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香灰的温度 > 第一章

1
平安符之殇
>爸!我可不信,那些都是封建迷信!我摔门而去,留父亲拿着平安符的手僵在半空。
>三个月后,父亲确诊渐冻症,我卖掉公司疯狂砸钱续命。
>当医生摇头说抱歉,我冲进那座曾嗤之以鼻的观音寺。
>西装革履跪在冰冷石阶上,额头抵着香灰:只要他能好...让我信什么都可以...
>手术室灯灭时,护士递来父亲攥得变形的平安符——里面藏着我童年画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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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夜风裹着都市特有的金属和尾气的味道,狠狠灌进我敞开的公寓大门,吹得玄关柜上几张散落的文件哗啦作响。我烦躁地扯开一丝不苟的领带,昂贵的羊绒西装外套被随意甩在意大利真皮沙发上,只想把自己埋进一场没有尽头的睡眠里,好忘记刚刚结束的、如同绞肉机般的融资谈判。
小默……回来了父亲陈建国略显沙哑的声音从客厅角落传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脚步一顿,疲惫感像湿透的棉被沉沉压下来。嗯。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没回头,径直走向开放式厨房的恒温酒柜,只想倒一杯烈酒把自己彻底放倒。
脚步声跟了过来,轻而拖沓。父亲站到了我身后,很近。空气里弥漫开一丝若有似无的檀香气,和他身上常年洗不掉的淡淡膏药味儿混合在一起。我皱紧眉头,倒酒的手顿住。
你……忙到这么晚,吃饭了没锅里还热着汤……
他絮叨着,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被一阵犹豫的窸窣声取代。我猛地转过身。
昏黄的落地灯下,父亲微微佝偻着背,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夹克,与这间斥巨资打造的、线条冷硬的现代空间格格不入。他粗糙的手掌摊开着,掌心托着一个崭新的、折成三角的黄色平安符,符面用朱砂写着我看不懂的梵文。那点檀香,正是从这符纸上散发出来的。
这什么
我的声音冷硬得像块铁。
父亲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脸上堆起一种近乎讨好的局促笑容,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更深:今天……今天去西山头的观音寺了,替你求的。人家都说……都说那庙里的菩萨最灵验,保平安……
他往前又递了递,符纸几乎碰到我的衬衫前襟,你一个人在外头闯荡,那么累……戴着,爸心里踏实点。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头顶,烧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融资不顺的郁气、连轴转的疲惫、对这个迷信行为根深蒂固的鄙夷,瞬间找到了倾泻口。
踏实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爸!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讲科学!讲逻辑!讲数据!这些东西,
我指着那枚小小的符纸,指尖几乎戳到父亲的手背,都是骗人的!是愚昧!是封建糟粕!除了安慰你那点可怜的心理作用,屁用没有!
父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里的光像被泼了水的蜡烛,噗地一下熄灭。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手往回缩了缩,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每天在谈判桌上跟人拼刺刀,拼的是脑子,是资源!不是靠求神拜佛!
连日积压的压力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烦躁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猛地伸手,一把将那枚崭新的、寄托着他所有心意的平安符从他紧握的手里狠狠拽了出来。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伴随着一声低吼,黄色的符纸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弧线,轻飘飘地摔落在光洁如镜的黑曜石地砖上,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啪嗒声,像一颗心被摔碎的声音。
我甚至没再看父亲一眼,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砰——!
沉重的实木防盗门在我身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隔绝了身后的一切。冰冷的夜风瞬间灌满了鼻腔和肺叶,我大步走向车库,引擎暴躁的轰鸣撕裂了夜的寂静。后视镜里,那扇属于我的、灯火通明的冰冷门洞迅速缩小,最终消失在拐角。
2
渐冻之痛
我没有看到门内,玄关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维持着那个递出符纸的姿势,僵硬得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枚小小的、孤零零的平安符,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那已经不太灵便的腰,伸出布满老人斑和青筋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它拾起,紧紧攥在手心,攥得那么用力,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窗外,无边的夜色沉沉压下,将他单薄的身影彻底吞噬。
三个月。仅仅三个月。
那晚的争吵像一个突兀的分水岭,将父亲原本还算硬朗的身躯,骤然推入了急速崩塌的深渊。
起初是些微小的、容易被忽视的征兆。打电话回去,母亲忧心忡忡地说父亲最近走路有点不稳,在门口台阶上绊了一下,幸好没摔着。我没太在意,只以为是年纪大了,或者那晚被我气的。接着是视频时,发现他端茶杯的手抖得厉害,茶水泼洒出来,弄湿了前襟。他有些尴尬地解释:老了,不中用了,手没拿稳。
屏幕那头的笑容僵硬而勉强。
真正让我心脏骤停的,是那个周末我难得回家吃饭。饭桌上,父亲夹一块他最爱吃的红烧肉,筷子尖却像不听使唤似的,连续两次都没夹稳,那块油亮的肉最终啪嗒掉在洁白的桌布上,留下刺目的油渍。他愣愣地看着那块肉,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清晰的、无法掩饰的恐惧。那恐惧像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不以为意。
爸!
