只有一个通道开着。一个穿着超市制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收银员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林修远把手里胡乱抓的几样东西——泡面、面包、矿泉水——一股脑扔到传送带上,头垂得更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嘀…嘀…嘀…
扫码枪单调地响着。
女收银员熟练地拿起最后一瓶水扫完码,眼睛习惯性地瞥了一眼传送带尽头低着头的顾客,公式化地报出金额:一共四十二块八。
林修远胡乱掏出手机,手指因为过度紧张而僵硬,几次都没对准扫码口。他急得额角冒汗。

女收银员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呼,带着明显的惊讶和疑惑。她的目光在林修远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努力辨认着什么。超市明亮的顶灯下,他那匆忙间没有完全遮好的眉眼,清晰地暴露出来。
女收银员脸上的职业性表情瞬间褪去,被一种混杂着震惊、同情和难以置信的神情取代。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熟稔的、甚至有些唏嘘的语气,清晰地吐出一句话:
哎呀!江小姐!真是您啊!好久好久没见您了!自从……自从您丈夫林先生那场……唉,那场意外之后,就再没见您来过了。您……您节哀顺变啊,时间……时间会冲淡一切的……
轰——!
林修远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引爆了一颗炸弹!整个世界瞬间失声、失色。女收银员后面的话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嗡嗡声,在他耳边盘旋。他猛地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混乱而睁得巨大,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一脸同情看着自己的女人。
那张属于江雨柔的嘴,在口罩下不受控制地张开,一个完全未经大脑思考的、嘶哑的、带着巨大荒谬感的辩驳冲口而出:
我就是她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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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不大,却在瞬间死寂的收银区域显得异常清晰、刺耳。
女收银员脸上的同情瞬间冻结,然后裂开,变成一种见了鬼似的、纯粹的惊恐。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香烟柜上,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她看着林修远,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厌恶,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地指向他,又像触电般缩回,仿佛他是什么恐怖的传染源。
你……你神经病啊!保安!保安!
她尖利地叫了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
林修远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僵在原地。口罩上方,那双复刻的、属于江雨柔的眼睛里,此刻盈满了巨大的、无法消化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超市刺目的灯光,周围瞬间聚焦过来的、带着惊疑和恐惧的视线,还有收银员那惊恐的尖叫,都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将他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彻底迷失了。他究竟是谁林修远还是镜子里那个活过来的、带着惊惶眼神的……江雨柔
4
颅骨与发丝的真相
城市沉入深夜,霓虹的光污染也无法完全吞噬的黑暗角落里,新颜医疗美容诊所那巨大的霓虹招牌依旧闪烁着冰冷而诱惑的粉紫色光芒,像一只不眠的、窥伺的眼睛。林修远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靠近。诊所大门紧闭,里面一片漆黑。但他知道,那个掌握了他这张脸全部秘密的人,一定还在里面。
他绕到后巷。果然,那扇不起眼的员工通道小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线昏黄的灯光,还有……浓烈得刺鼻的酒气。
林修远推开门。狭窄的杂物间里,主刀医生郑淮安像一滩烂泥瘫坐在一张破旧的折叠椅上,脚边东倒西歪地滚着好几个空酒瓶。他领口大敞,双眼通红,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油光,手里还抓着一个半满的酒瓶,正对着空气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听到开门声,郑淮安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眯缝着眼,努力辨认着门口逆光的身影。几秒钟后,他那张因酒精而肿胀松弛的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带着浓重醉意和某种令人作呕的得意笑容。
哈……哈!瞧瞧……瞧瞧这是谁来了他大着舌头,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却又重重地跌坐回去,酒液泼洒出来,弄湿了他的白大褂下摆。我的……我的杰作!完美!简直是艺术!林……林老板还是……江……江小姐嗝!
