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寒刃与春溪 > 第一章

暮春的雨丝裹着湿冷的风,斜斜打在青石镇的老屋檐上。苏晚收了药摊时,裤脚已溅了些泥点,她拢了拢竹篮里的油纸包,正准备往回走,眼角忽然瞥见城隍庙墙角缩着个黑影。
那人半倚在斑驳的泥墙上,玄色短打被血浸透了大半,乌发黏在汗湿的额角,露在外面的手腕上缠着断裂的麻绳,绳结处还沾着暗红的血痂。他像是察觉到有人看他,猛地抬眼,那双眸子亮得惊人,像困在陷阱里的孤狼,淬着未熄的凶光。
苏晚被那眼神刺得心头一跳,攥紧了药篮的手微微收紧。她在青石镇行医五年,见惯了生老病死,却少见这样浑身戾气的人。可当她的目光扫过他小腹处不断渗血的伤口时,医者的本能还是压过了胆怯。
你的伤……她放轻脚步走近,声音温软如三月的溪水,我家就在附近,有干净的伤药。
那人喉间发出一声低哑的嗤笑,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刚一动弹,脸色就白得像纸,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手死死按在伤口上,指缝间立刻涌出新的血。
苏晚看得心头一紧:动脉破了,再拖下去会没命的。她蹲下身,从药篮里取出一小瓶金疮药,我先帮你止止血。
冰凉的瓷瓶递到他面前时,他忽然抬手打开,药瓶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褐色的药膏溅了苏晚一裙角。滚。他吐出的字比雨丝还冷。
苏晚没动,只是静静看着他。这人约莫二十三四岁,眉眼本是清俊的,只是此刻拧在一起,添了几分狠厉。可他紧抿的唇瓣毫无血色,呼吸也越来越浅,显然已到极限。
我爹曾说,见死不救,枉为医者。她捡起摔碎的瓷瓶,从篮里另取了一卷干净的麻布,你若信不过我,我把药留下便走。
她将麻布和一小包草药放在他脚边,起身时却被他猛地拽住了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血腥气,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知道我是谁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石。
苏晚疼得蹙眉,却依旧平静: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现在需要医治。
雨下得更密了,打在油纸伞上沙沙作响。那人盯着她看了许久,眸中的戾气渐渐褪去些,化作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他松开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多谢。
把人弄回医馆时,苏晚的后背已被汗水浸透。这是间临街的小医馆,前堂摆着药柜,后屋是她的住处。药柜是父亲留下的,黑檀木打造,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药名,有些字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她烧了热水,又翻出干净的布条和上好的金疮药——那金疮药是用麝香、冰片和珍珠粉特制的,是父亲当年在太医院时留下的方子,寻常时候她舍不得用。
转身时,却见那人正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杏林图》出神。画中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杏林,枝头挂着饱满的果子,树下几个医者正为农人诊病,笔触温润,带着暖意。
那是先父画的。苏晚轻声道,将热水倒进铜盆,他说医者当如杏林,不求回报,只愿济世。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叫苏晚,你呢
那人收回目光,沉默片刻:阿砚。
苏晚不再多问,温了酒来给他清洗伤口。伤口很深,边缘外翻着,创面上还沾着些细碎的布屑,像是被利器所伤。她用烈酒消毒时,阿砚闷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却硬是没再发出一点声音。苏晚看得心惊,手下的动作更轻了些,指尖触到他紧实的肌理时,能感觉到他身体因疼痛而微微颤抖。
你这伤……她一边缠绷带一边犹豫着开口,不像是寻常打斗所致。倒像是刑伤,只是那伤口边缘又有些凌乱,像是自己挣扎着弄开的。她曾在父亲留下的卷宗里见过类似的伤口描述——那是狱卒用特制的狼牙匕行刑后,犯人挣扎时撕裂的痕迹。
阿砚闭着眼没说话,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苏晚见状便不再问,收拾好东西道:你且在这儿歇着,我去煎药。
