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洪崖洞。
夜色像打翻了的墨汁,从江面一路晕染到天上,又被底下密密麻麻的灯光硬生生给顶了回来。
崖壁上挂着的吊脚楼,窗户里透出暖黄的光,一串串红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映在下面奔流不息的长江水里,碎成一片片跳动的金子。
空气里那股子霸道的气味,是花椒、辣椒、牛油混着江水蒸腾起来的湿气,钻鼻子,辣喉咙,又勾得人心里头痒痒。
来来来!里头坐!巴适得很!
苏小满的声音,裹着那股子热乎劲儿,脆生生地穿透鼎沸的人声和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的红汤声浪,直往街上飘。
改良过的短旗袍,红底子上绣着几枝素净的白梅花,腰身收得紧,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
手里头攥着一大把竹签串好的麻辣小串儿,油光锃亮,辣椒面儿沾在签子头上。她站在自家店门那块油光水滑的小满红汤招牌底下,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嘴角边两个小梨涡甜得能酿蜜。
嬢嬢!帅哥!莫在外头站起噻!进来尝哈我们屋头正宗的老火锅!毛肚脆,鸭肠鲜,安逸得板!苏小满一边吆喝,一边麻利地把几串刚烫好的郡肝塞给门口等位的小情侣尝鲜。小辣椒的香气混着芝麻香油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
哎呀,老板娘,你这个串串香得很!小姑娘烫得直哈气,眼睛却亮晶晶的。
香就对了嘛!进去整一锅,更巴适!苏小满笑着应道,眼神像探照灯似的扫着门口攒动的人头。
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瞥见店门口靠近江边栏杆那块儿,有点不对劲。几个黑黢黢的大家伙杵在那儿,看着就不像来吃火锅的。
领头的是个男的,个儿挺高,侧对着她,身上那套西装,啧,料子好得晃眼,灯光底下泛着一种冷冰冰的高级光泽,跟周围汗流浃背、吆五喝六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他手里拿着个看着就很贵的相机,镜头正对着她这边,旁边还跟着俩扛着长枪短炮的小年轻。
搞啥子名堂拍纪录片拍风光片
苏小满心里头嘀咕,但脸上那职业的甜笑可没掉下来。开门做生意,讲究个和气生财。
王哥!带朋友来啦老位置给你们留起的!快进来坐!她扭过头招呼另一拨客人。
可这刚转开脸没两秒钟,背后猛地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几声短促的惊呼!
啊呀!
小心!
苏小满心脏咯噔一下,猛地回头。
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门顶!
店门口那个矮墩墩、平时用来放传单的小板凳旁边,歪倒着一个巨大的不锈钢桶!桶身还在微微晃荡,而桶口,暗红浓稠、翻滚着辣椒籽和花椒壳的汤底,正像决了堤的岩浆,哗啦一下,奔流而出!空气里瞬间炸开一股浓烈到呛人的霸道辛香!
那是她今天下午刚炒好、放在门口通风降温、准备明天用的老红汤底料!熬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心血!
而这场岩浆爆发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个穿着高定西装的男人!他大概是想换个拍摄角度后退,没留神脚后跟结结实实绊在了三脚架的腿上,整个人踉跄着狠狠撞上了那个沉重的不锈钢桶!
时间好像一下子被按了慢放键。
苏小满眼睁睁看着那价值连城、凝聚了她全部心血的滚烫红汤,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精准无比地扑向那身一看就贵得离谱的西装!
深色的、挺括的布料,瞬间被染成一片狰狞黏腻的暗红,浓烈的牛油和辣椒味轰地一下蒸腾起来,简直像往空气里扔了个味道炸弹!
嘶——
男人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僵在原地,昂贵的相机还紧紧抓在手里,但镜头盖飞了出去。
他那张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轮廓分明的脸,此刻清晰地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眉头死死拧着,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片迅速蔓延开的、还冒着热气的灾难现场。
周围瞬间安静了那么零点几秒,只剩下残余汤底滴落的啪嗒声。所有食客、店员、路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焦了过来。
苏小满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紧接着,一股邪火噌地就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她眼前发红!