我猛地站起身,声音都变了调。
他抬起头,努力想对我笑一笑,嘴角却只是神经质地抽搐着,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弧度。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声,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气管。那一刻,巨大的、不祥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所有的感官。
顶级私立医院神经内科诊室。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冷漠的天际线。李医生,这位业内顶尖的专家,头发花白,神情凝重得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他面前的桌子上,摊开着厚厚一叠报告:肌电图、核磁共振成像、基因筛查……那些冰冷的线条、复杂的术语、触目惊心的图像,像一张张死亡预告书。
李医生的手指缓慢地、沉重地划过一张显示异常信号的影像图,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进我的耳膜:陈先生,综合所有检查结果,确诊为……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渐冻症,ALS。
渐冻症……
这三个字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神经。我猛地扭头看向旁边的父亲。他坐在轮椅上,头微微歪着,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败。他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完全听懂,只是那双曾经温和、包容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一种孩子般的无助恐惧,正死死地、无声地望着我。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
这是一种运动神经元病,
李医生的声音继续传来,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只是陈述着最残酷的医学事实,目前病因不明,无法治愈。它的进程……是不可逆的。患者的肌肉会逐渐萎缩、无力,最终影响吞咽、呼吸……
不!
一声嘶哑的低吼从我喉咙深处炸开,瞬间打断了医生的话。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双手砰地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桌面上,震得那些报告纸都跳了一下。恐惧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蛮横的力量压了下去——那是源自骨子里的、对既定命运的不服输,是三十多年商海沉浮磨砺出的、近乎偏执的行动力。
爸!你看着我!
我冲到父亲轮椅前,双手用力抓住他瘦削、正微微颤抖的肩膀,强迫他涣散的目光聚焦在我脸上。我的眼睛因为充血而赤红,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力量:别怕!听见没有有我在!钱不是问题!现在医学发展多快每天都在突破!国内不行我们就去国外!美国!欧洲!日本!砸锅卖铁我也给你治!一定有办法!你信我!
父亲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起了一点点微弱的、摇曳的光,他极其艰难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又发出那种无意义的嗬嗬声,嘴角却极其努力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我。
那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买命!用我能动用的一切,去买父亲的时间!
我成了这座城市最疯狂的赌徒。赌桌是冰冷的医院病房,筹码是我十年心血打拼来的一切。
陈总,您……您真的要这么做公司是您一手……
跟随我多年的张律师拿着厚厚一沓股权转让协议,声音艰涩,眼镜片后的眼神充满难以置信的痛惜。
签。
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一块冻透的石头。目光掠过落地窗外那片曾经属于我、象征着权力和野心的繁华CBD,没有一丝留恋。手指落下,在需要签名的位置留下一个决绝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十年青春和野心被彻底斩断的声音。
市中心黄金地段那套视野绝佳、装修奢华的顶层复式公寓,只用了不到市场价七成的价格,就被一个暴发户接手。房产中介那谄媚又带着一丝不解的恭喜陈总显得无比讽刺。
账户上迅速堆积起一串令人咋舌的天文数字。这些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金钱,立刻化作最昂贵的武器,轰向那名为渐冻症的恐怖敌人。
父亲的病房被升级到了最顶级的VIP套间,宽敞得近乎空旷,恒温恒湿,24小时无菌新风系统低鸣运转,像一个精致的黄金囚笼。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鸟语花香,与里面正在进行的残酷战争形成荒诞的对比。
由院长亲自点将组成的顶级医护团队轮班守护,每一个都是各自领域的翘楚。他们穿着纤尘不染的白大褂,戴着口罩,露出的眼睛冷静、专业,像精密运行的仪器。他们用最轻柔的动作为父亲翻身、拍背、吸痰,记录下他身体每一项细微的、令人绝望的变化。
一支支标着外文的、闪烁着昂贵金属冷光的进口特效药,以每天数万元计的速度注入父亲日渐枯槁的血管。它们像昂贵的燃料,试图延缓那冰冻蔓延的速度,效果却微乎其微。父亲的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像一片被反复蹂躏过的土地。
当李医生委婉地提及国外某机构一项尚处于二期临床试验、费用高昂到令人窒息的基因靶向疗法时,我的眼睛都没眨一下。做!