药炉就支在后院的廊下,苏晚添了炭火,将当归、川芎、红花等药材按比例放进陶罐。火苗舔着罐底,发出细微的声响,药香渐渐弥漫开来,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倒有几分安宁。她望着跳动的火光,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那时他躺在病榻上,咳得撕心裂肺,却仍攥着她的手嘱咐:晚晚,爹这一生,没做过亏心事,只是没能护住你……这医馆,能守就守,守不住,便找个安稳地方,好好活着。
药煎好时,雨已经停了。苏晚端着药碗进来,见阿砚靠在床头,正望着窗外的暮色出神。天边挂着一弯残月,几颗疏星缀在墨蓝的天上,他的侧脸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柔和了些,褪去了白日的戾气,倒有几分落寞。
药好了。苏晚把碗递给他,有点苦,我备了蜜饯。那是她前几日用青梅做的,酸甜爽口,正能压药味。
阿砚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弧度清晰可见。苏晚刚要去拿蜜饯,却见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手捂着胸口,脸色又白了几分,嘴角竟溢出一丝淡淡的血丝。
怎么了苏晚急忙扶住他,伸手想去探他的脉搏,却被他推开。
没事。他喘着气,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虚弱,老毛病了。
苏晚看着他苍白的脸,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药柜最底层取了个小纸包。那纸包用油纸层层裹着,打开后是几片深褐色的含片,散发着川贝和蜂蜜的甜香。这个你拿着,若是夜里咳得厉害,就含一片。这是她用父亲的秘方制的,当年父亲咳疾加重时,就靠这个缓解。
阿砚接过纸包,指尖触到她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苏晚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脸颊微微发烫,转身道:你早些歇息吧,我就在外屋。
那夜苏晚睡得并不安稳,总担心阿砚的伤口会裂开。天快亮时,她迷迷糊糊听到外屋有动静,披衣出去,见阿砚正站在药柜前,借着晨光翻看药书。他换了身苏晚找的干净布衣,虽有些宽大,却衬得身形愈发挺拔,露在袖口的手腕上,能看到几道深浅不一的旧疤。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千金方》,正翻到金疮门那一页,指尖在箭伤出血不止,用蒲黄末敷之,立效那一行停顿着。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把书放回原处:醒了
嗯。苏晚揉了揉眼睛,伤口疼得厉害吗
好多了。阿砚的目光落在她松垮的发髻上,顿了顿道,多谢。
苏晚煮了粥,是用新收的小米熬的,黏稠软糯,还卧了个荷包蛋。两人相对而坐时,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能看到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你接下来……有去处吗苏晚舀了一勺粥,轻声问。她看得出来,这人绝非池中之物,留在这小小的青石镇,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阿砚搅着碗里的粥,半晌才道:暂无。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若是不嫌弃,你且在我这儿养伤吧。苏晚看着他,医馆正好缺个帮忙的,你伤好之前,就当是抵药钱了。她怕他拒绝,又补充道,我一个女子,搬药材总有些吃力。前几日进了一批黄芪,足足有三十斤,我搬了半天才挪到后院。
阿砚抬眼看她,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了点头:好。
自那以后,小医馆里多了个沉默的帮手。阿砚话不多,却极是勤快,劈柴挑水,晾晒药材,样样做得利落。他劈柴时从不拖泥带水,斧头落下的角度总是精准无误,木屑纷飞间,能看出他手臂的力量与控制。苏晚有时会看得发怔,想起父亲说过,真正的高手,举手投足间都藏着功夫。
他认得许多苏晚叫不出名字的草药。有次她去后山采药,看到一种开着淡紫色小花的藤本植物,叶片上带着细小的绒毛,正犹豫着要不要采,阿砚恰好路过,淡淡道:这是紫绒藤,根可治风湿,叶有毒,需用米泔水浸泡三日方能入药。苏晚这才想起,父亲的《百草注》里提过,只是她从未见过实物。
你怎么认得这么多她好奇地问,手里还攥着刚采的金银花。
以前在山里待过。阿砚帮她把药篓背到肩上,动作自然,跟着猎户学的。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青山上,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飘忽。苏晚注意到,他说这话时,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掩饰什么。
