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水像无数条贪婪的毒蛇,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咸腥的死亡气息,瞬间就从船底巨大的破口处疯狂倒灌进来。上一秒还在摇晃的船舱里勉强维持着平衡,下一秒,那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混合着船体龙骨断裂的沉闷巨响,如同地狱的丧钟,狠狠砸进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船要沉了!快!甲板!救生筏!船长的嘶吼在巨大的混乱和嘈杂水声中显得遥远而绝望。
整个船体猛地向右倾斜,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掀翻。我站立不稳,在湿滑、急速倾斜的地板上向前滑去,撞上冰冷的舱壁,剧痛从肩膀传来。混乱的视野里,人影翻滚,绝望的尖叫被涌进的海水呛成窒息的咕噜声。就在我前方几步之遥,林薇纤细的身影正徒劳地抓住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小桌边缘,单薄的身体被倾斜的力量拉扯着,双脚几乎离地,整个人像一片无助的落叶,随时会被涌入的海水卷走。
恐惧像冰锥刺穿心脏。不知哪里涌出的力气,我猛地蹬住舱壁,在身体被甩出去的瞬间,手臂不顾一切地向前探出,一把死死攥住了林薇冰凉的手腕!
抓紧我!我的吼声在巨大的噪音中微不可闻。她猛地抬头,湿透的刘海紧贴着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额头,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濒死的恐惧。冰冷的海水咆哮着漫过我们的腰际,巨大的力量撕扯着,要把我们分开,拖入那深不见底的幽暗。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她的手腕在我掌心里剧烈地颤抖,传递着生命的脆弱和绝望的冰凉。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串早已褪色、有些磨损的白色砗磲贝壳手链,在浑浊的海水中显得格外刺眼。没时间思考了!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爆发,我死死抓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拖拽着她,朝着被海水倒灌、此刻却成为唯一生路的破口方向,奋力挣扎着扑了过去!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头顶,巨大的压力和窒息感挤压着胸腔,眼前是翻滚的泡沫和幽暗的蓝绿色深渊。
不知经历了多久在冰冷与窒息中的挣扎,当膝盖和手肘终于狠狠撞上某种坚硬而粗糙的东西时,肺部灼烧般的剧痛让我猛烈地呛咳起来,咸涩的海水混杂着胆汁从口鼻中喷涌而出。视线模糊一片,我像一条濒死的鱼,瘫在冰冷的固体上贪婪地喘息。冰冷的海水一次次冲刷着我的小腿,提醒我还活着。
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心脏沉入谷底。沙滩上,横七竖八地瘫着几个人影。除了我自己,只有五个!五个同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如同被遗弃的破布娃娃般的幸存者。林薇蜷缩在不远处,海水漫过她的小腿,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湿透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头深深埋着,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另外四人——高大健壮的陈峰正试图扶起脸色惨白、似乎扭伤了脚踝的李娜;戴眼镜的周明剧烈地咳嗽着,运动型的孙倩则茫然地环顾着这片陌生的沙滩,眼神空洞。六个。出发时满船的欢声笑语,此刻只剩下六个在冰冷海风中瑟瑟发抖的躯壳。
林薇缓缓抬起了头。她的目光没有焦距,越过了我们,越过了沙滩,直直地投向那片刚刚吞噬了船只、此刻却诡异地恢复了一种死寂般平静的幽深大海。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悸,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随着那沉没的钢铁残骸,永远留在了冰冷的海底。手腕上那串褪色的砗磲贝壳手链,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惨白的光。
当最后一缕残阳被无边的墨色彻底吞噬,白日里尚可忍受的荒岛,瞬间露出了它獠牙毕露的狰狞面目。白日里阳光蒸腾出的暑气被一种阴冷刺骨的湿气彻底取代,如同无数冰冷的、带着粘液的触手,缠绕着裸露的皮肤,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可怜的热量,一直钻进骨头缝里。我们找到的那个背风的石凹,此刻成了唯一的避难所,六个人瑟缩着挤在冰冷坚硬的岩石缝隙里,像一群被遗弃在冰窖里的雏鸟。身体的接触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像是在绝望中互相确认对方的存在,确认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坠入这无边的噩梦。
林薇就在我旁边,近得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每一次颤抖都像冰冷的电流传递到我身上。黑暗中,嗅觉变得异常敏锐。她身上湿冷的气息,混合着海水的咸腥、丛林植被的腐败气味,还有一种……淡淡的、几乎被掩盖的、类似某种干燥植物的奇特苦涩味道,萦绕在鼻端。黑暗放大了每一种细微的声响:远处海浪永无止境的单调低吼,近处草丛里仿佛有无数小爪子在爬行的窸窣声,还有身边每个人粗重、急促或压抑的呼吸,都在这狭小、冰冷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重重敲打在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咔…嗒…
那声音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极其怪异,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啮合,又像腐朽的门轴在沉重的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短促,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规律性,仿佛某种僵硬了太久的关节,正在黑暗中笨拙地、一节一节地活动开。
咔…嗒…
这一次更近了!仿佛就在洞口那块巨大的、形态扭曲的礁石后面!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手电筒!我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猛地拧亮了那只唯一的、被海水泡过但侥幸还能工作的手电筒!