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仿佛那庞大的数字只是一串无关紧要的符号。
钱,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然而,冰冷的现实是,再多的金钱,也无法浇灭那名为渐冻的火焰。它以一种缓慢而无比精准的残酷,有条不紊地吞噬着父亲的生命力。
父亲的身体,像一座正在加速崩塌的沙塔。曾经能稳稳抱起我的手臂,如今软绵绵地垂在轮椅扶手上,连抬起一寸都做不到。他说话越来越困难,起初只是含混不清,后来变成断断续续的气音,最终只剩下喉咙里艰难的、毫无意义的嗬嗬声。他看向我的眼神,从最初的希冀、信任,慢慢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灰败和认命。但每当看到我因彻夜查阅资料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或因一个渺茫希望而瞬间亮起又迅速黯淡下去的神情时,那灰败的眼底深处,总会浮起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无法言说的愧疚。他想开口,想安慰我,想让我停下来,可喉咙里只能徒劳地发出破碎的呜咽,最终化作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深深的皱纹蜿蜒流下。
吞咽功能彻底丧失。一根冰冷的、细长的鼻饲管,粗暴地穿过他的鼻孔,插进食道,成为维系生命的唯一通道。营养液混合着昂贵的药物,日复一日,冰冷地注入他残破的身体。
呼吸也变得日益艰难。监测仪器上代表血氧饱和度的数字,像濒死者的脉搏,越来越不稳定。终于,在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夜,父亲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剧烈地抽搐着,脸色瞬间憋得青紫。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病房死寂的空气。医生护士冲进来,手忙脚乱地进行抢救,最终,那台冰冷的、嗡嗡作响的呼吸机接管了他的呼吸。透明的面罩覆盖了他大半个脸庞,每一次机器强制输入的空气,都让他瘦骨嶙峋的胸膛痛苦地起伏一下。他躺在那里,只剩下眼珠能极其缓慢地转动,目光追随着病房里唯一活动的身影——我。
我成了这黄金囚笼里另一具日渐枯萎的行尸走肉。名贵的西装依旧每天笔挺地穿在身上,领带一丝不苟,那是我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点体面的伪装。然而,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颧骨凸出,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变得空洞而布满血丝,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和深不见底的疲惫。白天,我强撑着精神,处理着变卖资产最后的繁琐手续,联系着国内外任何一个可能带来一线生机的专家或疗法,声音嘶哑地对着电话咆哮或哀求。深夜,当整座城市陷入沉睡,病房里只剩下呼吸机单调的嗡鸣和父亲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息声时,我就坐在病床旁冰冷的椅子上,像一台过载的机器,疯狂地刷着国内外最新的医学论文和病例报告,幽蓝的屏幕光映着我惨白、扭曲的脸。那些晦涩的专业术语和冰冷的统计数据,最终都指向同一个令人绝望的深渊——不可逆,进行性,生存期平均3-5年……每一次看到这些字眼,都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我的神经。
曾有老家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怯生生地提着果篮来探望,小心翼翼地建议:小默啊……你看,西医不行,要不……试试偏方或者,再去拜拜菩萨心诚则灵……
话没说完,就被我野兽般的低吼打断:滚!都给我滚出去!