日子在药香与蝉鸣中缓缓流淌。阿砚的伤渐渐好转,只是夜里偶尔还会咳嗽。苏晚会悄悄把含片放在他床头,他从不道谢,却总会用干净的布把她换下的药碾擦得锃亮。那药碾是黄铜做的,用了有些年头,边缘都磨圆了,被他擦得能映出人影。
镇上的人渐渐习惯了医馆里的这个陌生男人。王二婶家的孙子生了水痘,哭闹不止,是阿砚用艾草煮了水,耐心地帮孩子擦拭身体,动作轻柔得不像个糙汉子;李大叔上山砍柴崴了脚,是阿砚背着他下山,又按苏晚的嘱咐,用红花油给他推拿,力道恰到好处。
苏丫头,你这帮手可真不错。王二婶送自家种的青菜来时,总爱打趣,看着冷,心热着呢。
苏晚听了,心里像揣了颗蜜饯,甜丝丝的。她开始期待每天清晨醒来,能闻到阿砚煮的粥香;期待傍晚收摊时,他能站在医馆门口,手里拿着刚劈好的柴;期待夜里整理药材时,他能坐在对面,安静地看着药书,偶尔抬头,目光与她撞个正着,然后两人都红了脸,慌忙移开视线。
七月初七那天,镇上有庙会。苏晚收了摊,见阿砚站在医馆门口,手里拿着一支缠了红绸的木簪,木簪上刻着朵小小的兰花。他的手指有些僵硬地捏着红绸,耳根泛着淡淡的红。
给你的。他把木簪递给她,声音有些不自然,见别人都买,便……
苏晚接过木簪,指尖触到他的温度,心跳漏了一拍。那木簪打磨得光滑,兰花刻得栩栩如生,花瓣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显然费了不少心思。她能想象出他拿着刻刀,一点一点雕琢的样子,定是极认真的。多谢。她轻声道,把木簪簪在发间。
阿砚看着她,眸子里像是落了星光,亮得惊人。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走吧,去庙会看看。
两人并肩往庙会走,夜市的灯火映着彼此的身影,空气中飘着糖画的甜香、炸糕的油香,还有杂耍班子敲锣的声音。有卖花灯的小贩经过,苏晚多看了两眼,阿砚便停下来问:喜欢
也不是。苏晚笑着摇头,就是觉得好看。
可走了没几步,阿砚忽然转身,买了一盏兔子灯递给她。灯笼是竹骨糊纸做的,里面点着蜡烛,兔子的眼睛用红漆点着,憨态可掬。拿着吧。他说,夜里路暗。
苏晚提着兔子灯,心里暖融融的。灯笼的光晕映在两人脚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偶尔会交叠在一起。走到拱桥时,忽然听到一阵喧哗。几个穿着官服的人正围着一个卖字画的老汉,为首的是镇上的捕头,他手里拿着一张海捕文书,正对着老汉盘问:你见过这个人吗朝廷钦犯,悬赏五百两银子。
苏晚无意间瞥见那文书上的画像,心头猛地一跳。画上的人眉眼锐利,鼻梁高挺,虽比阿砚多了几分威严,却分明是同一个人。只是画像上的人留着胡须,而阿砚是干净的下颌。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阿砚,却见他脸色煞白,握着她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张文书,眸中的平静碎裂开来,翻涌着惊涛骇浪,像是被投入巨石的深潭。
走。阿砚低喝一声,拽着苏晚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几乎踉跄。
怎么了苏晚被他拽得手腕生疼,却不敢多问,只能紧紧跟着他,手里的兔子灯晃得厉害,烛火几次险些熄灭。
两人一路疾行,直到回到医馆,关上门,阿砚才松开手,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肩膀微微颤抖。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晕。
那文书上的人……苏晚的声音有些发颤,是你,对吗她想起他身上的旧伤,想起他认得的那些草药,想起他看医书时对金疮箭伤的敏感,一切都串了起来。
阿砚沉默了许久,久到苏晚以为他不会回答,烛火都燃了半寸,他才缓缓转过身,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疲惫与痛苦,像是背负了千斤重担。我本名沈砚,曾是禁军统领。他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三年前,我爹遭人诬陷,说他通敌叛国,沈家满门抄斩,唯有我被旧部所救,成了朝廷钦犯。
苏晚惊得后退一步,手里的兔子灯啪地掉在地上,烛火熄灭了,只剩下一地碎裂的纸片。禁军统领沈砚,她当然听过。三年前那桩大案震动朝野,据说沈家父子勾结外敌,私通北狄,证据确凿,连当今圣上都龙颜大怒,下旨诛九族。那时她父亲还在世,曾对着卷宗唉声叹气:沈毅将军镇守北疆十年,从未有过差错,怎么会……话没说完,就被母亲打断了,怕隔墙有耳。
你爹是沈毅将军她颤声问,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沈毅将军是当年镇守北疆的名将,百姓都叫他沈铁壁,说有他在,北狄的铁骑就踏不进中原一步。她爹在世时,常说沈将军是忠君爱国的楷模,怎么会通敌叛国
沈砚点了点头,眸中闪过一丝痛楚,像是被揭开了陈年的伤疤:我爹是被冤枉的。那晚抄家时,我被副将拼死送出城,一路被追杀,身上中了三箭,还受了刑……逃到青石镇时,本想在城隍庙了此残生,却被你所救。
