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祠堂,望着墙上镇国公府初代家主的画像。
前世今日,我也是这样跪着,求列祖列宗保佑谢惊鸿夺得定王继承权——那时我以为他说的与你共掌荣华是真的,直到他亲手将通敌的罪名扣在我沈家头上。
阿宁,跪久了伤身。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谢惊鸿的手就要扶上我肩膀。
我猛地偏身,他的指尖擦着我衣袖划过,前世他就是用这双手,将毒酒灌进我喉咙。
世子怎的来了我垂眸盯着他皂靴上的金线云纹——前世刑场,这双靴子踩过我父亲的血。
他似是一怔,眼底闪过刹那的慌乱,很快又恢复温柔:听说你为我求签,特来谢你。
求签
我险些笑出声。
前世我确实为他求了支上上签,可今生我让人在定王府佛堂的香炉里,搜出了半封未烧尽的信待沈氏除,虎符到手,北狄二十万大军可渡黄河,落款是谢惊鸿的私印。
世子的谢,我受不起。我起身拂了拂裙角,倒是世子该谢我…谢我今日,就把这些‘真心’,呈给皇帝看看。
谢惊鸿的脸白了又青,我望着他,忽然想起前世他赐我毒酒时说的阿宁,怪只怪你沈家挡了我的路。
这一次,挡路的…该是你了。
1
我端起那杯毒酒时,手没有抖。
漆黑如墨的液体,映出天牢顶上那一方窄小又阴冷的天窗。
眼前闪过的,是谢惊鸿那张冷漠至极的脸,他说:沈婉宁,沈家通敌叛国,罪证确凿,你父亲的头颅,就挂在城墙上。
还有沈家满门,在刑场上流淌的鲜血,将我眼底最后一点光也彻底染红。
是他,全都是他亲手策划。
滔天的恨意将我淹没,我一饮而尽。
毒药入喉,如烈火灼心。
可下一瞬,我猛地睁开了眼。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感还在,可映入眼帘的,却是熟悉的雕花木窗与床顶的流苏。
小姐,你可算醒了!你落水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吓死奴婢了!
贴身侍女春桃哭红了眼,见我醒来,连忙递上一杯温水。
我没接,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又环顾着这间我住了十六年的闺房。
春桃絮絮叨叨:再过三个月就是您和谢世子定亲的日子了,您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三个月
定亲
我猛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腕,温热的,有脉搏。
我还活着。
我回到了与谢惊鸿定亲前的三个月!
巨大的狂喜几乎要将我撑爆,可这份狂喜只持续了一瞬,就被蚀骨的恨意死死压下。
前世的折磨与血海深仇,如烙印般刻在我的灵魂深处。
我缓缓勾起唇角,眼底的冰冷几乎要将这暖春的闺房冻结。
谢惊鸿。
这一世,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正想着,门外传来丫鬟怯生生的通报声:小姐,谢世子听说您醒了,特意来看您了。
我攥紧了锦被,指节泛白。
来得真快。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门帘被掀开后,他投来的目光。
依旧是那副……
2
谢惊鸿来的时候,我正由着侍女喂药。
那药苦得钻心,可比起上一世他亲手端来的鸩酒,这点苦,倒像是开胃的甜点了。
他一身月白长袍,风度翩翩,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欣喜,仿佛我能醒来,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
他挥退下人,自然而然地坐到我床边,执起我的手,掌心温热,语气更是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宁宁,你终于醒了,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你。我差点没忍住当场吐出来。
强压下翻涌的恶心,我垂下眼睫,做出虚弱又依赖的模样,轻声唤他:惊鸿哥哥。他眼中的疼惜更甚,指腹摩挲着我的手背,话锋一转,顺势提起了我们的亲事:等你身子好些,我们就把亲事定下来。以后有我照顾你,再不会让你受这般苦楚。我心中冷笑,照顾我
怕是照顾我父亲的兵权,照顾我镇国公府的万贯家财吧。
上一世,他也是这样说的,可最后,正是他亲手将我沈家满门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抬起头,露出一抹天真烂漫的笑,仿佛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就在这片刻的温情中,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对了宁宁,近来边关不稳,我听闻伯父在布防上又有了新的调整真是辛苦他老人家了。
这就沉不住气了。
我心头一凛,面上却依旧不解风情,歪着头,用撒娇的语气抱怨:爹爹的事最无趣了,整日就是那些图纸。我只偷偷瞄过一眼,好像是把北门关的换防时间提前了半个时辰,害得我上次想溜出城玩都没成功。话音刚落,我眼角的余光便死死锁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他的拇指与食指,几不可查地用力捻了一下。
就是这个动作!