那暴怒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吓得他们面无人色,落荒而逃。我像一头护崽的受伤野兽,不允许任何迷信的触角伸进来,玷污我最后的、以科学和金钱构筑的、摇摇欲坠的堡垒。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堡垒的根基,早已被绝望侵蚀得千疮百孔。
3
绝望跪拜
又一次毫无征兆的肺部感染,像一场蓄谋已久的致命风暴,席卷了父亲本就脆弱不堪的肺叶。高烧、血氧断崖式下跌、心电监护仪上疯狂闪烁的红色警报……抢救持续了整整一夜。我和母亲被隔绝在冰冷的抢救室外。母亲早已哭晕过去,被护士搀扶着送到休息室。我像一尊石雕,背脊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扇隔绝生死的大门对面,眼睛死死盯着门楣上方那盏代表生命拉锯战的刺目红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门终于开了。李医生率先走了出来。他摘下沾满汗水和雾气的无菌帽,露出一张极度疲惫、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的脸。他身后的护士们也都沉默着,眼神躲闪。
我像被解除了定身咒,一个箭步冲上去,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李医生的脸,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所有疯狂燃烧的希望都凝结在那双眼睛里。
李医生避开了我的目光。他缓缓摘下金丝眼镜,用力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窝和眉心。这个动作,沉重得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虚脱的、带着巨大歉疚和无力感的沙哑声音,对着我,更像是对着那扇门后不可抗拒的命运,艰难地开口:
陈先生……我们……已经尽了全力。陈老先生的情况……任何积极的、有创的抢救措施……对他而言……都只是……徒增痛苦。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勇气才能说出最后那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医学……有它的边界。
他抬起头,目光终于与我对视,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宣告终结的决然:我很……抱歉。
抱歉。
这两个字,如同两柄裹挟着万钧之力的重锤,带着毁灭一切的呼啸,精准无比地、狠狠地砸在了我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名为希望的神经上。
铮——!
一声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金属彻底崩断的脆响在颅内炸开!眼前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变成一片刺目的、旋转的惨白。耳边李医生后面的话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毫无意义的嗡鸣。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巨力击中,脚下昂贵的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冰冷光滑的瓷砖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才勉强没有摔倒。
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我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截被雷劈焦的枯木。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眼睛死死地、空洞地盯着李医生那张开开合合的嘴,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属于陈默的、理智的、属于人的光芒,在听到抱歉的瞬间,彻底地、无声地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冰冷,从脚底瞬间蔓延到头顶,将我整个人彻底冻结。
极致的绝望,是无声的。
我甚至忘了病房里还插着管子的父亲,忘了休息室里晕倒的母亲。脑子里一片混沌的空白,只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疯狂回响:边界……边界……边界……!
身体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僵硬地、麻木地转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迈开步子,朝着医院那扇巨大的、旋转的玻璃门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拖着千斤枷锁,又轻飘得如同踩在云端。阳光透过玻璃门照射进来,异常刺眼,落在皮肤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反而像冰针扎过。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外面是盛夏午后喧嚣的街道。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炫目的光。这鲜活的世界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我茫然地站在灼热的阳光下,却感觉置身于西伯利亚的冰原,刺骨的寒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冻得灵魂都在发抖。
去哪里还能去哪里
意识一片混沌,身体却像被某种最原始的、绝望的本能驱使着。双腿不受控制地迈开,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迈巴赫。拉开车门,坐进去。引擎启动,发出低沉的咆哮。手指僵硬地搭在方向盘上,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车子汇入滚滚车流,像一滴水融入大海。红灯,停下。绿灯,前行。周围的景色在车窗外飞速倒退、模糊。直到一片熟悉的、灰扑扑的飞檐翘角出现在视野边缘——西山头,那座香火鼎盛的观音寺。
就是它。那座父亲曾虔诚前往、为我求取平安,却被我斥为封建迷信的寺庙!
一个急转弯,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油门被狠狠踩下,性能卓越的豪车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咆哮着冲出主路,碾过坑洼不平的碎石小路,卷起漫天尘土,一个急刹,猛地停在了寺庙那古老、斑驳、散发着香火气息的山门前。
没有片刻犹豫。我推开车门,甚至忘了熄火。昂贵的定制皮鞋踩在布满碎石和香灰的地面。无视门口小贩惊诧的目光,无视几个正要进香的老人错愕的眼神,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带着一身与这古朴清幽之地格格不入的、属于现代都市的冰冷戾气和深不见底的绝望,径直冲了进去。
寺庙里香烟缭绕,檀香的气味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善男信女们低声诵念,跪拜祈福。我的闯入,像一颗冰冷的石头投入温吞的水中,瞬间打破了那份庄严肃穆的平静。一道道或惊讶、或好奇、或带着隐隐谴责的目光投射过来,落在我笔挺却沾满医院消毒水和尘土的昂贵西装上,落在我苍白扭曲、写满疯狂的脸上。
我置若罔闻。穿过前殿袅袅的烟雾,穿过那些供奉着各路神佛的偏殿,脚步踉跄却目标明确。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所有的面孔都在我眼前模糊、扭曲、褪去。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终点——主殿!