我——滴——料——啊!!!一声带着哭腔和暴怒的尖啸,硬生生撕开了短暂的寂静。
她根本顾不上什么形象,也忘了手里还抓着那把油腻腻的麻辣串,随手往旁边一个目瞪口呆的食客手里一塞,像头发怒的小豹子,几步就蹿到了那个罪魁祸首面前。
你搞啥子名堂!眼睛长到后脑壳去啦!苏小满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头差点戳到他鼻尖上,声音又尖又利,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嘈杂,我这锅老红汤料!熬了一天一夜!里头全是上好的牛油、豆瓣、几十种香料!还有我独家秘方!你晓得好多钱不!
男人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他放下相机,动作居然没太慌乱,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前襟,又抬眼看了看暴怒的苏小满,嘴唇动了动。
赔钱!苏小满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三万八!少一分都莫想走人!
三万八他旁边那个扛着打光灯、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助理忍不住惊呼出声,眼睛瞪得溜圆,老板娘,这…这也太…他话没说完,就被男人一个眼神制止了。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浓烈的火锅味呛得他微微侧了下脸。他避开苏小满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低头,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方深灰色手帕。擦了下自己沾上了红油的手指关节。
钱,暂时没有。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在这闹哄哄的环境里却异常清晰。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苏小满脸上。那眼神很深,像两口古井,看不出什么情绪。人抵债,行不行
啥子!苏小满怀疑自己耳朵被火锅的辣气堵住了,人抵债你当你是古董花瓶嗦她气极反笑,叉着腰,上下打量他,眼神像刀子,细皮嫩肉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糟蹋我这锅料,你还会干啥子扫厕所我都嫌你动作慢!
我会拍东西。他平静地陈述,指了指地上那个幸免于难的相机,刚才,就是在拍你的店。拍得…还不错。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吃得不多。
拍东西拍个铲铲!苏小满简直要被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气炸了肺,你把我锅都拍翻咯!还拍!我看你就是个扫把星!她猛地转身,冲着店里头吼:小张!把老子的菜刀拿来!
啊…哦!要得!老板娘!小张,她那墩墩实实的墩子师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转身就往后厨跑。
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声嗡嗡作响。有人举起了手机。
男人看着苏小满,脸上那点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眉头又蹙了起来,似乎有点头疼,又有点…无奈他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忽然极轻地、极快地勾了一下嘴角,那弧度转瞬即逝。
老板娘,他再次开口,语气里居然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商量,菜刀…就不必了吧我只是想找个地方,清理一下。他指了指自己惨烈的胸口,顺便,…打工还债。你看,我这副样子,也走不了多远。
小张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手里真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厚背大菜刀,刀刃在招牌的红灯笼光下闪着寒光。
小满姐!刀!小张把刀递给她。
苏小满一把接过沉甸甸的菜刀,咚地一声,刀尖直接杵在男人脚前的地砖上,溅起几点油星子。她抬着下巴,凶巴巴地瞪着他:莫跟老子耍花样!今天不赔钱,天王老子来了都走不脱!老子蜀道山,数到三!她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吼声响彻洪崖洞的夜空:
一!
人群彻底沸腾了,手机镜头纷纷对准他们。
男人低头看了看杵在脚边的菜刀,又抬眼看了看苏小满因为愤怒而涨红却依旧明艳的脸,还有那两个因为气鼓鼓而显得更深的梨涡。他沉默了几秒,就在苏小满二字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他忽然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认命般的坦然:
钱没有,人可以留下。
后厨里,抽油烟机轰鸣,灶火喷吐着蓝色的火舌,锅铲碰撞声、墩子剁骨头声、跑堂伙计吆喝声交织成一片嘈杂。
沈砚舟!笋子!笋子要切片片!片片!你当是在砍柴火唛切恁个大一坨,哪个烫得熟!