他看着苏晚,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像是在唾弃自己的自私:苏晚,我不该拖累你。这几日我就走,不会给你惹麻烦。他知道,一旦身份暴露,不仅是他,连带着救他的苏晚,都会被视为同党,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苏晚看着他,忽然想起他夜里的咳嗽,想起他刻木簪时认真的模样,想起他帮二丫治伤时的温柔。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叛臣之后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不甘,想起那些被奸臣诬陷的忠良,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勇气。
我爹也是被冤枉的。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哽咽,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他本是太医院院判,因不愿为丞相捏造‘急病’的脉案,被污蔑贪赃枉法,最后病死在流放的路上。那年她才十五岁,跟着父亲一路流放,亲眼看着他在颠簸的囚车里咳得血染红了衣襟,却连一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
沈砚愣住了,看着苏晚泛红的眼眶,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一直以为,苏晚是温室里的花,干净得没沾过尘埃,却没想过她也背负着这样的伤痛。
我相信你爹是冤枉的。苏晚擦掉眼泪,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像是在宣誓,就像我相信我爹一样。忠臣蒙冤,自古有之,可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沈砚望着她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怀疑,没有恐惧,只有全然的信任,像一束光,照进了他三年来黑暗无光的日子。他积压了三年的委屈与痛苦,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出口,喉头哽咽,竟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眼眶发热。
你别走。苏晚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还在微微颤抖,医馆需要你,我也……她顿了顿,脸颊发烫,声音细若蚊蚋,我也需要你。
沈砚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他看着她发间的木簪,那朵小小的兰花在烛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轻声道:好,我不走。
可安稳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半月后,一队官兵忽然包围了青石镇,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穿着锦袍,腰间挂着玉带,眼神阴鸷得像毒蛇。他骑着高头大马,在医馆门口勒住缰绳,声音尖利得刺耳:沈砚,别来无恙啊。咱家奉了太后的旨意,特来取你性命。
沈砚将苏晚护在身后,悄悄将一把剪刀塞进她手里——那是她平时剪药材用的,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武器。他自己则握紧了墙角的药杵,那药杵是硬木做的,被他磨得光滑,此刻在他手中,竟有了几分兵器的沉凝。曹瑾,你这阉贼,当年构陷我爹的事,我没齿难忘!
曹瑾是太后的心腹太监,当年就是他带队抄的沈家,手上沾满了沈家的血。他冷笑一声,用马鞭指着沈砚:识相的就束手就擒,否则,这小医馆里的人,一个也别想活。他的目光扫过苏晚,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这小娘子看着不错,若是不从,咱家便把她带回宫里,让她尝尝‘醉春楼’的滋味。
你敢!沈砚怒喝一声,药杵猛地砸在地上,青石板都震了震。他知道曹瑾的手段,这阉贼最是阴狠,什么龌龊事都做得出来。
苏晚握着剪刀的手微微发抖,却挺直了脊背:曹公公,沈将军忠君爱国,天下皆知,你构陷忠良,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曹瑾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天打雷劈咱家告诉你,这天下,就是太后和咱家说了算!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动手!