主殿高大的门楣在望。里面,那尊巨大的、通体贴金的千手观音像,在长明灯和无数烛火的映照下,散发着悲悯而肃穆的柔光,正低垂着眼睑,无声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我冲进大殿。殿内空旷高深,诵经声低沉悠扬。几个跪在蒲团上的香客被我这不速之客惊动,纷纷回头,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我停在巨大的观音金身前。仰起头,目光直直地撞上那双被无数匠人精心雕琢、仿佛蕴含着无尽慈悲的佛眼。
科学逻辑边界
父亲灰败的脸,呼吸机冰冷的嗡鸣,李医生沉重的抱歉……所有支撑我走到今天的信念,所有引以为傲的理性高墙,在这尊巨大的、沉默的神祇面前,在这彻底无望的绝境面前,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什么骄傲什么尊严什么狗屁的现代精英
在父亲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面前,我卑微如尘!
4
最后的祈求
噗通!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硬物的巨响,在这梵音缭绕的大殿里突兀地炸开!
坚硬冰冷的青石地面,瞬间吞噬了膝盖传来的剧痛。我挺直的、象征了三十多年骄傲和成功的脊梁,第一次彻底地、卑微地、毫无保留地弯折下去!昂贵的黑色西装裤膝盖处瞬间沾满了灰黑色的香灰和尘土。
没有丝毫停顿。我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额头带着全身的重量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狠狠地、重重地磕在了那同样冰冷、同样布满无数信徒跪拜留下的光滑凹痕和厚厚一层陈年香灰的冰冷石阶上!
咚!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骨头与石头碰撞的微响。额头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温热的黏腻感——大概是破了皮。但这点疼痛,比起心底那撕裂般的绝望,根本不值一提!
粗糙的香灰颗粒瞬间沾满了整个额头,混合着刚刚渗出的、温热的血珠,糊成一团污浊的泥泞。几缕昂贵的发蜡固定的头发狼狈地散落下来,垂在眼前。更多的香灰沾在笔挺的西装袖口、昂贵的衬衫前襟,形成一片片刺眼肮脏的污迹,如同我此刻被彻底践踏的尊严和信仰。
所有的压抑,所有的恐惧,所有无处宣泄的悔恨和绝望,如同积蓄了亿万年的熔岩,终于在这一跪之下,冲破了最后一道闸门!
菩萨……观音菩萨……
嘶哑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呜咽声从我喉咙深处挤出来,一开始是压抑的、破碎的,随即迅速放大,最终化作一声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在空旷高耸的大殿里痛苦地回荡、撞击着金色的佛像和朱红的梁柱!
我错了!我错了啊——!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额头的香灰和血污,在脸上留下肮脏的泪痕。我什么都信!我什么都愿意信!求求您!求求您开开眼!看看我爸!只要他能好……让他好起来……让他能再叫我一声……让他能再站起来……求求您……
额头再次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石阶上!沾着血和泪的香灰被碾得更深、更污浊。
拿我的命换!折我的寿!拿走我的一切!我的钱!我的公司!我的房子!我所有所有的一切都给您!都拿去!只要我爸能好……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声嘶力竭的哭喊变成了语无伦次的、最卑微最绝望的祈求。每一句祈求,都伴随着额头一次比一次更沉重、更不顾一切的撞击。那昂贵的、象征着世俗成功的西装,此刻沾满了代表凡尘祈愿的香灰和绝望的泪血,像一个巨大而荒诞的讽刺。
我不是那个在谈判桌上挥斥方遒的陈总了。我只是一个在命运巨轮下被碾得粉身碎骨、匍匐在神明脚下、愿意献祭自己所有换取父亲一线渺茫生机的、可怜的儿子。
时间失去了意义。额头的痛早已麻木,膝盖像是被千万根钢针反复穿刺。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干涸的刺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腥甜。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浮沉,像一片在惊涛骇浪中随时会覆灭的枯叶。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巨响。
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忽略的脚步声靠近。我没有抬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一片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色僧袍下摆,停在我触手可及的地面。
一只枯瘦、布满老年斑却异常干净的手,端着一个粗瓷碗,轻轻放在了我面前冰冷、沾满香灰的石板上。碗里是半碗清水,清澈见底,微微晃动着,倒映着头顶佛像模糊的金光和殿外一角惨白的天光。
没有言语,没有劝慰。那只手放下碗,便悄然收了回去,灰色的僧袍下摆也随之缓缓移开,像一片无言的云。
这碗清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濒临熄灭的意识里激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冰冷的现实感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回——父亲!他还在医院!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像索命般疯狂震动起来,刺耳的铃声瞬间撕裂了大殿里残留的悲怆氛围。
我猛地一颤,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手脚并用地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撑起早已麻木僵硬的身体。骨头缝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顾不上满身的香灰和额头的污血,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医院。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以数倍的疯狂速度擂动起来!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我的咽喉!