前世,每当他记下至关重要的信息时,都会下意识地做这个动作。
果然,果然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天起,他眼中的温情就是淬了毒的蜜糖,每一步都是算计。
他很快松开手指,依旧是那副温柔情郎的模样,可我却仿佛已经看到了他身后那张由谎言与野心织成的巨网。
待他心满意足地离开,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3
回到我院中,我屏退了所有人。
空气里还残留着前世的甜腻香气,那是为了迎合谢惊鸿的喜好,我亲手调制的熏香。
如今闻着,只觉得一阵反胃。
我径直走到妆台深处,取出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子。
钥匙的冰冷触感,像一条毒蛇,顺着我的指尖钻进心里。
打开它,里面静静躺着的,便是前世我视若珍宝的一切。
那块他声称跑遍京城才寻来的暖玉,说质地温润,一如我的品性。
可我死后魂魄飘零,却见他随手就将一模一样的玉佩,丢给了街边的乞儿。
还有那本他亲手抄录的诗集,扉页上写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字迹风流,曾让我脸红心跳了无数个日夜。
现在看来,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无情地抽打我那张天真愚蠢的脸。
深夜,我将一个铜盆搬到院中,把这些所谓的信物一件件丢了进去。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吞噬着纸张,将那些虚伪的誓言烧成卷曲的黑灰。
暖玉在烈火中发出噼啪的脆响,最终四分五裂。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最后一丝火星熄灭。
我捧起那盆尚有余温的灰烬,走到廊下,任由夜风将它们吹散,融进无边的黑暗里。
对着那片虚无,我一字一句地立誓:沈家欠我的,我要夺回来;谢惊鸿欠我的,我也要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贴身侍女晚晴端着安神汤进来时,许是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焦糊味,又见我两手空空,眼神冰冷,她欲言又止地看了我半晌,才小声地问:小姐,您……您和谢公子……我冷冷地打断她: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这个人。晚晴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多言。
我看着她惶恐的模样,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大火烧尽了旧物,却也烧亮了我的眼睛。
这座沈府,从上到下,哪张脸是忠,哪张脸是奸,哪个人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前世的我被猪油蒙了心,一概不知。
可现在,我看得清清楚楚。
而我知道,想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第一步,就要从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那颗最松动的钉子开始拔起。
4
要想扳倒谢惊鸿,光凭我一人之力远远不够。
我需要一双能替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双绝对忠诚、且与他有血海深仇的眼睛。
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阿武。
前世,他那个在马厩做事的哥哥阿四,就是因为撞破了谢惊鸿的秘密,被他收买后又残忍灭口。
当时阿武正病着,我无意中听闻,随手赏了些银钱让他去看病,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这一世,我要的,是他这条命换来的忠诚。
我没费多少工夫就在城西的破落巷子里找到了他。
他蜷缩在漏风的屋角,咳得撕心裂肺。
我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和几包上好的药材放在他面前,只说可怜他无依无靠。
他跪在地上,通红着眼眶给我磕头。
我扶起他,轻声说,我与镇北侯府世子即将完婚,只是有些不放心他,想请人帮忙留意一下他的行踪,看看他平日都与何人来往。
阿武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几天后,他带回一个消息。
谢惊鸿近来频繁出入城南一家名为晚风渡的茶楼,那地方极为偏僻,而且他每次去,都会甩开所有随从。
我的心猛地一沉。
晚风渡
我记起来了,前世北狄使团入京后,就曾有官员私下抱怨,说那些蛮子最爱去城南的偏僻茶楼。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开始了吗
通敌叛国的大罪,一旦坐实,别说一个镇北侯府,就是十个也得抄家灭族。
我的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是老天爷递到我手里的刀。
我必须亲自去看看。
这把刀,我一定要握紧了。
5
我压低了斗笠,指尖下温热的茶水丝毫暖不了我冰冷的心。
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风,谢惊鸿那张俊美却凉薄的脸清晰可见。
他果然来了。
而他对面那个高鼻深目的男人,周身都透着一股与中原人格格不入的悍匪之气,正是北狄使者。
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在草丛中嘶嘶吐信,可粮草、边境关卡这几个字眼,却像淬了毒的钢针,一字一字,精准地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我悄然对身后的暗卫青禾做了个手势,让他牢牢记下那北狄使者的脸,自己则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方素帕和一小截炭笔。
就在他们交换信物的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
那是一枚令牌,通体黝黑,上面赫然刻着一头引颈长嚎的恶狼。
一模一样。
和上一世,我沈家满门被抄时,从我父亲书房里搜出的那枚通敌罪证,一模一样!