苏小满叉着腰,像尊怒目金刚,杵在正跟一根胖乎乎冬笋较劲的男人旁边,声音又脆又急,像撒了把辣椒面。
沈砚舟,那个价值三万八的抵债导演,此刻正穿着小张找出来的、印着巨大小满红汤LOGO的深蓝色围裙。围裙有点小,绷在他挺拔的身形上,显得有点滑稽。他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黑发垂落下来。
他手里那把厚背厨刀,在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显得笨拙而陌生。面对苏小满的咆哮,他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着,薄唇抿成一条线,眼神专注地盯着砧板上的笋,仿佛在攻克某个复杂的电影分镜头脚本。他调整了一下握刀的姿势,手腕用力,小心翼翼地切下去。
嚓——
一块棱角分明、足有小半个指头厚的的笋片滚落到砧板上。
苏小满眼皮狠狠一跳。哎哟我的老天爷!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刀,力道大得差点把他带个趔趄,让开让开!看哈子啥子叫片片!
她把沈砚舟挤到一边,抄起另一根笋,手腕翻飞。嚓嚓嚓嚓!密集而清脆的落刀声响起,砧板上瞬间堆起一小堆均匀漂亮的笋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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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没得要恁个!薄!匀!透光!苏小满捏起一片切好的笋片,对着顶灯的方向,得意地晃了晃。恁个烫下去,三起三落,又脆又入味!你切恁个大一坨,煮到明年都还是生的!客人都要跑光咯!
沈砚舟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她炫技般的手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切出来的那块笋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根微红。他抬手用手背蹭了一下额角的汗,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导!沈导!前堂传来小助理阿杰压低的、焦急的声音,您…您这边忙完了吗那个空镜…江对岸的灯光秀快开始了!
沈砚舟像是没听见,目光停留在砧板上那堆漂亮的笋片上,眼神若有所思。
忙完苏小满嗤笑一声,把刀塞回他手里,想得美!先把这筐笋子切完!还有那堆豆芽,把根根都掐干净!掐不干净莫想走!她指了指墙角堆得跟小山似的食材。
沈砚舟的目光终于从笋片上移开,看向那堆豆芽,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他没说话,默默地走到豆芽筐边,拿起一小把,开始笨拙地掐根。
阿杰扒在后厨门口,看着自家平日里运筹帷幄的导演,像个受气包似的坐在小马扎上跟豆芽较劲,表情复杂。他张了张嘴,最终在沈砚舟一个平静的眼神扫过来时,默默地把头缩了回去。
前堂的喧闹声浪一阵阵涌进后厨。
老板儿!毛肚!再加一份鲜毛肚!
要得!马上来!
服务员!冰粉!多加点红糖水哈!
好嘞!嬢嬢稍等!
苏小满穿梭在灶台和备菜区之间。刚把一盘刚炸好的酥肉递给跑堂的小李,眼角余光就瞥见沈砚舟那桌的客人,一个穿着花衬衫、梳着油头的小年轻,正举着筷子,对着刚上桌的一盘鲜毛肚指指点点,满脸不耐。
搞啥子名堂嘛!这毛肚烫得跟抹布一样老!嚼都嚼不动!你们店手艺就这个样子嗦
负责那一桌的小妹是新来的,脸涨得通红:对…对不起大哥,我…我再给您换一份
换换一份还不是一样老!浪费时间!花衬衫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苏小满眉头一拧,顺手抄起旁边刚切好的一盘新鲜鸭肠,大步流星走了过去,脸上瞬间切换成标准的甜笑:
哎哟大哥!莫生气莫生气!气大伤身嘛!她把鸭肠放在桌上,动作麻利地拿起漏勺,我们店的毛肚,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七上八下,多一秒就老,少一秒就生!肯定是刚才小妹太忙,给您烫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数慢咯!她一边说,一边夹起一片新的毛肚,手腕轻巧地探入翻滚的红汤中,口中清晰而快速地数着:一、二、三…起!四、五、六…落!七、八、九…起!十、十一、十二…落!十三、十四…好!起!