官兵们一拥而上,手里的刀矛闪着寒光。沈砚将苏晚护在身后,与他们缠斗起来。他虽伤刚好,身手却依旧矫健,药杵在他手中如同一柄利刃,左挡右突,打得官兵们节节败退。他曾是禁军统领,刀法枪法都是军中一绝,对付这些地方官兵,本是绰绰有余,只是身上的旧伤时不时发作,尤其是胸口的箭伤,一动就牵扯着疼,额上很快布满了冷汗。
苏晚看着他渐落下风,心急如焚。她忽然想起父亲留下的迷魂散,是用曼陀罗花和草乌头制成的,虽不致命,却能让人暂时失去力气。她趁乱从药柜里取出药粉,用布包了,朝着官兵撒去。
咳咳……什么东西药粉被风一吹,弥漫开来,官兵们顿时涕泪横流,头晕目眩,乱作一团。
快走!苏晚拽着沈砚往后门跑。
后门通向一条窄巷,两人一路狂奔,身后传来曹瑾气急败坏的叫喊声:抓住他们!抓不住沈砚,你们都得掉脑袋!
跑出青石镇,钻进连绵的青山里,两人这才敢停下来喘口气。沈砚扶着一棵老松树,咳得厉害,脸色白得像纸。苏晚急忙掏出含片给他含上,又从药篓里取出水壶递给他。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沈砚喝了口水,声音沙哑。他看着苏晚被树枝划破的手臂,心疼不已。
说什么傻话。苏晚帮他擦掉嘴角的药渣,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刚烙好的饼,先吃点东西,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山林里崎岖难行,苏晚体力不支,渐渐落在后面。沈砚停下脚步,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不用,我能走。苏晚脸颊发烫,想拒绝。
听话。沈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前面说不定还有追兵。
苏晚只好趴在他背上,双手轻轻搂住他的脖子。他的后背宽阔而温暖,隔着薄薄的布衣,能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他走得很稳,即使在陡峭的山坡上,也没让她颠簸一下。苏晚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与汗水的味道,心里竟莫名地安定。
你知道吗,她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我爹以前总说,医者救的是身,而信任能救的心。我以前不懂,现在好像懂了。
沈砚脚步顿了顿,低声道: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他们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躲了几日。山洞很深,里面干燥,还有前人留下的火堆痕迹,像是猎户歇脚的地方。沈砚出去打猎,总能带回些野兔山鸡;苏晚则在附近采药,为他调理身体。夜里,他们就依偎在火堆旁,听着洞外的风声。
沈砚会给她讲当年的事。讲他爹如何在北疆的雪地里,和士兵们同吃同住;讲他少年时第一次上战场,吓得手抖,是他爹把他护在身后;讲那些构陷的细节——伪造的书信,被屈打成招的士兵,还有曹瑾在太后面前声泪俱下的举证。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可苏晚能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爹被斩首那天,我混在人群里,看着他穿着囚服,却依旧挺直了脊梁。沈砚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对着天喊,‘沈毅此生,无愧于国,无愧于民!’然后……然后就……他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
苏晚轻轻抱住他,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知道,那些伤痛从未真正过去,只是被他强行压在心底,如今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都会过去的,她轻声说,我们会找到证据,为你爹,为所有被冤枉的人,讨回公道。
苏晚则给他讲她的父亲。讲太医院里的趣事,讲父亲如何用一味不起眼的草药治好疑难杂症,讲他们父女俩在流放路上,如何靠着父亲的医术换一口饭吃。我爹留下一本医案,她忽然想起什么,里面记着当年丞相如何用慢性毒药谋害政敌,还让我爹伪造脉案。我爹不肯,才被构陷的。那本医案,说不定能帮你爹翻案。