炭笔在丝帕上沙沙作响,我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在最短的时间内复刻下那要了我全家性命的图样。
可就在我落笔的最后一刻,谢惊鸿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那双深邃的眼眸猛地抬起,如鹰隼般锐利,直直地射向我所在的隔间!
谁在那里去看看!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青禾反应极快,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在我耳边低喝一声走!,同时反手将桌上的茶具猛地扫落在地。
清脆的碎裂声中,他拉着我撞开隔扇,趁着楼下骚乱的掩护,闪身汇入奔逃的人群。
直到马车飞驰出几条街外,我紧绷的神经才骤然一松,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我摊开手心,那方画着狼头令牌的丝帕被我攥得死紧,几乎要嵌进肉里。
证据,我拿到第一个证据了。
重活一世的棋局,我终于落下了第一颗反击的棋子。
马车在定王府侧门停下,我刚踏进自己的院子,心腹丫鬟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脸色有些古怪。
王妃,府里来人了,说是……奉了二世子的命,特地来给您请安。二世子
谢惊鸿那个病秧子哥哥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看来,定王府里盯着我的,不止谢惊鸿一个。
6
前脚刚回家,后脚便有不速之客上门。
来的是定王次子谢惊澜府上的丫鬟,说是他们家世子妃听闻我身体不适,特来探望。
我懒懒地靠在软枕上,看着那丫鬟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心中冷笑。
探望是假,替她主子刺探虚实才是真。
果然,寒暄不过三句,她便状似关切地问:世子妃,我们家夫人常说,您与谢世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想必世子对您定是爱护有加吧我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眸中的算计,再抬眼时,已是一片恰到好处的黯然与愁绪。
我幽幽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要碎在风里:唉,谢世子……他近来似乎很忙,连来看我都只是匆匆坐一坐便走。见那丫鬟的耳朵竖了起来,我像是无意间说漏了嘴,又带着几分委屈与不解,继续添柴:前几日还听府里下人说,世子深夜出府,也不知是去见了什么要紧的人,谈什么要紧的事……想来,定是王爷交办了什么大事吧。那丫鬟的眼神瞬间亮了,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却又极力掩饰着,匆匆告退,脚步都比来时快了几分。
我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吹开浮沫。
谢惊鸿那几个兄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早就等着抓他的错处。
我这番似是而非的话,足以让他们脑补出一场争权夺利的大戏。
很好,你们斗得越凶,谢惊鸿就越无暇顾及我,我能争取到的时间就越多。
但这还不够,定王府内斗只是暂时的牵制。
要想真正摆脱这潭泥沼,我还需要一枚最关键的棋子。
我的父亲,当朝镇国公。
想到这里,我缓缓起身,理了理微乱的衣袖,径直朝着父亲的书房走去。
父亲最爱与我对弈,正好,我心中也有一盘棋,想请他一同来下。
7
我捻起一枚白子,悬在棋盘上空,迟迟没有落下。
午后的暖阳透过窗棂,在我与父亲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如这盘胶着的棋局。
父亲镇国公戎马一生,气息沉稳如山,此刻他正垂眸研究棋路,并未注意到我的异样。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不经意的闲谈:父亲,女儿觉得谢世子……似乎过于完美了。父亲抬眼,有些好笑地看着我:怎么,快成婚了,反倒挑剔起自己的夫君了谢家那小子文武双全,容貌家世皆是上上之选,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我将白子轻轻放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仿佛真的只是女儿家的小心思:不是不满意,就是觉得……太完美了,反而让人有些不安。就像一盘毫无破绽的棋,完美得不像是人走出来的。见父亲不以为意,我咬了咬牙,将早已准备好的话抛了出去:前日女儿出门,无意间瞧见他与一个陌生男子在暗巷见面。那男子身形高大,眼神凶悍,瞧着……不大像我们中原人。棋盘上,父亲捻着黑子的手猛然一顿。