他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浓重的酒臭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林修远一步步走近,站在郑淮安面前,阴影笼罩着这个烂醉如泥的男人。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低沉而压抑,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力量:郑淮安,告诉我,这张脸……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郑淮安仰着脖子,又灌了一大口酒,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炫耀的光芒,嘿嘿……那叫‘还原’!完美的……嗝!完美的还原!你懂什么你以为……就凭那些普通的填充物……嗝!那些硅胶假体……能……能做出这种活生生的感觉能……能让你摸起来……连骨头都那么真
他挥舞着酒瓶,身体前倾,醉醺醺地凑近林修远的脸,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林修远的下颌线,像是要穿透皮肤看到里面的构造,声音因为激动和酒精而嘶哑变形:
骨头!你摸……摸这里……他油腻的手指差点戳到林修远脸上,你摸到的……感觉到的弧度……那每一分……每一寸……嘿嘿……都是真的!是她……江雨柔……她颅骨的……完美扫描!3D打印……最顶级的生物相容材料……一比一……复刻出来的!跟她的……她的骨头……分毫不差!
林修远的身体猛地一晃,像是被无形的重拳击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他感到自己脸上那层光滑的皮肤下,仿佛正包裹着另一具冰冷头骨的轮廓!是雨柔的头骨!这个认知让他瞬间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还有……还有这皮肤……郑淮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技术揭秘中,根本没注意到林修远瞬间惨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他醉醺醺地伸出手指,似乎想去触碰林修远的脸颊,被林修远猛地偏头躲开。
郑淮安也不在意,嘿嘿傻笑着,眼神迷离:滑吧嫩吧跟……跟活人的皮肤一样……有弹性……有温度……对吧告诉你……秘密……就在里面……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自得,我在……在培育最外层仿生皮肤的时候……加了东西……嘿嘿……好东西……
他打了个酒嗝,浑浊的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她的头发!江雨柔的头发!我……我从她车祸后……遗物里……搞到的!磨成最细最细的粉末……掺进了培养液里!所以……所以你这张脸……不光是她的骨头……还有她的……她的发丝……在皮下面……在长着呢!嘿嘿……这样……这样才够真……才够像!才……才是她活过来了!嗝!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铁蒺藜,狠狠扎进林修远的耳膜,刺穿他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理智。颅骨!发丝!在皮下生长!他感到脸上每一寸皮肤都在疯狂地蠕动、发痒,仿佛真的有无数属于江雨柔的发丝,正从皮肤深处钻出来,缠绕住他,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痛苦、愤怒和疯狂的嘶吼猛地从林修远胸腔里炸开!长久以来积压的恐惧、绝望、被欺骗的愤怒、以及那种灵魂被异物强行入侵的恶心感,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堤坝!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失去理智的野兽,双眼瞬间被猩红的血丝布满!他猛地抓起旁边杂物架上一个沉重的金属器械托盘,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向身边堆满瓶瓶罐罐的金属架子!
哐当——!!哗啦——!!!
震耳欲聋的巨响撕裂了死寂的夜!托盘砸在架子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架子整个倾倒!玻璃瓶、塑料罐、各种器械如同山崩海啸般砸落下来,碎裂声、碰撞声响成一片!药水、酒精、不明液体混合着玻璃碎片和金属零件四处飞溅!
郑淮安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袭击彻底吓醒了酒。他惊恐地尖叫着,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摔下来,手脚并用地向墙角缩去,抱着头,浑身筛糠般抖成一团:疯子!你这个疯子!住手!住手啊!
林修远充耳不闻。狂怒的火焰焚烧着他的理智。他抓起手边能抓到的一切——椅子、废弃的文件夹、散落的仪器零件——疯狂地砸向房间里所有能破坏的东西!他要砸碎这个肮脏的魔窟!砸碎这个把他变成怪物的地方!他要撕掉脸上这张由亡妻骨头和头发构成的、活生生的恐怖面具!