动作行云流水。那片毛肚呈现完美的浅褐色。
大哥您看!苏小满把烫好的毛肚夹到花衬衫面前的油碟里,这个火候,刚刚好!又脆又嫩,巴适得板!您尝尝!这盘鸭肠算我们送您的,消消气!
花衬衫看着利落的动作和甜美的笑脸,又看了看油碟里那片诱人的毛肚,怒气消散大半:老板娘会说话…那…那我再试试
您慢慢试!保管安逸!苏小满笑着应道,转头对新来的小妹使了个眼色,小梅,给大哥再开瓶冰啤酒,记我账上!
一场风波平息。
苏小满直起身,松了口气,习惯性地抬手想把滑落的碎发捋到耳后,指尖却触到一点微凉的金属感。她下意识地顺着感觉的方向看去——
后厨门口,光线略暗的角落里,沈砚舟不知何时放下了那堆豆芽,正举着他那个昂贵的相机,镜头黑洞洞地、无声地对准着她这边。
他站在那里,像个沉默的幽灵。围裙还系在身上,衬衫上的油渍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块不规则的阴影。他的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手指稳定地搭在相机上,刚才那点笨拙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无名火噌地又冒了上来!
搞啥子!偷拍!
苏小满脸上的甜笑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后槽牙摩擦的细微声响。她二话不说,猛地转身,像颗出膛的炮弹,直扑后厨门后挂着的那把厚背大菜刀!
沈!砚!舟!她怒吼着,一把抄起菜刀,刀尖直指那个还在对着取景器构图的男人,你个龟儿子!老子蜀道山!数到三!给老子把相机里的东西删干净!一!
沈砚舟猛地抬起头,镜头瞬间偏离。他看到苏小满手里寒光闪闪的菜刀和暴怒的眼神,脸上那点专注瞬间碎裂,瞳孔明显收缩。
小满!冷静!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促。
二!苏小满根本不理他,举着刀就朝他冲了过去!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三万八的红汤料!笨手笨脚的切菜!还有这种被当成素材的窥视感!
沈砚舟反应极快,在二字出口的瞬间,他毫不犹豫,抱着他那宝贝相机,转身拔腿就跑!动作迅捷得跟他切笋时的笨拙判若两人!
站到!你个瓜娃子!苏小满提着刀,怒吼着紧追不舍!
小满!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沈砚舟边跑边喊,声音被风吹得变形。他高大的身影在狭窄、陡峭、挤满了游客和摊贩的洪崖洞梯坎上灵活地左冲右突。
解释个锤子!偷拍狂!莫跑!苏小满怒火中烧。脚下的石板路湿滑油腻,两旁是卖小面的、卖凉粉的摊子,还有密密麻麻举着手机边拍边笑的游客。
让开!让开点!沈砚舟在前面开路,声音带着喘息。
逮到那个穿围裙的!莫让他跑咯!苏小满在后面指挥。
两人一个抱着相机拼命逃窜,一个挥舞着菜刀穷追猛打,在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洪崖洞梯坎上,上演了一场荒诞的追逐战。
叫卖声、惊呼声、哄笑声、快门声,还有苏小满气急败坏的怒吼声和沈砚舟偶尔夹杂着喘息的辩解声,混成一片。
小满!慢点!我…我穿的是皮鞋!跑不快!沈砚舟的声音从前面的拐角传来,带着点哭笑不得的求饶意味。
老子管你穿啥子!三!数到三咯!苏小满大吼着,感觉肺都要炸了。前面是个更陡的坡,沈砚舟的身影消失在坡顶。
她咬着牙冲上去,刚爬上坡顶,一口气还没喘匀,就看到他并没有继续跑。
他停在坡顶一个稍微宽敞点的观景平台边缘,背对着她,面朝着山下奔腾的长江和对岸璀璨如星河般的城市灯光。
他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肩膀剧烈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那件印着小满红汤的围裙带子松垮地挂在腰间,昂贵的皮鞋沾满了泥泞。
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汗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往下淌。他听到追上来的脚步声,慢慢直起身,转了过来。
江对岸万千灯火倒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明明灭灭。他看着苏小满,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懊恼,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光芒,混合着疲惫、无奈,还有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得逞般的兴奋
他喘着粗气,胸膛起伏,脸上却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声音因为喘息而断断续续,却清晰无比地穿透江风:
小…小满…你…你数到三的样子…他举起手,对着山下灯火辉煌的洪崖洞和她家小店的方向,做了一个框取的手势,眼睛亮得惊人,够…够我剪…三集预告片了!