他没有立刻看我,目光却骤然锐利起来,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棋局,看到了千里之外的边境风沙。
不像中原人他缓缓重复,声音低沉了八度。
我心中一紧,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近来边境北狄异动的军报,恐怕早已送到了他的案头。
我屏住呼吸,看着父亲的脸色由最初的随意,转为凝重,最后化为一丝深不见底的疑虑。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将那枚黑子重重地拍在棋盘上,沉声道:此事,不许再对任何人提起。安心备嫁,剩下的事,有为父在。我悬了整整一夜的心,终于在此刻重重落回了原处。
我知道,我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父亲的这句承诺,比千军万马更能让我感到安心。
我也明白,我亲手投下的这颗石子,已经在这看似平静的京城大局中,激起了第一圈无人察觉的涟漪。
8
再次见到谢惊鸿,感觉他看我的眼神变了。
那是一种被猎物察觉后,收敛起爪牙,伪装成温顺模样的审视。
我心下了然,我这几日对他的疏远,以及父亲暗中在京中布下的眼线,终于让他感到了不安。
皇家赏花宴上,他一改往日的清冷孤高,频频向我示好,那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引得周围贵女们艳羡不已。
我只是垂眸品茶,心中冷笑。
直到路过一架开得极盛的紫藤花架时,头顶一根枯枝恰好应声而断,直直朝我砸来。
我甚至懒得躲闪。
下一秒,谢惊鸿一个箭步冲过来,将我护在怀里,用手臂生生挡下了那根花枝。
他装得可真像,连闷哼声都带着隐忍的痛楚。
手臂上,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渗出血珠,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紧张地上下打量我:婉宁,你没事吧我没事,我从他怀里挣脱,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魂未定和感激,多谢世子相救。他深情地望着我,声音压得极低,却又保证能让附近的人听见:你我是未婚夫妻,护着你是我的本分。婉宁,你我两家婚约人尽皆知,万万不可因一些小事,让国公府蒙上悔婚的污名。好一招以退为进,这是在用沈家的声誉逼我就范。
我抬头,眼眶微红,满眼都是感动与依赖:世子说的是,是婉宁不懂事了。在他因我的屈服而露出满意笑容时,我悄然后退半步,对身后的贴身侍女阿香使了个眼色。
阿香心领神会,趁着众人不注意,俯身用手帕捻起了一点他刚才扑倒在地时,衣袍上沾染的泥土。
那土里,混着只有北狄边境才有的,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黑色沙砾。
谢惊鸿这出戏,不过是开胃小菜。
真正的好戏,还需要另一味猛料来开场。
我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父亲撒在千里之外的那张网,给我传回真正的消息。
9
镇国公府的下人,在深夜叩响我院门的。
来人一身风尘,脸上带着刀刻般的疲惫,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火漆封口的牛皮信筒,沉声道:小姐,幸不辱命。我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拆开信筒的指尖有些发颤,倒出的却不只是一封信。
信纸上,信里详述了他们如何追查到,谢惊鸿三个月前曾消失过一段时间干了什么,原来他秘密潜入了北狄王帐。
而他此行的目的,足以让整个大梁江山震动——他竟与北狄王签下盟约,以边防图为价,换取北狄助他登顶定王之位,事成之后,再割让三座城池。
好一个谢惊鸿,好大的手笔,好狠的心!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随信附带的两样东西上。