唰——!
一道惨白、剧烈颤抖的光柱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刺向洞口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光柱扫过嶙峋的怪石、低矮的灌木丛和盘结的树根。被放大的影子在石壁上疯狂舞动,如同鬼魅。然而,除了这些扭曲晃动的阴影,光束所及之处,空无一物!
但那令人牙酸的咔嗒声,却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更加连贯,仿佛就在我们头顶的岩壁上!
什…什么东西周明的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
回答他的,是笑声。
那根本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它糅杂了太多截然不同的声线,如同地狱的交响。起调是少女银铃般清脆的嬉笑,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随即陡然下沉,变成了老妪喉咙里滚动的、带着浓痰的嘶哑咳嗽和呜咽;紧接着,又毫无过渡地拔高,尖锐刺耳,如同垂死婴儿发出的、撕裂耳膜的绝望啼哭!这恐怖至极的混合音浪,在死寂的荒岛之夜反复回荡、碰撞、叠加,形成一种足以摧毁理智的疯狂噪音,冰冷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钻进大脑深处!
啊——!李娜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撕裂般的恐惧,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住身边的陈峰,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恐惧如同瘟疫爆发,瞬间席卷了狭小的石凹。周明和孙倩尖叫着抱成一团,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残烛。就在我旁边的林薇,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如铁,冰凉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我的皮肉,传递着一种灵魂被冻结的极致惊悸。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里传来的、那种细微的、如同弦断般的崩裂感。
跑!不能待在这里!出去!陈峰的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绝境中的凶狠决绝。他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已经吓软的李娜,率先踉跄着、手脚并用地从石凹里扑了出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们像一群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的惊兽,互相拉扯着、推搡着,连滚爬爬地逃离这个瞬间变成恐怖巢穴的石凹,一头撞进了外面那更加浓稠、更加令人窒息的黑暗森林。
手电筒的光束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在浓密的、如同鬼爪般伸展的枝叶和扭曲虬结的树干间疯狂地切割、跳跃。每一次晃动,惨白的光斑照亮一小片区域——狰狞的树瘤像痛苦的人脸,低垂的藤蔓如同悬吊的绳索,湿滑的苔藓闪着幽绿的光——随即又被更广袤的黑暗迅速吞噬,留下更深的未知恐惧。脚下是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湿滑的腐叶,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陷阱的边缘,随时可能摔倒,坠入万劫不复。那催命的咔嗒关节声和那令人疯狂的混合笑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我们,时而仿佛就在耳边低语,时而又飘到前方堵截,忽远忽近,在黑暗的密林里织成一张无形的恐怖大网。
我紧紧攥着林薇冰凉的手腕,她的身体大半重量都倚靠在我身上,急促而灼热的喘息喷在我的颈侧,带着一种奇异的苦涩气息。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亡命奔逃,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那诡异的声响骤然逼近,都让它几乎要炸裂开来。手电光柱如同受惊的兔子,在参天古木和垂挂的藤蔓间疯狂逃窜。
突然!
正前方一棵巨大榕树低垂的、如同巨蟒般的枝桠阴影里,一团刺目的白影毫无征兆地倒坠而下!
嗬——!
惨白的光束瞬间定格在那张脸上!那张脸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非人的青灰色,如同在福尔马林里浸泡了太久。眼眶是两个深不见底、边缘凝结着乌黑血痂的黑洞。一道巨大的、仿佛被粗暴撕裂的伤口从左侧嘴角一直延伸至耳根,露出白森森的牙床和断裂的颧骨,凝固成一个永恒的痛苦狞笑。一头湿漉漉、沾满海藻、泥沙和某种暗红色污迹的长发,如同无数冰冷滑腻的海蛇,随着她倒吊的姿势猛地垂落下来,带着浓烈的、如同深海淤泥混合着腐烂海藻和铁锈的腥臭气息,有几缕发梢甚至带着刺骨的寒意,扫过了我的额头和脸颊!