喂!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陈先生!您父亲情况突然恶化!呼吸衰竭!必须立刻进行气管切开术!请您马上回来签字!马上!
电话那头护士急促尖锐的声音像冰锥,狠狠扎进耳膜。
最后一丝意识被彻底点燃!我甚至忘了膝盖的剧痛和麻木,像一头被鞭子抽打的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跌跌撞撞地朝着殿外冲去!沾满香灰的昂贵皮鞋踩过那碗清水,水花四溅,打湿了裤脚,留下深色的污痕。
一路狂飙。窗外的景物化作扭曲的光带。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再次灌满鼻腔时,手术室门上那三个血红色的、令人窒息的大字——手术中——正冰冷地亮着。
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倒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头发凌乱如草,昂贵的西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满了灰尘、香灰、水渍和已经干涸发黑的点点血迹。额头上混合着血污的香灰结成了块,狼狈不堪。双手死死地交握着,指甲再次深深陷入之前掐破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脏被恐惧反复撕扯的万分之一。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慢得像钝刀子割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脑海里一片空白,又仿佛塞满了无数尖叫的碎片——父亲递出平安符时小心翼翼的眼神,确诊时他眼中的恐惧,呼吸机面罩下他痛苦起伏的胸膛,李医生沉重的抱歉,还有……观音殿里那冰冷石阶上刺骨的绝望……
所有的画面疯狂旋转、交织、破碎。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永恒。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轻响。
5
父爱无声
手术室门上那盏象征着生命拉锯战的、刺目的红灯,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沉重的金属门缓缓向内滑开。穿着绿色无菌手术衣的主刀医生率先走了出来,脸上覆盖着大大的蓝色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里,没有成功后的疲惫放松,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重的、如同凝固沥青般的疲惫和……一种宣告终结的灰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摘下了口罩。露出那张我熟悉的脸——李医生。他的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低垂着,仿佛那走廊的地面有千斤重担。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对着我所在的方向,摇了一下头。
这个动作,无声无息,却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更具毁灭性!
像一颗核弹在灵魂深处引爆!所有的感官瞬间被剥夺!视觉、听觉、触觉……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一片无边的、死寂的、绝对零度的黑暗和冰冷,瞬间将我彻底淹没、冻结、粉碎!
我僵在那里,连呼吸都忘记了。如同一具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还保持着坐姿的冰冷躯壳。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身体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变得麻木、僵硬。
一位年轻的女护士,眼圈通红,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脚步沉重地走到我面前。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又像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那是一个被汗水、泪水(或许是父亲的,也或许是护士的)、还有紧握的力度浸透、揉捏得完全变了形的黄色平安符!符纸的边缘已经磨损卷曲,朱砂写的梵文模糊不清,三角的形状几乎无法辨认,像一团被狠狠蹂躏过的废纸团。
正是开篇时,父亲想给我的那个!那个被我狠狠摔在地上的、代表着封建迷信的、无用的东西!