一样是一幅惟妙惟肖的画像,画中人身着北狄服饰,眉眼间那股熟悉的清冷孤傲,不是谢惊鸿又是谁
背景分明是北狄的军帐。
而另一样,则是一份盟约手稿的拓本。
那笔迹,我再熟悉不过。
从前他给我写的每一封信,我都珍藏着。
那一个个风骨峭峻的字,此刻看来却像是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冰冷而致命。
刹那间,所有线索在我脑中轰然串联。
谢惊鸿靴底沾染的,来自边境独有的赤色沙砾。
那块只有北狄贵族才能出入的茶楼令牌。
以及眼前这份,足以将他钉死在叛国罪名上的约定手稿。
茶楼是他们密会的地点,沙砾是他去过边境的铁证,而这份手稿,则是他狼子野心的最终告白。
证据链,终于完整了。
我攥着那份薄薄的拓本,却觉得它重逾千斤。
指尖冰凉,心口却烧起一团火。
这不再是我与他之间的爱恨情仇,而是关系到大梁万千将士性命与江山安危的千秋大业。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坚定。
这些东西,绝不能只留在我手里。
10
烛火摇曳,将我爹娘脸上的惊愕照得一清二楚。
我将那沓厚厚的书信和账本推到他们面前,声音因压抑的恐惧而微微颤抖。
爹,娘,我做了个噩梦。我没有说重生,只说梦。
一个真实到让我分不清现实的噩梦。
我梦见镇国公府被烈火吞噬,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个京城。
我梦见兄长战死沙场,万箭穿心,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未能寻回。
我梦见爹你被诬通敌叛国,在午门外……人头落地。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我那温文尔雅、才华横溢的未婚夫,谢惊鸿。
我娘的脸色瞬间煞白,她一把将我揽入怀中,手抖得厉害,宁宁,别胡说,只是个梦,只是个梦而已。可我爹,那位在北境战场上杀伐决断、从无惧色的镇国公,却死死盯着那封谢惊鸿与敌国将军来往的密信,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一言不发,可我知道,他信了。
因为那些证据,是我前世用血和泪换来的,桩桩件件,无可辩驳。
许久,他抬起头,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化不开的后怕,他一把将我和娘亲紧紧搂住,那力道仿佛要将我们揉进骨血里。
我的宁宁,不怕,有爹在。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金石般的决绝,这畜生敢把主意打到我镇国公府头上,我就是拼上这身功勋,也要让他万劫不复!爹的目光落在堪舆图上,手指重重点在一个位置。
三日后,朝堂大议,商讨北境防务。那将是他的死期。那一刻,被噩梦笼罩了无数个日夜的我,终于在爹娘温暖的怀抱里找到了支撑。
我们一家人,同心同德,利刃出鞘,只待三日后给谢惊鸿致命一击。
我几乎能预见到他被揭穿所有伪装后,那张惊愕错乱的脸。
然而,我沉浸在复仇的快意与家人的温暖中,却忽略了书房窗外一闪而过、快得仿佛错觉的衣角。
11
谢惊鸿端着那碗专门给我做的莲子羹上门,笑得一如既往地温润如玉。
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藏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急切和狠戾。
药气混杂着甜香,冲入鼻腔。
我心底冷笑。
线人果然没说错,他收到风声,以为我爹拿到了他通敌的证据,终于坐不住了。
我故作惊喜地接过,当着他的面小口喝下,然后虚弱地扶住额头,任由汤匙滑落,身子一软,顺势倒在软榻上。
眼睫的缝隙里,我看到他脸上温润的假面寸寸碎裂,迫不及待地在我房中翻找起来。
书架、妆匣、暗格……他像一条嗅到血腥味的疯狗。
很好,越是心急,越容易出错。
我无意识地翻了个身,藏在袖中的那卷画轴顺势滚落在地毯上。
谢惊鸿的动作一顿,立刻扑了过去。
展开画轴的瞬间,他眼中迸发出的贪婪和狂喜,是我从未见过的丑陋。
也就在那一瞬,屏风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嗒声。
那是机巧阁特制的留影匣,能在一瞬间拓下人的神情。
他猛地回神,淬了毒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脸上。
杀意,凛冽如冰。
他被算计了!