就是她!那个在洞口发出咔嗒声和鬼笑的女鬼!她倒吊在树梢,那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对着我们,撕裂的嘴角似乎因为我们的恐惧而咧得更开,露出更多森白的骨头!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她垂下的双臂开始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反关节的方式扭曲、摆动,发出更加密集、更加响亮的咔嗒!咔嗒!声,如同腐朽的木偶被无形的线疯狂拉扯!
嗬…嗬嗬…啊哈哈哈——!
那混合着少女嬉笑、老妪呜咽、婴儿啼哭的恐怖笑声猛地拔高到顶点,尖锐得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大脑!倒吊的女鬼猛地抬起一只枯爪!那手瘦骨嶙峋,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死尸的蜡黄色,指甲尖锐弯曲,闪烁着乌黑的光泽!带着一股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腥风,快如一道惨白的闪电,朝着我身旁、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双眼圆睁、身体僵直如同石雕的林薇,狠狠抓去!目标,赫然是她戴着砗磲手链的纤细手腕!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理智,都在那只带着死亡气息的枯爪抓向林薇手腕的瞬间,被一种更加原始、更加灼热、名为失去她的终极恐惧彻底焚烧殆尽!身体在大脑下达指令之前已经做出了反应——我口中发出一声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吼,用尽全身的力气和重量,不顾一切地朝着林薇猛扑过去!
砰!
我们两人重重地摔在冰冷湿滑、厚厚堆积的腐叶层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一黑。在扑倒她、用自己的身体完全覆盖住她、后背暴露给那只恐怖鬼爪的瞬间,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后背被撕裂、被洞穿的剧痛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如期而至。
时间仿佛凝固了。耳畔那令人疯狂的混合笑声、那催命的咔嗒关节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我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身下林薇压抑的、细碎的啜泣,以及……一种极其微弱、仿佛错觉般的、如同深海叹息般的呜咽
我猛地睁开眼!
惨白的手电光因为刚才的扑倒而歪斜地指向一侧,照亮了旁边巨大榕树虬结的树根和湿漉漉的苔藓。光束的边缘,那只恐怖的枯爪,就悬停在离我后背不到一寸的空气中!它僵硬地停在那里,尖锐乌黑的指甲微微颤抖着,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禁锢住!
怎么回事
我惊骇地转动眼球,顺着那只枯爪,看向倒吊的女鬼。女鬼那张青灰色的、撕裂的脸上,那永恒的痛苦狞笑似乎……凝固了不,是扭曲了!一种更加深刻的、混杂着惊愕、愤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的神情,扭曲了她非人的五官!她空洞的眼窝不再盯着我们,而是死死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惧,看向……我的身后林薇倒地的方向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目光越过身下林薇苍白惊恐的脸,投向那片黑暗。
就在女鬼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空气中,浮现出一个极其稀薄、仿佛由水汽和月光凝聚而成的影子。那是一个男生的轮廓。他穿着和我们一样的休闲装,身形略显单薄,面容模糊不清,却透出一种深深的、刻骨的悲伤。他的半透明身影正死死地、用尽全力地从后面扼住了女鬼那只抓向林薇的枯爪手腕!他的双臂因用力而绷紧,整个虚幻的身体都在剧烈地波动、闪烁,仿佛随时会消散。他的目光,越过女鬼扭曲的身体,没有看我们,而是穿透了恐惧与黑暗,直直地、充满无尽哀恸和无声恳求地,落在了林薇脸上!
是他!
虽然面容模糊,但那身形,那姿态……正是两年前那个在暑假独自出海探险,从此再无音讯的学长!那个曾经总是默默跟在林薇身后,眼神温柔而怯懦的男生!那个……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葬身大海的男生!
林薇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她停止了啜泣,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越过我的肩膀,死死地、带着一种巨大的震惊和无法言说的悲伤,看向那个虚幻的身影。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呼唤着一个名字。
呜……呃啊——!