诊室里一片狼藉,如同被飓风扫过。文件柜的玻璃门碎裂,病历纸张像雪片一样飞散。墙壁上挂着的那些成功案例的对比照片,也被他撕扯下来,狠狠踩在脚下。
就在他抓住一个沉重的、用来放石膏模型的木头架子,准备将它整个掀翻时,架子底部,一张被震落飘出的、印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了他沾满碎屑和不明液体的鞋面上。
林修远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动作下意识地停住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余烬,下意识地扫向那张纸。
纸张抬头是几个加粗的黑体字:高精度生物融合整容手术知情同意书。下面是他自己歪歪扭扭、带着当时孤注一掷心情的签名。
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纸张最底部。那里,在无数条款的缝隙之下,用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蝇头小楷,印着一行字:

**注:在极端情感驱动及深度生物融合状态下,受体人格存在被供体残余生物信息场覆盖之不可逆风险,概率未知,后果自负。**
5
雨夜里的车灯
冰冷的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又急又密地砸在柏油路面上,溅起一层迷蒙的水雾。整个世界被灰暗、潮湿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笼罩。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十字路口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汽车尾气的味道,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林修远就站在这个十字路口中央。雨水早已将他浇透,单薄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瘦削而僵硬的轮廓。他没有打伞,也没有任何避雨的动作,只是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直挺挺地矗立在那里。雨水顺着他额前凌乱的发梢淌下,冲刷着他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惨白、也格外柔和的——属于江雨柔的脸。
他微微仰着头,视线空洞地穿过迷蒙的雨幕,望向对面那条延伸进黑暗的街道。那里,是江雨柔生命最后轨迹消失的方向。冰冷的雨水不断流进他的眼睛,带来一阵阵刺痛,但他却固执地睁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承受这冰冷的洗礼。
周围偶尔有车辆驶过,刺眼的车灯短暂地撕裂雨幕,照亮他孤零零的身影,又迅速将他抛回更深的黑暗和雨水中。喇叭声尖锐地响起,带着司机的惊疑和恼怒。但他置若罔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被雨水浸泡得冰冷麻木的裤袋里,突然传来一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震动。
嗡嗡嗡……嗡嗡嗡……
林修远迟缓地低下头,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木偶。他沾满雨水的手指摸索着,从湿透的裤袋里掏出了那只同样湿淋淋的手机。屏幕沾满了水珠,在雨夜中幽幽地亮着,显示着一个没有备注名字、却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号码。
那是江雨柔的号码。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指尖的颤抖瞬间变得剧烈无比,几乎握不住那湿滑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号码,像一个来自地狱的呼唤。
就在他大脑一片空白,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某种诡异的牵引力而即将滑向接听键时,屏幕猛地一闪!
一段视频,自动播放了。
画面剧烈地晃动,视角很低,像是在急速奔跑中拍摄的。背景是倾盆大雨,模糊的车窗上水流如注。雨刮器在疯狂地左右摇摆,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嘎吱声。
然后,画面稳定了一些,似乎是被固定在了车内的某个位置。镜头里,出现了江雨柔的半张脸。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映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模糊变形的路灯光芒,充满了某种不顾一切的焦急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她的嘴唇在急促地开合,声音被巨大的雨声和引擎的轰鸣声掩盖了大半,断断续续,带着剧烈的喘息和哭腔,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手机听筒,也穿透了林修远被雨水浸泡的耳膜:
修远……修远你听我说!我……我掉头回来……是想告诉你……
她的声音猛地顿住,眼睛因为看到了什么前方的东西而瞬间瞪大到极致!那里面,刚才的焦急和决绝,瞬间被一种冻结灵魂的、纯粹的、无边无际的惊骇和恐惧彻底淹没!那种恐惧,林修远曾在心理医生的平板屏幕上见过,如今活生生地、放大无数倍地出现在视频里!
不——!!!
视频里,江雨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与此同时,画面剧烈地天旋地转!刺耳的、金属扭曲的巨响混合着玻璃爆裂的可怕声音猛地炸开!视频瞬间中断,变成一片刺眼的、跳动的雪花噪点。
轰——!!!