这个念头让他彻底疯狂,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五指成爪,直取我的咽喉:沈婉宁,你找死!就在他的手即将掐上我脖颈的瞬间,房门被猛地撞开。
一道沉稳的身影如山岳般挡在我身前,是我爹,镇国公。
他只用一只手,就铁钳般地扣住了谢惊鸿的手腕。
谢世子,私闯小女闺房,意图行凶,是当我镇国公府无人吗谢惊鸿的脸瞬间惨白。
我爹看也未看他,只是摊开掌心,那里面静静躺着一张小巧的画纸,上面谢惊鸿贪婪的嘴脸惟妙惟肖。
他的目光又缓缓落到谢惊鸿的靴子上,那里沾着几粒与京城泥土截然不同的、来自边关的黄沙。
他收回目光,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人证物证,都齐了。
12
父亲从宫里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带回一身龙涎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我为他奉上热茶,他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成了。两个字,沉甸甸地砸在我心上。
那捧来自北狄边境的黄沙,那张描摹着谢惊鸿与北狄使臣暗会的画像,已经送到了皇帝的案头。
父亲说,陛下当场并未动怒,只是摩挲着那张画像许久,眼神晦暗不明。
但在我父亲走后,他立刻召见了身边最得宠的内侍总管王公公。
去查,给朕把定王府和北狄的往来,一根线一根线地捋清楚。皇帝多疑,这正是我要的。
一根刺只要扎了进去,哪怕他暂时隐忍不发,也迟早会化脓溃烂。
但这还不够。
我需要一把火,在朝堂之上,将这根刺彻底引爆。
我转头看向母亲,她对我轻轻颔首。
通过母亲娘家的关系,我终于联系上了那位被谢惊鸿一手扳倒的张御史。
三年前,他因莫须有的贪腐罪名被罢官,至今仍被困在京中,一身抱负化为泡影。
当我在偏僻的茶楼里见到他时,他眼中的光早已熄灭。
我没有多言,只递上一份卷宗,里面是我早已搜集好的,能为他洗刷冤屈的铁证。
张大人,明日朝堂,你只需将当年所见所闻,如实弹劾谢惊鸿即可,我轻声道,事成之后,你的冤屈,镇国公府一力承担。他枯槁的手死死攥住那份卷宗,浑浊的双眼再次燃起烈火,重重地叩首:但凭小姐吩咐!好了,人证到位,君心已疑,万事俱备。
我阖上眼,静待明日金銮殿上的第一声钟鸣。
13
金銮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我站在女眷那头,冷眼看着我爹,当朝镇国公,从武将之首出列。
他一个眼神都没给我,直接甩出了第一份王炸。
我爹的声音像淬了冰,一字一句砸在地上:启禀陛下,臣,弹劾状元郎谢惊鸿,通敌叛国!话音未落,他呈上北狄使臣的贴身令牌、谢惊鸿亲手绘制的我朝边境防线手稿、以及他的亲笔画像。
最致命的,是我让暗卫拼死拍下的,谢惊鸿以为拿到真的藏宝图时,那张因贪婪而扭曲到极致的脸。
谢惊鸿那张惯会演戏的脸瞬间惨白,下一秒就开始了他的拿手好戏——喊冤。
他当场就跪下了,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指天发誓是我爹栽赃陷害。
他身后的定王也立刻跟上,义正言辞地指责我爹手握兵权,是想逼宫谋反。
一唱一和,颠倒黑白,真是好一出大戏。
我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别急,沈婉宁,好戏还在后头。
就在他们以为胜券在握时,一个谁都没想到的人站了出来——都察院的李御史。
他颤抖着双手,呈上了一份陈年卷宗,那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当年他如何被谢惊鸿设计陷害,从一个前途无量的清流,沦落到如今无人问津的地步。
此人心术不正,由来已久!李御史一声泣血悲鸣,满朝皆惊。
皇帝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
这时,他身边的陈总管快步从殿外进来,噗通一声跪下。
陛下,老奴……老奴在定王府的书房夹层里,查到了这个!他高高举起一叠信件,正是定王与北狄往来的密信。
我微微勾起嘴角。
那夹层,还是我不经意间,让陈总管的干儿子知道的。
铁证如山,一环扣一环,再无辩驳的余地。
定王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整个金銮殿,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了那个始作俑者的身上。
我看着谢惊鸿,看着他从一开始的惊慌、抵赖,到此刻的死寂。