女鬼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仿佛灵魂被撕裂般的尖啸!那尖啸声充满了不甘、愤怒和一种被强行打断的怨毒!禁锢着枯爪的无形力量瞬间消失,但女鬼并没有再次攻击。她那撕裂的嘴大大张开,对着那个扼住她手腕的男生虚影,发出无声的、恶毒的咆哮。紧接着,她那倒吊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扭曲、波动,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青灰色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黑色的虫子在疯狂蠕动!她充满怨毒地最后瞪了林薇手腕上的砗磲手链一眼,又无比怨毒地扫过我,然后整个身体猛地向上收缩,化成一缕惨白扭曲的烟雾,嗖地一声,钻进了头顶那片浓密的、深不可测的树冠阴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半透明的男生虚影,在女鬼消失的瞬间,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量。他扼住女鬼手腕的动作松开了,虚幻的身影变得更加稀薄,如同风中残烛。他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林薇,那目光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眷恋、释然,以及一种终于完成了守护使命的疲惫。然后,他朝着林薇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嘴角似乎努力想向上弯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却最终没能成型。他的身影如同破碎的泡沫,在惨白的手电光晕边缘,无声无息地消散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死寂再次笼罩了这片黑暗的丛林。只剩下我们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
消…消失了陈峰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难以置信和巨大的茫然。
没有人回答。巨大的恐惧和刚刚目睹的、超越生死的震撼交织在一起,让每个人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林薇躺在我身下,身体不再颤抖,但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从她睁大的眼睛里滚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滑入潮湿的腐叶中。她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虚影消失的那片空气,眼神空洞而悲伤,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戴着砗磲手链的手腕。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清新咸味的海风,强劲地穿过密林,吹散了那令人窒息的腐臭和血腥气。风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种奇异的、如同无数细碎贝壳摩擦的沙沙声。
我们几乎是同时抬起了头。
头顶浓密的树冠间隙,被一种无法阻挡的、磅礴的力量狠狠撕裂!浓得化不开的墨黑正在急速褪色、稀释,被一种充满生机的、浩荡的深蓝所取代。天幕的边缘,一道璀璨的、锐利如剑的金光,正势不可挡地刺破黑暗的帷幕!
天……亮了!
我们互相搀扶着,拖拽着,循着那越来越亮、越来越温暖的光线,以及同伴们压抑不住的、带着巨大惊喜和疲惫的呼喊声,跌跌撞撞地走出了这片吞噬了夜晚、也吞噬了太多秘密的恐怖密林。当双脚重新踏上开阔的沙滩,眼前豁然开朗。无垠的海面尽头,巨大的、熔金般的日轮已经挣脱了海平面的束缚,将亿万道温暖而磅礴的金光毫不吝啬地泼洒下来!冰冷的海水被点燃,化作流动的、跳跃的熔岩;潮湿的沙滩铺满了细碎的金箔,熠熠生辉。海鸥欢快的鸣叫划破长空,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与昨夜那令人疯狂的鬼笑和灵魂的尖啸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最强烈的对比。
陈峰半跪在沙滩上,李娜坐在他旁边,右脚踝肿得老高,陈峰正小心翼翼地用撕下的衣服布条给她固定,脸上满是心疼和后怕。周明和孙倩紧紧依偎在一起,坐在一块礁石上,孙倩把头埋在周明怀里,周明的手臂牢牢环着她的肩膀,两人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劫难后的、近乎虚脱的平静与依赖。没有人死亡,只有一些皮肉擦伤、扭伤,以及……永远无法磨灭的精神烙印和灵魂的震颤。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而充满希望的汽笛声穿透了海浪的喧嚣,清晰地传来。海平线上,一艘涂着鲜明橙白两色、有着坚固船舷的小型救援船,正破开金色的波浪,沉稳而坚定地朝着我们所在的沙滩驶来。
我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咸味的清新空气涌入肺叶,仿佛要将积压了一整晚的冰冷、恐惧、绝望和那难以言喻的悲伤与震撼全部置换出去。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脱感,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温暖和细微颤抖的力量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是林薇。她的头倚着我的肩膀,身体的重量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寻求依靠的亲近。海风吹拂着她微湿的发梢,轻轻拂过我的脖颈,带来一丝微痒和……一丝淡淡的、属于她的苦涩气息。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刚痛哭过的沙哑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刚才……在树林里……你抱了我三次。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帮了我们。