沈砚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真的
真的。苏晚点头,我把它藏在医馆后院的杏树下了,用陶瓮装着,防水防潮。只是现在……现在医馆被曹瑾的人盯着,根本回不去。
会有机会的。沈砚握住她的手,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只要我们活着,就有机会。
几日后,他们离开了山洞,往南而行。沈砚说,他要去江南找一位故人——当年他爹的谋士,据说手里有当年北狄与丞相私通的证据。苏晚则想着,等拿到父亲的医案,或许能找到更多线索。
一路上风餐露宿,险象环生。他们躲过曹瑾的追杀,在荒野里与狼群对峙过,也曾在破庙里被大雨淋得瑟瑟发抖。但更多的时候,是彼此扶持的温暖。沈砚会为她摘野果,会在她累的时候背着她,会在夜里守在洞口,不让野兽靠近;苏晚则会细心地为他处理新添的伤口,会在他咳得厉害时彻夜不眠地守着他,会用有限的药材,做出可口的饭菜。
沈砚的咳嗽越来越重,有时咳得整晚睡不着。苏晚知道,那是当年被追杀时落下的病根,一支箭射穿了他的肺叶,加上三年来忧思过度,伤及肺腑。她日夜为他调理,用川贝、雪梨、冰糖炖成羹,给他润肺;用艾草给他熏烤穴位,缓解疼痛,却只能缓解,无法根治。
等事情了结,我便陪你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种药行医,再不管这朝堂之事。在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沈砚握着她的手,眸中满是憧憬。他们坐在一条小河边,河水潺潺,映着满天星辰。
好啊。苏晚靠在他肩上,笑得眉眼弯弯,我想种满院子的兰花,就像你给我刻的那支木簪上的一样。还要建一个药圃,种上当归、黄芪、金银花……再养一只猫,一只狗,像青石镇的王二婶家那样,热热闹闹的。
还要生两个孩子,沈砚补充道,声音里带着笑意,一个像你,温柔善良;一个像我,能保护你们。
苏晚的脸颊瞬间红透了,轻轻捶了他一下:谁要跟你生孩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甜得像浸了蜜。
历经数月,他们终于抵达江南。江南水乡,烟雨朦胧,与北方的粗犷截然不同。沈砚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谋士隐居的小镇。可当他们找到那座宅院时,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只有墙上还挂着一幅褪色的《江山图》,是沈毅将军当年亲手画的。
难道他出事了苏晚心里一沉。
沈砚却指着墙角的一块松动的青砖:他还在。他走上前,移开青砖,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包着一封信和一张地图。
信上是谋士的字迹,说他已被曹瑾的人盯上,不得不转移,让沈砚按地图去寻他在杭州的故交,那人手里有更重要的证据。信的末尾写道:将军蒙冤,天下共愤,沈公子保重,总有云开雾散之日。
两人按地图来到杭州,找到了那位故交。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曾是户部尚书,因不满丞相专权,早已辞官归隐。见到沈砚,老者老泪纵横:小将军,你可算来了!老夫等这一天,等了三年啊!
老者取出一个铁盒,里面是一叠书信,正是当年丞相与北狄王私通的证据,上面还有两人的印章。这些都是老夫当年在户部任职时,悄悄抄录的副本。老者叹息道,丞相以为把原件都销毁了,却不知老夫留了一手。
有了这些证据,加上苏晚父亲的医案,沈砚知道,是时候回京城了。
他们绕道回到青石镇,趁着夜色,从杏树下挖出了那本医案。医案用蓝布包着,里面的纸页虽有些泛黄,却依旧清晰。苏晚翻开看了看,里面详细记录了丞相如何让父亲伪造急病脉案,如何用牵机引这种慢性毒药谋害忠良,还有父亲偷偷留下的用药剂量和症状描述,字字泣血。
有了这些,一定能为你爹翻案。苏晚看着沈砚,眼中闪着光。
沈砚紧紧握住她的手:也能为你爹洗刷冤屈。
他们悄悄潜入京城,沈砚找到了当年父亲的旧部,他们大多已解甲归田,或隐居市井,得知沈砚还活着,又带来了证据,纷纷表示愿意相助。苏晚则通过父亲的旧识,联系上了以清正廉明著称的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姓周,是父亲当年的好友,为人刚正不阿。他看过医案和书信,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道:这帮奸贼,竟敢如此猖獗!晚晚,沈公子,你们放心,老夫定会将此事奏请圣上,还沈将军和苏院判一个清白!