他慢慢地,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那双曾让我痴迷的桃花眼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情和伪装,只剩下一种让我陌生的、淬了毒的阴冷。
他环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笑了,笑得诡异又疯狂。
14
铁证如山。
谢惊鸿那张平日里温润如玉的面具,终于寸寸龟裂。
他死死盯着我,眼神从难以置信转为怨毒,最后化作了歇斯底里的疯狂。
他猩红着眼,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嘶声怒吼起来:没错!都是我做的!那又如何满朝文武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他癫狂的笑声在大殿中回荡。
沈婉宁,你以为你赢了吗我告诉你,我筹谋多年,为的就是将你们这些自诩忠良的伪君子通通踩在脚下!他指着龙椅上的皇帝,言语间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野心:这江山,能者居之!凭什么他生来就是天子,而我谢惊鸿就要屈居人下若是我来坐这位置,定能开创一个比现在强百倍的盛世!此言一出,百官哗然,人人面色惨白。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冷眼看着他最后的疯狂,心中是报复的快意,也是尘埃落定的空茫。
龙椅上的皇帝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拍龙案,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逆贼!他声若洪钟,怒火仿佛要将整个太和殿点燃,通敌叛国,构陷忠良,还敢觊觎皇权!好一个狼子野心!皇帝的裁决来得又快又狠:谢惊鸿,废为庶人,即刻打入天牢,秋后问斩!他又转向一旁早已瘫软的定王,定王教子无方,识人不明,削去兵权,闭门思过!随后,皇帝的目光落在我父亲身上,怒气稍敛,换上了安抚的温和:镇国公忠君爱国,此番受了天大的委屈,朕心甚慰,必有重赏。我爹领着镇国公府众人叩首谢恩,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
我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根紧绷了无数个日夜的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开,随之而来的是几乎将我淹没的疲惫。
可看着谢惊鸿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大殿,看着父亲挺直的脊梁金銮殿上的喧嚣与我无关了,我只想快些回家。
15
院子里,我娘亲手为我戴上那枚温润的平安扣时,小侄儿正绕着我爹的腿咯咯直笑,清脆的笑声像一串银铃,洒满了整个午后。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枚玉扣,冰凉的触感将我从恍惚中拉回。
前世的火光与血色,族人临死前的哀嚎,还有那杯穿肠烂肚的毒酒,仿佛还在眼前。
可如今,那滔天的恨意,竟像退潮的海水,只在心底留下了一片湿润的沙滩。
我曾以为,亲手将那些仇人送入地狱,会是我此生最大的快慰。
直到此刻,听着兄嫂的低语,看着父母鬓边尚未染上的风霜,我才恍然大悟。
复仇的终点,从来不是毁灭他们,而是守护好我的家人。
毁灭只是手段,守护才是目的。
如今,我的家人们都好好的,这便是我两世为人,所求的最好结局。
京中来说亲的媒人快踏破了国公府的门槛,从新晋的少年将军到温润的世家公子,个个都是旁人眼中的良配。
我却一一回绝了。
母亲担忧地看着我,我只是笑着摇摇头,将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
这一世,我不想再将自己的人生捆绑在任何人的荣辱之上。
傍晚,我独自一人登上城郊的山坡。
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远处是镇国公府袅袅的炊烟。
风吹起我的裙角,也吹散了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重活一世,不是为了困在过去的仇恨里。
而是为了,能看到这样平和的黄昏。
我的新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