苏小满举着菜刀,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胸口也剧烈起伏着。看着他脸上那毫不作伪的、带着强烈创作兴奋的笑容,听着他嘴里那句荒谬绝伦的预告片,她满肚子的怒火,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个干净。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混合着这龟儿子是不是脑壳有包的荒谬感,席卷而来。
你…苏小满张了张嘴,想骂他,却发现嗓子眼发干,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带着浓浓疲惫的川骂,…你个哈儿!
日子像滚开的红汤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翻滚着向前。
沈砚舟这个抵债长工,以一种极其顽强又极其笨拙的姿态,在苏小满这方寸烟火之地扎下了根。
沈砚舟!冰粉里的花生放多咯!醪糟呢!苏小满的声音穿透前堂的喧闹,精准地砸进正在笨手笨脚舀冰粉的男人耳中。
沈砚舟动作一顿,低头看了看手里那碗堆得像小山似的花生碎,默默地把碗端回操作台。他没吭声,拿起一个小勺子,极其耐心地、一点点把多余的花生米挑出来,再仔细地淋上粘稠香甜的醪糟汁。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升格镜头。
深夜打烊,油腻腻的地板上映出疲惫的身影。沈砚舟等大家都瘫在椅子上喘气时,一声不吭地拿起墙角的拖把,浸湿,拧干,开始一遍遍拖着地面。水桶挪动的声响在空旷的店里格外清晰。
喂,那个…沈…沈啥子,墩子师傅小张打着哈欠,搞恁个干净爪子嘛,明天一早还不是要脏。
沈砚舟没停手,只是闷闷回了一句:顺手。拖把划过,留下一道道干净的水痕。
他甚至开始尝试用那口椒盐味浓重的川普跟熟客打招呼。
王…王哥…来…来了他看着刚进门的老顾客,努力挤出个笑容,老…老位置
王哥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要得嘛沈导!今天不说‘猫度’咯进步大嘛!旁边一桌的客人也跟着笑起来。
沈砚舟耳根又有点红,咳了一声:毛…毛肚,今天…鲜得很。磕磕绊绊,但好歹说对了词。
苏小满在不远处点单,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压平,对着新来的客人扬声道:里头还有位置!几位嘛
前堂的喧闹是背景音,后厨才是沈砚舟的主战场兼修罗场。
沈砚舟!土豆片!切厚薄均匀!你切的这是啥子薯片唛还是瓦片苏小满拎起一片厚薄不匀、边缘还带着棱角的土豆片,对着光,一脸痛心疾首,恁个厚的,煮不耙,薄的,一煮就化咯!客人要骂娘的!