可就在他们以为希望就在眼前时,曹瑾却先一步动了手。他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诬陷沈砚勾结乱党,意图谋反,连夜调动了禁军包围了沈砚等人的住处。
沈砚,束手就擒吧!曹瑾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带着得意的狞笑,你以为凭那几本破书就能翻案太天真了!
危急关头,沈砚让苏晚带着医案和书信从密道逃走,去交给周御史。你一定要把证据送到,为我爹,也为你爹报仇。他抱着她,声音里带着决绝,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着。
我等你回来。苏晚的眼泪落在他的衣襟上,打湿了一片,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们还要去种兰花,还要……
好。沈砚打断她,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我一定回来。
他转身冲了出去,与禁军厮杀在一起。苏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火光中,咬着牙,转身钻进了密道。密道又黑又窄,只能容一人爬行,她在里面摸索着前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证据送到。
她一路狂奔,终于在天亮前找到了周御史的府邸。当她把医案和书信交到周御史手中时,浑身已被汗水和血水浸透,手臂和膝盖都被磨破了。
周大人,求求你,一定要……
晚晚放心,老夫拼了这条老命,也会让真相大白!周御史看着她满身的伤,红了眼眶,立刻进宫面圣。
圣上本就对三年前的案子心存疑虑,只是碍于太后和丞相的势力,未曾深究。此刻看过医案和书信,又听了周御史的奏报,才知其中竟有如此惊天阴谋,震怒之下,下令将曹瑾、丞相等人打入天牢,重新审理沈毅一案。
当沈砚满身是伤地被从牢里放出来时,苏晚正站在宫门外等他。他穿着囚服,头发散乱,脸上还有未愈合的伤口,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看到他活着出来,苏晚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
我回来了。沈砚紧紧抱着她,声音沙哑,却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我说过,我会回来的。
沈毅的冤案终于昭雪,朝廷为沈家恢复了名誉,追封沈毅为忠烈王。丞相和曹瑾等人被判处极刑,抄没家产,那些被他们迫害的忠良,也一一恢复了名誉。苏晚的父亲也被平反,追赠太医院院判之职。
沈砚拒绝了圣上的封赏,他只想带着苏晚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们回到了青石镇,依旧开着那家小小的医馆。沈砚的咳嗽渐渐好了,在苏晚的精心调理下,已能像常人一样劳作;苏晚的鬓间却添了几缕银丝,那是连日奔波和担惊受怕留下的痕迹。
暮春的雨又开始下了,苏晚坐在药摊后,看着沈砚在整理药材。他的动作依旧利落,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温和,少了当年的戾气。阳光透过雨丝照进来,落在他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
在看什么沈砚走过来,递给她一支新刻的木簪,上面刻着并蒂莲,栩栩如生。
看你啊。苏晚笑着接过木簪,插在发间,当年在城隍庙捡到你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今天。
沈砚握住她的手,眸中满是温柔,像盛满了春日的阳光: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雨丝落在药摊上,打湿了油纸,却打不湿两人相握的手。青石镇的老屋檐下,药香袅袅,岁月静好。那些曾经的伤痛与仇恨,都已化作过眼云烟,唯有彼此的陪伴,才是这世间最温暖的救赎。
医馆的门敞开着,偶尔有村民进来抓药,沈砚会笑着招呼,苏晚会细心地包好药材,叮嘱用法。后院的杏树已经开花了,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雪一样。树下,沈砚亲手挖的药圃里,种满了当归、黄芪、金银花,还有苏晚最喜欢的兰花,正开得热闹。
这世间,最难得的不是轰轰烈烈的复仇,而是在历经风雨后,还能守着一方小院,与心上人一起,看细水长流,闻药香满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