护士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哽咽,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像重锤砸在我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上:陈先生……老先生他……推进去之前……一直……一直紧紧攥着这个……攥得死死的……怎么……怎么都掰不开……直到……直到最后……我们……我们很小心才……才取出来……
她颤抖着手,将那团被父亲生命最后力量攥得滚烫、此刻却冰冷刺骨的黄色符纸,轻轻放在了我摊开的、同样冰冷、沾满香灰和血污的掌心。
符纸接触到皮肤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到灵魂都无法承受的重量压了下来。带着父亲最后的气息,带着他临终前无法言说的全部牵挂,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的冰冷。
我的手指,仿佛被这重量牵引着,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操控着,开始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去拆开那被汗水泪水浸透、几乎黏连在一起的符纸边缘。动作笨拙而艰难,仿佛在拆解一个尘封了千年的、充满诅咒的秘密。
粗糙的符纸被一点点、极其小心地展开、摊平……
里面没有神佛的箴言。
没有保佑平安的符咒。
只有一张纸。
一张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纸质脆弱的、小小的蜡笔画。
画纸很小,大概只有半个巴掌大。上面用稚嫩笨拙的笔触,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方方正正的房子,屋顶是歪斜的三角形,涂着不均匀的红色。房子前面站着三个火柴棍一样的小人儿。
左边那个最高,戴着个歪帽子(大概是帽子),画了个大大的笑脸。右边那个,扎着两根小辫子,也笑着。中间那个最小,举着双手,画得最潦草,但那个咧开嘴的笑容,却画得异常用力,几乎占了小脸的一半。三个小人儿手拉着手。
画的右下角,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稚嫩的字,夹杂着拼音:wǒ
de
jiā(我的家)。那家字的一撇一捺,写得格外用力,几乎要戳破纸背。
这是我画的。是我大概五六岁时,趴在老屋那张掉漆的饭桌上,用母亲裁衣服剩下的粉笔头画的。画完,我得意地举着它给父亲看,父亲当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声夸我画得好,还特意找了张硬纸板把它衬起来……
原来……原来他一直留着……一直留着这张破画……一直把它藏在这枚他以为能保佑我平安的符纸里……
呃……嗬……
一声极其古怪、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被强行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气音,从我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挤了出来。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又在下一秒被某种狂暴的力量点燃,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视野里只剩下那张小小的、泛黄的、承载着我早已遗忘的童年和父亲无声深爱的画!
呃啊——!!!
压抑到极限的悲痛终于冲垮了所有堤坝!那不再是哭喊,而是灵魂被彻底撕裂时发出的、非人的、野兽濒死般的哀嚎!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绝望和毁灭感!
我猛地低下头,佝偻起身体,像一只被利箭穿心的虾米,剧烈地抽搐着。双手死死地、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张小小的蜡笔画和那团皱巴巴、冰冷刺骨的符纸,狠狠按在剧烈起伏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的胸口!
那里,是心脏的位置。
可心脏,已经感觉不到跳动,只剩下一片被彻底捣烂、血肉模糊的空洞。冰冷的香灰、温热的血污、符纸的粗糙、画纸的脆弱……所有触感都消失了。只有那幅画上三个火柴棍小人儿手拉手的笑容,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最深处!
父亲……那个想用平安符护佑我的父亲……那个被我斥为迷信、狠狠摔了心意的父亲……那个在生命最后时刻,用尽全身力气攥着的,不是对生的留恋,不是对神的祈求……只是……只是这张他珍藏了几十年、画着他早已破碎的家的、儿子的涂鸦……
他攥着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平安符。
是我。
是那个早已被他弄丢在岁月尘埃里的、小小的、会笑着喊他爸爸、会画wǒ
de
jiā的儿子!
悔恨、绝望、痛苦、无边的爱……所有最极致的情感在这一刻熔铸成一把烧红的钢刀,反复搅动着胸腔里那片血肉模糊的空洞。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蜷缩在冰冷的长椅上,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被打得千疮百孔的落叶。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额头上干涸的血污和香灰,在脸上冲刷出肮脏的沟壑。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却再也哭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昂贵的西装彻底皱成一团废布,沾满污迹,像一张裹尸布。
冰冷的走廊长椅上,只剩下一个被彻底碾碎的灵魂,和一张承载了所有爱、悔恨与时光重量的、来自遥远童年的画纸。
香灰的气味,混合着医院消毒水的冰冷,无声地弥漫在死寂的空气里。那点微弱的、来自符纸深处、来自遥远童年的温度,终究敌不过这铺天盖地的、死亡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