沈砚舟看着自己砧板上那堆杰作,眉头拧成了疙瘩,薄唇紧抿,像是在思考一道世界难题。他拿起刀,比划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切下去。
停!苏小满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步上前,几乎是贴着他后背,手直接覆上他握刀的手背。沈砚舟身体明显一僵。
手腕放松!莫用死力气!刀是往前推,不是往下剁!看倒!苏小满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带着点不耐烦,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热气。她握着他的手,带着他的手腕轻轻往前一送,嚓,一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土豆片应声落下。
看到没得要恁个!顺着力道走!苏小满松开手,退开一步,指着那片完美的土豆片,再来!
沈砚舟喉结滚动了一下,定了定神,学着刚才的感觉,手腕轻推。嚓,这次好多了,虽然还不够完美,但总算像个样子了。他悄悄松了口气。
嗯,马马虎虎。苏小满挑剔地看了一眼,转身去忙别的,把那筐都切完!切不好今晚莫想吃夜宵!
沈砚舟看着那筐小山似的土豆,认命地拿起了刀。
前堂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杯盘碰撞的脆响和几声拔高的争吵。
苏小满脸色一变,把手里的笊篱一扔,快步走了出去。只见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旁,两个喝得满脸通红的男人正互相推搡着,地上碎了一个啤酒瓶,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格老子的!你娃眼睛长到裤裆头咯撞老子一身的油!一个光头壮汉指着自己T恤上的污渍吼道。
放你妈的屁!明明是你个龟儿子脚杆打闪闪,撞到老子桌子!另一个瘦高个不甘示弱,唾沫星子横飞。同桌的其他人有的在劝,有的在看热闹。
苏小满眉头紧锁,脸上却瞬间堆起职业化的甜笑,声音又亮又脆,硬生生插进两个男人的争吵里:哎哟!两位大哥!莫吵莫吵!和气生财嘛!都是出来耍,开心最重要噻!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从旁边桌上拿起一瓶还没开的冰啤酒和两个干净杯子,来来来,天热火气大,小妹请两位大哥喝杯冰啤酒,降降火!
她动作利落地倒满两杯冰啤酒,泡沫溢了出来。她把杯子分别塞到两人手里:多大点事嘛!衣服脏了洗一洗,兄弟情分伤了就不好补咯!是不是嘛给小妹个面子!
光头壮汉和瘦高个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啤酒和苏小满那甜得腻人的笑脸弄得一愣,举着杯子,一时忘了吵。
就是嘛,苏小满趁热打铁,对着旁边看傻了的服务员喊道,小梅!快拿抹布来把地擦干净!再给两位大哥这桌送两份现炸酥肉!记我账上!
她转向两人,笑容依旧灿烂,但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两位大哥,酒也喝了,酥肉也送了,给小妹个面子,这事就算翻篇了,要得不再闹下去,惊动了保安,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嘛。
光头和瘦高个互相瞪了一眼,又看了看周围举着手机的人,再看看手里冰凉的啤酒和眼前笑靥如花却气场十足的老板娘,那股子邪火像被戳破的气球,泄了大半。
哼,给老板娘面子!光头悻悻地哼了一声,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
瘦高个也嘟囔了一句:算咯算咯。坐回了位置。
一场眼看要升级的冲突,被苏小满三言两语加上两杯啤酒、两份酥肉,硬生生摁了下去。她脸上的笑容这才放松下来,对着惊魂未定的服务员小梅低声吩咐:看着点这桌,酒少上点。
处理完危机,苏小满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一转身,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后厨门口那个固定机位。
果然!
沈砚舟不知何时又溜到了那里,像个尽职尽责的哨兵,又像个阴魂不散的偷窥狂。那台昂贵的相机稳稳地端在他手里,镜头黑洞洞地,正对着她刚刚平息纷争的方向。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似乎在捕捉她脸上残留的、混合着强势与圆滑的表情。
刚刚平息的怒火噌地一下,比刚才烧得更旺!
沈!砚!舟!苏小满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带着十二万分的怒气和被冒犯的羞恼,你个死性不改的龟儿子!老子蜀道山!一!