我的心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我身体微微一僵,低头看向她。她也正微微仰着脸看我,晨曦的金光落在她苍白的、犹带泪痕的脸上,为她的睫毛和鼻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双昨夜盛满了极致恐惧、刚刚又被巨大悲伤淹没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恐惧和悲伤并未完全褪去,但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一种对逝者的哀恸,以及一种……看向我时,如释重负的、带着某种确认的温柔光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一种奇异的暖流,混合着酸涩与巨大的怜惜,瞬间冲散了最后一丝残存的寒意,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我下意识地,更紧地环住了她的肩膀。
救援船放下小艇,船老大是个皮肤黝黑如古铜、满脸深刻皱纹、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老水手,他动作麻利而沉稳,指挥着船员把我们一个个接上小艇。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我们六人身上缓缓扫过,尤其是在看到陈峰小心翼翼抱着李娜上艇,周明紧握着孙倩的手给予支撑,以及我下意识地、以一种完全保护的姿态紧紧将林薇护在身侧时,他那双阅尽风浪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是了然,是感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小艇载着我们驶向救援船。引擎的轰鸣和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船老大没有立刻掌舵,而是站在我们面前,嘴里叼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旧烟斗,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们身上,最后,他的视线在林薇手腕那串褪色的砗磲手链上停留了一瞬。
命硬啊,后生仔,他沙哑的声音在风浪中显得格外沧桑,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投入心湖,你们落脚的那个岛子,没有名字。可我们跑船的老骨头,都叫它‘骨岛’。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目光投向那座正逐渐远去的、在朝阳下却依然透着森森寒气的岛屿轮廓。
为啥叫‘骨岛’周明忍不住追问,声音还有些发颤。
船老大的目光变得幽深,仿佛穿透了时光:那岛子下面的珊瑚礁,邪门得很。形状……像一堆纠缠在一起的死人骨头。老辈人讲,那叫‘情人骨’礁。他顿了顿,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我们三对紧紧依靠的身影,在林薇的手腕上又停留了一瞬,都说那礁石怨气冲天,专噬孤魂野鬼,尤其是那些……生前有情,死后难安的魂灵。多少年了,但凡有船在那附近出事,落单的,基本都喂了鱼虾;可要是能成双成对、互相拉扯着从那岛上活着爬出来的……他猛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重,嘿,那就是命不该绝,是下面那些不甘心的骨头,在给你们让路!是……有东西在暗处,替你们挡了灾!
船老大说完,不再看我们,转身用力地转动舵轮。引擎发出更加有力的轰鸣,小艇加速,稳稳地靠上了救援船的船舷。粗粝的绳索抛下,水手们有力的手臂将我们一个个拉上坚实、温暖的甲板。
站在剧烈摇晃已成过去的坚实甲板上,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驱散着骨髓深处最后的寒意。林薇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滑入了我的掌心,十指紧紧相扣。她的手指依旧有些冰凉,却异常坚定。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抚摸着腕上那串早已褪色、边缘磨损的砗磲贝壳手链,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其中一颗形状特别的贝壳,眼神望向那座越来越远、渐渐缩成一个墨绿色小点的骨岛,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再次无声地滚落,砸在甲板上,迅速晕开、消失。
海风强劲地吹拂着她的长发和我的衣襟,带着咸腥,也带着阳光的暖意。我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掌心中那只微凉却真实的手,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船老大那句有东西在暗处替你们挡了灾的话语,与掌心传来的温度、与林薇无声的泪水交织在一起,在劫后余生的辽阔海面上,酿成一种沉甸甸的、饱含泪水与释然、名为活着与被守护的复杂滋味。阳光刺眼,我微微眯起眼,看向海天交接处那片无垠的蔚蓝,那里,只有自由飞翔的海鸥和永不停息的海浪。
甲板的另一端,陈峰正蹲着,小心翼翼地调整李娜脚踝上的布条,低声询问着什么。李娜虽然皱着眉,却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周明和孙倩则靠在船舷边,孙倩指着远处跃出海面的鱼群,脸上终于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第一抹浅淡笑容,周明侧头看着她,眼神温柔。阳光慷慨地洒在每个人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仿佛昨夜那场冰冷粘稠的噩梦,已被这浩荡的光明彻底蒸发。
林薇靠在我肩上,泪痕已干,只是眼睫依旧湿润。她依旧望着骨岛消失的方向,良久,才极其轻微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我,晨曦在她眼底跳跃,映出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与我交握的手,又收紧了些。
救援船破浪前行,将那座充满死亡与守护秘密的骨岛,连同那个在绝望时刻扼住女鬼手腕的悲伤虚影,永远地抛在了身后翻滚的浪涛之中。前方,是归途,是陆地,是带着咸味的风和重新开始的天光。