林修远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巨大的痛苦、悔恨、迟来的理解和一种灭顶般的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没!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机从冰冷僵硬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摔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屏幕瞬间碎裂,那最后的尖叫和撞击声仿佛还残留在冰冷的雨夜里。
原来是这样!她掉头回来……是为了挽回!是为了告诉他,她不要分开!而他……而他当时在干什么!他像个懦夫一样缩在冰冷的客厅里!是他!是他那句该死的离婚,把她推向了这个雨夜!推向了那辆致命的卡车!
啊——!!!
林修远猛地仰起头,对着漆黑如墨、暴雨倾盆的天空,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嚎叫!那叫声里包含了所有的痛苦、悔恨和崩溃,瞬间被狂暴的雨声吞噬。
就在这时!
两道极其刺眼、如同探照灯般的雪白强光,毫无预兆地、蛮横地撕裂了前方浓稠的雨幕和黑暗!巨大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碾压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充斥了整个十字路口!
一辆重型卡车的轮廓在强光中急速放大,如同一头从地狱深渊中咆哮冲出的钢铁巨兽!它显然已经来不及刹停!车轮碾压过积水路面,发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哗啦声!
刺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林修远视野中的一切,将他惨白的身影照得纤毫毕现,也清晰地映亮了他脸上最后的表情——那不是江雨柔的惊惶,而是一种奇异交织着巨大痛苦、解脱和……某种近乎温柔的了悟。
雨柔,你当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光吗刺眼得……什么都看不清了吧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脸上,生疼。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墙迎面压来,几乎要碾碎他的胸腔。但在这濒临毁灭的一刻,林修远那双被强光刺得几乎流泪的眼睛深处,却奇异地掠过一丝破碎的光。
他猛地张开双臂!不是徒劳的阻挡,更像是一种拥抱的姿态。身体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殉道般的决绝,迎着那吞噬一切的刺目光芒和震耳欲聋的轰鸣,向前……踏出了一步!
雨柔……这次……换我……
微弱的声音瞬间被狂暴的雨声和引擎的嘶吼彻底淹没。
刺眼到极致的白光吞噬了一切轮廓。震耳欲聋的、混合着重物撞击的可怕闷响,轮胎在湿滑路面上绝望摩擦发出的尖锐长啸,瞬间撕裂了雨夜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这声巨响按下了暂停键。随即,是金属扭曲变形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破碎的塑料和玻璃碎片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向四周迸射,如同下了一场冰冷的、致命的雨。
十字路口中央,扭曲变形的重型卡车车头下,一片狼藉的雨水和油污混合物中,静静地伏着一个身影。雨水无情地冲刷着那张脸——那张在强光消逝后、在泥泞和血污中依旧清晰可辨的、属于江雨柔的、柔和而平静的脸。鲜红的血水从身下迅速洇开,又被冰冷的雨水不断冲淡、扩散,像一幅残酷而诡异的抽象画。
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光芒交替闪烁,撕破雨幕。警戒线很快拉起,穿着反光背心的警察和戴着口罩的法医在狼藉的现场忙碌。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制服和防护服。
一个年轻法医蹲在尸体旁,小心地检查着。他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轻轻拂开黏在尸体脸颊上的湿发和泥污,露出那张在死亡中依旧保持着惊人美貌的脸庞。他仔细地检查着颈部、头部,目光最后落在尸体的口唇部位。
年轻法医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困惑。他稍稍凑近了些,仔细确认了一下。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
李哥,他抬起头,对着旁边正在记录的年长法医低声说,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真奇怪……
年长法医停下笔,看了过来。
年轻法医指着尸体,语气带着一丝职业性的不解和难以掩饰的惊异:你看他的嘴角……还有面部肌肉……在这种程度的撞击下……居然……居然像是在笑
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路面上的血迹和狼藉,也冲刷着这个发生在冰冷十字路口的、关于爱、疯狂与替代的最终章。红蓝的警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流动的光斑,无声地旋转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