这一次,沈砚舟的反应更快。苏小满的一字刚出口,他抱着相机,毫不犹豫,转身就跑!动作比上次还要敏捷流畅,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二!苏小满根本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拔腿就追!菜刀是不用拿了,但那股子要把他相机砸了的狠劲儿比上次更甚!今天不把你那个破机器扔到嘉陵江里头,老子跟你姓!
小满!冷静!这是素材!珍贵的素材!沈砚舟的声音从前方的梯坎拐角传来,带着急促的喘息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
素你个头!偷拍狂!站到!苏小满紧追不舍。洪崖洞的梯坎陡峭而拥挤,游客们纷纷侧目,发出哄笑和惊呼。有人认出了苏小满:咦那不是‘小满红汤’的甜椒老板娘嘛又在追那个导演
哈哈,有好戏看咯!
沈砚舟仗着腿长,在人群中穿梭,时不时还回头看一眼,似乎在确认苏小满追到哪里了。他身上的围裙带子彻底散开,在身后滑稽地飘着。
沈砚舟!你给老子等到!苏小满气得肺疼,脚下生风,三!老子数到三咯!再跑打断你的腿!
这一次,沈砚舟没有停在观景台。他一路向下狂奔,目标明确——直冲向洪崖洞最底层靠近江边的开阔地!
苏小满紧咬着不放,两人一前一后,冲出了拥挤的梯坎区域,跑到江边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对岸的灯光秀已经开始,变幻的光柱打在江面上,流光溢彩。
沈砚舟终于停了下来,背对着滚滚长江,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属于创作者的光芒。他看着急刹住脚步、同样气喘吁吁、怒目圆睁的苏小满,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在变幻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晃眼。
他举起相机,镜头依旧对准苏小满,声音带着喘息和笑意,清晰地喊道:小满!你看!多美的景!多鲜活的人!这就是我要拍的!《烟火人间》!你就是最亮的那簇火!
苏小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弄得一愣,随即怒火更炽:火你个大头鬼!把相机给我!她作势就要扑上去。
沈砚舟敏捷地侧身躲开,顺势将相机往怀里一护,另一只手却指向苏小满身后洪崖洞那层层叠叠、灯火通明的壮观景象,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兴奋:你看!这山,这水,这楼,这人!热气腾腾,活色生香!这才是真实!这才是生活!比那些矫揉造作的棚拍强一万倍!
苏小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确实,夜幕下的洪崖洞,如同一座镶嵌在崖壁上的璀璨宫殿,人声鼎沸,火锅的香气、江湖菜的烟火气、游客的喧闹声,混合着江水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她每天生活的地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从沈砚舟这个外来者带着惊叹和狂热的口中说出来,又让她心底莫名地动了一下。
但这丝动摇瞬间被愤怒淹没。
再真实也不是你偷拍老子的理由!苏小满回过神,依旧怒气冲冲,拿来!
不行!沈砚舟抱着相机,像抱着稀世珍宝,眼神异常坚定,这些镜头,都是我欠债的利息!抵那三万八的!
利息!苏小满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你脸皮比城墙倒拐还厚!
真的!沈砚舟一脸认真,甚至往前凑了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小满,你信我。这片子剪出来,肯定火!到时候,别说三万八,三十八万都能给你挣回来!
信你个铲铲!苏小满啐了一口,但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跑得凌乱的头发,还有那双在江岸灯火映照下显得异常明亮和真诚的眼睛,心头的火气不知怎么,就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深深的、荒谬的无力感。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老子懒得跟你扯!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烦躁地挥挥手,像赶苍蝇,滚滚滚!莫挡到老子回去做生意!豆芽掐完没得没掐完今晚通宵!
说完,她不再看沈砚舟,气呼呼地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高跟鞋踩在湿漉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砚舟站在原地,看着她娇小却气势汹汹的背影融入洪崖洞璀璨的灯火和喧闹的人潮中,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点狡黠的弧度。他低头,珍惜地摸了摸怀里的相机,然后也迈开长腿,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像一个忠诚又有点烦人的影子。
几个月后。
《烟火人间》纪录片以一种爆炸性的姿态席卷了网络。
开篇,就是洪崖洞璀璨如星河的夜景。紧接着,镜头猛地切近——
灯火通明的小满红汤店门口,一个穿着红底白梅旗袍、笑容甜得像蜜糖的娇俏身影,正脆生生地吆喝着:来来来!里头坐!巴适得很!梨涡浅浅,眉眼弯弯。正是苏小满。
下一秒,画面陡然切换!惊变突生!
昂贵的西装撞上巨大的不锈钢桶,暗红色的、翻滚着辣椒籽花椒壳的老汤底料像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那身高级面料!画面定格在男人错愕震惊的脸上和苏小满瞬间血色上涌、目眦欲裂的表情上!
我——滴——料——啊!!!尖利的女声撕破背景的嘈杂。
接着,是快节奏的剪辑:
明晃晃的菜刀杵在沾满油星的地砖上!
苏小满凶巴巴地抬着下巴:赔钱!三万八!
男人慢条斯理擦手,声音平静:钱没有,人抵债行不行
苏小满气极反笑:扫厕所我都嫌你动作慢!
画面一转,后厨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笨拙切出巨大笋块的手。
苏小满忍无可忍抢过刀,手腕翻飞,切出薄如蝉翼的土豆片:看到没得要恁个!
沈砚舟坐在小马扎上,一脸凝重地与一堆豆芽搏斗。
再然后,是整部预告片最高潮、最出圈的部分:
陡峭拥挤的洪崖洞梯坎上,穿着印有小满红汤围裙的高大男人抱着相机在前方狼狈逃窜,身后,提着菜刀、穿着旗袍的娇小老板娘紧追不舍,怒发冲冠,吼声震天:
沈砚舟!你个龟儿子!老子蜀道山!数到三!
一!
二!
三!老子数到三咯!
镜头捕捉到沈砚舟在奔逃中回头,脸上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边跑边喊:小满!你数到三的样子够我剪三集预告片了!
最后几个镜头:
苏小满在嘈杂的前堂,笑容甜美却气场十足地平息顾客争端,递上冰啤酒。
深夜打烊后,沈砚舟默默拖着反光的地板。
两人在后厨,苏小满几乎贴着沈砚舟的后背,握着他的手教他切土豆片,光影氤氲。
江边,沈砚舟指着灯火辉煌的洪崖洞,眼神发亮地对苏小满说着什么,苏小满侧着脸,表情似怒似嗔。
结尾,画面渐暗。一行行主创名单浮现。
总导演:沈砚舟。
特别鸣谢:小满红汤火锅店。
老板娘:苏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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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的小满红汤店门口,沈砚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同样价值不菲的深灰色高定西装,皮鞋锃亮。
他不再是几个月前那个狼狈的抵债长工,而是恢复了精英导演的气场。
但他此刻的姿势却极其接地气——他毫不在意形象地蹲在店门前的台阶上,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晶莹剔透、淋满了红糖汁和醪糟的冰粉。
他抬起头,看着店门的方向,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笑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他对着镜头,扬了扬手里的冰粉碗,薄唇轻启,声音带着磁性,又有点耍赖般的笑意,清晰地传出来:
老板娘,再泼一次
店门吱呀开了一条缝,苏小满娇俏的身影隐在门后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嘴角噙着甜丝丝却危险的笑意。
她脆生生的嗓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戏谑,像裹了蜜糖的小刀子,顺着晚风精准地砸在沈砚舟捧着的冰粉碗上:
再泼一次
她轻笑一声,门缝里寒光一闪,赫然是那把熟悉的厚背菜刀刀尖,沈大导演,你当老娘的红汤是矿泉水唛想泼就泼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甜腻的尾音里淬着冰渣子:
你格老子,想得倒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